“有了幽靈,有了歷史”
1985年冬,浙江海鹽一間臨河的屋子里,文學青年余華正在閱讀卡夫卡。那年他二十五歲。五年前,他在寧波靠近甬江的一間昏暗公寓里閱讀川端康成。余華認為卡夫卡和川端康成是對他影響深遠的作家,他將二者進行對比:“川端康成是文學里無限柔軟的主征,卡夫卡是文學里極端鋒利的象征;川端康成敘述中的凝視縮短了心靈抵達事物的距離,卡夫卡敘述中的切割擴大了這樣的距離;川端康成是肉體的迷宮,卡大卡是內心的地獄;川端康成如同盛開的罌粟花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就像是流進血管的海洛因令人亢奮和癡呆。”
1989年,詩人北島抵達布拉格。一位建筑師帶領他和朋友晚上出去喝酒,經(jīng)過老城廣場邊上的卡夫卡故居時,建筑師說,在你腳下有個巨大的礦脈。
北島將回憶寫進詩歌《布拉格》:“有了幽靈,有了歷史/地圖上未標明的地下礦脈/是布拉格粗大的神經(jīng)/卡夫卡的童年穿過廣場/夢在逃學,夢/是坐在云端的嚴厲的父親……”
北島在《布拉格》中使用了老鼠的意象,卡夫卡在短篇小說《貓與老鼠》中這樣寫道:
“唉”,老鼠說,“這世界一天一天的變得越來越擁擠了。一開始,她是那么的寬廣,以至于讓我感到害怕。我跑啊跑,所幸的是我終于在遠處的左邊和右邊看到了墻。但是這些長長的墻迅速地合攏在了一起,最終我已落入最后一間房間。那房間的角落里有一個陷阱,而我正朝著那方向跑去?!?/p>
“你只要改變一下你的方向就可以了?!必堈f著便吃掉了她。
比余華和北島都要早,葉廷芳和詩人何其芳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尋找卡夫卡。那是卡夫卡被視作頹廢派作家的時節(jié),從干?;鼐┖?,葉廷芳得知外文書店的通州倉庫要清倉,那里有數(shù)百萬冊外文原版書,他便約何其芳一起去“淘書”,淘到了翻譯自東德版本的卡夫卡小說,一本是《卡夫卡選集》,包括兩部長篇《城堡》《訴訟》和若干短篇小說,另一部是《美國》。葉廷芳怕買了有麻煩,詢問何其芳的意見,何其芳說:“當然要買!搞研究先不要管它進步與反動,研究以后再來下結論嘛?!?/p>
比他們還要早,李文俊在六十年代通過英文版翻譯卡夫卡的小說,后來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翻譯福克納上,他譯介的《喧嘩與騷動》影響了一代文學青年,他也被譽為中國最有分量的福克納譯者。而他也是新中國最早翻譯卡夫卡小說的譯者之一,1966年,他和曹庸一起翻譯了《〈審判〉及其他小說》,收錄了《判決》《變形記》《在流放地》《鄉(xiāng)村醫(yī)生》《致某科學院的報告》《審判》六篇小說,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當時作為“反面教材”在“內部發(fā)行”。
一只布拉格的寒鴉
卡夫卡給未婚妻菲莉斯·鮑爾(Felice Bauer)寫信說:“我是中國人,我要回家了。”
卡夫卡曾經(jīng)多次提到未曾抵達的中國。他曾經(jīng)用一篇小說來想象中國長城及其權力隱喻,也曾在1912年11月24日寫給菲莉斯的信中,提到袁枚的《寒夜》:“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作家古斯塔夫·雅諾施曾拜訪過卡夫卡,發(fā)現(xiàn)卡夫卡喜歡閱讀中國經(jīng)典的捷克譯本,辦公桌抽屜里擺著五本有黑色裝飾圖案的黃色精裝書籍,分別是《論語》《中庸》《道德經(jīng)》《列子》和《南華經(jīng)》。(作家卡內蒂認為雅諾施把《禮記》誤認為《中庸》)雅諾施在《卡夫卡談話錄》中回憶:“卡夫卡博士不僅欽佩古老的中國繪畫和木刻藝術;他讀過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翻譯的中國古代哲學和宗教書籍,這些書里的成語、比喻和風趣的故事也讓他著迷?!?/p>
卡夫卡對中國古典哲學的評價很高,他認為儒、釋、道經(jīng)典匯合而成一片大海,人們很容易在這大海里沉沒。他點評《論語》:起初,人們還站在堅實的大地上,但到后來,書里的東西越來越虛無縹緲,不可捉摸。他點評老子“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仍然緊鎖著”。然后他說起莊子,在署有莊子名字的書里畫線,如“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并點評道:“我想,這是一切宗教和人生哲理的根本問題、首要問題。這里重要的問題是把握事物和時間的內在關聯(lián),認識自身,深入自己的形成與消亡過程。”接著,他用鉛筆框住這段話:“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赍也,而況今之人乎!圣人處物不傷物?!?/p>
在諸位中國哲學家中,卡夫卡尤愛莊子,莊周夢蝶的故事疑似被他化用到小說里,在《獵人格拉胡斯》中,格拉胡斯對市長說:“我總是處在通往天堂的大階梯上。我就在這漫無邊際的露天臺階上游蕩,忽上忽下,忽右忽左,始終處在運動中。我從獵人變成了一只蝴蝶?!?/p>
卡夫卡生前不能說窮困潦倒,也談不上默默無聞,但確實沒有大的名氣。在他生前,他的朋友兼小說家布羅德、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布洛赫都認為他是一位出色的虛構天才。比布洛赫更早,德國表現(xiàn)主義戲劇家卡爾·斯泰因海姆曾大加贊揚卡夫卡的作品,他在1915年稱,應該把當年的馮塔納獎金轉授給卡夫卡。只可惜,卡夫卡的第一部小說集《觀察》第一版印了八百冊,五年后都還有一大半沒賣出去,銷售數(shù)據(jù)遠不如流行小說家。據(jù)他自述,他知道在布拉格有一家書店,幾年來只售出十一冊他的小說,其中十冊是卡夫卡自己買的,他于是很納悶,究竟是誰買走了那第十一冊??ǚ蚩ㄉ懊暡伙@的另一個佐證,在于他作品的第一個法譯本直到1928年才出現(xiàn),彼時他已經(jīng)去世四年。法國是歐洲文學的重鎮(zhèn),當一位新潮作家聲名鵲起,法語世界很快就會引進他的作品,而卡夫卡的作品卻姍姍來遲,由此可見,說他生前名聲不顯并不夸張。
有趣的是,Kafka在捷克語中有“寒鴉”的意思,這或許是最貼切地象征卡夫卡命運的動物??ǚ蚩ū救艘舱f:“我是一只寒鴉,因為我的翅膀已經(jīng)萎縮,因此,對我來說不存在高空和遠方。我迷茫困惑地在人們中間跳來跳去。他們非常懷疑地打量我。我是灰色的,像灰燼。我是一只渴望在石頭之間藏身的寒鴉?!?/p>
卡夫卡于1924年去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布羅德等人的熱心推薦下,西歐文壇逐漸認可卡夫卡作品的價值,他像是一個新銳作家,被批評家們興奮地談論著。
從“卡司卡”到“卡夫卡”
有趣的是,中國文人發(fā)現(xiàn)卡夫卡的時間也不算晚,早在1923年即卡夫卡去世前一年,就有中國文人注意到了卡夫卡。這名文人不是在歷史浪潮中曇花一現(xiàn)就銷聲匿跡的隱者,恰恰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小說家茅盾。
1923年10月,茅盾在《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十號《海外文壇消息》第一百八十三條“奧國現(xiàn)代作家”中提到了卡夫卡。只不過,他把Franz Kafka譯作“卡司卡”,同時錯把卡夫卡歸入“抒情詩家”,張冠李戴地稱他是“表現(xiàn)派戲曲的創(chuàng)始人”。
1930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二十一卷第一號,學者趙景深在《最近的德國文壇》中簡單介紹了卡夫卡,譯作“卡夫加”。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版《兩棲集》稱其為“喀夫喀”。1934年,翻譯家趙家璧翻譯了德國雅可布·瓦塞曼的論文《近代德國小說之趨勢》,發(fā)表于該年6月1日的《現(xiàn)代》雜志第五卷第二號,其中一節(jié)叫“猶太作家考夫加”。
國內第一篇專門介紹卡夫卡的文章是孫晉三1944年11月15日在重慶《時與潮文藝》第四卷第三期上發(fā)表的《從卡夫卡(Kafka)說起》一文:“卡夫卡的小說,看去極為平淡,寫的并非虛無縹緲的事,而是頗為真實的人生,但是讀者總覺得意有未盡,似乎被籠罩于一種神秘的氣氛中,好像背后另有呼之欲出的東西,而要是細細推考,卻又發(fā)現(xiàn)象征之內另有象征,譬喻之后又有譬喻,總是推測不到淵底,卡夫卡的小說,不脫離現(xiàn)實,而卻帶我們進入人生宇宙最奧秘的境界,超出感官的世界,較之心理分析派文學的發(fā)掘止于潛意識,又是更深入了不知凡幾。”
孫晉三是清華大學1935級外國語文系學生,曾任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主辦《時與潮文藝》,譯介世界文學,在當時算是一位小有貢獻的文藝界人士。1949年后,他遷居臺灣,從此在大陸不為人知,直到“卡夫卡熱”興起,蘇光文、錢理群等學者打撈起了他的故事。孫晉三沒有留下多少著作,此后也聲名不顯,被后世銘記的便是他介紹卡夫卡的文章,此文被錢理群收錄進《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四卷,1937—1949)。一個人在世時對一位國外陌生作家的介紹,卻因此作家后來變得家喻戶曉而流傳下來,其人則早已消隱在歷史河流中,這不能不說是許多人的宿命——來過,活過,被遺忘。
而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葉汝璉也注意到了卡夫卡。葉汝璉是著名的法語文學翻譯家,代表作是《圣-瓊·佩斯詩選》中譯本。1948年,她翻譯的卡夫卡日記片段在天津《益世報》刊登。只不過,譯介卡夫卡小說并非其主要精力所在,她后來仍主要研究法語文學。而在1949年后的十年,卡夫卡仍不算是國內批評家關心的作家,且不說風頭正勁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學,羅曼·羅蘭、狄更斯、巴爾扎克、哈代等浪漫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比卡夫卡更受歡迎。
五十年代,學者楊武能回憶:“大學外文系德語文學專業(yè)的教材中和課堂上根本不提他的名字。在一部1958年出版的影響很大的文學史里,哪怕批評的話也沒有一句。”而在海峽彼岸,彼時仍是臺灣大學外文系學生的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在《現(xiàn)代文學》雜志上介紹卡夫卡。1960年,他們又推出《卡夫卡特輯》,激賞卡夫卡在現(xiàn)代文學譜系中的意義。只可惜,《現(xiàn)代文學》的定位是嚴肅文學平臺,讀的人并不多,據(jù)說有一次白先勇去報刊亭,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現(xiàn)代文學》,就把它們都買下了。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于1963年奉命創(chuàng)辦了“供內部參考”的《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用于刊登一些當時不適合面向大眾發(fā)表的外國文藝作品和資訊。其中包括了扎東斯基1964年發(fā)表的《卡夫卡真貌》。同年,黃皮本《〈審判〉及其他作品》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
卡夫卡在八十年代末已經(jīng)是文學青年眼中的前衛(wèi)偶像,這股風潮肇始于“文革”時期的地下書市,當時已經(jīng)有卡夫卡小說選集流傳其中,而真正助推卡夫卡公開化,讓其被更多文學愛好者熟知的,便是李文俊與葉廷芳。
“文革”結束后,國人對新潮文化充滿了好奇,其中荒誕派、象征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都令當時的知識分子頗為興奮,一邊是小說家、詩人、大學生爭相借讀新潮文學,另一邊是翻譯家的興趣,從高爾基、巴爾扎克、海涅轉移至卡夫卡、??思{、馬爾克斯。青年葉廷芳在老師馮至的點撥下,將研究重心從海涅改為卡夫卡、迪倫馬特。此時在北京城的另一處,日后成為“??思{專家”的李文俊也在研究卡夫卡,他參考的是英文譯本。他的夫人、翻譯家張佩芬女士精通德文,推薦由葉廷芳來寫一篇文章介紹卡夫卡,于是《卡夫卡和他的作品》一文被刊載在1979年第一期《世界文學》上,署名丁方。
葉廷芳出生于浙江省衢縣的平民家庭,年少時曾遭遇無妄之災。在他九歲那年,他和同村的孩子玩騎“龍杠”時從硬木單杠上不慎摔落,摔傷左臂,因為誤醫(yī)導致傷口感染潰爛,他從此失去了左臂。隨后,由于衢州當?shù)刂袑W不接受殘疾人入學,他輟學一年,等到新中國成立后,他才得以順利考入衢州中學。
1956年,他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yè)。1961年,畢業(yè)留校擔任西語系助教,又于1964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歷任研究員、博導、本所學術委員等職務,并在其后成為中國德語文學研究會會長。
最初介紹卡夫卡時,他署名“丁方”,所謂“丁方”,就是老家人用方言稱呼“廷芳”的諧音。后來他看發(fā)了也沒事,膽子就大了,就又寫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探險者——論卡夫卡的藝術特征》。葉廷芳將卡夫卡視作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他援引文學批評家漢斯·馬耶的話說:“正是因為文學觀念改變了,衡量文學的尺度不同了,卡夫卡那些一度被認為‘非文學’的作品被公認為真正的文學,卡夫卡也就由‘文學外’走到了文學內,而且成了左右二十世紀文學主潮的‘現(xiàn)代文學’奠基者之一?!?/p>
到了九十年代,卡夫卡在文學青年中已是盡人皆知。此外,如果我們讀到德語文學學者嚴寶瑜先生撰寫的《留德難忘事》,便會發(fā)現(xiàn)他早在五十年代就在萊比錫大學學習時讀到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德文版,而這是目前中國卡夫卡研究里很少被提到的。其中有這樣一段:
那時批判他(漢斯·邁耶)贊揚卡夫卡,鼓吹頹廢派文學,我那個時候就對民主德國的這種做法是不以為然的,因為我聽過邁耶先生講過卡夫卡,他也寫過關于卡夫卡的文章,我當時就認為,邁耶先生對卡夫卡的小說與他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關系挖掘得很深刻,我那時就已在邁耶先生講課的激發(fā)下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Die Verwwandlung),在這篇小說里顯然是深刻地揭露了資本主義中人的可怕的結局,怎能說它是宣揚頹廢呢?
值得一提的是,漢斯·邁耶七十年代末曾受邀來到中國,在北京大學的一次學術報告會上介紹卡夫卡:“卡夫卡是二十世紀德語文學中最偉大、最獨特、最有成就的作家,是傳統(tǒng)文學中沒有過的……卡夫卡的獨特性首先在于:他完全改變了德語文學語言;他通過簡單的、明了、仿佛去文學化的寫作方式取得了一種嶄新的寫作風格?!薄读舻码y忘事》里提到嚴寶瑜1954—1958年在萊比錫大學學習,可見,他早就認識到了卡夫卡的價值。
隨著翻譯的鋪開,八十年代的作家也在傳閱卡夫卡的小說,你能從多個作家的文本里看出卡夫卡的影響。比如:宗璞的《我是誰》與卡夫卡《變形記》形成呼應;殘雪的《山上的小屋》,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河邊的錯誤》等也是頗具卡夫卡氣質的作品?;赝耸甏斂ǚ蚩ú辉偈敲舾性~,他就像病毒一樣在文藝青年中傳播。木心在美國講課時說卡夫卡憂郁、勤奮、薄命;余華說卡夫卡改變了他對小說寫作方式的認知;閻連科說“卡夫卡沒有得到什么獎,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寫作”。自先鋒派風靡以來,即便到“后先鋒時期”,卡夫卡仍是中國小說愛好者的必讀作家。
中國文學的回響
在談論卡夫卡的中國作家中,殘雪的見解有自己獨特的感悟。她沒有用業(yè)已泛濫的左翼文藝批評來解剖卡夫卡的小說,而是從創(chuàng)作者的心性感悟出發(fā),以“藝術靈魂”作為核心論點,來談論卡夫卡其人及文學作品。在《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中,殘雪認為長篇小說《美國》暗含了卡夫卡對其現(xiàn)代人格塑造過程的描摹。在《城堡》中,卡夫卡將城堡這個意象與理想聯(lián)系:“與城堡那堅不可摧、充滿了理想光芒的所在相對照,村子里的日常生活顯得是那樣的猶豫不定,舉步維艱,沒有輪廓?;煦绲臐忪F侵蝕了所有的規(guī)則,一切都化為模棱兩可。為什么會是這樣?因為什么?因為理想在我們心中,神秘的、至高無上的城堡意志在我們的靈魂里?!倍凇秾徟小分?,殘雪認為卡夫卡所做的其實也是對于自我的窺探,是一位藝術家如何處理人的本質的二重性。藝術家清醒地意識到,世界的本質也許并非由理性支撐,而是巨大的、不可捉摸的非理性,而個體的生命總是交疊在理性人格與非理性人格之間。人并非固化,而是分裂的結果。
到九十年代,針對卡夫卡的譯介已經(jīng)頗為豐富。1991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冬妮譯的《卡夫卡隨筆》;同一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葉廷芳、黎奇譯的《卡夫卡書信日記選》;1995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卡夫卡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了十卷本《卡夫卡全集》,次年出版了布羅德撰寫的《卡夫卡傳》;四川人民出版社則于1999年出版了閻嘉譯的《卡夫卡日記》。到世紀之交,卡夫卡的小說在中國讀者心中已是經(jīng)典。
一點余緒
我在閱讀卡夫卡傳記時,看到過幾則有趣的故事。比如文學愛好者熟知的卡夫卡臨死之際囑咐好友布羅德焚毀其作品,不必留下,這其實有另一個解讀版本??ǚ蚩ㄉ钪剂_德的為人,他知道無論自己怎么說,布羅德都一定會保護好他的作品,所以卡夫卡才瀟灑地說,將我的作品付之一炬吧!其實他內心想的是:反正你也不會這么做。這當然只是一種推測,不過倒很符合卡夫卡的性格,他一生都在讓自己文學化,他的生活和文學模糊不清,他在日記里說:“我就是文學?!?/p>
針對這樁趣事,十五年前,導演陳恒輝執(zhí)導了戲劇《卡夫卡的七個箱子》,他在劇中將卡夫卡的遺作分類為七個箱子——父子之箱、審判之箱、動物之箱、愛情之箱、寓言與格言之箱、迷宮之箱、夢與死亡之箱,對應著戲劇里的七組舞臺演繹,演員們要詮釋的作品分別是《判決》《在流放地》《變形記》《給密倫娜的情書》《小寓言》《馬戲團頂層樓座》和《饑餓藝術家》。該劇曾于2010年9月在北京方家胡同46號黑方劇場上演。
2024年,為紀念卡夫卡去世一百周年,德劇《卡夫卡》上線,世界各國的雜志和媒體也刊登了相關紀念文章。這位一百年前的捷克保險公司小職員,如今成了毫無疑問的文藝偶像,被廣大文學青年當作傳奇般去談論。
卡夫卡的流行從文本蔓延到城市空間。千禧年初,成都仁厚街41號附2號還有一家“卡夫卡書店”。店主唐丹鴻是一位女詩人,她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個名字看起來很對稱,念起來口感很安逸”。作家何大草曾去過那家書店,他回憶:“老板是個年輕、漂亮女詩人,因為愛書而賣書,櫥窗里供著卡夫卡的臉部素描,書架上盛滿了曲高和寡的書籍,還貼了名家的照片、手稿以及手稿的復印件。店堂往里走,還有一屋,有沙發(fā)、茶水,可以小聚,吹龍門陣……”
也有人利用卡夫卡作為中年人存在狀況的指代。2013年,臺灣導演劉振南拍過一部電影,反映中年人危機,名字叫《飛啊!卡夫卡》。主角阿達年輕時意氣風發(fā),是學校童子軍團的傳奇團長,進入社會后他的棱角逐漸被磨平,成為人群中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結婚后,他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平庸,失去了做夢的能力。電影表達的內容很常規(guī),不過這個名字倒是很中年人,所謂卡夫卡,就是“往前也卡、往后也卡”。只不過,卡夫卡本人還能下午四點鐘下班,晚上專心寫作,大部分當代上班族就沒有那么好的福氣。
這或許是關于卡夫卡的有趣現(xiàn)象。一方面,它被商業(yè)世界征用為消費符號,塑造出催產情懷的文學神話;另一方面,它仍鼓舞著追逐夢想的文藝青年和那些與主流保持距離的思考者。卡夫卡作為一個慎獨者的形象存在,他與地下室和城堡的隱喻共存。當我們深入去了解他,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既冷寂又世俗的人,而不是全然的離群索居,恰恰相反,他總是保持著熱情中的那點冷,他的生活很世俗,思維則游蕩于文學世界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