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座小鎮(zhèn)上,有一位耳科醫(yī)生。因為他的醫(yī)術(shù)高明,所以候診室里總是人滿為患。
黃昏時的診療室里,往常擔(dān)當(dāng)護(hù)士工作的妻子剛剛出門,這會兒只剩下醫(yī)生自己。夏天的夕陽,把這間白色的小房間照得紅彤彤的。
這時,醫(yī)生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尖尖的聲音:“醫(yī)生,快幫幫我!”
耳科醫(yī)生的轉(zhuǎn)椅“唰”地轉(zhuǎn)了過來。窗簾那兒,站著一個少女。她捂著一只耳朵,披頭散發(f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是從地球的盡頭一路跑過來的。
“怎么了?你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醫(yī)生驚愕地問。
“大海。”少女回答。
“大海?坐巴士?”
“不是。我是跑來的?!鄙倥樕n白,眼睛瞪得老大。
“說吧,你怎么了?”醫(yī)生一邊洗手,一邊用平常的口氣問道。
少女用手指著自己右邊的耳朵,喊起來:“我的耳朵里鉆進(jìn)去一個不得了的東西,請您快點幫我掏出來?!?/p>
于是,醫(yī)生從柜子里取出了紗布和小鑷子。“什么東西鉆進(jìn)去了?”他問。
少女一臉悲傷地說道:“啊,是秘密。秘密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去了。我剛才聽到了一個我絕對不可以聽到的秘密,所以,我想快一點把它掏出來。如果現(xiàn)在馬上掏出來,就沒事;如果太陽落下去了還沒掏出來,那就全完了?!?/p>
醫(yī)生眨巴著眼睛,他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患者?!澳敲?,你究竟聽到了什么樣的秘密呢?”他和藹地問。
少女小聲地說:“一個我最喜歡的人,其實是一只鳥,一只被施了魔法的海鷗。”
“哦?”醫(yī)生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你能詳細(xì)說說嗎?然后我再給你看耳朵也不遲。到天黑還有三十分鐘呢!那么一點秘密,我馬上就能給你掏出來?!?/p>
少女乖乖地點了點頭,講起這樣一個故事。
我頭一次遇上那個人,是一個黃昏,在海邊的小船上。
我是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在租船小屋打工。十九艘小船,在小屋前頭被拴成一排,那個時候,我正坐在最前頭的那艘小船上。
我在等一艘小船,太陽早就沉下去了,唯有它還沒有歸來。黃昏時清點船的數(shù)量,把它們拴到樁子上,是我最重要的一項工作??赡莻€時候,我等得厭倦了,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
這時,我耳邊響起了“嘩啦”的劃水聲?!皩Σ黄??!蔽乙幌伦颖贿@個聲音喚醒了。眼前船上坐著的是一個少年。沒錯,這艘刷著藍(lán)漆的小船,正是我們店里的。我一臉的不快,說道:“怎么回事?時間早就過了?!?/p>
那個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一下子劃到海那邊去了。比海平線還要遠(yuǎn),比雙胞胎巖還要遠(yuǎn),比雷島還要遠(yuǎn)?!鄙倌暄劬Φ念伾且环N不可思議的灰色。
“騙人!”
“誰騙人了?鯨噴水了呢,還有大客輪哪!”
“別開玩笑了,快把船還給我?!?/p>
于是,少年站了起來,“嗖”的一下跳到了我的船上,然后,就像玩跳房子游戲似的,一蹦一跳地從十九艘船上到岸上去了。他最后說了一聲:“再見!”
少年坐過的船上,落下了白色的花瓣。我不由得伸手把它們撿了起來。想不到,花瓣竟變成了羽毛。
是鳥的羽毛。
我仿佛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當(dāng)我知道那個少年,是住在海邊簡陋的小屋里以潛海采鮑魚為生的漁女的兒子時,我不知有多么吃驚。那個漁女,因為上了年紀(jì)不再潛海了,而是串街叫賣貝和魚。她棕褐色的皮膚皺巴巴的,凹陷進(jìn)去的眼睛,呆滯無神。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這么一個又丑又老的漁女,竟會是那個少年的母親!然而有一天,漁女跑到租船小屋,對我說:“上次我兒子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不要再讓他劃船了。他可是我唯一的寶貝兒子啊?!?/p>
然而,從那以后,少年每天都來劃船。他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就劃一會兒,對我媽媽保密啊?!?/p>
很快,我就和少年成了朋友。一開始,我還有點兒提心吊膽,后來才漸漸地和他親密起來。一到黃昏,少年就幫我把船拴到樁子上?!叭绻@些船都是我的小船,該有多好啊!”少年說,“那樣的話,我就把它們拴成一排,劃著最前頭的小船去遠(yuǎn)方?!?/p>
“哎呀,能行嗎?”我問道。
“行,我能行。我的胳膊有力量。從前,我經(jīng)常冒險?!?/p>
“冒險?什么樣的?”我探出身子問。
可少年突然無精打采地說:“我忘了?!比缓螅舸舻乜粗h(yuǎn)方。他把過去的事情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好像被灌了遺忘藥的王子。不過,我也是一樣。
從收好小船,到天黑的這段時間,是我們兩個人最快樂的時光。但是,我們總是害怕漁女的那雙眼睛,她也許就在小屋后面窺視著我們。
有一回,少年對我說:“喂,我們倆去遠(yuǎn)方,好嗎?”
“可是,你媽媽不是不讓你去嗎?”我悄悄地問。
少年點點頭。“嗯。媽媽生我的氣了。她說:‘你小子是想和那個女孩逃到什么地方去吧?我是絕不會讓你們得逞的?!瘚寢屖且粋€可怕的人哦,會魔法?!?/p>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么說起來,那張臉,是魔法師的臉了。
“所以啊,我們必須悄悄地逃走?!鄙倌甑纳袂榉浅UJ(rèn)真。我也變得非常勇敢,然后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少年突然說:“我們明天就逃吧!媽媽讓我去潛海,到海底采貝。我不想去。那里太苦了。我下定決心要去一個開闊的地方。咱們把一艘小船藏在那塊巖石的后面吧!”
少年指著對面遠(yuǎn)處的巖石,說:“明天黃昏,我在小船上等你?!?/p>
這時,身后“嘩”的一聲,仿佛有個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晃動了一下。我吃驚地回頭看去,可是沒看到人。
然后,今天的黃昏——就是方才——我按照約定,急匆匆地朝那塊巖石后面趕去。我想,那少年一定早早地在小船上等我了。
我興奮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一場大冒險馬上就要開始了。
海邊的夕陽,已經(jīng)是一個黃金的輪子了,“嘎吱嘎吱”地轉(zhuǎn)著,像一個晃眼的光輪。
我飛快地跑著。從晃眼的海邊拐到巖石的后面時,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我的膠鞋“啪嗒啪嗒”地濺著水。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一個嘶啞的聲音:“你受累了!”
我不由得一怔,仰臉看去,藍(lán)色小船上的人不是少年,而是漁女!她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那里,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頓時就哆嗦起來了,緊張地尖聲問她,少年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漁女冷冰冰地回答道,“被我鎖在小屋子里了。不過,屋頂有個小洞,他也許會從那里逃走吧。即使逃掉了,也沒有關(guān)系?!?/p>
“屋頂?shù)亩??從那樣的地方鉆出來多危險啊!”
“怎么會危險?那小子有翅膀?!?/p>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漁女。想不到,漁女挺起胸脯笑了起來。然后,她突然沖我招了招手:“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小船的邊上。漁女朝這邊湊了過來,把嘴緊緊地貼在我的耳朵上,只說了這么一句話:“那小子,是鳥啊!”
這句話,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jìn)我的耳朵。我不由得用一只手捂住了耳朵。可漁女瞪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又說:“其實,他是一只被施了魔法的海鷗。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一只受傷的海鷗,闖進(jìn)了我的小屋。我可憐它,就給它上藥、扎繃帶,每天給它喂吃的。不知不覺地,我竟喜歡上這只海鷗了,像疼愛兒子一樣疼愛它。即使它的傷好了,我也想永遠(yuǎn)把它留在身邊??捎幸惶?,從海里飛來一只雌海鷗,每天早上在我家的窗子那里叫。就是在那時,我聽懂了鳥的語言。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雌海鷗的呼喚,它喊著,‘去大海,去大?!S谑?,我兒子就撲騰著剛剛?cè)某岚颍胍w走。雌海鷗的聲音,一天高過一天。不管我怎么轟它,它都又飛回來。我對那只雌海鷗恨得要命,就像現(xiàn)在恨你一樣?!?/p>
說到這里,漁女喘了一口氣,瞪著我。然后,她又低聲繼續(xù)講下去:“不久,我就想出一個好主意——用魔法把我救的那只海鷗變成人!把它變成我真正的兒子!我在衣櫥里收藏著兩粒紅色海草的果實,那是過去我在海底發(fā)現(xiàn)的非常稀罕的東西。我對著它們吐了口氣,讓海鷗把它們吃了。你說魔法有多靈驗吧!海鷗只吃了一粒,就變成了一個男孩子的模樣。我太高興了,沒有察覺到剩下的一粒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有這么漂亮的兒子,比什么都強。從今往后,我要教他潛海、賣魚。可是,還不到一個月,你出現(xiàn)了,又要和那小子一起去遙遠(yuǎn)的地方……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心了,決定把那小子趕回大海去。不過……”
突然,漁女抬高了聲音,憤怒地說:“你和他一起走不了。因為那小子是鳥??!”
我沒有畏懼:“走不了就走不了!他現(xiàn)在還是人的樣子。我不介意啊!”
漁女得意地笑了:“魔法馬上就要解除了。這個秘密,一旦有人知道了,當(dāng)天魔法就會解除。所以,當(dāng)今天太陽西沉?xí)r,那小子就會變回鳥。你要是能跑到醫(yī)術(shù)高明的耳科醫(yī)生那里,讓他幫你快點把這個秘密掏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p>
講到這兒,少女說:“海邊的人,都說您是一位特別了不起的醫(yī)生。所以,我便跑過來找您了。對您來說,這很簡單吧?要是太陽沉下去了,那可就完了。請快點動手!”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耳科醫(yī)生想,不管怎么樣,他都要滿足這個少女的愿望,“那么,讓我看一下吧?!?/p>
醫(yī)生朝少女那貝殼一樣的耳朵里看去?!鞍 倍渖钐?,確實有個東西在閃閃發(fā)光,恰似一朵盛開的花。
“它就是那個秘密吧?”醫(yī)生想。可是,它太深了,不論用什么樣的長鑷子,都夠不到。
“喂,快點啊,快點!”少女催促道。
醫(yī)生搖了搖頭。突然,少女大聲叫了起來:“啊,是鳥!鳥……鳥!”
“鳥?”
醫(yī)生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窗戶。窗戶外邊,只看得見一條狹長的黃昏的天空。
“你在說什么?”
少女閉著眼睛說道:“在我的耳朵里面,有大海啊沙灘啊,沙灘上有變成了海鷗的那個少年。如果不趕緊抓住那只鳥……”
醫(yī)生又一次朝少女的耳朵里看去。接著,發(fā)出一聲尖叫。少女的耳朵里面,確實有一片大海。碧藍(lán)碧藍(lán)的夏天的大海,還有白色的沙灘,宛如小人國的風(fēng)景。而且,那片沙灘上,方才那朵白色的花——不,那不是花,而是一只鳥吧?是的,一只在歇息的海鷗似的小東西,孤零零地映入眼簾……
醫(yī)生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便閉上了眼睛。不過就那么兩三秒鐘,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獨自站在那道海岸線上。
一片藍(lán)色的海洋,一道長長的海岸線。而就在不過五米遠(yuǎn)的前方,一只海鷗正在歇息。
“太好了?!贬t(yī)生伸出雙手,躡手躡腳地從后面靠了過去。輕輕地,輕輕地……可只不過靠近了兩三步,海鷗就“啪”的一聲展開翅膀,就像花蕾綻開一樣。接著,它迅速地飛走了。
“糟糕!”醫(yī)生追了上去?!拔?,等等——等等——”醫(yī)生發(fā)瘋似的跑了起來。
跑著跑著,醫(yī)生好像有點兒明白自己是在少女的耳朵里了。
在那兩三秒鐘的時間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是醫(yī)生的身體變得和蟲子一樣小了?是少女的耳朵變得出奇的大了?還是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醫(yī)生沒有時間多想。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那只鳥。他覺得,如果不把它抓回來,就會影響自己的聲譽。
然而,海鷗越飛越高,不久就飛到海里去了。醫(yī)生輕輕地坐到沙灘上,目送著海鷗。
“喂,快點啊,快點!”就在這時,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在四周回響起來。
聽到這個聲音,醫(yī)生一驚,少女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原來自己在昏暗的診療室里。
“秘密,取不出來嗎?”少女問。
醫(yī)生驚慌失措地點了點頭:“嗯,剛剛錯過了機會。今天,我有點兒累了。”
少女站了起來,一臉的悲傷:“那就完了啊。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他已經(jīng)變成鳥了?!?/p>
醫(yī)生垂下了頭。不知為什么,他的心中充滿了歉意。
少女默默地回去了。診療室的窗簾“嘩”地?fù)u晃了一下。
醫(yī)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就在這時,醫(yī)生瞧見眼前的椅子——就是剛才少女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散落著白色的東西。
醫(yī)生把它們拿了起來,細(xì)細(xì)地看。這是羽毛,海鷗的羽毛。
醫(yī)生驚詫地站了起來:“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必須告訴她!”
這么說著,醫(yī)生沖到了外面,在黃昏的路上,飛一般地跑起來。
那個少女并不知道,她自己也是一只海鷗,就是那只吃了漁女丟失的紅色果實的雌海鷗啊!
耳科醫(yī)生跑了起來。為了把另外一個美麗的秘密放到少女的耳朵里,他一心一意地追了上去。
(于瀟然摘自少年兒童出版社《風(fēng)與樹的歌》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