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蒼蠅”館子,詩人蘇和用西烏旗的一碗牛肉面為我們送行。
面館里安安靜靜,只有我們一桌顧客。老板和蘇和酷似同胞兄弟,面容開闊,腦袋锃亮,身體健壯結實,走起路來,腳下的地板都跟著震動。面館裝修簡單,地面不平,兩張拼在一起的餐桌總是搖搖晃晃。蘇和彎下腰去,將一個廢棄的紙盒折好,塞到桌腿下面,便將問題解決了。面還沒有煮好,大家一邊喝著咸口的磚茶,一邊剝著碗里的大蒜。等到牛肉面上來,我吃了一驚,只因碗里堆成小山似的牛肉,不僅數量遠超預期,個頭還要比蒜頭大出一倍,熱騰騰的面條里臥著的水煮雞蛋,圓滾滾的,更是喜人。
想起平日里吃的牛肉面中的牛肉,薄如蟬翼,此時大家都忍不住感慨:西烏旗的牛肉面才是真正的牛肉面。一筷子下去,只見牛肉不見面。蘇和將一碗樸素的泡菜推到我們面前,而后夾起一大塊牛肉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半天,才心滿意足道:“真的,三天不吃肉我就饞得難受,恨不能半夜爬起來從冰箱里拽一塊肉吃?!敝贿@一句,大家就明白西烏旗為什么會有“搏克之鄉(xiāng)”的美譽了:每一塊吃下去的牛肉、羊肉,都將化為搏克手健碩發(fā)達的肌肉。
我還沒有吃完所有的牛肉,可進入腹中的部分就已結結實實地填滿了我的胃,讓我只想找個避風的墻根,瞇著眼在陽光里休息一會兒。但已沒有時間了,就在錫林浩特“額爾敦陶力蓋”(蒙語意為福地)敖包南坡下,貝子廟將成為我們結束西烏旗之行的最后一站。一座“北國名剎”默默承載的波瀾壯闊的歷史,與150千米外西烏旗牛肉面館里一頓樸素的午餐,以蛛絲馬跡般驚心動魄的方式,連接在一起。
跨過貝子廟百余年的門檻,塵世的喧嘩瞬間休止,一切沉入虛空。有人穿著絳紅色的袈裟,盤腿坐在幽深的殿堂里,微閉雙目,為他人祈福。有人進去布施或駐足聆聽,并不會打擾這條緩慢向前流淌的河流。陽光透過樹木疏朗的枝干,落在門口紅磚鋪成的甬道上,又照亮他清寂的面容。因為這束光,笑而不語的佛像看上去更為慈悲。世間一切,此刻皆化為塵埃,無足輕重,又散發(fā)威嚴。
貝子廟前方的正方形廣場上人群喧嘩,穿過一扇又一扇歷經風雨的紅色大門,歷史化作飄浮的塵埃,隱入斑駁的墻壁,在空蕩的廟宇中安靜閃爍。老去的看門人倚靠在墻根下,瞇著眼,曬著太陽,將游客當成自由來去的風。一棵300年的滄桑榆樹,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注視著老人已無生命光澤的臉。偶爾會有一兩只不知來自西烏旗還是太仆寺旗的麻雀,落在榆樹的枝干上,不合時宜地拉下一兩泡熱烈的糞便。榆樹不發(fā)一言,任由白色的糞便沿著自己瘦長的枝干慢慢流淌,最后在陽光里風干。一棵榆樹只是將不被人看到的部分,朝著大地的深處,努力地伸展。
我站在樹下,想起詩人蘇和。他寫草原上的人們丟失了馬匹,來到貝子廟,找穿黃色袍子的人詢問;他寫廟檐下的燕子,在暮色中一撇一捺地認真寫字;他寫蘊藏豐厚人文底蘊的貝子廟,在錫林河上閃爍著亮光……
這光照亮了遙遠的西烏旗,讓一匹馬,在春天里打著響鼻慢慢蘇醒,也讓詩人在漫長的一生中,只寫一首獻給故土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