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家里有事,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就是故鄉(xiāng),可是這兩個字比故鄉(xiāng)聽起來更親切,像是老巢,而我是屋檐下的家燕。我原以為自己就是家燕,今年走了,明年還會回來;我還以為時間和村莊會被這四面如同鐵桶一般的小山圍住,永遠不變??墒?,當我重回家鄉(xiāng)時,才感覺一切像是河流,表面平靜,下面卻是暗流涌動。
在回家的路上,有棵特別大的桑樹,是一個和我家沾親帶故的阿姨家的。老家村子里的每個人好像都帶點兒血緣關系,小輩是每個人的小輩,長輩是每個人的長輩。或許是因為親緣,或許是因為鄉(xiāng)民的淳樸,別人院里的、地里的果子都是可以隨便摘著吃的,只要你不是拿著麻袋去裝,都是沒人管的。不過小孩子是例外。每到桑樹結果,我和哥哥就會從家里翻出來一個塑料袋,急急忙忙地去阿姨家的院子里摘桑葚。
桑樹高大,樹枝高高揚起,眾多的桑葚垂在枝上。我和哥哥個子小,只能來回轉悠,尋找最合適的位置,最后要么找到低垂到我們面前的樹枝,要么找到穩(wěn)固的土堆站在上面勉強把樹枝拽下來,然后一個人撐著袋子,一個人開始摘桑葚。
摘桑葚無需技巧,紫色的桑葚輕輕一碰就會掉進塑料袋里,青澀的桑葚還牢牢地掛在枝上,等待長大。桑葚雖然好摘,袋子雖然很小,可是我們摘得很慢,我們邊摘邊吃,像是守著蟠桃園的孫悟空,撿大的,扔小的,直到滿手都是紫色,嘴上也滿是紫色。桑葚的顏色染到衣服上,倒也無所謂,我們根本不怕被責罵,因為當父母看到我們找塑料袋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們要去地里玩了,早就給我們換上破舊的衣服,弄臟了大不了就扔了。
我們一年一年地摘著桑葚,也一年一年地長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不再提著塑料袋去摘桑葚。桑樹長大幾許,今年的桑葚甜不甜、大不大,全然不知了。桑樹,桑葚,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塑料袋,滿院子的棗花兒香都一起被時光掩埋了,我對此毫不知情。
世間所有的成語都像一座院子,虛掩的木門看似輕輕一推就能入內(nèi),可若是讀不懂,即使進了門看到的也不過是空空如也。
“物是人非”這個詞我學過千萬遍,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李煜的“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我能在做分析題的時候準確地寫出它們表現(xiàn)了詩人對時光易逝、物是人非的傷感,卻沒有意識到我不過是鸚鵡學舌,就像三歲稚子都能流利背下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一般,而那些復雜的、包含時空的、令人落淚的詩詞,真正讀懂它需要時間和契機。
時隔多年,我和哥哥又一次停在桑樹旁。桑樹還是那么高大,樹枝卻低了,我們伸伸手就能抓到好幾縷了。小時候費盡心思想要摘的桑葚能隨意摘了,可是翻遍整輛車子,卻找不到一個塑料袋。當年在地上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桑葚,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了一地。灌溉桑樹的水井已經(jīng)荒廢了,被樹枝、木條、塑料瓶給填滿,巨大的水磨蓋破損了一半,扔在了地上,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像是在那兒埋了一千年。阿姨家的院墻也被雨水沖蝕得塌了一半,變得高高低低,我們再也不用害怕打開的院門里會奔出一只大叫的小狗,也聽不到阿姨呵斥小狗那句“自家人也不認得的蠢狗”的怒罵了。
似曾相識燕歸來?
燕子沒辦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