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13日,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的馮玉祥抵達(dá)重慶,落腳于巴縣中學(xué)辦事處,又于1939年初購買陳家橋(位于今重慶市沙坪壩區(qū)陳家橋街道)鄉(xiāng)紳張海南的住宅,后命名為“抗倭廬”。此間,馮玉祥常邀社會名流、政府要員來抗倭廬,或作詩飲酒,或商談時局,老舍即是其中之一。
寓居陳家橋
《八方風(fēng)雨》是老舍的抗戰(zhàn)回憶錄。他在書中談到,因為“日本費盡心機,用各種花樣來轟炸”,“于是,一到霧季過去,我就須預(yù)備下鄉(xiāng),而馮先生總派人來迎接:‘上我這兒來吧,城里沒法子寫東西呀!’”1939年5月13日下午3時,老舍同賴亞力共5位先生從巴縣中學(xué)搬來。此后3年,每逢熱夏酷暑,老舍都會避居陳家橋。
1943年夏,老舍赴四川北碚(今重慶市北碚區(qū))寫作小說《火葬》,本擬“雙十”節(jié)前完卷回渝,卻因盲腸炎入住江蘇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今江蘇省人民醫(yī)院,曾遷至北碚)。當(dāng)年11月17日,老舍妻子胡絜青率子女抵達(dá)北碚。自此,老舍一家定居于林語堂捐贈“文協(xié)”(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私宅,即目前廣為人知的老舍故居。而老舍在陳家橋的生活,雖歷時頗長,卻鮮有人知。
1940年夏,老舍再次入住馮公館的花園。《八方風(fēng)雨》寫道:“園里只有兩間茅屋,歸我獨住。屋外有很多的樹木,樹上時時有各種的鳥兒為我——也許為它們自己——唱歌。我在這里寫《劍北篇》?!?/p>
老舍的鄰居有馮紀(jì)法,是長期跟在馮玉祥身邊的副官。1941年7月7日夜間,兩人同坐院中乘涼。閑談中,老舍得知馮紀(jì)法手中的折扇是馮玉祥舊物,扇面上還有李達(dá)的題字。李達(dá)是中共一大代表,1939年受馮玉祥之邀,為其主持研究室工作,并短時間寓居重慶。老舍聞后,深受觸動,在折扇的另一面題詩一首,兼作“七七事變”紀(jì)念,中有“金陵縱有降臣表,鐵甲終輝國士天”兩句,表達(dá)了抗戰(zhàn)必勝的堅定信念。
1942年6月29日,在致友人的《鄉(xiāng)居雜記》中,老舍對自己住所的環(huán)境,又有生動的呈現(xiàn):
此地茅屋低仄,而前后皆窗,竹林掩覆,略不苦暑。屋后小院,種南瓜數(shù)蔓,好雨時來,瓜垂垂若盤大矣。院后,佃戶一家,頗具雞犬;水牛犢一,院外食草,時側(cè)首定目視人,若有情者;偶爾低鳴,聲悲澀,不類黃牛。屋前,巨石作壩,為曬谷之用,略如北方場院;圍以短籬,皆扶豆蔓?;h外田水豐足,稻秧深綠,青蛙日夕作歌,行腔微嫌單調(diào)爾!
正是這蛙聲,讓老舍吟出《蜀村小景》,到了夜間,這蛙聲又把老舍“唱入夢境里去”,而《歸去來兮》《誰先到了重慶》《王老虎》等作品,也在這蛙聲中各具規(guī)模。
鄉(xiāng)居寄閑情
《鄉(xiāng)居雜記》記錄下老舍的日常生活:“每日早五時即起,作太極拳片刻。七時早餐,以雞蛋代肉,佐以面疙疸菜葉湯,草草飽腹。飯后凈拭幾案,洗硯泡茶;約在八時,開始寫作矣。盡十行紙四五張,在千字左右,停止工作;二年來,貧血癥屢發(fā),不敢多勞。午飯后,睡半小時;醒來,讀詩答信而已。晚餐后,緩緩行千步;歸來,燒土蚊香驅(qū)蚊近窗,聚而殲之,引以為快……”老舍的工作狀態(tài),令一同遷住陳家橋的楊伯峻也嘖嘖稱贊:“老舍每日從早到午不會客,規(guī)定至少寫多少字。我很佩服他那有恒不倦的精神。尤其是他那一手毛筆字,真是一筆不茍,整整齊齊。”
老舍星期日休息,若無雨,則去趕場。其住處“距青木關(guān)場十里,土主場十二里,虎溪場八里,均步行往返”,“汗出如漿,不以為苦”。
寓居在陳家橋,少不了馮玉祥的照拂。1940年5月7日,馮玉祥在巴縣中學(xué),派張定宇至抗倭廬,為老舍和吳組緗送去一些點心。9月11日晚,老舍同馮玉祥聊天,談及廣東有一位演員在美國為抗戰(zhàn)募捐六百萬美金,真是歷盡艱阻險辛。9月17日,馮玉祥到金剛坡舉行“九·一七”紀(jì)念會,老舍、吳組緗、鹿鐘麟等到會。散會后聚餐,每人一碗大鍋菜和饅頭。
頻頻創(chuàng)佳作
老舍在陳家橋,既感清新可喜,又因鄉(xiāng)間清靜,故“文率加速”,一系列佳作,也就汩汩而出。《劍北篇》是老舍用大鼓體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1940年4月27日午后,老舍在抗倭廬朗誦詩作的片段“在長安”和“留侯祠祭先烈”。馮玉祥聽罷,感嘆“這兩首真是寫得好”。
《張自忠》則是老舍創(chuàng)作的四幕話劇。1940年5月16日,張自忠在湖北突圍時,壯烈殉國。馮玉祥痛失愛將,含淚寫下長詩《哭張自忠將軍》,不久又委托老舍、吳組緗及別的朋友創(chuàng)作一出話劇、一本小傳及其他紀(jì)念文章。時正伏天,老舍打著赤膊,揮汗如雨,卻也揮毫不停。馮玉祥勸說:“老舍先生你可以歇一歇,太熱了?!崩仙峥换貞?yīng):“張自忠將軍為國家流血,獻(xiàn)上他的生命,我們就不能為張將軍流汗獻(xiàn)上身體嗎?越熱越寫,什么都不怕?!背醺甯?,老舍便步行十五里,到賴家橋土場,請馬彥祥指正。8月28日,他又匆匆趕往北碚,向《彈花文藝叢書》主編趙清閣交稿。
交游二三事
老舍在陳家橋,來往最多的是吳組緗。吳組緗自1935年起,便任馮玉祥的國文教師和秘書。1939年夏,吳組緗從土橋余家祠堂遷至陳家橋。二人同為“涸轍之鮒”,常同吃同住,同工作,同游散。兩家相距約七里,老舍常在星期日前去拜訪,“循田徑行,小溪曲折,翠竹護岸,時呈幽趣,白鶴滿林,即近友家”。兩人無話不談,至日暮方別。吳夫人沈菽園持家勤苦,除飼有小花豬之外,還喂養(yǎng)著一群雞鴨。吳組緗治文亦勤,在此創(chuàng)作小說《鴨嘴澇》,后又接受老舍建議,將其更名為《山洪》。
老舍的朋友田仲濟曾以筆名“藍(lán)?!背霭妗吨袊箲?zhàn)文藝史》,開國內(nèi)抗戰(zhàn)文藝史著先河。1939年8月,經(jīng)高象九、賴亞力介紹,田仲濟在馮玉祥政治研究室任研究員,直到1941年9月。1941年初冬,老舍手書“病中自勵一首”相贈。該詩或題《述懷》,是老舍自剖心跡。1945年秋,老舍又題《贈田仲濟》:“亂年慚氣短,有米勝無詩。賣劍沽村酒,聽蟬望柳枝。斜陽人影瘦,曉霧鳥聲遲。靜里有真趣,神清月上時?!弊掷镄虚g,仿佛搖曳著陳家橋生活的舊日光影。
賴家橋距離陳家橋不遠(yuǎn),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后為文化工作委員會)駐地。1941年,郭沫若邀飲,老舍作詩以酬:“家山北望隔中原,相對能無酒一樽?薄醉欲傾前日淚,紅顏未是少年痕!平橋翠竹清如水,曉日白蓮香到根?;h外桑麻詩境里,柴扉不掩傲朱門?!?/p>
1941年6月初,西南聯(lián)大國文系主任羅常培一行到重慶,經(jīng)其介紹,老舍與國立清華大學(xué)校長梅貽琦相識。梅貽琦非常欣賞老舍豪爽直率、守正安貧的個性,便邀請他赴云南昆明小住。8月,羅常培上重慶歌樂山,接到老舍寄自陳家橋的兩封信,信中表示他意欲取消昆明之行。羅常培當(dāng)下和梅貽琦復(fù)信敦勸,鄭天挺與冰心也各附兩句,托顧一樵途中代投。21日午前,老舍步行四十里,黃昏時方趕到歌樂山潛廬(冰心舊居),最終定下行程。24日晚,老舍又與郭沫若一同上歌樂山。老舍雖與冰心一家交好,但因交通阻隔,更多還是紙上交游。1942年6月28日,老舍“久許冰心、文藻兄登山奉訪”,卻遲未踐諾,只得再作詩致歉。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武漢一度成為全國抗戰(zhàn)的中心。老舍卻于此年冬只身抵達(dá)湖北武漢。其棄家獨行、毅然決然的精神,令人感動并心生敬仰,馮玉祥曾隨手題寫“丘八詩”:“老舍先生到武漢,提只提箱赴國難;妻子兒女全不顧,蹈湯赴火為抗戰(zhàn)!老舍先生不顧家,提個小箱攆中華;滿腔熱血有如此,全民團結(jié)筆生花!”而老舍眼中的馮玉祥,則是“寢食不忘的是抗戰(zhàn),奔走呼號的是抗戰(zhàn)”。正是這種共赴國難的決心與毅力,讓老舍先生和馮玉祥將軍志趣相投、惺惺相惜,成就了一段交往的佳話。
作者:重慶師范大學(xué)副研究員、重慶市抗戰(zhàn)文史研究基地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