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排龍鐘潦倒的泥墻老屋,老屋前一長溜意義模糊的道地,種著蔬菜,長著雜草,落著幾片泛黃的陽光,仿佛時間的銹跡。一個老伯坐在老屋前,坐在陽光下,坐在他的日子里,堅固而真實。
道地和老屋之間有一道石砌臺階,石縫里長滿了一種很特別的植物:長圓形的綠色大葉片,邊緣齊齊密密地綴著一圈花形的小葉芽。我問老伯,這種葉上長葉的植物叫什么。
老伯帶著幾分嫌棄的語氣說:“這個我們叫它‘落地生根’,那葉上的小芽掉到哪就長到哪,踩踩不死,拔拔不完,越長越多了?!?/p>
由此,我更新了一個認(rèn)知:“落地生根”除了是一個成語,還是一個名詞。同時,對這個新認(rèn)識的植物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為它特別的長相,更因為它直截了當(dāng)?shù)匦旧Φ拿帧奥涞厣薄?/p>
二
我與老伯閑聊,他用平靜的語調(diào)講述自己并不平靜的人生,講述以前生活與現(xiàn)在生活天翻地覆的不同。他說:“這朝代,做人真是‘幸過’(本地方言,非常幸福的意思)了!”
我沒有經(jīng)歷過他所說的以前的生活,正經(jīng)歷著他所說的現(xiàn)在的生活,卻從沒有這種“幸過”的感覺。反倒是這一年多來,因為遭遇了一些事情,只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狼煙四起,哪哪都不順,情緒好像長了結(jié)石,經(jīng)常堵脹得難受。
心情不暢時,我喜歡往山里走。這是一座寂寞無名的山,因山頭有個寺廟,修了一條窄窄的水泥路。我沒有走進(jìn)寺廟,無言的佛像總是默許人們滿足更多更大的欲望,卻無法給予我想要的安寧心境。水泥路的盡頭,一條足跡荒蕪的小路通向山的另一邊。踏著落葉,踩著枝梢淋下的斑斑點點的陽光,轉(zhuǎn)過兩個山彎,又穿過一片竹林,看到了這個村莊。
說是村莊,能看見的就一排老屋,門開著,卻不見人,門前屋旁有幾畦侍弄得很整齊的菜地,種著各樣不同的蔬菜。再往前走幾百米,又看見一排隱在竹林中的老屋,接著看見這個坐在檐階前道地里的老伯,他膝上捧著一個笸籮,地上放著兩個竹匾,都盛著黃豆。陽光從屋檐切下,在老伯的背上切出一條斜線,陰影中的那一半脊背襯得陽光里的一頭白發(fā)更是亮花花的白,明暗的對比使他的坐姿具有強(qiáng)烈的立體感。這個畫面如雕塑般烙入我的眼簾,這一瞬間,我覺得這個顯然將不久于人世的村莊依然是那么穩(wěn)固地存在著,成為歷史書里的一頁插圖,已被時間永恒地收藏。
他專注地挑揀著豆子,我走到他身后叫他,他才意識到我的到來,但并沒有意外——似乎他對一切都已不再感到意外。我問揀豆子什么用,他說前一陣連著下雨,豆都爛了,好的揀一些做豆種,明年可以種。老伯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腿腳不便,視力也不好,但只要還能動,他都會繼續(xù)種地,土地是他們的另一種生命。這個村莊現(xiàn)在住著的就三個人,另一排屋子里的一對老夫妻和他,沒人住的屋子全倒光了,只有那些菜地還是一撥接一撥地勃發(fā)出新鮮的生機(jī)。
在這個欲望涌動的時代里,我對這些留守山村的老人一直抱有深深的敬意,愿意去探究他們身上秉持的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可貴品質(zhì)。我慶幸自己下午來對了地方,在這個一輩子沒讀過什么書的老人身上,我看到了余華所說的那種高尚——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他泥土一樣質(zhì)樸的語言,一次次直擊我的內(nèi)心,延伸在我的思緒里,讓我對一些一直尋求解答的問題有了打開的方向,獲得了一些類似參禪的體悟。
陽光不知何時已靜悄悄地從檐階下移到屋前的竹林上方,金色的寧靜在這個山村即將來臨的秋日黃昏里波動。
三
回家后百度了一下,落地生根是景天科屬的肉質(zhì)草本植物,葉片邊緣均勻排列的小嫩芽是它區(qū)別于其他植物的標(biāo)志。這些小嫩芽像隨時待命的士兵,只要輕輕一碰就會落下,扎根地面,生長出新的植株。這種撒豆成兵式的繁殖方式使它具有極強(qiáng)的侵略性,只需一棵母體就能以極快的速度占領(lǐng)一大片土地。因為葉上長葉的奇特長相,它還是花市里一種頗為走俏的綠植。
落地生根全身每個部位都具有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不怕日曬雨淋,無論怎樣踐踏都不死,敬之者謂之“不死鳥”“打不死”,惡之者稱之為“多肉界的惡魔”。據(jù)說有人做過試驗,用一根木棍將它砸得粉碎,片葉不留,可是不到兩個月時間,那些被打落在土里的碎屑,居然長出了鮮嫩的新芽。聽起來簡直有些革命烈士的氣概,稱之為堅貞不屈、百折不撓是毫不過分的。如果說植物也有信仰的話,那么落地生根的信仰就是:生長,生長,不顧一切地生長!
四
老伯屋前的落地生根是天生天養(yǎng),也不知道何處來的種子何時在這里落的腳。這個沒有水泥地的小山村,正是各種野草安身的好地方。
村莊名叫刺蓬坑,是老伯的祖父那一代起的名。那時日本人入侵,老百姓叫“東洋亂”,聽說日本人惡得沒有人性,強(qiáng)奸婦女,還把小孩殺死挑在毛竹腦頭示眾。村人為活命,拖家?guī)Э谕嚼锾?。刺蓬坑就是那時開始住人的,來自不同地方的逃難者,斫開荊棘柴草,在山上搭了茅屋,辟出田地,慢慢安頓下來。艱辛是可以想象的,“刺蓬坑”這個帶著些詛咒意味的村名,可以想見當(dāng)日他們開荒時被棘刺劃得遍體鱗傷的那種深深的悲哀和絕望。他們一定一次次地把這個地?zé)o三尺平的深山冷坳與自己逃離的家園作不甘的比較,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生逢亂世,所求只是活下去而已。不管多么不滿,生活還是慢慢在這里扎下了根,一個夾雜著各種姓氏的村莊開始在這兒繁衍生息。
逃亂那一年,老伯還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跟著父母長輩顛沛到這個荒涼的山旮旯,就像落地生根葉片上的一粒小芽,掉落在哪里并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時代或者說命運把他安排在這兒,他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地生存。到老伯這一代時,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和這山密不可分,村莊和人都已經(jīng)與山結(jié)成了一體。他們?nèi)越兄按膛羁印边@個上代傳下的名字,卻已完全接納并認(rèn)定這是他們唯一的家園。老伯說了一個詞——“處生處受”,這是我在村民口中經(jīng)常聽到的一個詞,大意是“生在這個地方,就接受這里的一切”,這是一種認(rèn)命的態(tài)度,但我覺得這個詞里所包含的內(nèi)容并沒有這么簡單。他們說不來也說不出“熱愛”“故鄉(xiāng)”等文縐縐的詞語,而這種認(rèn)定的接受卻是一種比熱愛更深沉更牢固的感情。在某種意義上說,“處生處受”和“落地生根”是一對近義詞,要在無從選擇的環(huán)境里活下去,唯有拼命地扎根。
老伯是那個艱難年代的親歷者,他零星提及的話語,足可拼湊出一個今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困苦的人生。九歲開始在渡頭搖船,人小手短,櫓鉤都掛不到。有時,過渡的人多,吃中飯的時間都歇不出。吃不上白米飯,番薯干湯也得省著吃。那會兒還沒有這排房子,一大家子住在茅草屋里,床不夠睡,只好用曬谷用的竹簈在堂前打地鋪。慢慢地,他和他的四個兄弟都長大了,他父親開始計劃造房子,一家人像燕子筑巢般準(zhǔn)備各種材料。石頭、木頭都是山上就地取材,瓦片要在山下買了擔(dān)上來。老伯說:“‘有錢錢辛苦,沒錢人辛苦’,現(xiàn)在造房子只要有錢就行,那時沒錢,什么都要自己做。”他白天在生產(chǎn)隊干活,收工回家都要挑一擔(dān)瓦片回山上,夜里還要干自留地的活。
造屋的諸多艱難,他沒有細(xì)述,只說:“家里窮,沒有鞋,只有自己用稻稈打的草鞋,穿上不跟腳,索性赤著,田地里干活赤著,走山路擔(dān)擔(dān)子也赤著。哪像現(xiàn)在人,穿著鞋也不愿意走路了?!?/p>
他的話使我再次把目光落向他腳上那雙本就引人注意的鞋——即使對于這樣一個穿著極其樸素的老人,這雙鞋也顯得過分節(jié)儉。這是一雙這個時代已很少見到的解放鞋,綠色的帆布鞋面已經(jīng)泛白,且已破出很大的洞。他坐在我右前方,我能一清二楚地看到他的左腳,腳背上小半塊鞋面已經(jīng)沒有了,剩下的半截鞋面也已破碎襤褸,里層的白色襯布向外翹折,四個赤褐的腳趾完整地露在外面。這樣的鞋子,已沒有任何附加的作用,只剩下最基本的意義——穿在腳上,走路時著地的東西(這是字典里對“鞋”的解釋)。對一個受過幾十年打赤腳之苦的老人,那種難以磨滅的記憶,已經(jīng)深深融入他對鞋的理解和珍惜之中。
赤著腳扛石頭,赤著腳砍樹,赤著腳擔(dān)瓦片……房子終于造起來了,每一根椽柱,每一塊石頭,每一塊瓦片,都滲著辛勞的汗水。五個兄弟五間房子,寄托著娶妻生子的希望,擔(dān)負(fù)著家族繁衍的責(zé)任。
五
那天從刺蓬坑回來后,我拔了兩株落地生根帶回家種在花盆里。沒幾天,我就親眼見證了它非凡的生命力。
那天把它們放在袋子里帶回時,葉上的小芽碰落了不少,就隨手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幾天后,它們不但在花盆里站穩(wěn)了身子,而且原先綠豆大的小葉片也長成黃豆大了;有一粒小芽落在花盆邊的白瓷磚上,瓷磚上積了一層薄薄的浮土,就這么點浮土,竟也讓它長得生機(jī)勃勃;更讓我吃驚的是,在距離花盆一米多遠(yuǎn)的水泥門框的縫隙里竟然也長出了兩棵小小的綠苗,大概是掉在地上隨著雨水流浪到門邊,就在那兒見縫插針扎了根。
六
新房子的落成,讓困苦的日子有了憧憬的資本。如果沒有意外,五間房子會依次貼上紅對聯(lián),娶進(jìn)新媳婦,誕生新生命,衍生成一個熱鬧興旺的大家庭。但在那個多難的時代,意外如飛揚的塵埃,一次次落下來,如巨石般砸中這個家庭,帶來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眼前這排黑黢黢的老房子,已經(jīng)很難想象它們嶄新時的模樣。使房子慢慢變老的,是時間,是風(fēng)雨,還有發(fā)生在房子里的那些故事。人所承受的沉重和哀傷,房子也無聲地承受著。
先是家里的長子,老伯的大哥,國民黨潰退時被抓去當(dāng)壯丁。沒多久得了一種皮膚病,渾身發(fā)癢難忍,行走不快,拖了隊伍的后腿,竟被長官下令用槍托活活敲死。幾個月后,同一個部隊里有個鄰村的人瞅機(jī)會跑了回來,一家人才從他口中得知這個噩耗。
這么多年過去,這件事情在老伯口里說出來時,已經(jīng)只剩概括性的三言兩語,如一個干癟的故事軀殼,沒有分量,不帶感情,死亡所包含的痛苦、恐懼、殘酷、悲傷都已被時間抽離,就如我們在歷史書上看到的文字。這個在世上活了二十幾年的生命,他的父母曾為他的生存和未來作了怎樣的努力,離鄉(xiāng)背井帶著他逃難,想方設(shè)法填飽他饑餓的肚子,傾盡所有為他造房子,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失去了承載,那種痛徹心扉的悲哀,才是死亡的真正意義,這是記憶和歷史無法負(fù)載的。
然而,命運不會因為某一場災(zāi)難,就把苦難從你的人生中剔除。生活依舊艱辛,肚子依然饑餓,日子仍然要過下去。聽說出海捕魚收入好,老伯的二哥和三哥都加入了這個行業(yè),挑起了養(yǎng)家的重?fù)?dān)。沒過幾個月,二哥和另外五人一起出海,在三門灣的田灣洋遇上了風(fēng)暴,船老大經(jīng)驗不足,嚇昏了頭,方向也搞不清了,人家的船往里開,他卻把船往外開,結(jié)果船翻了,船上六人無一生還。
艱難的時世里,人們奮不顧身地想要活著,而許多人就是為了活著而丟了性命。這聽起來似乎是一種悖論,那個時候卻是普遍的現(xiàn)實。對于這些為活著而掙扎的人們,命運絲毫沒有寬容之心,卻一次次地顯示它的無情和殘酷。真正寬容的是這些被命運和時代蹂躪的人,沒有詛咒,更沒有反抗,在痛哭哀嚎之后,嘆一聲,都是命不好,又默默地立起被壓得更彎的腰,承受生活給予的一切:現(xiàn)在的痛苦,以及未來的痛苦。
老伯的母親大病了一場,父親也仿佛一下子老了。而老伯的三哥依舊出海捕魚。對于深陷貧窮的他們來說,死亡的危險不是不可怕,而是他們并沒有多少掙扎的余地,這就是命運的殘忍之處。只隔兩年,老伯的三哥也死了,不是死于翻船,而是在船上得病死的。老伯至今說不清得的是什么病,只道是大便拉不出,活活腹脹而死,哪像現(xiàn)在連腦都可以劈開做手術(shù)。
死亡,接二連三地降臨,來得是那么輕易,輕易得讓人難以置信。余華的《活著》是一個苦難的故事,它的力量就來自對死亡的接受。老伯不是福貴,我所敘述的不是小說;老伯就是福貴,他的經(jīng)歷何嘗不是另一部《活著》!
就這樣,五個兄弟只剩下了兩個:老伯和四哥。四哥五十多歲就走了,活著的時候也是命途多舛,年輕時落下風(fēng)濕病,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醫(yī)治,后來一條腿不能走路,再后來雙腿癱瘓。那時也沒有輪椅,就在屁股下面墊一塊橡膠坐在地上,雙手抓兩塊木頭撐地“行走”,這樣以手當(dāng)腳熬了十來年,離開了人世。
夕陽枕著山肩,老屋已完全隱沒在山的陰影里,顯得更加黯敗。老屋無言,記憶如塵埃,積落在看不見的縫隙和角落,輕輕拂拭,飄散出的都是悲傷的往事。
七
種在花盆里的兩株落地生根長勢兇猛,莖桿肉眼可見的一天天變長,沒幾天就長了幾十公分;葉片也是一天天地變大,碧綠肥厚閃耀著生命的光澤。而那些隨意撒落的小葉芽長到一兩寸高后似乎就停止了生長,大概貧瘠的養(yǎng)分只夠維持它們活著的生機(jī),沒有余量提供成長的養(yǎng)分了——在活著和成長之間,活著當(dāng)然更重要。
無論是栽種的還是自生的,盆內(nèi)的還是盆外的,我都沒有去干預(yù)它們,任由它們自生自滅。它們那么想活著,我有什么權(quán)利去扼殺呢?
不知哪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門框縫隙里的那幾朵落地生根不見了。想起這幾天縣城好像有什么衛(wèi)生檢查,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理一些衛(wèi)生死角,想必這幾棵可憐的“流浪兒”被當(dāng)作影響市容的雜草給清除了。
幾個月后,冬天來了,這是一個意外寒冷的冬天,許多人家的水管都被凍裂了。對人來說,這只是一個稍顯異常的季節(jié);而對許多植物來說,這就是一個災(zāi)難性的時代。我門前的落地生根沒能逃過這一劫,除了那棵長得最高的還有一部分保持著正常的顏色,其他的都像被開水煮過一樣,已無半點生機(jī)。人們談?wù)撈屏训乃埽務(wù)搩鏊赖氖卟?,沒有人談?wù)搩鏊懒硕嗌倩ǘ嗌俨荩鼜膩聿辉降?,卑賤者的死亡總是容易被忽略。
八
老伯年紀(jì)大了,雖然仍堅持勞作,身體卻已這樣那樣病,這里那里痛。老伴去年腿關(guān)節(jié)疼,在一個私立骨傷醫(yī)院醫(yī)治,開始說肯定能治好,手術(shù)后病情反而更加嚴(yán)重,邁不了臺階,無法繼續(xù)在山里住下去,只能去城里兒子家,在一樓臨時鋪了張床住下。老伯不愿意去兒子家,山上住慣了,自在,再說兒子媳婦常為一點小事吵嘴,他看不慣。女兒很孝順,不時會買些魚肉米面送上來。老伯說,他哪兒都不去了,現(xiàn)在能動,一個人挺好,萬一不能動了,也不會去醫(yī)院,這把年紀(jì),該歸黃土了。要離開就是去楓坑(本地殯儀館所在地),現(xiàn)在人死了都要火化,那個地方總要去的。
沉默片刻,大概經(jīng)過短暫的猶豫,他說:“死之前,就想到皇嬉梁頂去看看,聽說路都造到山頂了,還有涼亭,站在山頂能看到健跳港,老早想去看看了。”
皇嬉梁是我們縣的最高峰,海拔882米,幾年前裝了風(fēng)電造了路,我每年都會走幾趟,看日出看雪景。在我看來輕而易舉的小事,想不到竟是老伯久藏心中的余生愿望!
從他這里到皇嬉梁,大概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蓪λ麃碚f,要去一趟并非易事,只有求助于子女才能成行。而從他猶豫的語氣,聽得出他此愿是強(qiáng)烈卻又深藏的,可能從沒有對子女提起過?;蛟S,就這么個微小的愿望,他有生之日也不一定能實現(xiàn)。他這一輩子,有過幾個屬于自己的愿望?又實現(xiàn)過幾個呢?
想著,我心里升騰起一股熱切的沖動,不禁脫口而出,說:“我現(xiàn)在就載你去吧,我車子就停在上面?!崩喜α诵Φ溃骸澳悄男校趺茨苈闊┠?,現(xiàn)在天也黑了。”也許,他當(dāng)我就隨口一說,并沒當(dāng)真。而我當(dāng)時那種想法是非常強(qiáng)烈的,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一件意義非凡的事,似乎是一個能讓我得到某種救贖的機(jī)會。然而看看已暗沉的天色,我知道自己的確只能是說說而已。
太陽已沉到山后,四周的竹木草叢里漫出一陣陣瑟瑟的涼意。老伯的豆子還沒揀完,他的辨認(rèn)已顯得有些吃力。這幾個小時,他一直在一絲不茍地做著這件簡單卻需要極大耐心的事,就像他這一輩子所走過的日子。
我知道我該走了,可又覺得這個下午還未到結(jié)束的時候。這樣的一個老人,這樣的一輩子,他的“幸過”之感究竟源自哪里?我很想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但我也知道,他不會回答我一番理論,解除我的困惑,指引我的人生。他們不懂哲學(xué),也沒有明確的信仰,卻是處于生活最深處,是最接近生活本質(zhì)的人。佛教說,眾生皆苦,苦才是人生;基督徒認(rèn)為,苦難是神的恩典。老伯說不出這樣的話,他只知道這樣去做。從這個意義上說,老伯這樣的人才是最堅定的修行者,才是最質(zhì)樸最純粹的佛!
我們總是把人生看得太過隆重,覺得需要意義來支撐,需要理論來指導(dǎo),需要物質(zhì)來裝飾,所以我們總在尋求,總在困惑,也總是不知足。我們所追求的一切,其實是自己附加于人生的東西,并不是人生本質(zhì)的內(nèi)在,就像現(xiàn)代人腳上的鞋子,早已超越甚至忽略了鞋子的本義。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榮辱禍福都是人生的本質(zhì),而我們總是只愿意接受好的一面。或許,只有當(dāng)我們認(rèn)清生活的本質(zhì),并真正學(xué)會接受它不好的一面時,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進(jìn)入老伯所說的“幸過”境界!
余華寫了《活著》后說,活著只是活著,活著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這樣的話,福貴不會說,老伯不會說,但他們都是這樣做的——活著,不屈不撓!他們是歷史的雕刻者,是民族的基石,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傳承的堅韌頑強(qiáng),在這些默默無聞的老百姓身上得到了最有力地體現(xiàn)。而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以及以后的每一代人最需要繼承的品質(zhì)!
九
兩年多了,我家門前的落地生根依然活著,有時多,有時少。那棵長得最高的,有時滿枝綠葉,有時幾乎只剩一枝光稈;其間開過兩回花,那花小鈴鐺似的倒掛在枝端,甚有特色。它們默默地過著屬于植物的日子,陽光照著的時候,攢勁生長,寒冷來臨的時候,使勁熬著,不問風(fēng)雨,不問季節(jié)。
看著它們,想起刺蓬坑的老伯,想起他說的“幸過”,內(nèi)心會有慈悲生長,對人世的,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