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二姑媽的虎皮豆粽才送來。她本可以不用大老遠坐車回來,聽說新路開通車費便宜,她才答應(yīng)回來幫兒媳婦帶孩子,暑假前好讓兒媳婦安心在幼兒園教書。
爸干完活,戴著竹笠,像打勝仗的將軍戴著頭盔殺回營來,一扔鋤頭,大踏步跨到廚房門口。人一到老,有個優(yōu)點就是像珍惜日子一樣,凡事懂得節(jié)制。無論跟誰聊天,一提穿衣服,他就說自己怕冷,夏天穿冬天的衣裳,冬天穿四季的衣裳;一提到吃飯,他就說過去餓怕了,但不多吃,少吃多餐。他的胃不好,胃口倒不錯。每次在山上不到兩個鐘頭,就要放下手中的活兒趕回家吃東西,不然胃就會鬧脾氣。萬一忍過頭,病來如山倒,以往謹遵醫(yī)囑為胃修的功德,就要前功盡棄,甚至變本加厲地折磨他的肉體與精神。
他后腳還留在廚房門外,眼珠已經(jīng)斜射到圓桌上放的四個筍殼包的粽子上。粽子被虎頭虎腦地扎在一起,一拎就知道是包好后整串放在一起煮的。我先前看到時并沒有特別驚奇。只是一直看不順鋪在圓桌上的那塊棉麻桌布。上面生滿了霉斑。爸既不扔掉,也不拿去洗。此刻那幾個粽子就翹著尖尖的腦袋蹲在上面。
“秀美回來啦?”
秀美是二姑媽的名字。近幾年,鄰里親戚都不怎么來串門,每次爸發(fā)現(xiàn)家里任何可疑的痕跡都會發(fā)問。他看了一眼桌面,走到垃圾桶邊啐了一口痰。每次吃東西前他都有這個習(xí)慣,所以我預(yù)測他接下來想要干嘛?!坝袥]有說去哪里啦?”我說不知道,一下樓只看見桌上的粽子,沒看到人。
“這女人!回來不說一聲。跑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這叫我中午怎么做飯?要是在這里吃飯,過一會車來了我也買些菜。最愁的是這米究竟要浸多少才好?!?/p>
自從上次跟爸同桌吃晚飯,他責(zé)備我在家混日子,不能什么都靠他,還說他是會死的,我就再沒有跟他一起吃過飯。那天只是因為我沒有幫他把晚飯煮好,他穿著雨靴,滿頭大汗,翹著花白的頭發(fā)奔進廚房,看見中午浸的米到傍晚五點了還安靜地躺在鍋里一動不動。他目露兇光,瞪著我說:“整天在房間窩著,下樓煮個飯都不會嗎?我不吃,你自己也要吃吧?”
關(guān)于那句“我是會死的”是在后來開燈吃飯時他的提醒。聽他那咄咄逼人的語氣,好像我這么大一個活人沒他不行了。我說:“你會死,我也會死。誰先誰后也不是誰說了算呢!”他沒做聲,埋頭嚼飯,像個亂夾東西被大人訓(xùn)過的小孩捧著碗。我乘勝追擊,最后總結(jié)道:“人有時候別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敝劣谒牭枚牪欢?,誰知道呢?反正那次以后我就再沒有跟他坐在一起吃過飯。
吐完口水,他沒有動桌上的粽子,而是走到紅木柜前打開柜門,取出半碗剩飯,先是驚訝地看了一眼被塞得十分擁擠的柜子,然后柜門也沒關(guān),就把碗端到桌上一個碗墊上,提了開水瓶過來,嘴里還念叨著:“這女人,愁死人了!要是在這吃飯也提前說一聲;要是不在這吃飯,我就少浸一些米了?!痹捯魟偮?,門外面響起一陣小孩子的歡笑聲。
二姑媽帶著她的小孫子紅光滿面地走到四個粽子面前,問候了一聲正坐在桌前握筷子的爸,說:“二哥!怎么開水澆飯吃?沒菜下飯嗎?”爸只好客套地回了句:“你回來啦?!彼蝗幌肫鹆耸裁?,又走回到敞開的紅木柜前,從里邊取出半塑料罐白糖。
“柜子里那半包雞精是上次給那邊老人家墓葬辦酒席的時候剩下來的。我見扔了可惜,就用塑料袋包起來帶回來給你們?!倍脣屔斐鲆桓蚀T的食指,指著桌子說,“這幾個豆粽包起來好幾天了,一直沒有托人帶過來。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人都怕麻煩,我也怕麻煩別人,一直不好意思托人帶給你們吃。”
“千萬別托別人帶!你忘啦?是哪一年端午帶粽子給媽吃,過去個把月還沒寄到,原來那個人忘了帶給誰,最后被他拿回家吃光光。什么東西都別托人帶。再說我們過節(jié)也不是沒粽子吃。你嫂子,還有外甥女都有叫我過去拿?!?/p>
“你跟阿星趕緊把這幾個放鍋里加水煮一煮。再放幾天就要壞掉了!”
“我不吃。阿星要吃,自己放微波爐里熱?!蔽艺f還是再過一會,到了中午煮飯時吃吧。
“我要和你好好愛一回,今生只為你綻放我的美——”外面準時飄來菜販子車上大喇叭播放的歌聲。
“中午你們在這邊吃飯嗎?”
爸看著二姑媽,用筷子頭指了一下剛剛從二姑媽屁股后面鉆出來的一個小男孩。他的手里抓著一把花花綠綠的紙牌。
“他媽媽中午怕是不回來了。熏兒,我們就在舅公家吃午飯好不好?”
二姑媽回頭問小男孩。那小子扭著小腦袋,一笑起來狗竇大開,從二姑媽的腋下鉆過去,一只手抓著紙牌,另一只偷偷開了小冰箱的門?!巴郏∵@么多可樂!”
二姑媽見他到處亂翻,伸出一個巴掌拍了一下他蹲下時撅起的屁股,罵道:“小兔崽子!就知道吃喝玩樂。能不能給我好好待在一邊,別動來動去?這可樂是你能喝的嗎?”
“我可以喝的!這種可樂我爸爸以前在佛山的時候就買給我和妹妹喝過!”
小孩仰起臉,一雙小眼睛老鼠似的擠來擠去。
“瞧你嘴里那幾個門牙都到哪里去了!還喝?”
二姑媽斥責(zé)了幾句,見他哀求的目光,耐心教導(dǎo)道:“別人家的東西,要是沒經(jīng)過人家同意,就不能亂動!阿星我跟你說,這小兔崽子有一次跑到隔壁家,把他家小孩的破玩具坦克給拆了,還說自己能裝得起來,最后散了一地,連螺絲也不知道滾哪去了。后來人家哭著要他賠。他媽媽氣得只好到鎮(zhèn)里買了個全新的賠給人家。你說這孩子是不是傻的?你要是真想喝,也要先問過表伯伯,看他答不答應(yīng)送你一罐?!?/p>
小孩迅速地站起身來,將一把紙牌放到粽子旁邊,就抱住了我一條胳膊撒起嬌來。
“表伯伯!表伯伯!你就送我一罐嘛!我最愛喝可樂了。”
“我想和你好好愛一回 今生只為你綻放我的美——”街上的喇叭歌聲越來越刺耳,穿透了每一堵新的舊的水泥墻。
爸一扔筷子,拉扯著褲腰帶,插入兩個指頭使勁往里掏,邊掏邊小跑著大聲說:“秀美,你到米缸里量兩筒米放鍋里浸,我去買點中午下飯的菜?!?/p>
“看看!看看這些人!什么事一來就慌慌張張的,剩一口飯也來不及吃完。阿熏,中午你跟我在表伯伯家吃飯好不好?你媽媽中午不回來啦!”
“表伯伯!好嗎?表伯伯!好嘛!”
我看著眼前這個七八歲的孩子,牙都掉了還撒嬌要喝可樂,一時間哭笑不得,只好說:“好啦!好啦!”阿熏一聽我開口,高興地蹦起來,尖著腦袋,迅速從小冰箱最上層取下一罐可樂抱在胸口,嘴里連連喊:“好冰呀!”
他將可樂握在手里,舉到二姑媽的眼皮底下,笑嘻嘻地說:“婆婆,你看!”
“小兔崽子!這下滿意了吧?冰箱門還不快給我關(guān)上!”
二
要不是早上聽到樓下好像有人喊我,我也不會在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順便到樓下看看有沒有東西吃。我才剛躺下不到兩個鐘頭,那個聲音像是二姑媽的嗓音??墒俏蚁聵呛?,大廳里除了一堆竹片、干柴和紙盒,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尋思著想找點東西填填肚子,再上樓繼續(xù)睡,誰想爸這么早就干完活回來了。
吃午飯時,四個人圍成一桌。菜沒多吃,飯都吃得很飽。菜是二姑媽煮的。爸總嫌鹽放多了,跑去倒了一碗開水,才將飯沖進胃里。那個左一句“表伯伯”右一句“表伯伯”嘴里漏風(fēng)的叫志熏的小家伙,不是一般的挑食。一頓飯下來,四五個菜盤子,被他握不穩(wěn)的筷子殺伐得落花流水,陳尸遍野。二姑媽在邊上像個軍師,沒完沒了地指揮他、責(zé)罵他、教訓(xùn)他。他的那對小耳朵仿佛紙片粘上去的,根本聽不進去半句話。飯還沒吃完,他就摸著心愛的紙牌說:“表伯伯!吃完飯你陪我玩紙牌好不好?”
“吃飯就吃飯,不要說話!這現(xiàn)世寶,在家里這樣一頓飯要吃一個鐘頭。這要是他媽非揍他不可了。吃飯時別動來動去!瞧你這手!筷子怎么拿的?”
姑媽搶過他的筷子,粗粗的胳膊肘一不小心蹭掉他下巴上的兩粒米飯。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我知道了啦!”阿熏拍著桌子就要從凳子上彈下來。
二姑媽趕緊還給他說:“好好,你自己來。誰管得了你!沒家教的兔崽子!再拍桌子,可樂罐翻了就沒得喝了!”
小家伙這才安靜下來,繼續(xù)沖我喊:“表伯伯!你有沒有玩過這種紙牌呀?”
我說沒有。他說:“那我教你呀!很簡單的!”
我說快點吃飯。他說:“吃完飯你就陪我玩好不好?好呀!就這么說定了!”
我將碗從桌上收走后打了個哈欠。忽然間才發(fā)覺過去大半天了。以前這個點正是我做白日夢的時候。平時通宵過后,要是沒有一天的睡眠補給,壞了一天的心情不說,還會打亂我的生活節(jié)奏,得好幾天才能適應(yīng)回來。紙牌?我哪還有精神陪你玩紙牌?趁他還在二姑媽的指點下一口可樂一口飯喂進去的時候,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樓上,跑到大房間午睡。
閉眼不到三分鐘,就聽到門外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和輕飄飄的開門聲。還沒等我睜開眼,被角被一把掀開,耳邊“嘿嘿”一笑,阿熏大叫道:‘表伯伯!表伯伯!你是豬嗎?吃了就睡,睡了又吃。起床啦!起床啦!”
我想,完了,中午這覺怕是補不回來了。我說:“讓我睡一覺再跟你玩好嗎?”
他說:“豬八戒!”就伸手掰我的眼皮。見我一扭頭,又跑到床的另一側(cè)捏住我的鼻子。
“我想看看你能憋多久!”他笑嘻嘻地說。他大概以為我在跟他鬧著玩,故意裝睡呢。
他屁股朝窗挪動身子,見我又掉轉(zhuǎn)頭,沒有踩著我的身體往另一邊進去,而是剛好碰到靠在大龍貓邊上的吉他。
“這是吉他。我知道!”耳邊即刻傳來了音箱撞到木床的磕碰聲。他坐在那兒還沒吉他高呢,緊接著傳來一陣老鼠爬竹席似的抓撓聲。
“不會彈就別亂彈琴,難聽死了!”
“我會我會!表伯伯,要不要我給你彈一個催眠曲呀?”
“你小子還知道催眠曲?”
“我當然知道啦!表伯伯你知道嗎?我都已經(jīng)快七歲啦。過完年我就七歲啦!”
我想我都過不完今天。
我說:“你先別吵我了,快把它放一邊去吧。你中午都不午休的嗎?”
“我中午才不睡覺嘞!我媽媽說了,剛吃過飯,不能馬上躺到床上睡覺。表伯伯!你快起來陪我玩嘛!你要是睡覺就變成豬啦!”
“齁齁!”“哈哈!”“齁齁!”“哈哈!”
“我是豬。我要睡覺啦?!?/p>
“你這只大懶豬!”他將我胸口的被子掀開。我一把按住,怕他看到我的屁股。
他回頭在琴弦下面輕輕彈出一連串破碎的音。
彈了一會,似乎覺得不盡興,就開始掃弦。我頓時有一種五雷轟頂?shù)臒┰昱c憤怒,恨不得搶過來將它扔到街上,但又抑制住怒火,安慰自己:讓他彈,看他能彈多久。彈到索然無味,他自己就住手了。理論上說這是對的,尤其是對于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子。實際上我大概都沒料到,自己的臥室里先前林林總總擺了那么多吸引小朋友目光的觸手可及的小玩意。
“表伯伯,你頭上那個白白的小盒子里裝的是什么呀?我可不可以打開看看?”
我清楚得很,他話雖說得這么禮貌客氣,一說出來我就知道無法阻擋他的好奇心。他又開始動手動腳。“這是什么東西呀?還畫著一個怪怪的戴眼鏡的人頭?!?/p>
“別動!那是口琴。小孩子不能動的。”
換做別人,我大概要介紹說這是一只德國產(chǎn)的紀念甲殼蟲樂隊主唱約翰·列儂,花了我五百塊錢買的袖珍版口琴。“我可不可以打開看看呀?表伯伯!”
得了得了。要是如此被動地被你這小子的爪子糟蹋,我還是保個全尸主動交出來。我心里想著,一只手支起肩膀,一只手摸到床頭的盒子。打開后,層層取出來給他看。我本想只是給他看一眼,滿足他的好奇心,就放回去。他眼睛一亮,一把搶了過去,光著腳跳到布滿灰塵的地板上,嘴里漏出一串得意的笑聲。
他將小口琴含嘴里。每吹一下我的心口就震顫一下。
“琴不是那么吹的!”
“我就是愛這么吹!怎么地!”
剛開始我還擔心他扒反了盒子,損壞了皮,現(xiàn)在我只怕他那漏風(fēng)的嘴往琴孔里肆無忌憚地噴泉水。我睡意全無。在被窩里穿好褲子,像盤古破了雞蛋殼出來,傲然挺立于天地間,說:“小子!你的鞋子呢?這房間不用脫鞋的。你剛剛踩進來在我床上跳跳,現(xiàn)在又到地板上蹦蹦。你把我的床都弄臟了。我看到你最愛的可樂啦!別怪我不客氣哦。我可不會嘴下留情!”
我看了一眼書桌上的可樂,不知什么時候罐口插了根吸管,吸管口不時地往外滴小水珠。他沒有立馬放下口琴,而是確信我不會過去搶,抿著嘴在嗚嗚試音,對手里的小東西發(fā)出的聲音感到無法理解?!按挡粊砭蛣e為難自己了,先喝口飲料潤潤口吧?!?/p>
這句話他好像聽進去了,臉上的疑惑一掃而空。他將口琴交還給我,光著腳跑去抱起可樂,用鮮嫩的小舌尖抵在吸管上說:“表伯伯,我們下去玩吧?!?/p>
我往僥幸回歸的琴孔里瀏覽了一下,使勁甩了甩,說:“你就不能讓我安心睡個午覺嗎?我可是一夜都沒睡呀!你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點吧?!彼娢乙饋?,聽話地跑到窗前,扯旗一樣拉著左邊的窗簾布一跑到底。熱辣辣的陽光蜂擁而入,我用右手擋住了眼睛,慢慢背過身去,跳下床,把他帶回樓下。
三
要不是二姑媽送了四個粽子,把她的小孫子阿熏帶來,我在這日頭當空的窗簾布的掩蓋下還做著自己的美夢。他跑在我前頭,比我早三步走完樓梯面朝向我。從他臉上我看出自己的無所事事?!拔覀兺媸裁茨??”
“你不是抱著一沓紙牌來的嗎?”
“現(xiàn)在我又不想玩紙牌了。”
我的視線落在他身后一堆架在門邊的干竹片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門敞開了一扇,大廳里進來久違的亮光。竹片邊的柴垛上擱著一把剛磨過的柴刀。門邊放著一條木凳。以前奶奶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老家門口那個凳子上看石階下面來來往往的人。
我握緊柴刀,從豎起的竹片中抽出一根稍微干凈的。這對整堆毫無影響。它們依然堅定地相互抱在一起,仿佛我手中那根原本就多余。
“表伯伯,你想做什么呀?”
“我要造一把劍?!?/p>
“造一把劍?是給我的嗎?”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好運了。”
“我當然有好運啦!表伯伯,你以前也造過劍嗎?”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揚起的小臉蛋和好奇的小眼睛,真把自己當成鑄劍大師一樣打量著他,說:“那當然!”說著開始在一個竹節(jié)上削把柄。
竹片又長又厚。兩個竹節(jié)間有半尺長。想在其中的一頭削出把柄的形狀而不使竹片破裂,很不容易做到。我在竹節(jié)下方削出一對小耳朵后,沒有在頭部太多用力,只是削鉛筆似的一點一點往里推刮劍柄一端的另一對小耳朵。幾分鐘過后,有了些眉目。我把劍握在手里,朝那扇敞開的門一指,喊了聲:“殺!”
阿熏大叫著:“給我!給我!”
“還沒造好,猴急什么呀!”
“表伯伯!表伯伯!要怎樣才能造好呢?”
“你瞪大眼睛在一邊看著就是了。這才完成第一道工序。一會兒還要塑劍身,削劍鋒,扎劍柄,念劍訣。你以為那么容易呀?我造的是把魔劍!”
“那他有什么魔法呢?”
“我能隨便講給別人聽嗎?你以為我是第一個造劍的嗎?錯啦!我這造劍的方法可是祖?zhèn)鞯摹e的人想知道,像你這張嘴一樣,沒門!”
“表伯伯,你就別取笑我了嘛!我們是親戚又不是別人。你告訴我魔法好不好?”
“那就要看那個人在我造劍時別擋住光,還乖乖站到我背后,順便給我捶捶肩?!彼犨M去了。迅速地站起來,乖乖地從我面前閃到一邊,躡手躡腳地繞到我身后。果然小拳頭輕輕打在了我肩頭上。
“不錯!看來我果然沒看錯人。要是再多捶幾下就更好了?!?/p>
我感到整個肩膀都震動起來,柴刀依著竹劍上上下下跳動。
“好啦好啦好啦!表現(xiàn)不錯。你小子很有希望!”我笑著打斷他后接著說,“剛剛我就是來考驗一下你有沒有資格掌控這把神劍的威力?!?/p>
“是魔劍,表伯伯!”
“魔劍就是神劍,神劍就是魔劍。關(guān)鍵是看掌握在誰的手中?!?/p>
我暗暗為自己的機智叫好,說:“這門絕技在我們鐘家可是一脈單傳,傳男不傳女。你姓什么?”
“我姓吳??谔靺??!?/p>
“那沒希望了。”
“哇哇哇!哇哇哇!”
“哭什么呀,志熏?你跟表伯伯在干什么呢?”二姑媽手背到身后擦了擦,走近門口。
“那你是男的女的?”
“男的。”
“那還有一點希望。”
“你當然是男的啦!這個要是都不知道,你老媽就白生你了!”
“從我太公開始,我們家就會造魔劍了。”
話音剛落,爸端著一盆剛洗過的衣服往樓梯口上去。我回頭用嘴指著他說:“就是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p>
“爸爸的爸爸叫爺爺?!?/p>
“這個你也知道?沒錯!我太公就是我爸爸的爺爺?!?/p>
“我媽說我一出生就知道了?!?/p>
“Good!”
“你有兩個太公,一個走街串巷給人補鍋,一個做和尚去了。會造個屁劍,哈哈哈!”
對于二姑媽的直率和嘲笑,我沒往心里去,更加堅定了我把這個故事編下去的決心。
“她們女人是不知道的。傳男不傳女。阿熏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p>
“男的。哈哈哈!你這個兔崽子!”
“Very good!”
我的手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竹片的尖端,往左右劈了兩下,順利劈出一個三角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志熏,他雙手托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手。我握住竹劍,使勁削去剛劈出來的竹尖。他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手一聲不吭。
我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沒有東西玩,就叫父親削一把竹劍給我。一天,他心血來潮找來一根篾片,坐在長凳上細細地削起來??粗痪^一綹篾絲從凳頭飄落下來和他精雕細琢專注的樣子,我又高興又暗暗佩服他的手藝。不過他那天只削了一邊的竹刃,把竹尖刮得圓圓的,還在把柄上鉆了一個孔,穿過去一根紅帶子。怎么看都像是一把刀。
我削圓劍頭,沒有繼續(xù)削出竹條兩側(cè)的刃?,F(xiàn)在有了把柄,怎么看都可以稱之為劍了。為了顯示出祖?zhèn)鞯娘L(fēng)格,我拿剪刀尾在把柄的屁股上也鉆了個孔。
“表伯伯!這個洞是干什么用的呀?”
“魔咒從這個孔里穿過去,魔法就從這個孔里穿出來。不過你要是找得到一根紅帶子或紅布穿過去將它封印,它就不會走火入魔了?!?/p>
他站起來,在門邊那條老桌子的抽屜里翻。
“這個行不行?”
我看著他手里抓的一大團紡好的布帶子,二話沒說接了過來,將它一圈一圈纏在把柄上,像給小孩包扎傷口。感覺包得差不多了,就拿剪刀剪斷,將帶子頭塞到那個鉆出來的小孔上,像根尾巴似的翹在背面。我放下柴刀,松了松肩膀,揚了揚手中的寶劍。
“這就造好啦?給我給我!表伯伯!”志熏興奮地跳起來。
“真是吃飽了閑著!志熏,跟婆婆到樓上來。幫婆婆把舅公房間的電視機打開。來來來!快點來!”二姑媽往樓梯口上去,每走兩步就回轉(zhuǎn)身,招呼小公雞似的勾著肥肥的手指說,“那個遙控器我用不來?!?/p>
他好像根本沒聽見,一個勁地跳起來想搶走我手里的劍,嘴里不停嚷嚷:“給我給我!把魔劍給我嘛!”我聽他那么一叫,靈機一動,說:“現(xiàn)在我手中的劍還沒有魔法,誰要是聽婆婆的話,討婆婆的歡心,說不定就有好運得到魔劍的秘密口訣?!彼⒖掏V沽吮奶洳洳渫脣屇沁吪苋?,抓住她懸在半空中的手指頭說:“我們?nèi)タ措娨?!?/p>
一陣大小交錯上樓的腳步聲過后,我聽到爸的房間傳來二姑媽焦急的叫聲:
“小聲點!小聲點!志熏,聲音放小聲點!”
我將竹劍扔在門邊的桌子上,呆呆地看著大街。街上沒有一個人。六月天,正午的太陽烤得地面直冒煙,熱得人頭皮發(fā)麻。農(nóng)村習(xí)俗說,端午節(jié)吃粽子就意味著接下來天氣熱了,人們也要像剝?nèi)グ兆拥墓S殼一樣,將衣服一件一件脫去迎接夏天。
夏天來的時候,我卻丟了睡眠,無聊地坐在家門口,哪也去不了。正當我想偷偷潛回樓上,到小房間補覺的時候,頭頂飛來一聲“表伯伯”又粉碎了我的白日夢?!拔疫€以為你陪婆婆在樓上看電視了呢!”“魔劍呢?魔劍在哪里?你快把魔劍的秘密口訣告訴我吧!”
“既然是秘密,怎么能隨便說出來呢?萬一讓哪個壞人聽去念出來,操控魔劍,豈不天下大亂?”
他前后看了看說:“放心!現(xiàn)在沒人。表伯伯,你快把口訣偷偷告訴我吧?!彼麖澫卵?,把耳朵湊到我腮幫上。我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說:“你以為什么時候都能說的嗎?這得選一個良辰吉日傳授下去,它才能顯靈。”我見他漸漸失去了耐心,不管口訣不口訣,一把抓起桌面的竹劍,張開小肩膀,目露兇光,朝門口一揮,喊道:“殺!”一眨眼工夫,就沖到了滾燙的大街上,瞬時不見了蹤影。我終于松了一口氣,趕緊起身往樓上去。
四
要不是二姑媽回來把她的小孫子帶來,根本不會有小孩子出現(xiàn)在我家里。更不會在我白天睡覺的時候過來吵鬧,攪得樓上樓下雞犬不寧。我也不會閑得蛋疼削什么竹劍,編什么自己都編不圓的祖?zhèn)髟靹Φ墓适?,以及那狗屁口訣。這只小神獸總算還我清凈,帶走了我的失敗。
我是個高度敏感的人。由于路上不分晝夜有車輛行駛,在大房間睡覺得神經(jīng)被巨輪碾壓。加上左鄰右舍有人經(jīng)常用電鉆打墻洞,用電鋸剖木柴。噪聲如病毒癌細胞般入侵我的大腦。好幾回受不了噪聲的折磨,我被逼得幾乎要起床逃跑。炎炎夏日,我又能往哪里逃呢?
小房間里有一張小木床。里頭靠山,離路面稍遠,慢慢我還能忍受。到了六月,外頭天氣雖然變得燥熱,由于后山有一小片竹林蔭蔽,比較涼爽,適合休息。于是我偷偷改換到那里午睡。迷迷糊糊中,我被爸房間傳來電視機響亮的聲音驚醒,就再也沒法重回夢境。忍無可忍之下,起來開了反鎖,過去叫他們聲音調(diào)小點。阿熏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手里握著遙控器在換臺。二姑媽一直在叫:“調(diào)到剛才那個沒廣告的電視??!調(diào)回我剛剛在看的電視劇!聽見沒有?志熏!你這兔崽子!弄來弄去被你弄沒了!”
爸房間的電視節(jié)目來自我拉網(wǎng)線時送的機頂盒,可以收看許多電視臺,還有不少免費的收費的網(wǎng)絡(luò)電視節(jié)目。平時爸都不敢點開網(wǎng)劇,怕一不小心就讓我破費。我也不知道二姑媽迷上的是哪部劇,只在門口叫他們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志熏似乎早已忘了中午那把竹劍,一見我出現(xiàn)在門口,扔掉遙控器就跳下床,一把被二姑媽逮住。
“你先把剛剛我看的那個電視劇調(diào)出來再走!”
我趁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回小房間反鎖躺定。不出一分鐘,就聽到了響亮的拍門聲。
他先是拍了一陣子,喊了幾聲“表伯伯開門”,我沒做聲。接著傳來腳尖踹門的聲音。木門是新做的,沒用多久。加上反鎖,我毫不擔心他會破門而入。我還是那個邏輯思路:等他拍累踢麻喊干喉嚨了,就自然掃興停下來走人了。
但這小子不是一般的犟,在門外又喊又叫又踢又鬧,只差沒有哭出來。他在門外不停叫喚:“表伯伯!表伯伯!快開門讓我進去!我要進去!你快開門!表伯伯!你還沒有告訴我魔劍的口訣呢!你再不開門,我就要用它把你的門劈開了!”
我聽到他在門口吵鬧,還口口聲聲討要魔劍口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此刻他這么煩躁和氣憤,都怪自己之前為了想制服他,鬼使神差削了把竹劍,又莫名其妙說有什么口訣希望他乖乖聽話。鬧出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哪還有心情給他編什么狗屁口訣。
之前我還以為他拿了竹劍回家玩去了,沒想到他家里沒人,他婆婆在這邊看電視,不知什么時候又殺了回來,還纏著我又吵又鬧,砸起門來。一時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夏天薄薄的被子漸漸已經(jīng)包藏不住我的憤怒。
“表伯伯!表伯伯!你快開開門呀!你再不開門,我要用這把魔劍劈進來啦!”
我聽到竹片在門上生硬的擊打聲,卻不知道他是怎么劈的。又聽到有尖東西在戳門。心里只怪自己惹上了這個小毛頭,真是倒大霉了。我開始埋怨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二姑媽。是她把他帶來,吃過午飯后怎么就不把他帶走,還一個人在我五米開外的房間里看電視劇。這么近距離,聽到自己的小孫子搗蛋吵鬧,也不出來管管!我猜想著她看的是免費還是收費的電視節(jié)目,伸手去摸枕頭邊的手機。解鎖后,查看了一眼短信,沒有收到新消息,才放心地將它塞回枕頭底下。小孩鉚上勁不停地在外面拍打著門。我不知道他要鬧到什么時候才肯罷休,感覺自己被親手削的竹劍刺穿了心臟,又被自己親口編的魔法套住了脖子,正一點一點收緊,難以解開。既痛苦,又令人感到窒息。
自從中午二姑媽被電視劇吸引帶來了志熏,占據(jù)了爸的房間,爸就在廚房和陽臺間游走。這只神獸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他耳朵再不好,在樓下的話也該聽到了吧。難道會因為小孩他奶奶送了幾個粽子、半包雞精過來,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敢怒不敢言了?
“喂!這個門不能這樣打的,你看門都被你打歪(壞)掉了!”我聽到門外爸夾生的普通話。如今農(nóng)村的孩子都聽不懂方言了。
“沒有打歪。我沒有把門打歪!它本來就這樣?!蔽衣牭街狙瑺庌q著停下了手里的武器。
“還沒有?你看這里,這里。都被你用這把東西打歪(壞)了。還敢說沒有?”
聽語氣,我仿佛看到爸瞪起了可怕的眼珠子。小時候他一發(fā)怒,就瞪起田螺大的眼珠,嚇得我不敢說話。我聽到低低的啜泣聲,一骨碌翻下床,在他還想繼續(xù)訓(xùn)斥小孩的時候,猛地將門拉開,看到志熏站在門口,正紅著小眼睛,委屈地低著頭,握劍的手低垂著,抬起另一條胳膊蒙住了半邊臉。
“看這看那里。這家伙,還說沒有?這明明就是你用它打的,還說沒有!”
“好啦好啦!看你這個舅公都把人家罵哭了。不就是劃掉幾點油漆嗎?有必要這么兇他嗎?”我沖著面目猙獰的父親大聲說,制止他再說下去。
“志熏!”二姑媽從爸的房間里跑出來,問,“怎么啦?是不是又調(diào)皮搗蛋被人罵啦?這孩子生得真是怪了!除非他爸回來,他媽都制服不了他!我就更不想管他了!說了多少次,沒有半句話聽得進去!你的耳朵長哪去啦?”
我看著他一直用胳膊圍住額頭一動不動,身子微微顫抖,突然一甩胳膊,氣沖沖轉(zhuǎn)身到了樓梯口往下跑。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又像中午時那樣從大街上消失。只是這一次帶著淚光。我見他跑了,內(nèi)心有些愧疚,又斥責(zé)了爸一通。爸一翻臉,氣急敗壞地叫道:“打掉打掉算了!整扇都打掉算了!”他也轉(zhuǎn)身下了樓。
五
志熏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傍晚。他手里空空,什么也沒有。我跟二姑媽坐在樓下聊天。在他被罵走后,我如愿以償?shù)厮藘扇齻€鐘頭。但很快就被街上賣草紙和面巾紙的小商販的喇叭叫醒,只好起來下樓跟二姑媽坐在門口發(fā)呆。他輕輕地靠近我說:“表伯伯,我們?nèi)巧贤姘?。”“你還敢去樓上?下午被罵得還不夠?你這兔崽子!這邊耳朵進去那邊耳朵出來!他爸怎么就生了這家伙出來?沒一個讓人省心!”二姑媽坐在小板凳上,四個凳子腿被她壓得在抖動。我見他嘴里嚼著口香糖,心情好像好了許多,就問:“魔劍呢?”
“還魔劍!下午跑回去后又舉著那把竹劍跑回來,正好撞上你爸,被他搶過去,一把扔到地上。又哭著跑回去了。你還敢過來去樓上玩?不怕他爸那牛眼珠?”
“哼!”他翹起鼻孔,露出鮮紅的牙床,晃著尖尖的小腦袋說,“不怕不怕就不怕!表伯伯,咱們?nèi)巧贤娲簖堌埡貌缓??坐在樓下一點都不好玩?!?/p>
大龍貓是我還在中學(xué)教書時花一千塊錢買的大布偶,用卡車運回來后,一直放在大房間角落里。中午他彈吉他的時候,小腳丫就是翹到它頭頂上的那片綠葉子上。我一點玩的興致都沒有。想到好久以前跟爸賭氣,到這次二姑媽回來,父子倆才一起同桌吃飯稍稍化解了在同一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尷尬。下午又因這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起沖突,父子再次翻臉,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相見眼紅的地步。加上我這天一波三折,在大小房間找睡眠的痛苦經(jīng)歷,我哪還有心情陪他玩?可他時不時冒出一句:“表伯伯,你怎么這么搞笑?”又令我對他生不起氣來。我說我去上個廁所。他尾隨著跟了進來。我還沒拉好褲子拉鏈,只好拉了回去,轉(zhuǎn)身走到廚房門邊的紅木柜旁的竹椅上坐下來??粗隽巳甑脑钆_還沒上瓷磚,煙囪別扭地指向墻外。離煙囪不遠處嵌著一臺風(fēng)扇。有時候轉(zhuǎn),有時候不轉(zhuǎn)?!氨聿?!我還想喝可樂?!?/p>
說著他嘿嘿一笑,彎著腰,削尖了腦袋又往拉開的小冰箱門里鉆。
六
“喂——那個誰的孩子,一個人在三樓窗口玩耍,怎么沒人看管,別掉下來!”
“喂——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在那三樓窗邊跳來跳去,這萬一掉下來可不得了!”
我的背貼在四樓后面沒有粉刷過的磚墻上一動不動。前面樓下大街上那位大叔善意提醒的語氣隨著整棟樓的沉默,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刺耳。那小子怎么會在三樓窗邊跳來跳去呢?整層樓都堆放著雜物和舊書,一點人味都沒有,他跑那里去干什么?二姑媽不是在樓下嗎?難道她聽不到大叔的話?怎么一點都不著急?樓下沒有一點動靜。我開始有些著急。這萬一——我發(fā)覺胳肢窩里有一顆冷汗沿著肋骨滑到了腰間。六七歲大的孩子了,應(yīng)該不會有事吧?我豎起耳朵,警覺地留意身前身后的一切聲音。
我躲在四樓就是因為受不了他中了魔似的制造出來的喧鬧聲、叫嚷聲、觸碰聲、蹦跳聲、尖叫聲,才再次趁他開冰箱門將腦袋伸進去拿可樂的瞬間偷偷溜走。
當我躡手躡腳做賊似的上了三樓,聽到他在二樓大小兩個房間找我。這個機靈鬼還進了浴室,叫了幾聲表伯伯。那不到五平米的浴室里,我還能像老鼠一樣藏到下水管道里去不成?我上了陽臺,發(fā)現(xiàn)滾燙的陽臺上連一件晾曬的衣服都沒有。只在靠里邊的竹竿上掛著一條被單,他要是不死心爬到陽臺上來,發(fā)現(xiàn)外面空空如也,一定會死了心打道回府。
透過陽臺后面的玻璃,我看到林子邊上山的水泥路。路燈要天黑才能自動亮起來。我挺直雙腿,全身繃得緊緊的,盡量往里邊靠。感覺自己已經(jīng)深深嵌入磚墻里。我想到《變形記》里的甲殼蟲。此刻我就是一只動彈不得坐以待斃的甲殼蟲。我被自己的幼稚和恐懼釘在墻上,像上了刑場,四肢僵硬,彎曲不得。只等著一個小孩舉著我無聊時親自造出來的魔劍,一劍刺進我的胸膛,在這個燥熱的夏天一命嗚呼,再也不用中邪般東躲西藏。
我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感到自己那么懦弱,那么滑稽,不像個三十多歲的人。我開始厭惡自己,沒有天賦和能力編一個完整的故事哄哄小孩,卻還想著三年五載躲在家里啃老,幻想著有朝一日成為小說家逃離目前的困境。自己當初面對眾神阻擋毅然辭職,想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想成為別人想要我成為的樣子,不分晝夜,特立獨行,奔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孤苦地熬下去,完完全全背離了真正的生活,令僵硬的手腳和敏感的心靈變得更加麻木和窒息。那些用書柜和書籍圍起來的孤寂的城堡,不但了無生趣,甚至只需一個隨隨便便的小毛孩,舉著一把竹劍就可以廝殺進來,戳穿帷幕,便可將一對父子攪得雞犬不寧。這座新樓房里,住的是一個多么脆弱和無望的家庭!
端午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好幾天,父親的第二個妹妹為什么還要給一向待她不周的二哥送粽子吃?為什么還帶來她的小孫子爬到樓上來?為什么中午吃了午飯后不回去,下午又把他帶回到二樓爸的房間?
細碎清脆的腳步聲從三樓跳上來。我屏住呼吸,像一只壁虎緊貼著粗糙的墻壁,看了一眼前面晾干的紋絲不動的床單。腳步聲到了陽臺就消失了。他在不遠處的床單前停下。我看到他的涼鞋和上面的小熊。涼鞋向前邁進一步。小家伙空著手,彎下腰,從被單底下探出尖尖的小腦袋和漏風(fēng)的嘴說:“表伯伯!你是不是在跟我捉迷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