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我的金公子,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算命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為了你,我泄露了天機,老天爺怪罪下來,上禮拜被花盆砸了腦袋,差點丟了小命。你說你要錢有錢,要相貌有相貌,為什么不肯聽我的話,找個漂亮妹妹多好呢?
你到我這兒問姻緣,我給你算了一卦,你這一生彩旗飄飄,家里沒面紅旗。你說不可能,我說這是你的命,你注定是個浪子。你說你很專一,一生只許一人,我當時被你打動了,一咬牙就告訴了你,你要找的那個人,遇見她的時候,嘴里銜著木頭,逆著水往上游。我算的怎么會錯呢?我?guī)湍阏业搅四愕摹罢婷炫?,你卻把她弄丟了。你原本可以過上另一種人生,但你錯過了。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命啊。
小的時候,金基家的樓下有一個沙堆,是小區(qū)里一戶人家裝修時候堆在那兒的,不知誰在里面埋了一副麻將牌,同一棟樓的幾個小孩就像考古一樣從里面挖寶,金基挖到一塊“白板”,楊瑤挖到一塊“紅中”。楊瑤那時住在金基家樓上的樓上,她的頭發(fā)天生就是淡黃色,用五顏六色的皮筋扎成兩條硬邦邦的馬尾,細小的牙齒還占不滿牙床,笑的時候像兩條打開的拉鏈。據(jù)說楊瑤的媽媽是俄羅斯人,結婚沒兩年,就回她的祖國了,楊瑤的爸爸身體不好,有肺病,經??人?,但真正要了他命的是那場牌局。
那是夏末的一個晚上,“秋老虎”在平靜的空氣里蟄伏,傍晚的時候下起一場罕見的大雨,剛開始,雨打在玻璃上,好像有指節(jié)在窗上“篤篤”地敲,后來就轉變成盆潑般的沖刷。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停地換臺。楊伯伯把楊瑤托在金基家,和爸爸打麻將去了。金基拿出所有玩具和楊瑤一起玩,還交換了各自的麻將牌,楊瑤把她的“紅中”送給了金基,金基把“白板”送給了楊瑤,當時他們并不了解上面的圖案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深夜,楊伯伯還沒有回來,媽媽開始不停地給爸爸打電話,到后面口氣越來越兇。天蒙蒙亮的時候,金基在睡夢中聽見救護車的動靜,門口一片嘈雜,爸爸站在門外,渾身濕透,雨從他一綹一綹的頭發(fā)上往下滴,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說老楊輸光了,吐血了。楊瑤躲在媽媽身后,抬著頭,呆呆地看著他們。
那是金基最后一次見到楊瑤,后來他和幾個小孩每次在沙堆里挖麻將牌,都不見楊瑤的身影。有一天,楊伯伯敲響金基家的門,他瘦多了,披著一件毛衣,好像一個幽靈,他的眼窩深陷,眼睛看起來大得嚇人。他把一捆棕黃色的信封交給爸爸,爸爸堅決不肯收,說老楊,算了,身體要緊。楊伯伯突然扼住他的手腕,一點白沫沾在他暗紫色的嘴唇上,說,拿著!然后轉身走了。金基跑過去問,楊伯伯,楊瑤呢?媽媽一把拉過金基,楊伯伯說,他們要搬走了,走之前有空可以來找楊瑤玩。
讓金基沒想到的是,比楊伯伯一家更早搬走的是他們。那個雨夜之后,爸爸戒了賭,又問幾個朋友湊了點錢,辦了一個塑料廠,后來連掙了幾筆,生意越做越大。新年前的一天,工人提前下了班,媽媽對完賬,關上廠門,家里洋溢著暖洋洋的氣息,金基在飯桌前,盯著一桌子菜,肚子咕咕直叫,爸爸還沒回來。這時,憑空起了一股大風,地上幾張沾著污泥的塑料紙在空中打旋,接著電話響了,媽媽拿起電話,接完臉色一沉,對金基說,還記得以前樓上那個楊伯伯嗎?沒了,就今天。過了半晌,電話又響了,是爸爸打來的,說有個大客戶晚上留他,不用等他了,媽媽說行,頓了一會兒,又說吃完飯趕緊回來,路上別耽擱。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粘在窗上,剛開始一碰到窗上就化了,后來越下越大,在窗玻璃外凝成一層冰殼,路上也結了厚厚的冰。第二天早上爸爸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正躺在一條土溝里,好像睡得正香,他的電瓶車橫在離開他五米遠的地上,車燈碎了。那天晚上他原本吃完飯就打算回來的,誰知和那個客戶一起吃飯的一個朋友突然想打麻將,正好家中有張麻將桌,三缺一成不了事,爸爸拗不過眾人,又是多年沒碰,一坐下就打到后半夜?;貋淼穆飞?,積雪已被夜里往來的車子壓得又緊又滑,再加上喝了點酒,車沖進了溝里。
不久后,媽媽把廠關了,買了一套大房子,位置在市中心,鋪裝用的是紅檀。媽媽告訴金基,紅木地板防蟲蛀,結實,保值,哪怕上百年也不會壞,她小的時候,家里的地板就是紅木的。那是金基搬進新家的第一天,他走在剛打過蠟的地板上,地板很光滑,他跑兩步然后突然踩住,就可以在上面滑出好遠,他低下頭,好奇地看著腳下像覆了一層玻璃一樣的地板,木質的截面上有著孔雀羽毛般的花紋,那瑰麗的紅棕色將他稚嫩的眉眼映照得如同石雕,媽媽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每天,金基從地板上走過,一年年過去,倒映在地板上的那個身影,從孩子變成少年,又變成一個高大的青年。無數(shù)雙腳和鞋從地板上走過,蠟面漸漸被磨花了,下面的木制紋理變得模糊,顏色也從原本的赭紅變成了近乎棕色,時間滲進地板,就像墨滴進了水里。
小六是個算命先生,也是金基的好朋友,他自稱是道家正統(tǒng),他說人的手指上有十多顆星星,只要報上生辰八字,他就能用手掐算出大大小小的災禍,有許多二線明星來找過他,有次還給某市的副市長算過一卦。每年年初的時候,金基都要親自登門,請小六卜算接下來一年的運勢,金基就是聽了他的話,時隔十六年,再次遇到了楊瑤。那時正值上班早高峰,他搭著滿載的扶梯緩緩上行,看著身邊那些因為擠不上扶梯只好一步步走上來的人,心里不禁產生一種懶洋洋的感覺。因為人太多,連樓梯也很擁擠,在后方排起了一條隊伍,只有對面那條向下的扶梯空無一人。這時,從擁擠的人群中,一個人沖了上去,拎著大包小包往上趕,好像逆水行舟,她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許多人都轉過頭看這一幕,金基注意到了她金色的頭發(fā),她跑得很快,甚至漸漸超過了金基,當金基的腳跟隨著最后一格階梯放上地面時,她也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金基看清了楊瑤那歐化的五官,她嘴里銜著一張白紙,擠在出站的人群中,金基突然想起小六的話,心頭一動。
那天晚上金基原本打算和幾個朋友去市中心一家新開的酒吧,據(jù)說他們還叫了一個車模,準備介紹給他認識,金基推掉了。晚上,他和楊瑤坐在一家港式茶餐廳里,楊瑤說這么多年沒見,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爸爸去世后,楊瑤跟叔叔回了安徽,叔叔是個退休教師,對她很好,也很苛刻,她最后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名牌大學,學的是金融,畢業(yè)以后決定考研,第一次沒考上,原本想再考一次,但后來還是出來找工作了。因為就業(yè)形勢嚴峻,又浪費了應屆生求職的黃金時間,現(xiàn)在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來追上同齡人。楊瑤問金基現(xiàn)在在干什么,金基說在電力局。聊完了這些年的動向,話題最后不免回到了小的時候,楊瑤盯著金基身上手工裁剪的襯衫,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都知道此刻對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兒時那場雨還沒下完,它越下越大,擲地有聲。楊瑤輕輕攪動杯子里涼透了的水果茶,抿了一口,說那個時候要是不賭就好了,我們現(xiàn)在說不定不會拉開這么大的差距。金基說現(xiàn)在不也一樣,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楊瑤搖搖頭,說你不會明白的,這些年我付出了許多。臨走買單的時候,楊瑤堅持要和金基分開算,金基默默同意了。
金基告訴楊瑤,她是自己見過最成熟、最善良的女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美。楊瑤問什么是美?金基說,我對美的定義,是不可替代、永不消逝。楊瑤笑了,問美就是長得好看嗎?金基說,我朋友里有許多涂脂抹粉的精致“美女”,但那并不是美。美貌是一只古老的野獸,外界對它的狂熱與崇拜增長了它的力量,她們的心無法駕馭她們的外表,她們變得驕傲、任性、自滿,放棄了對美好品質的追求,心靈反而變成了丑陋的東西。
金公子,我該怎么說你呢?有些事情用不著算,那不是命,而是人生,是那些可以人為掌控的部分,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告訴你,這件事你跟家里提得太早了。是,我知道你談戀愛都是奔著結婚去的,可人生哪有那么多一步到位的事情?你就這點,急,喜歡走捷徑,但路的捷徑是直的,人的捷徑往往都是歪的……
媽媽說,年輕的時候她和一個高中男同學在一起過,那個男人年輕、幽默、能力出眾,唯一不如爸爸的地方,就是出不起外公那份高昂的彩禮。她摔東西,離家出走,但最終還是聽了外公的話。后來那個人娶了同班的另一個女同學,開著一輛半圓形的甲殼蟲汽車去了廣東發(fā)展,就在爸爸剛和那群牌友混在一塊兒的時候,那個男人的第一家公司上市了。媽媽告訴金基,在她心底,對楊伯伯和楊瑤一直有一份歉疚,金基問,當年楊伯伯到底輸了多少,爸爸又是怎么贏的?媽媽說,有些事情,一輩子都不要再提起。
一天晚上,金基和楊瑤兩個人坐在沿街的小店里吃完披薩,牽著手走過音樂噴泉,細細的水珠隨著歡快的節(jié)奏一躍而起,落在了兩人的頭上。欄桿邊,幾個孩子發(fā)出興奮的叫聲,透過橋下的彩燈,金基看見楊瑤的頭發(fā)上蒙著一圈金色的光暈。金基說我們走旁邊吧,把你頭發(fā)都淋濕了。楊瑤笑著說,不要。似乎覺得很好玩。金基說,前兩天同學聚會,說起一個高中時候的女生,畢業(yè)以后做了一個普通的銀行職員,但是交了個有錢的男朋友,開法拉利,后來幾個人講她男朋友的事情,再也沒談起她。有時候我在想,情感中如果雙方差距太大,在別人眼里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另一方的附屬。他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是不該說的,趕緊想補充兩句,又擔心越描越黑。這時楊瑤毫不在意地說,有人說真正的女權主義,是成為那個你心中想嫁的人,金基,不過我不想成為你,我覺得我們兩個是相反的,但我們很合適,我和你在一起很快樂。金基嘆了口氣說,你確實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在那個微風拂動的夜晚,在黑暗里,他們對彼此說出了永遠的話,那些話后來成了挑戰(zhàn),再后來,成為了金基心中永遠的痛。
那天是兩個人在一起剛滿半年,晚上定了電影,是宮崎駿的收官之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那場電影后來沒有看成,在電影開始之前,金基說我們分手吧。一個月前,金基把他們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原以為會是一個驚喜,沒想到卻被潑了一盆冷水,媽媽說,從小到大,什么事我都依你,只有這件事情不行。金基問為什么,媽媽說楊瑤與你同齡,結婚就是這幾年的事,楊瑤沒有父親,母親失蹤,叔叔家雖然沒有小孩,但一家都在外地,以后生下小孩,她一個人怎么帶得過來?還有養(yǎng)老的問題,難道要把對方一家都接過來住嗎?最后,媽媽告訴金基,她覺得楊瑤配不上他,以他們這樣的家庭,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如果他堅持要和楊瑤在一起,那她一分錢都不會給他。
實際上,類似的話楊瑤之前就對金基說過,而且?guī)缀醴趾敛徊?,金基感覺楊瑤仿佛站在他身后,而他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一層介質。那時楊瑤對他說,她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最后一個下班,她堅信,靠自己的努力,一年之內就能考出證書,三年之內就能當上項目經理,五年之內就能湊出買房的首付??伤麄儾]有等到那個時候。金基和媽媽大吵了一架,他知道,如果沒有家里的同意,他是什么都沒有的。他沒有把這件事馬上告訴楊瑤,他不忍心在這時和她提出分手,決定把這件事情瞞著,等過一段時間再告訴她,也許那個時候他們的感情已經淡了。在她面前,金基盡量裝出那件事不曾發(fā)生的樣子。楊瑤并不知道,此后她每一句親昵的話,實際上都像刀子般扎在金基心頭;每當他們倚靠在公園里,她憧憬地向金基描述婚后的生活,他都感到難言的痛苦。昔日那些陽光般的微笑與想象,此刻如同千萬度的陽光越過大氣層,直接照射在他的身上。
在日復一日的折磨中,他變成了一具僵尸,像一塊被扎了一萬刀的肉,失去了形狀與彈性,泛出乳白色的黏液,好像一條條蛞蝓。分手的那個晚上,楊瑤很驚訝,以為自己在做夢,當她明白過來這是現(xiàn)實的時候,她拒絕接受。人接受現(xiàn)實通常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抑郁,最后接受現(xiàn)實,然而那些過程在金基的心里早已經歷過了一遍。接下來的幾天里,楊瑤和金基一起尋找解決的方法,而他早已接受了這個結果。她想了許多辦法,甚至想讓他們三個坐下來談一談。她嘗試了多少次,金基就阻止了她多少次。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卑鄙的叛徒,在戰(zhàn)友力挽狂瀾的關頭,卻在后方升起了白旗。他痛恨自己,更痛恨自己處于一個這樣的位置。
金基說,要不我們不結婚,只談戀愛?楊瑤想了想,同意了。從那以后,兩人還是一起出去玩,吃飯,看電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有時候,在一起開心地笑過之后,楊瑤突然就不出聲了。有一天晚上,兩人吃完紅泥小火爐的烤肉,在公園散步,遠處墨一樣黑的湖面上,天鵝發(fā)出粗獷詭異的叫聲,楊瑤突然說,我們這算什么呀。金基無法回答,被雪藏的第二個階段到來了,金基承受著她的怒火。楊瑤拿出手機,當著金基的面,刪除了他的微信,并告訴金基,她相信愛情,如果她有了愛的人,就一定會用盡全力和他在一起,無論有什么阻擋在他們之間。她走了,金基一個人在路燈下的長椅上坐了很久,勾著背,像一只被曬干的蛾子。
后來金基再也沒見過楊瑤,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這里,和他同在一座城市,當他看見窗外下起雨的時候,他想到楊瑤也許正打著傘走在路上,當天氣轉涼的時候,他想到楊瑤也添了一件衣服。在坐地鐵的時候,金基想起她曾說,我們上班的方向是相反的,只是重合了幾站,他沒想到這句話有一天有了更多的含義。他擠在一個個低頭玩手機的人之間,打開手機,刷了會兒短視頻,又覺得沒意思,悄悄地轉動眼睛,盯著別人的手機看,想看看別人都是怎么在玩手機的。金基從他們之間走過,感覺自己像一個幽靈,透明、無聲地飄過一個個色彩斑斕的世界,置身于人群之中,突然感到格外孤獨,好像一個人渴死在大海上。他走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終于看見了一雙眼睛,那是一個沒有手機的小女孩,正盯著窗外掠過的黑黢黢的墻壁發(fā)呆。他的眼睛找到了另一雙眼睛,他感覺又能呼吸了。
金基在朋友圈刪掉了兩個人之前的合照,當天晚上,一個追求過他的女生來問最近有什么電影好看,他說不知道;第二天,有一個大學的學妹問他去不去喝酒,金基說剛吃了片頭孢。金基仰面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著提示音叮咚作響的手機,面對著天花板發(fā)呆。直到一天,一個沒有內容、無從打發(fā)的晚上,就跟所有她不在的夜里一樣,金基突然收到一條消息,他從床上坐起來,消息的內容是:對不起,之前說了很多傷害你的話,我只是因為愛而不得,所以一時失去了控制。金基說不是的,是我對不起你。楊瑤問,那我們還能當朋友嗎?金基說當然可以。
兩個人又見面了,楊瑤把頭發(fā)剪短了,燙了一下。她問金基,我好看嗎?金基說好看,不過梳起來也好看。周末的時候,兩個人出來吃了個飯,去貓咖擼了一下貓。第二個禮拜,兩個人去游戲廳打了游戲,但平時很少再交流。有一回,兩人逛完街,金基把楊瑤送到公交車站,楊瑤突然捶了金基一下,金基不明所以,他看見楊瑤低著的臉笑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也捶了她一下。眼淚瞬間涌上了金基的雙眼。他想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每次他把楊瑤送到車站,自己都會抱一下她。此刻楊瑤是想抱抱他了,但他們已經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彼此擁抱、親吻的資格,只能用拳頭,隔著夾克和襯衣打一下對方,在深夜無人的公交車站,暫時繞過內心道德警察的監(jiān)視,做賊般竊取對方身體的觸感。金基的雙臂張開了,十指的肌肉在蠕動,但和那個一步之遙的身影之間隔了太多,太遠。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了錢,卻讓曾經愛的人越離越遠了呢?
金基做了一個夢,夢見那片紅木地板翻轉過來,變成了一道墻,那些排列整齊的地板成了一塊塊堅固的城磚,他站在城頭,一支大軍兵臨城下,他們年輕氣盛,勢不可當,他的愛人在他們之間一馬當先,金色的頭發(fā)耀眼奪目,她的背后火光沖天。她說,新的戰(zhàn)爭開始了,你站在了我們對面。
老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上次游完泳,回去的路上,走過一片被參天大樹遮蔽的老街?那是夏天,你說真懷念,這樣的路已經不多了??晌蚁矚g不起來,那些樹遮天蔽日,把上面的光都擋住了……聽說你有新的女朋友了,是家里人介紹的吧?那女的可闊氣,她和你見面開的是直升飛機嗎?嘿嘿,金雞金雞,現(xiàn)在都在等你下金蛋了……
楊瑤在朋友圈曬了一組去西塘旅游的照片,兩張風景,一張美食,最后一張是和一個男人的合影,他戴著墨鏡,穿著防曬衣,露出一口白牙。沒有文案。這時劉清弦發(fā)來消息,說今天晚上有空,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金基沒有回,再次點開那張照片,盯著那個男人看了一會兒,仿佛想拆穿一個謊言。一個電話打斷了他,是劉清弦打來的,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問他晚上想吃點什么,金基想了想,說披薩。吃完晚飯,兩個人沿街散步,華燈初上,噴泉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拂動,劉清弦背靠著欄桿,扭過頭問,我想把頭發(fā)染成金色,你說好不好看?這時噴泉落了下來,細小的水珠彌漫在空氣中,金基看著她,搭在欄桿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冰冷的金屬,他屏住呼吸,等待時間的重合。劉清弦突然“哎呀”一聲,一只手捂在頭發(fā)上,低下頭去包里找紙巾,金基的眼睛黯淡了,說,世界上沒有金這種顏色,色相里只有黃,金是一種質感。劉清弦吐吐舌頭說,要你說一句“好看”真難。
金基和劉清弦一起回公寓,那是一個能看見江景的大平層,一打開門,一個黑黑的影子迎了上來,劉清弦開了燈,那是一條她養(yǎng)的金毛。劉清弦摸著狗的腦袋說,瑤瑤今天乖嗎?金毛瞇起眼睛,伸出舌頭呵氣。劉清弦把金毛牽進房里,金基站在窗邊,背對著劉清弦,凝視著夜色中的江水,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又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劉清弦坐在沙發(fā)上賭氣,把頭別向一邊。突然,她看見了茶幾上一道新的抓痕,像是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她把狗揪到客廳,指著茶幾問是不是你干的,金毛嗚嗚地叫著,趴到劉清弦腿上。劉清弦勾起手指去敲金毛的頭,說,叫你亂抓,叫你亂抓。金基怒了,轉過身吼道,你憑什么打瑤瑤!劉清弦被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圈紅了,說,你為了一條狗吼我,在你眼里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嗎?
金基牽著金毛走在街上,他知道今天是他不對,劉清弦的大小姐脾氣也不是好惹的,她最后說了句“這么喜歡就你去養(yǎng)著吧”,然后就把金基轟出了門。金基點了一支煙,一人一狗走在靜僻的路上,他走上一座橋,把煙頭彈進了江水,迎面吹來徐徐的江風,站了一會兒,扭過頭去看金毛,狗乖乖地坐在地上。劉清弦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有時候金基覺得,一切都是生意,人生是,婚姻也是,是一場橫跨百年、關系三代的大生意。當年沒看成的那場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最近又重映了,但他不敢去看,怕結局是好的。他把狗牽回家,他突然想到自己家里沒有狗糧,打算下樓去超市買點肉骨頭來。這時,金毛把頭探進沙發(fā)底下,金基把狗拉了出來,他看見狗的嘴巴里銜著一個什么東西。金基伸出手,狗低頭把那物放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塊麻將牌,金基把拇指放在牌面上摩挲,“中”上那一豎深如傷口,往事從中泛出殷殷鮮紅。他想,如果當時他沒有和楊瑤交換麻將牌,那天晚上輸?shù)娜藭粫褪前职帜?,現(xiàn)在他又該在哪里?他把牌翻過來,發(fā)現(xiàn)墨綠色的密胺牌背的左上角,隱隱地也印著一個小小的“中”字。聽說有人為了作弊,用隱形墨水在麻將牌背后寫明牌面,出老千的人透過一種特殊的眼鏡片可以看到上面隱形的字,而他手上的這塊麻將就是這種類型,上面的隱形墨水此刻大概是因為年久失效顯露了出來,如同一道驚雷照亮了黑夜。他想起那個暴雨的夜晚,爸爸房間里那副多出來的眼鏡。金基瘋了。他抱住金毛,手里緊緊攥著那塊麻將牌。
媽媽聞訊趕回來的時候,消防員正在疏散人群。大火在燒,濃煙滾滾,消防員將她攔住,她哭喊著說她的兒子還在里面,她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他平安。四周高墻炙熱得如同烤爐,幾個消防員沖進噼啪作響的火場,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突然,一條金色的大狗從火場里沖了出來,在它身后的是兩個消防員,肩上架著一個男子。后來人們說起當時的情形,就在搜救隊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們看見一條大狗站在熊熊燃燒的紅木地板上,金色的毛發(fā)耀眼奪目,它的背后火光沖天,正用嘴拉扯著一條手臂。
火災的具體原因還在調查,消防隊初步斷定是電器老化引起的,但現(xiàn)場也找到了人為縱火的痕跡。金基自從醒來后,無論誰同他說話,他都睜著雙眼,閉口不言。媽媽走到床邊坐下,說,當年的那副牌其實是楊伯伯準備的,爸爸為了以防萬一,買了一副老千鏡,上了桌才發(fā)現(xiàn)牌背后的字清清楚楚,于是將計就計,但沒想到楊伯伯后面紅了眼,最后連房子都抵了。這時有人敲門,一個金發(fā)的女人走進病房,她叫了一聲阿姨,媽媽點了點頭,說真感謝你能來,就出去了。那個女人坐下,看著金基,不說話。金基攤開手,掌心里是一塊麻將牌,在他昏迷的時候,護士想盡了辦法都沒能打開這只死死攥著的手。金基張開嘴,用沙啞的聲音說,還你。楊瑤說,你呀,還是這么傻。
楊瑤告訴金基,公司準備在上海成立分部,派她去打頭陣,今天她是來道別的。臨走前,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東西,也是一塊牌,是一塊“白板”。楊瑤說,兩個都給你,我不相信命運,只相信自己,未來的路是好是壞,都在自己手上。
楊瑤離開的時候,門打開了,劉清弦跑進病房,與她擦肩而過。二月,窗外的高空上,云浪無聲地翻涌,好像有什么斑斑點點落在窗上,分不清是雨還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