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做著同一個夢?!?/p>
夢里的我站在草海的深處,沒有起因。頭頂如云的鳥雀在水面投下陰影,能聽見它們褐色的羽毛劃開空氣,變作一張大網(wǎng)兜住將要沉淪的太陽?;璋档慕恢螘r上漲,回過神來已經漫過小腿,身體越發(fā)輕盈,也許下一秒就要被江潮裹挾而去。我幻想著摩西分海的力量,破開水的禁錮,而夢牢固如常。我想邁開腿,可趾縫里滿是溫暖綿密的江泥,黑鰱輕啄我的皮膚,鱗片滑膩,擦刮過去,和鳥群一同奔向我身后的城市,下半身就此昏沉。感官尚在沉眠,幻想出來的光線混亂而瑰麗,看向草海的那頭,只有山的剪影,像墨滴在水里。
我知道這一切,我記得夢源自我記憶中的哪一個碎片,清清楚楚。思緒的觸角精準而肆意,包裹住夢的邊緣。那是2012年,那時候,小孩子得腦膜炎的很多,但像我這樣,間斷著高燒了將近一個月的不多見。我躺在病床上時,皖南的梅雨季剛剛開始,城里濕氣很重,把手掌貼在病房的墻壁上,不一會就有成股的水從墻面流下。于是病房常把簾子拉嚴,居中放個火盆去濕,隔一會開門通風。我現(xiàn)在想來為什么那時候時常做夢,是有時候炭會被天花板上的水滴打濕。
皖南多雨,那一年格外多,自六月開始連續(xù)下了兩個月的雨。梅雨季也不總是只有淅淅瀝瀝的時候,有時候雨下得大了,病房的陽臺擺上好多個接雨的盆,我在高燒中的夢里,分不清何為真假,總覺得雨打聲是有人在敲窗棱。有時候醒過來,覺得自己躺在床上,像在繭子里隔著薄紗看窗外,影影綽綽的似有人形。十幾年后叔父的筆記里說,那時候我經常被夢嚇醒,身下的毛毯被汗?jié)裢??!爸短枒Q,惶遽不知所為,姑且抱而慰之。”
病房里不分晝夜,睜眼看見掛在半空的吊瓶,沒清醒一會又睡過去,再看眼前已是空空,我便知道一天已經過了,又囫圇睡去。那時候經常難以入眠,因為常常被夢魘困住,腦海深處有一把鈍刀在割磨著睡意,我幻想自己正躺在水底,手指插進細膩黏稠的淤泥,八月的江水溫暖而平和,可突然恐懼不成形狀,呼嘯著穿過病房,拉住我往地心下沉,意識的邊緣土崩瓦解,如同驅車開過無終的隧道,山脈堅硬而冰冷。很多年后我和宏聲說起那時候沒有盡頭的,連續(xù)的夢魘,一次次逃脫直到肢體不再麻木,好多次想起拋擲在無垠荒野上的人骨,還有許多莫名的意象,如此懼怕著直到醒來。宏聲問魘的前方是什么,我說我不知道,我那時候像在大湖中央行一只破船,四野茫茫不知來去,被魘拉住只知道費力掙扎,也許我會和叔父一樣跨過那條界線到達盡頭,原地變成一團空氣也不無可能。
我說有一天我大喘著氣醒來,叔父給我遞來一杯熱水,坐在床沿,捧著他那本密密麻麻的筆記,從中挑出幾句來讀給我聽,叔父的手指摩挲著紙頁,紙頁輕薄,讓人想起落葉。讀了有什么,我?guī)缀跞浟?,只記得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曹孟德的詩,不知為什么印象很深。那天我清醒了一整晚,雖然四肢疲軟如同枯木,但周身清冷而敏銳,透過紗窗,能耐下心看著遠方的天空慢慢亮起來。叔父還在一旁翻著書,能聽到紙面每一處粗糙的變化,心臟有力的跳動,我由此確信現(xiàn)實牢不可破,安然閉上眼入眠,一日無夢。
那是唯一一次,叔父給我看他筆記上的內容。他摁亮燈,如此藏在一盞暖意里,用言語慢慢把書削薄。父親和母親在南京回來不得,那一個月,病房里,常常只有我和叔父兩個人。他的話極少,我那時不懂他,為什么總是坐在一個地方拿一本大部頭看得如癡如醉。醫(yī)院午夜閉燈,叔父便去廁所湊光,為此經常被趕出來,可他不放棄,又去樓道讀書,三番五次倦了,護士站分給他一盞小燈,怕他又找麻煩,便在病房另設一張?zhí)梢喂┧?。家鄉(xiāng)話說他是“乞白的”,意思是不賺錢,不干正事的,我不懂什么是“正事”,只知道那一整個月我身邊只有叔父一個人。
八月,小城放晴,叔父決定帶著大病初愈的我從醫(yī)院溜出來散心。小城很少看見叔父這么高的人,那天風很大,他又裹著一件大衣走在路上,遠遠看好像旗桿。路上他常常想著自己的問題,走得快了,我拉不住他的手被拋在原地,到下一個路口了,他回過神來,又走回來牽上我。我記得問過叔父平時在想什么,他搖搖頭,只笑了笑,沒說什么。很久以后我坐在門前臺階上看叔父寫的筆記,記十幾年前的事兒,西夏字堆滿了整頁整頁的紙,好不容易挑出幾句話來,他只說那天一整包香煙掉在水里,沒說別的。也許我不是那天問他的,也許是更早以前,我記不得了。我?guī)缀鯖]有和叔父坦誠地交談過。
那天我們站在草海的深處,一步之遙的是剛退潮的江水,江水的對岸是淡墨色的群山,能看見放學的孩子上了最后一班水船離開小城。那天傍晚有十幾分鐘,太陽挪到江那頭,慢慢落下去,站在灘上,能看到暮色是怎么合攏的。那十幾分鐘,我和叔父站在如水般的暮色里,等街上慢慢亮起來。這個過程比一般人想的要快很多,因為夜色一開始只是霧一般遠在江的那頭,周身還是輕盈的藍色,沒有人會覺得它是什么能把自己裹挾走的東西;慢慢的,霧化作紗,紗變得深重如同水,水籠罩在江面、石階、草葉,最后連手也看不清,而你覺得這不是什么能裹挾你的東西,去想著一些懸而又懸的問題。家鄉(xiāng)的人說這時候容易“碰著”,意思是人在黃昏時候亂晃容易遇見鬼怪,“碰著”了就會被勾走魂魄,從此變成只會流口水的傻子。很多年以后我回來,站在原來的地方,小城沒多少變的,江水也一樣,學著叔父那時候點上一根煙,吸到第三口就覺得胸口難捱,匆匆走了,不懂當年為什么能那么安然。宏聲說可能是因為當年落水,我的一部分可能早就和江水去了,黃昏的鬼怪在我身上找了一通發(fā)現(xiàn)我不僅沒他們想要的還是個窮光蛋,所以催著我趕快走?!笆枪硎侨硕家燥埌?!”宏聲很大聲地說。
那時候我閉上眼又睜開,想分辨兩者的黑暗有什么區(qū)別,風識趣地消去,四下靜寂,感覺自己變成一顆石子投進甕里,在水的包裹下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偶爾睜眼看看水面,只有些模糊的動影,最后完全閉上了眼睛。從腳趾開始,沿著脊背往上,周身漸漸被溫暖的消沉包裹,越來越覺得暮色不只是沒有實體的光影。感官被抽離,想幻想些實物也只有空無,再想睜眼已經不可能,喉嚨不知什么時候緊住,我索性放棄和這夜色抵抗。現(xiàn)在想起來,那完全不是叔父的錯,他只是站在那里,有幾分鐘沒看我,我就完全沒有預兆地栽倒在水里。
“那之后,我沒見過叔父了。”我和宏聲說。我們窩在大別山的一個小村里,方圓幾里只有這里一點光亮,手伸到夜色中如同被陡然斬斷。宏聲說他在大學里演賴聲川的戲劇,做男主角,有一出戲他站在臺上,身后一大片紅布被鼓風機吹起來,他被裹在里面,不知道觀眾在哪,動作和走位也全忘光了,索性閉上眼睛抱著布把自己纏緊,大喊著“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之類的話。他說走這里的山路和那時候的感覺一樣,不管再亮的燈火出不過兩米就會被深重的夜吃掉,全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人只能把夜晚坦然地抱在懷里纏緊。我說外面雨不大,屋內抽煙太壞味道,不如索性坐到臺階去把煙點上。宏聲問香煙濕了怎么辦,我說濕了就濕了,難不成我們真是為了抽煙來的嗎,濕了就丟掉換下一根。于是我們坐下,縮手縮腳地點上煙,十二月份的雨打在手上生疼,我和宏聲知道,隱隱中門外有一道關隘,能吸收下所有言語讓它們失去含義,像射進濃霧中的箭矢,我們因此放下心來。
那之后,我沒見過叔父。我因為落水又回到醫(yī)院燒了一個星期,迷迷糊糊里聽到叔父跟我告別,說父親從南京回來,以這件事為要挾要把叔父趕回老家。我只記得這些,除此之外他還說了好多,在我腦中只剩下不成句的字符。一周后,梅雨季過了,小城開始升溫,漸漸熱得不像話。好多次我問父親為什么要把叔父趕走,他沒有話說,看我痊愈了就收拾東西到南京去了,我獨自度過了一個非常難熬的夏天。那年秋天父親又突然回來了,說要去照顧身體不好的阿公。過幾個月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皖南下了很大一場雪,五十年一遇的那種,往年只有粉雪的小城,突然在路邊堆積起直到小腿的積雪。也就是那會兒,阿公去世了,離父親回來只有不到三個月。
宏聲深深吸了一口煙:“所以你爹一直在找機會把叔父趕走,這樣阿公走了他就能把遺產全部吃下,是這樣吧?”我點點頭。宏聲說對了一大半,但其實事實沒他說的這么難聽。叔父和父親曾經一起在山里長大,簡直是翻版的孫少平和孫少安,立誓刻苦讀書改變命運之類的,一同從山里考去了城里最好的高中,又從皖南這個小城去了大城市。可是二十年前,叔父突然一言不發(fā)地從大學里輟學,任誰勸也不聽,搬回山里,整天啃著書本,寫一些旁人不懂的東西在集子里。宏聲回屋里拿來一本卷邊的舊書:“這個?”我點點頭。
如果按家鄉(xiāng)那邊的觀念,就是叔父是“碰著”了。至于在哪碰著的,怎么碰著的,已經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他們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讓叔父的“魂”回來。于是在叔父回到山里的一年里,各種道士、方士快把我們屁股底下的這個臺階踩爛。父親后來說,那時候叔父喜歡把字寫好掛在墻面和天花板上,這樣躺在地上也能捧著筆記看,誰知道阿公請來的方士進屋子一看,以為是什么符咒,從屋子里飛奔出來就地作法。想你也知道,阿公見這些人來了叔父還是不見好,又從縣城的教堂那兒拉來牧師。
“你笑什么?真是?。 蔽野褵熀谧炖?,起身從床下拖出來一個盒子,翻找出一個銀項鏈?!皡?!你看嘛,正經足銀的耶穌受難像!”宏聲接過來端詳,項鏈在屋內的燈下泛出淺灰色的光。
兩百年前,小城還是個熱鬧的口岸,商人們通過這條江水,把從上游天府買來的糧食、白酒和馬匹,運到下游的南京和蘇州,換來錦緞和茶葉。家鄉(xiāng)人說,從草海撐船過去,順著皖河到大江上,之后就能一路直達大海。海是什么小城很多人也許不知道,但他們知道下游的人很有錢財,花個把月把這里不值錢的米面運過去,就能換來一大船如煙似霞的羅緞,慢慢地小城就成了這些商幫的集散地。商幫跨過江面帶來財富、軍閥和妓女,還有就是一船一船的神父。之后發(fā)生了什么,都不重要,戰(zhàn)爭、革命什么的更沒必要在這說,總之兩百年后,商幫、軍閥什么的全進博物館了,而神父們還在這里。這意思不是說梵蒂岡還會派一個意大利人來做主教,我的意思是,時至今日,天主教還存在著。
宏聲端端煙盒,自己叼上一支,給我遞來最后一支。我說這故事很短。都沒有點煙,我繼續(xù)說下去。叔父十歲的時候,阿公帶著全家人搬到小城里。阿公家在碼頭邊上,離阿公家不到一街遠的地方坐著一個教堂,是用一處民國時的平房改的,傳統(tǒng)的木石構造,外立面那會還沒刷上水泥,是用白灰抹上去的。在房頭敲了一個缺口裝了塊彩色玻璃,除此之外沒什么特別,從遠方看過來,忽略掉頂上那處十字架,你會覺得它和別處沒區(qū)別。早些年城里還沒除四害的時候,教堂頂上都養(yǎng)著鴿子,天氣好的時候,總能看到白色的鳥群飛過灰色建筑的間隙,清亮的鴿哨劃過小城每一個昏沉的下午。我爹說叔父從沒信過什么教,但鴿群飛過頭頂?shù)臅r候,身邊人包括我爹都拿衣服抱著頭躲到屋檐下面,生怕被它們的糞便砸到,只有叔父此時跟著鴿哨聲走遠了。那會兒他十五歲,叔父也是,他們來到教堂前,門微掩著,偷偷望過去,能看見正對著他們的墻上擺著個蠟像?!笆且粋€大胡子男人掛在十字架上?!备赣H這么說,從門的縫隙里看過去,除此之外只有些燭火搖曳的光影。他們推門進去,看見一群人穿著白色罩袍站在蠟像下,低聲念誦著什么,聲音細密,編織出不成調的羅網(wǎng),把周遭塑造成一派莊嚴的氣象。父親說,站在那里,像被一口大鐘罩住,有什么在罩子外面用不成句的字符敲打著,他什么也想不起來,記憶仿佛被念頌聲重新編排,某個瞬間成了頌詩中的一部分,在鐘內有節(jié)奏地共鳴,而鐘外的天也許已經黑透,草木枯了好幾輪也不知道。父親說他那會兒莫名覺得想哭。
宏聲問,你父親在這之前知道天主教嗎?我說聽都沒聽過。那就奇怪了,我還以為只有信徒才會對唱詩這么有感觸呢,宏聲說。那并不是什么唱詩,后來我給父親找了好多版圣歌,父親都說不像當年,曲調最接近的是貝多芬的彌撒曲,我在國外給他找到的原盤,他拿著聽了一整夜,第二天醒來倚在沙發(fā)上又塞進放音機里聽了一天,還是覺得不像,只是曲調一致還不夠?!澳隳沁€有嗎?彌撒曲?”宏聲問。我搖搖頭,兩年前我爹去世,我媽請道士花大價錢給他扎了一個三米高的紙屋,本來說只給燒衣物,我偷偷把刻錄盤藏進衣堆里給他燒過去了。
門外雨漸大了,我和宏聲站起來,從一旁的陶罐里抽出傘擋雨。陶罐是我們清晨花五十塊錢在山腳買的,遠遠瞧像個寬口的梅瓶。宏聲很中意它的模樣,說附近不遠曾經是座官窯,這說不定是個古董。我沒有撿漏的想法,再者這釉面也沒啥紋路,要不然村民也不會拿它接雨用。我想著可以擺在叔父的那株孤孤單單的紅豆杉下,往陶罐里填些水土插上竹枝或者月季,不然這山腰的竹林里只有這一株高樹太突兀。于是我和宏聲樂呵呵地買了下來,踩著石板路上了山。誰知道真動起手來才知道罐口太小了,皖南這邊竹的根系長而韌,塞進去兩三根就堵住不得。把土刨干凈,吭哧吭哧又背下山,把罐子在溪水里洗了干凈,搬到村民家門口那戶人卻閉門不出,任憑我們喊多少聲大姨大爺都不答應。宏聲說他們今天指定是不會開門了。我倆只好又背著陶罐回到山上,從屋子里拿出兩把油傘插進罐子里,原來插傘的罐子低矮些,山路邊隨便采了幾株郁金香種了進去,還是不協(xié)調,我拿起鏟子在屋子邊上挖了個淺坑埋進去,只剩罐的腰身以上在外面,配著一旁秀氣的“傘架”,成了花壇。我對宏聲說,這叫創(chuàng)造性轉化。
可沒等我們坐下去,原本干燥的石階就已經被雨打濕了。陶罐太高,只好起身來抽傘,可石階上沒了我和宏聲兩個擋雨的,頃刻間就被雨淹沒了。我和宏聲索性就地坐下,如此看著雨點漸漸密集,終于一整條白色石階變成墨色。手指還夾著煙,可是抽不得,另一只手攢著木把,雨還下著,而且漸漸兇猛起來,落在厚實的傘面上如同鼓令。我和宏聲站在那里,決定把最后一支煙抽完。
父親說那天過后,有段時間很難打起精神,像是身上有股力突然卸掉了,握著筆盯著書本,覺得朝思暮想的未來也不是什么很遠的事情。他說有一次,躺在床板上,頭腦清明,但身體散落一地,動彈不得,盯著窗外晦暗的樹影想了一整晚,直到天明,看到灰色天空的邊緣轉變?yōu)榇棠康陌祝睦锞谷挥幸环N寬慰。有好幾次我問他那個晚上具體在想些什么,父親只說忘記了,可我看出他說出這話的時候,目光閃爍,每每都飄向無有意指的空處,有時候是閑置的碗筷,天花板的石膏線,窗外灰色的城市,再有些時候只是空氣,問過幾次我便也放棄了。
也許他真的忘記了,幾年后收拾行李去了別處,把這件事放在肚子里。至于為什么,可能是因為那時候信教是個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在小城人眼里,只有日子過不下去,“乞白食的”能力不夠的人才會去那種地方,我姑且這樣解答。父親說那天過后,叔父經常拉著他去教堂聽禱告,每次他都回絕掉了。我說叔父不是從沒信過教嗎?他說對啊,不信教不妨礙他去聽去看啊。叔父屋子里最多的就是宗教一類的書,上到圣經古蘭經,細到各類羊皮卷和草紙,不知道哪國的文字,他全收在屋子里。據(jù)我爹說被我阿公燒掉扔掉的書得有個二三十本,叔父一度被斷了生活費,為此絕食抗議,阿公見他如此不悔改,從此便不再管他,任憑叔父如饑似渴地讀“閑書”。那會兒股市剛開放,全中國的人都想著進去撈一份,我阿公帶著打拼十多年的積蓄,還有靠做穩(wěn)賺不賠的擔保才借來的錢,去了上海炒股,沒多久,就賺到了錢回鄉(xiāng)修房。叔父很少去學校,卻在那時候得了不錯的成績去了北京念書。我爹和他志向不同,托關系去了南京做茶葉生意。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把煙在石階上捻滅,收進大衣的口袋深處,這里沒有煙灰缸,只能暫時收進一個地方,等后天有一班公車,拜托師傅把這里的垃圾全運到山外面去。收傘進陶罐里,進屋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鳥鳴,從后山傳來的,我問宏聲這是什么鳥,宏聲說好像是鷺,又搖搖頭說不是,鷺哪有起這么早的。我們拾掇幾根炭塞進暖爐里點著了,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暖爐是叔父留的,原來的凳子被我折騰了沒幾天散架了,現(xiàn)在這個是宏聲新打的。他來這里五六年,鍋碗瓢盆,笤帚鋤頭全是他自己拿老物件改的,在山上砍幾根老竹做個凳子對他來說實在簡單。一個月前我接到母親電話,說叔父失蹤了,要我去山里料理后事。我問人找了沒啊就要辦后事,母親說不出話來。我知道家里是什么意思。正好那段時間,為了一個小說的結尾,我苦思冥想將近一周。故事是關于一個傳承幾代的木碗的歸屬,我想讓它就此了斷了因緣碎掉覺得過于草率,想留個開放點的結局讓讀者去想,被編輯說偷懶,索性丟筆不寫,把手機丟在杭州的出租屋里,背上必需品就走了。
“不對,你還沒說完呢?!焙曷曂蝗徽f,把半夢的我推醒,“你阿公,請了神父來家里,之后呢?和這間屋子里滿墻的西夏文有關系嗎?”那年阿公請來神父,是叔父回山里的第三年,我爹說阿公是放手一搏,兵行險招,再不行就當叔父這個人不存在了。他說神父和那些道士方士不一樣,他沒有坐著車來,那時候是夏天,就算是山里也有個四十來攝氏度,他們前一天通知的神父,到第三天神父才騎著電驢來山里?!半婓H?”宏聲問。十幾里路呢,真不知道怎么過來的,我們先不論這些??傊谌斓臅r候,那個神父騎著一輛到處都響的電動自行車來了。當時已經是傍晚,我爹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人背著包過來,衣服破舊面龐黢黑,還以為是什么土匪,在身側藏了把柴刀躲在門后面,近了才知道是趕路來的神父。他說神父趕到以后,沒急著敲門,從包里掏出一件黑色長袍穿上,整理了好一會,發(fā)現(xiàn)怎么也捋不平后就放棄了,不緊不慢地進了門。我爹說當時他在門外等著,夜還沒從山那頭過來的時候,神父就出來了。
“就這么簡單?”宏聲問。我說:“是啊,就這么簡單?!卑砩窀高M去,夜還沒來呢,就結束了。神父在門外把長袍脫掉塞進包里,朝我爹笑了笑,說:“錢記得打到教堂去哈?!彬T電驢下山走了。第二天叔父和我爹說自己不想在山里待了,兩個人就一起下山去了。
“我明白了,”宏聲說,“你爹覺得你叔父是在逢場作戲,他想吃白食,所以花三年在這里裝瘋賣傻,演一出苦肉計來騙你們,對不對?”我聳聳肩,沒有說話。宏聲總是把事情想得很尖銳,他擅長這樣也樂于這樣去想。上個月我坐車來山里,在叔父的屋子里撿拾東西,他站在另一側山頭上看見我搬進搬出以為我是來偷東西的,二話不說就報了警,最后警察一臉怒氣地找到他,以惡意消耗公共資源為由罰了他兩百。其實我要真想偷些什么也是白忙活,叔父的屋子里除了他寫筆記的紙堆,就是各種各樣的書,可以說除了東南角那張單薄的床之外,屋子所有的空隙都被紙堆和書填滿了。報警的事過后,我和宏聲也算不打不相識。他住在山頭一處平房里,據(jù)他自己說是一處“寶地”,起名叫“希思堂”,其實就是一處衰草離離的平地,不過風景確實好,從他那兒望過去,能看見遠處蔚然的群山。問他為什么來這,宏聲說小時候去寺廟玩,一個老和尚見他生得可愛,摸了摸他的頭,遞了個棗子。宏聲一直記著,過兩天再去寺里找老和尚卻怎么也尋不得,問寺里的人都說這里沒有什么老和尚。他辛苦不得,索性坐在地上開始大哭,驚動了寺里的住持。住持把宏聲抱在懷里問他老和尚的模樣,宏聲只記得老和尚窩瓜一樣的大鼻子?!八o我看了前任住持的照片,和我印象里的一模一樣,我于是問老和尚在哪,住持只說老和尚兩年前就圓寂了,他把我抱在懷里,讓我別告訴寺里的人,也別再找老和尚,說他在寺里過得很好?!焙曷曊f,“他說如果我告訴寺里的和尚,大家就會以為老和尚還未成佛,而一個老和尚修了五十年的佛還未成正果,我們這些人還有什么修行的必要呢,他說所以我不能和別的和尚說。”宏聲把這件事一直記在心里,大學畢業(yè)后工作了幾年,越覺得世上這里那里都沒意思,剛好在《國家地理》上找到這處秘境,和父母知會一聲,就辭掉上海的工作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到這里來,性子也從來沒變過。月初有鎮(zhèn)上的人跑上山來四處敲敲打打,我和宏聲一看,整座村里的老樹都被釘上了藍牌,說是為了方便游客。我問這棵紅豆杉叫什么,來人在一堆牌子里找了找,說是“加拿大杉”,我說我這里和加拿大有什么關系,來人說不知道,這是專家鑒定的。我問什么時候,哪個專家。他不想回答,直接拿著錘子就要往樹上釘,被宏聲沖過來撞飛幾米遠。我打趣說宏聲這號人該去塞北,皖南的曲線太溫和,他見得多了,自己的個性反而被消磨掉。
“你爹去世的時候,你叔父來了嗎?”宏聲問。“來了,”我說?!捌鋵崨]人通知叔父,他和我爹自從阿公走后就沒說過話,在此之前叔父和家里的關系也很淡漠,我覺得我媽甚至沒想起他這個人??墒悄翘?,我抱著我爹的骨灰盒從悼念廳走出來,路過一排一排的松木,遠遠看到叔父站在新砌的墓碑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曉得的,從山里趕來又找了多久。叔父站在那里,除了腰背彎了點,全身上下還和十幾年前一樣穿得整齊。工人澆水泥封墓的時候,家屬不能看著,我背過身去,落了幾滴淚,他好歹是我爹。叔父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給自己拿了一支煙,給我遞了一支,又點上一支放在墓碑旁邊。那支煙嗆得很,我現(xiàn)在都記得,吸到咽喉中就受不了了,想是山里人抽慣的,還好你有門路,能從城里托人捎帶……”我回頭看宏聲,他用毯子把自己裹著,陷進躺椅里睡著好久了。暖爐里炭漸燒盡,只剩下點余灰,我試著把爐子擰亮,可是火趴在那兒沒有要起的意思。空氣還溫和,我躺在床板上,攏了幾沓舊紙當被子,那些字,復雜的紋路有一種愜意,落在紙上,好像一開始就在那兒,如今攏在一塊,愈發(fā)變得像張網(wǎng),我想起在這一個月以來的夢,遠方的天空和鳥群。臨合上眼的時候,看見難解的文字從紙堆中拍翅而飛,無聲中鋪滿了整座屋子。我想我是太困了,翻個身睡過去了。
天慢慢亮起來了,我叫醒宏聲,后天就是小說的截稿日期,我要趕回杭州去決定那只木碗的歸宿。在此之前,我要先把叔父的東西帶下山去。叔父沒什么個人物品,失蹤之前,他只每周來山腳一次,購置些米面油,柴火他一個人搬不上去,就雇了腳夫,每周日送到山上去,腳程費50塊錢,現(xiàn)送現(xiàn)結。前兩次白日里送上去,叔父的屋門緊閉著,腳夫以為主人在睡懶覺,沒有理會,到第三周送上山,前兩次送來的柴火還原封不動擺在原地,腳夫覺得蹊蹺,大聲敲門,可屋內半點也沒響應,下山找人幫忙撞開屋門,才知道人已經消失近一個月了。我到那兒的時候,叔父的鞋尖整齊地朝向外側,好像他昨晚剛睡下一樣,可床上的衣物平整地攤開,上衣與內襯緊緊貼合,都昭示著,叔父在一個月前化作空氣一般突然消失了。
在山里時間過得很慢,躺在門前的空地上能做一整天的白日夢,看竹葉和紅豆杉到眼疼也無人管。我想在這里等著叔父,也許哪一天他就會從山下走上來,跨過白色的石階,像之前那樣和我打招呼。我跟宏聲這么說,他于是每個晚上帶自己存下的煙酒來找我擺龍門。山里的夜晚不怎么難熬,夜深重得如同厚布,在屋內點上一盞燈,像是在排斥著和這個世界同化,你于是得以安然地睡下。在未跨過夢的界線之前,我總想起小說里的那只木碗,之前聽一位老作家說要寫壞小說,意思是想到哪里寫到哪里,直到自己筆墨盡干,最后出來的才是自己的風格,我這樣做了,去南京看了趟漆器展,隨機選一個展品,拍了幾張照打印出來掛在床頭,每天睡前去幻想關于它的故事,在夢里繼續(xù),白天把夢寫就文字。最終花十萬來字去寫一只古董木碗的樣式、風度和靈氣,又花三十萬字寫三代人的糾葛,手與手的廝磨,體溫在木碗上的留存,細節(jié)到每一處指紋和紋路,到了第三十天幻想和夢都消失殆盡,我除了讓木碗碎掉沒有其他可寫,于是又用五萬字寫它碎裂時的瞬間,木碗緊緊貼在地面時周圍人的心理,下一個瞬間機理的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脆響,我寫,百年前,木碗從倒伏的樹中誕生,在嘆息與嘆息之間……我寫,可總也寫不盡,總是差一點,下一個呼吸,又一個,我知道這是無法到達的彼岸,除了鬼神。
這些我沒有告訴宏聲,他很聰明,太銳利,不會理會這些懸而又懸的問題。
打包這些物件很輕松,我們甚至沒有用上托人帶來的航空包,那些舊紙,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決定付之一炬,只帶走了叔父的衣物,裹成小小一個背包。昨晚下了一夜雨,第二天已經晴了,我和宏聲把紙堆起來,足有兩個人高。“你看這個。”宏聲遞過來一張薄紙。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西夏文,我說?!澳闶裁磿r候懂這個了?”宏聲問。我沒有回答,把紙堆到最上頭,從腰間摸出一個火機把紙堆點燃了。
今天天氣很好,太陽剛升上來,周身清冷而敏銳,伸出手靠近火叢,掌心被熱浪舔得微微發(fā)疼?;饏才c紅豆杉平行對立,一些紙片沒燒干凈,乘著熱浪飄忽著飛上去,在半空中明滅了一下,化作灰燼不見了?!澳阕蛲碓趺催€翻書來著?”宏聲問,“這么暗能看得見字嗎?”我抬頭看天上的紙屑,沒有接話?!敖裉煸缟闲堰^來,書堆亂成一團,你在找什么?”我說,差不多燒盡了,該走了。
路過紅豆杉時,我把耳朵貼上去,一開始只有氣流聲,穿過樹的空洞,漸漸地,有一個聲音從空洞下浮現(xiàn)出來,好像一大片黑暗中,有什么在演奏著,細密的聲音編排著,如同一口大鐘籠罩在周身。
下山路上,沒有風,草木似乎還在夢里,我想著杭州的出租屋里,存在于床頭照片中的那只木碗,這樣一路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