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記
這個秋天,一滴水點燃池塘。
螢火蟲在打聽夜晚的下落。
風(fēng)的眼神模仿牙齒,緊緊咬住濕潤的黑葡萄。
那黑葡萄必將裂開,
汁水們模仿綢緞的喊叫。
必有筆尖輕輕旋轉(zhuǎn),
在月亮的小腹上畫上花紋。
那花紋必將覆蓋眾多車站和行蹤。
必有食蟻獸的舌尖,在熱帶雨林里顫動。
必有水母,
在往事的窗口懸浮。
必有迎接,在風(fēng)的來來去去之中。
必有綠螳螂之臂,
鉤住藤蔓,令以往永恒。
夏日清澈
只愛這清澈。只有清澈活著。
鳥鳴清澈,青杏清澈,仰面清澈。
綠蔭如無用,但,如癡,如愛。
索性關(guān)了內(nèi)心的亂云飛渡。
清澈從未挪動,但高過
灰屋檐,高過人間口舌。
我愿棲息于夏樹當(dāng)中,
披掛著清澈,
再一次出生。
花枝記
有眾多綠葉簇擁又能怎樣?
再美的花,到最后,都是多少綠葉
在一旁看著她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凋零入土。
只有她身后那根
牢牢抓著她身體的枝條,
在她盛開時舉著她,努力朝向陽光,
讓她綻放出生命全部的美麗。
并在她離開后,孤獨地伸向天空,
日夜在她消失的地方,搖著手,
搖啊搖,仿佛在揮手告別,
更仿佛,努力伸出手臂,
想拉住一生所愛,
想把一生所愛,從塵埃中拉回來。
敖包記
以敬畏之名,只求平安,
以虔誠之心,唯愛吉祥。
在漸行漸遠的路途中,
腳下或高或低,邊熱愛邊感恩。
風(fēng)吹時光,石壘歲月,
人間煙煙火火,終抵不過迎風(fēng)的一面旗。
布列瑟農(nóng)
有一個人累了,
有一個人用手指在玻璃上滑行,
有一個人在水下痛哭。
八十歲的樹在長嫩葉子。
三十年的雪還沒長牙齒。
列車走了,冬日的霧藏著幼童的啼哭。
列車走了,記住要再三提醒晚年。
列車總會到達終點。
但在轉(zhuǎn)彎時,多少情緒可以繼續(xù)深入?
說過的話從此離開舌尖,
消失的長發(fā),從此在風(fēng)中
變成黑色的琴弦。
那緊挨著流水的琴弦,
除了青草,無人過問。
笛聲太慢,但適宜緬懷,
正午前的美貌和摯愛。
春天的溫度計溫度上升。
春天一身輕盈。
帶著曠遠不如帶著纏綿,
葉片輕輕旋轉(zhuǎn),
旋轉(zhuǎn)在新石頭和舊石頭中間。
你彎曲在我不在的午夜,
我從遙遠的聲音中汲水止渴,
停頓在你返回的路上。
樹林里一只烏鴉對人間多次挑剔,
今夜鐘聲響過十二下,迷霧蕩開慵懶,
一生之愛的所有時間,就此回心轉(zhuǎn)意。
父親的傍晚
對一本書的不適應(yīng)使天氣變壞。
踩著樹梢的雨最終掉了下來。
餐桌還沒收拾,遠處在漸漸安靜。
貓已經(jīng)在它的墊子上睡著。
電視開著,但是里面沒人,
只有一只瓶子在游泳。
后來有人從嘴里吐出一條河流,
窗外的雨就大了起來。
像長滿小腳的獸,燈光姍姍而至。
父親在鏡中找到一張對視的臉。
許多備忘的終將遺忘,比如傷疤里的愛。
許多不可重復(fù)的真的不可重復(fù),比如昨天舉起的手。
如何在天黑之后,
殺死源源不斷的黑暗?
他早已沒了年輕時的暴脾氣,
他慢吞吞坐下來,拿起黃昏,敬向夜晚。
八月有贈
七月的蝴蝶成全了
哪一株八月的桂花樹?
光身子的水獺,穿裙子的金魚,
因為開心,故意在風(fēng)中赤裸微笑。
天上的星星夜夜垂釣,人間的魚
沒有一條真正上鉤。
綠眼睛的池塘,
只愛一只青蛙三分鐘。
多少降雨都是覆水難收。
別勸一個人轉(zhuǎn)身,別勸往事另尋他途。
不做孤獨的幕僚。
孤獨輕易就能把一個人切成若干虛無。
幻覺等同于空白。
真的空白永遠是,一個人走后連往事都一無所有。
別讓晴空失守。
醒來的我永遠不如沉醉的我。
今夜遠方不遠,
一株干渴的仙人掌離月亮鼻尖更近。
虛構(gòu)的乞力馬扎羅
非洲的土路在地圖的左下角,
掀起塵煙。沙松雞骯臟的手臂,
垂在羚羊的出生之地。
狩獵與旅行,飲酒與歡愉。
仆人摸摸嘴唇,每小時出現(xiàn)半個微笑。
長頸鹿開始釣魚。
她為什么站在那兒?
鮮艷的嘴唇繞過田野和
灌木叢林。乞力馬扎羅
每隔十分鐘下一場雪。
借口無處不在,想吃下新生命的火腿,
就先要出售舊生活的殘余,
和一個內(nèi)心尊重的人活在一起。
她毫不猶疑,
把石頭化成流水。
飛機總是要來的。
螺旋槳褪色,強烈的對世俗吸引力的厭惡,
旋起大片塵埃。
叢林里走動著野羊和鬣狗的呼吸。
誰是哈里?觸摸的手指,
遮覆在天邊的胡須,鐘聲在書目里沉寂。
有剝啄聲自遠處傳來,
灰色的帳篷被蚊蟲叮咬,
幸福就是活著和愛著住在一起。
而哈里再次睡去,不是靠在海倫的胸前。
獵槍燒毀,汽車的彈簧座位硬如墓碑。
海倫坐在帆布椅里,居然一無所知。
再次睡去,牙齒熄滅了顫抖的發(fā)動機。
魚竿垂下,無數(shù)的魚從他的身下,
濕漉漉鉆入水里。大象的牙齒埋進河底。
他獨自飛走。手里沒有握著石頭,
沒有發(fā)著光的石頭。他飛走了,
她眺望灌木叢的邊緣:桉樹、雪地、沙松雞。
住過幾個冬天,才能記起那個抓狐貍的人?
往事是輛休假的火車。
扔出窗口的睡衣像奧地利的大鳥,
灰,而且柔軟如水。
她嘴上叼著櫻桃,
在阿爾卑斯山滑雪。
僅三個彎滑,她就從果園掉進旅館里。
燈光從屋子里射出來,
照在滑溜溜的鴕鳥身上。
她踢掉鞋子,在屋子里
拉著手風(fēng)琴。而他在天上飛。
“只要是你喜歡干的,我也干過。”
時至今日,多少男女在時光中絕塵而去?
到底是誰,始終站在乞力馬扎羅的雪里,
用往事的脂肪養(yǎng)肥瘦弱的幸福,
手持獵槍,看守愛的盔甲和馬匹?
螞蟻之書
春天一到,草葉就把我舉起來。
我爬上爬下,就是爬不出另一個天地。
我爬行的每一個瞬間都稱得上機敏。
我越爬越快,直到凌空蹈虛。
我用觸角拍打月光,一夜之間
拍打出遍地黑暗的稠密。
我們在奔走中消瘦。
我們在路上搖晃,互相拍打?qū)Ψ降念^。
我們愛蚊子的尸體和蒼蠅的頭顱。
我們更愛母牛不小心丟掉的乳汁。
我們光著膝蓋在石縫中間行走。
我們的額頭比月光冷,在閑逛中遭遇螳螂和胖青蟲。
我們用汗水澆灌米粒,但我們沒有汗水可供銷售。
我們不知道鱷魚昨晚去了哪里,
我們不關(guān)心海水的咸淡。我們的胃里沒有鹽。
我曾經(jīng)和一只瓢蟲談心。她有一張灰嘴唇,
她漂亮的外衣上躺著南方的秋天。
我見到她時,她正把自己拴在樹葉后,聽春風(fēng)乍起。
我不太喜歡春天,米粒太少,蝴蝶太多,
空中的花粉使我目光發(fā)炎,我的陰暗洞穴
日日乍暖還寒。
天空是頭頂?shù)囊黄~子,
我們隨時警惕風(fēng)的速度。
我們一臉?biāo)嵝裕诨ㄓ袄锇l(fā)呆。
我們爬上一粒沙子看風(fēng)景。坐在午后,
看烏鴉在枝頭研磨墨汁。我們曾經(jīng)集體
去掉耳朵,但是現(xiàn)在,雷聲一響,我們
仍舊會一愣。我們一寸一寸地活著,
帶著半個米粒。在灰塵里走來走去,找不到洞口。
命運一貫虛張聲勢,我們一做夢就掉進水里。
我的身上到處是骨頭,
適合與巖石頻繁約會??纯次业谋砬?/p>
像不像時間未用完的沙漏?我終生沒有流下淚水,
終生沒有發(fā)出一聲尖叫。我翻來覆去,
攥緊肉眼看不見的拳頭。我的牙齒長在胃里。
我沒歷盡滄桑,但滄桑歷盡了我。
我們唯一要做的,是朝陌生走去。
當(dāng)風(fēng)走完它的苗條之路,我們就有希望踏上歸途。
我們途經(jīng)一團廢紙、兩根草棍、一堆蘑菇和一片沼澤。
有時會路遇一只蜈蚣和一只鞋子,蜈蚣我們必須繞過去,
而鞋子必須爬進去,如此小的船,
是如何負載人的龐大軀體?我們從四面八方
趕往同一個洞口,在草荊上跌一跤,在雨水里抬起
布滿泥漿的頭,那個黑暗的洞府是我們的歸宿,
陰森,但是絕對舒服。
我不生病。我的身上堆積
厚厚的一層蟲鳴,我比草子微小,
但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大海。
我很想坐在一瓣雪花上萃取些清秀,但我
怕冷。在深冬,我一祈禱,我的舌頭就會凍在空中。
我們一生都思想單純。
從未想到自我了結(jié);更主要的是我們過于渺小,
從天上跳下都擊不起半粒塵埃。
我們在陽光下反復(fù)洗臉,但臉越洗越黑。
我們上樹,我們下水,眼睛上翹,通紅如螃蟹的腳。
我們用肚子在沙地上簽名,
把嘴唇放在冷和熱之間。天一熱,
我們就去夜晚擦星星。
我身體是一張弓,一生射出無數(shù)箭鏃,
有的射中葉子,有的射中花朵,
有的射中虛無。風(fēng)雨一來,墻縫就發(fā)出哭聲,
哭聲斷續(xù),我的愛人在地下抱著一堆骨頭,
整理愛情的風(fēng)塵。我如此脆弱,
想到來生不遠,我就抱著半粒小米,一身漆黑的單薄。
我們一生的表情都長在腳上。
為了生活,我們必須漫無目的。
我們暈頭轉(zhuǎn)向,集體站在岸邊,等待稻草出現(xiàn)。
我們看到去年的草長到了今年,孤獨的天
是我們頭頂一動不動的一只眼。每個晴朗的早晨,
我們會早早爬出洞口,腰間別著草棍,
我們先打掃院子,然后看太陽,
特別巨大地掛在一顆露珠里,如橘色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