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jié),朋友去林中散步,低頭凝視小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蝸牛。她小心翼翼地把蝸牛拾起,輕輕地放入掌中,帶回了我正在養(yǎng)病的公寓。朋友發(fā)現(xiàn)草坪旁長出了幾棵紫羅蘭,于是找來一把小鏟子,挖了幾株種在了陶制的花盆里,又把蝸牛放在了紫羅蘭的葉子下。然后,她把花盆放在我的床邊。
我34歲時去歐洲短暫旅行,結(jié)果被一種不知名的病毒擊垮,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性疾病。我?guī)讉€月來都在跑醫(yī)院,這一感染引起的并發(fā)癥幾乎讓我命懸一線。
我搬到了公寓居住,在這里,有人照顧我。然而,這只蝸牛怎么辦?晚餐時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只蝸牛的半個身子都在殼的外面。它身上裸露的部分從頭到尾不過5厘米,濕濕黏黏的,剩下的部分都隱藏在2.5厘米高的褐色殼里。蝸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持@個殼,優(yōu)雅極了。我觀察它是如何慢慢悠悠地、一點一點地順著花盆的側(cè)面爬下來。它每挪動一小步,頭上的觸角就隨之輕輕地擺動。
整個晚上,這只蝸牛把花盆的側(cè)面和底部的托盤爬了個遍。看著它緩慢悠閑的步態(tài),我有些出神。我在想,它這樣爬呀爬,會不會在這個晚上就走遠了?也許我再也見不到它了,也許由它引起的一切疑問都會隨著它的離去而消失。
然而,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只蝸牛又回到了花盆里。它躲藏在一片紫羅蘭葉子下,全身都鉆進了殼里,睡得正香。前一天晚上,我把一封信搭在了臺燈座上,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信封正面的寄件人地址處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方形小洞。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為什么一夜之間信封上會出現(xiàn)一個方形小洞?突然,我想到了那只蝸牛。它夜間沒準兒有什么活動,很顯然,到了晚上它精神可足了。它一定長了某種特別的牙齒,而且會時不時地把這武器拿出來練練。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這只蝸??赡苄枰稽c兒真正的食物。信紙、信封可算不上它的常規(guī)食物。床頭的花瓶里放了一些凋落的花朵,有一天晚上,我把一些干枯的花朵放進了花盆下面的托盤里。蝸牛醒了,它饒有興致地爬下花盆,看看我到底為它準備了什么大餐。不多久,它就開吃了。雖然速度慢得我?guī)缀醪煊X不到,可是一點一點地,這片花瓣開始變小。
我凝神聽著,果然聽見了它進食的聲音。這聲音就像一個小孩固執(zhí)地咀嚼著芹菜。我呆呆地看著,一個小時后,蝸牛把整片紫色花瓣吃得干干凈凈。
傾聽蝸牛進食的微小聲音把我和它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它和我同享一個空間,我們似乎形成了某種伙伴關系。而且,一想到床邊枯萎的花朵可以廢物利用,養(yǎng)活一個小生命,就令我非常滿意。我喜歡新鮮沙拉,蝸牛卻恰恰相反。它每天都睡在紫羅蘭葉子下,也不時咬過幾口,我卻沒見它對新鮮植物展現(xiàn)出過對干花瓣那樣的熱情。生物不論大小,總有自己喜歡的口味,人類必須尊重它們。因此,我欣然接納了蝸牛獨特的選擇。
我居住的這套公寓有好幾扇窗戶,窗外是一片美麗的鹽沼地。可是床到窗戶還有一段距離,就算我坐起身來也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在這兒,從我一睜眼就看到的天花板再到屋內(nèi)的墻壁,全部是白色——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白色的盒子里。
盡管我在這間白屋子里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此我非常感激,但這畢竟不是我的家。我的身體正經(jīng)受一次怪異的、令我不知所措的洗禮,已經(jīng)非常痛苦,現(xiàn)在還要飽受離家之苦。那些讓我身心愉悅的事物,那片野樹林和朋友圈,如今都已離我遠去。
有時候,活下去就靠著那一點兒支撐:一段感情、一個信念、一個還有可能實現(xiàn)的希望。這點兒支撐甚至不需要那么宏大,哪怕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快樂都可以:陽光照進堅固并且看似無法穿透的窗戶玻璃,讓毯子暖和起來。雖然窗外的風看不見抓不著,但它游移的聲音如此響亮,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進房子的隔熱墻。
連續(xù)幾周,這只蝸牛就住在離我的床不遠的花盆里,白天躺在紫羅蘭葉子下睡覺,晚上出來活動。每天我吃早餐的時候,它又爬回花盆,鉆進自己在土里挖的小洞,安然入睡。盡管整個白天它都在呼呼大睡,但只要我抬眼看看那花盆,見著葉下窩著的小東西,就安心很多。
紫羅蘭根部的土不夠用了,看護好心地從蔬菜園子里取了一點兒,往花盆里添了些土。這下蝸牛不高興了。接下來的幾天,它一爬上花盆就徑直奔向紫羅蘭葉子,就是不去踩新添的土。它要爬到紫羅蘭的頂部,才能安下心來入睡。這樣勞煩小蝸牛令我感到有些慚愧,于是托人從它原來生活的那片林子里取來一些腐殖土,把這些沙土全部換掉,這樣小蝸牛才肯跑回土里。換了一張舒適的床,蓋著柔軟的紫羅蘭葉子,小蝸牛終于心滿意足。
這只蝸牛被人從樹林帶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想,它從殼里伸出腦袋張望的那一刻,一定感到一頭霧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怎么會來到這里。這里沒有植被,像沙漠一般貧瘠,一切都非常陌生。其實它和我一樣,都不情愿地生活在一個不是自己選擇的地方,沒有了歸屬感的我們,心里都有無限的失落感。
我四處搜尋它那泥土色的小小身體,它通常蜷縮在花盆里睡覺??吹剿鞘煜さ纳碛?,我就覺得自己并不孤單。
白天,尤其覺得反差很大:朋友們都在拼搏事業(yè)或是照料家庭,自己卻在這病床上動彈不得??吹竭@只蝸牛在白天呼呼大睡,我卻有了新的啟示:原來我并不是唯一一個虛度大好春光的人,蝸牛的習性就是白天睡覺,就算下午的陽光再明媚也不會打擾它睡覺的興致。有它做伴對我而言是種莫大的安慰,讓我不再覺得自己像個廢人一樣,沒有一點兒價值。
晚上也有一段短暫卻欣慰的時光,因為我知道整個人類世界都要臥床歇息。不過,健康的人可能頭一沾枕頭就能進入夢鄉(xiāng),而被病魔折磨的我經(jīng)常在夢中驚醒,甚至整夜無法入眠。這時,小蝸牛又成了我的救星。當全世界只剩我一人失眠的時候,它也是醒著的,好像在告訴我:最黑暗的那段時光才是最美好的,更應該好好活著。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蝸牛教我慢慢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