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城有條清溪河,河上有座明代建的興濟橋,橋東連著平天湖濕地公園,橋西似乎不是接在老城的邊緣,而是架在一棵與其同歲的大樟樹上。大樟樹是城內最大的樹,樹干得三四人合抱。無論是老城,還是當下的新城,以大樟樹為中心的四周都有著與時代相配套的活動設施。近兩年,大樟樹下建成“口袋公園”,鋪上了地磚,建設了文化墻,增添了石桌石凳,還有長條椅,著實成了附近居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每天打摜蛋、斗地主、下象棋、拉家常的一團一團地擠在一起,熱鬧得很。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沒有馱碑勝似馱碑的大赑屃后的一塊地,即使來得早的人也不會去占,來得是時候的人也很少過去湊熱鬧。那塊地好似被兩個人盯上了一樣。
這倆人都七十多歲上下,大個子喊小個子老李,小個子喊大個子老王。老王,平頭小眼,左眉的紅痣上長出一根長長的白毛。老李什么時候都叼著一截半滅不滅的煙屁股。他的右臉平整光滑,左臉卻大坑小坑的,尤其挨著下頜骨的那邊還露著青筋,不像是一張臉,單獨看那一面還挺讓人害怕。
每天下午兩點半,老王從六路公交車下來,老李從對面的池陽路過來。老王左手拎著折疊桌、右肩背著兩把折疊椅,老李夾著個磨得能看見木紋的盒子,一步踩著一步。倆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也不看大樟樹下的熱鬧,徑直走到大赑屃邊上。
“別抽了!”老王說話像扣扳機打槍子。他擺好了老李的椅子,又把桌子擺好,這套程序是雷打不動的。
“抽你家的了?”老李的語氣似鐵彎鉤子還帶倒刺。說歸說,他還是將煙頭在大赑屃屁股上蹭滅,放進口袋里備著的另一個空煙盒里。
他倆從來都這么對話,不知情的以為倆人馬上要戧起來,實際上誰也不會看到這份熱鬧。
棋子也是老王擺的。紅子給了老李,他從不謙讓,拿起紅子就先走。老王一臉坦然,起黑子后跟,這也是他們的規(guī)矩。
雙方戰(zhàn)火紛飛。
“找死!”老王見老李的“車”軋了他的“馬”,拎起“炮”就要點火。
“你那歪把子能打準?”老李也看到自己手下一“卒”在老王的炮口下。
老王將“炮”在手心捂了捂,又放回原位。
老李看了老王一眼,笑笑。
老王也撇撇嘴,改為飛“象”。
老王沒有打老李的“卒”,老李也不去打老王的“兵”。
此時,若有懂點棋道的觀者,難免急得跺腳,讓老王拱“卒”,老王會說“去!樹下涼快?!被蛘咂浦らT喊老李出“兵”。老李會說“你帶過‘兵’嗎?”觀者只得無奈地離開,知曉這倆說硬茬兒話的人便笑話觀者不懂事。
又有幾個人能看懂老王和老李的棋呢?
老王和老李的棋下到最后,一定是老王一“將”攜五“卒”,老李一“帥”帶五“兵”,你守“漢界”不讓,我踞“楚河”不退。
“和!”老王大手一揮,又開始擺棋。
“你那金剛鉆犁地去啦?”老李邊說邊點上一根煙。
第二盤棋又開始了,之后是第三盤、第四盤……盤盤都是一樣的開始,一樣的結束,過程的不同,只有他倆享受。
第五盤結束,老王還是一揮大手,說:“回家!”
“不回家這里有飯吃???”老李起身拍拍衣上的煙灰,待老王將棋子收好、裝盒,他夾著棋盒就走。
老王和老李在大樟樹下一直這樣下著那副中國象棋,不添景,也不煞景。
冬去春來,最后一場雪草草收場時,大樟樹下突然有人問:“下棋的那兩個老頭呢?”
大家都朝大赑屃看去,你一嘴我一嘴,大家推算出老王和老李起碼一周沒來大樟樹這兒了。興許是有事,興許是天冷,沒有人往別處想,也沒有人把他倆不來當回事。
又過了四五天,老王來了,背咋駝了呢?他夾著棋盒,后邊跟著一位干凈利落的老婦人幫助他背著桌椅。老婦人將桌子、椅子和棋盤一一擺好。大家又朝池陽路張望,可是,快到下午三點了,還不見老李來。
老婦人是老王的妻子,性格開朗,常與大家聊天。大家得知,老李走了,下雪的第二天走的,肺癌,享年七十有三。送走老李,老王抱著老李留給他的棋盒當天下午吵著要來大樟樹下下棋,家人挨了幾天實在挨不過,陪他來了。
很快,大家聽到了老王的妻子講的老王與老李的故事:老王和老李年輕時,從池州當兵到武漢,又同批上了老山前線。在一次戰(zhàn)斗中,當排長的老李見敵軍一枚炸彈眼看就要落下,他縱身一躍,撲在戰(zhàn)友身上……老李血肉模糊地被抬下戰(zhàn)場,傷愈后,立了一等功轉業(yè)到池州公安局工作,直到副處級別退休。他救下的戰(zhàn)士就是老王,老王英勇善戰(zhàn),火線入黨又提干,打完仗回到部隊指揮有力、帶兵有方,一直干到少將。
夏天到了,來大樟樹下乘涼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學會打摜蛋的老王的妻子在連贏三局之后,看天色不早,笑呵呵地走到老王身邊,說:“走,回家!”她收起了棋盤和桌椅。
“不回家這里有飯吃???”老王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煙灰,他學會了叼著煙屁股抽煙。
老王妻子的語氣像極了老王,而老王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像老李。大家都這么說。
大樟樹逢上大年,白白的小花開滿枝頭,香遍了半個池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