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初秋的一個早上,小劉很意外地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是臨時接替回浙江探親的父親看管村委會的,并負責抽水工作。雖然我是村黨支部書記,但是我知道如果沒啥著急的事,小劉不會這么早給我打電話。
那時,我還躺著,一看來電顯示急忙坐起接聽。小劉語速平穩(wěn),我心里就穩(wěn)了神。電話大意是,他抓住個賊,我要是起床了就過來看看咋處理。
我問他:“在哪兒發(fā)現(xiàn)的?”
“在壓水塔上。我早上抽水時,他還在壓水塔頂層睡著,這家伙說不定憋著什么壞水,還沒使出來呢。”小劉自己下了判斷。
“現(xiàn)在人在哪?”
“在村委會。”
村委會離我家三百多米遠,我起身往村委會走。清晨,路上濕漉漉的。
大約五分鐘后,我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八十多歲,看上去精瘦健壯,臉龐黑紅,須發(fā)全白,靠墻坐在凳子上。
小劉坐在辦公桌旁靠門口的椅子上。
我拉出一把椅子對著那個人坐下,摸出盒煙遞過去。他沒有接,受到驚嚇似的半個身子往外倚,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神有些迷離。
我抽出一支煙,點著,然后遞給他。他接住,狠狠吸了兩口,停頓一小會兒,才有少量的煙霧從鼻孔噴出。
我笑了,把剩下的煙塞給他。
氣氛緩和了點兒。那個人不再防備我,換了個舒服的坐姿。
我問:“你是哪個村的,怎么不回家???”
“你大爺?shù)??!彼毖?,說話漏風,吐字不清,還帶著點兒奇怪的口音。當?shù)貙偃?,說話基本都是第一聲的平調(diào),外地人聽不懂,本地人不喜歡。
我沒聽清,又問了他一遍。他又說了遍“你大爺?shù)摹薄?/p>
小劉笑出了聲。
我不急,細聽,好像說的是村名。噢!我辨識出來了,他說的是“嶼大地”,正是我們村的名字。
我往前湊湊,認真端詳他,問:“你說你是嶼大地的?身份證呢?我看看?!?/p>
他眼珠再次快速轉(zhuǎn)動,顯現(xiàn)出不知所措、傻呆呆的樣子,讓我一度懷疑他不是正常人。
小劉性急,上手翻他衣兜。
他沒反抗,任由小劉從他的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煙盒大小、紅皮燙金字的小本來。小本上面的字跡部分筆畫脫落,看不全整,寫著入股分紅什么的。我慢慢打開,手寫的楷書,姓名:史佳文;住地:嶼大地大隊;時間:一九七三年。
果真是我們村曾經(jīng)的村民。我和小劉對視了一下。小劉直搖頭。
我認真地回憶起過往,搜尋老輩人的一些信息。記憶中,好像是有家姓史的,可史家的人早在三十年前全家就搬遷至劉家河村了。
這時,史佳文換了個坐姿。他兩手交叉摁在肚子上,身體前后劇烈地搖動,口中發(fā)出奇怪的聲音,類似于“嗚嗎嚕”,很連貫。
我和小劉蹲下身,望著他,用手在他面前晃。
史佳文沒什么反應,依然搖,依然一個勁兒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
“這人腦子不太靈光?!毙屩f。
我制止小劉:“先別亂說?!辈碌剿赡莛I了,我讓小劉到超市買方便面、糖餅,還有豆腐干。見到食物,史佳文很聽話。我對他說:“一會兒我把你送回去。”他啥也沒說。
等史佳文吃完了,我和小劉決定先帶著史佳文一起到壓水塔去看看。
我不放心史佳文一個人留在村委會,他看起來腦子多少是有點問題的,他讓我想起一個人——我三叔,當年他的病跟史佳文的病相似,犯病時可以整天說個不休,不犯病時和正常人一樣。
壓水塔坐落在村北,三面被大片農(nóng)田包圍,一面是幾十戶農(nóng)家房舍,壓水塔是十多年前用政府扶持項目資金建起來的。
再次來到壓水塔,史佳文頓時活泛起來,他甩開我倆,“噔噔噔”地沿著內(nèi)梯爬上去,身手敏捷,如同小伙子。我和小劉驚奇地對望一眼,趕緊從后面追上去。
史佳文在壓水塔頂層來回踱步,顯得特別激動。
壓水塔有兩層。底層是機械設(shè)備,頂層兩面有窗戶,還有個巨大的水箱,水泥地上有一套舊衣物,幾個喝空的純凈水瓶。
這時候的史佳文完全像個正常人。他能準確說出我爺爺?shù)拿?,說我爺爺有個別號,叫老全,紅臉膛,一說話就笑,笑聲像敲鑼。
史佳文說得對,我爺爺有這個特點。
史佳文又說起村里其他人的趣事,基本上符合那些人的原貌。
在壓水塔頂轉(zhuǎn)了一會兒,史佳文又指指地面,說,這個地方當年蓋著石頭屋子,四堵墻開著大大的窗戶。那些年,還沒分田到戶,莊稼臨近成熟快收割時,為防止丟失和被盜,大隊(現(xiàn)在的村委會)臨時組織十幾個人成立“秋收護衛(wèi)隊”,他和幾個公認的正派、體格好、機警的年輕人年年在這守護莊稼,有時也得去追偷糧食的賊,真是難忘啊!
他這時完全像個鄰居大爺,用普通人的思維,講述著不算久遠的往事。
趁他興致正濃,我問他怎么一個人跑出來的。
他說,前兩天,他獨自從劉家河村出來,走走逛逛,一路竟回到出生地——嶼大地村。他白天在野地里逛,餓了挖幾個土豆,摘幾穗嫩玉米,攏堆火燒熟了吃。晚上沒處去,就爬上壓水塔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來,外面的景物打開他塵封的記憶,很多往事在他心里復活。
2
往回走的道上,史佳文又恢復了之前迷惘的神情,弓著腰,木呆呆地跟在我和小劉后面。
小劉和我并排走,他悄聲問我該怎么辦?他指史佳文如何安置。
其實,早在壓水塔上,我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我撥通了劉家河村黨支部書記劉巖的視頻。
視頻接通后,我簡要述說了經(jīng)過。劉巖邊點頭,邊說,昨天村民史立的老婆說她二叔不知道去哪了,兩三天沒回家了,史立是史佳文的侄子,史佳文現(xiàn)在跟他侄媳一起過,他侄子史立常年在外邊的工地做瓦工。
劉巖嗓門很大,又說史佳文除了偶爾犯病,沒啥別的惡習。他是五保戶,侄媳也孝順,在村里生活得還不錯。
視頻通話的時候,史佳文就站在我身后,他警惕地左看右看。
我調(diào)整好角度,將史佳文拍進去。劉巖很確定地說,他就是史佳文。
上午十點多鐘,劉巖開車拉著史佳文的侄媳來到嶼大地村。
劉家河村距我們村有二十多公里,史佳文的侄媳頭回來嶼大地村,她問了些村里的事,想看看過去的老房子。
他們家房子后墻已全部坍塌,只余下房頂?shù)膸赘髁褐沃鴵u搖欲墜的房子。史佳文站在房前,看來看去,不忍離去。
中午,我安排他們在我家吃了午飯,臨走時,史佳文坐在車后排,頻頻回頭,嘴里又說些別人難聽懂的話。
3
十多天后,史佳文再度回來了。這次他去沒去過壓水塔我不知道,探親歸來的老劉也沒在壓水塔見過他。自從上次史佳文爬上去后,小劉加固了木門,換了新鎖。
史佳文是在傍晚突然出現(xiàn)在村委會門口的。當時我正趴在桌上寫匯報材料,偶然一抬頭,看到了他。
我吃了一驚,趕忙開門招呼他進來。史佳文的臉上、身上全是灰塵和汗?jié)n。
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害怕,他站在地上,眼神凄然,嘴唇動著,說的話我仍然聽不懂。
村委會今天就我一個人值班。我讓他先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答非所問。
我走出村委會,在外面給史佳文侄媳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我又打給劉巖,電話很快接通了。
我劈頭蓋臉沖劉巖嚷,一個史佳文都看不住,你這個支書是吃稀飯的?
劉巖被我一頓搶白也沒吱聲。等我氣順下來,說明原因,劉巖笑著說史佳文喜歡你們村唄。再說了,他一個大活人,邁開步子去哪,誰能看得???
最后,我倆商量,今晚先讓史佳文住下,明天我給他送回劉家河村。
我讓老劉把村委會閑置的那間庫房收拾出來,被褥是現(xiàn)成的,先讓史佳文住下。
我打定主意,明天務必去趟劉家河村,實地看看史佳文的生活狀態(tài)。他幾次三番往我們村跑,說不定有啥隱情,只有事實弄清楚了,才能理智地解決問題。
史佳文昨晚吃得飽,睡得好。老劉說,晚上給他做的蕎面饸饹、豬頭肉,兩人還喝了點兒酒。
老劉說,這人看著也很正常呀!還跟我說起當年他和一幫娃子在大南山上站崗放哨、遞送情報的事。
4
我開車送史佳文回劉家河村的途中,他像個小學生,規(guī)矩地坐著。我丟給他一盒煙。他煙癮大,抽完第一根,緊接著第二根又噙在嘴上。
行程過半,史佳文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幾次好像想說些什么。我放慢車速,示意他隨便說。
史佳文對我說出了他的想法,他想留在嶼大地村。車輪壓著水泥路面,發(fā)出唰唰的聲音。我握緊方向盤,沒吱聲。
史佳文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開始前后搖動。
劉家河村西面有座水庫,波光瀲滟。
離劉家河村愈近,史佳文搖晃得越厲害,我不擔心他會在車內(nèi)磕傷,安全帶已將他牢牢地固定在一個范圍內(nèi)。
到了劉家河村委會門口,劉巖和史佳文侄媳已經(jīng)等在那了。史佳文侄媳搶前一步,臉有愧意,向我說著什么。我沒聽清楚,微笑著沖她招手。她將史佳文扶下車的當兒,劉巖將我拉進了村委會。
我坐不住,提出想看看史佳文生活的地方。
在去史佳文侄媳家的路上,劉巖說,史佳文侄媳愛玩牌,有時一玩就是一天,也不怎么管史佳文。史佳文跟村里人又不合群,時間久了也挺孤單壓抑的。
我站住,說,他再壓抑,也不能總往我們村跑吧?這要是出點兒什么意外,責任算誰的?
劉巖撓撓頭,笑著說,咱倆再想想辦法,坐在辦公室全是問題,走出去全是解決辦法。
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是這個村的村支書,辦法應該你想。
他答應得很爽快,是,我們倆再想想辦法。
是你多想想辦法。我糾正他說。他點頭說,好。
我倆正說著話,劉巖說,到了。
四間磚房,房頂架著太陽能熱水器,闊大的院內(nèi)東西擺放零亂。屋內(nèi)還算整潔,該有的家用電器一樣不缺。劉巖說,史佳文侄媳的兩個孩子全在縣城讀中學,平時不回來。
史佳文和他侄媳早就回家了,兩人在房內(nèi)爭執(zhí)著什么。見到我們后,史佳文侄媳立刻換成笑臉迎出來。
史佳文獨居的房間,干凈明亮,床上的被褥沒有異味。一臺舊收音機放在床頭,我擰開,沒有聲音,搖晃幾下,仍然發(fā)不出聲。
史佳文侄媳略顯尷尬,說,忘充電了。
總體而言,史佳文的生活還算不錯。
我對史佳文說,別總往嶼大地村跑了,你是屬于這個村的人,聽明白了嗎?史佳文沒言語,沒說行還是不行。
史佳文侄媳倒是很痛快,當面應承下來,說下回一定要看住他。
她瞅瞅我,又望望劉巖。這回,劉巖板起了臉,大聲說,有責任,你也是第一個,你是監(jiān)護人。
史佳文侄媳訕笑著回道,支書這怎么還急眼呢?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我們?nèi)齻€人正說話時,史佳文突然往巷子里頭跑。他的兩條腿快速地倒換,帶著風聲。我們?nèi)齻€人頓時呆住,幾乎同時跟在史佳文后面追,邊攆邊喊他,讓他停下。巷子里頭有個約五米多高的土臺,上面有一棵梨樹,樹冠豐茂,亭亭如蓋,伸展出數(shù)不清的枝條,結(jié)滿梨子。
史佳文摘下幾個梨子,兜在衣襟下擺,然后做了個奇怪的手勢,他學著交警指揮交通的樣子,右手朝前指,前方是出村的道路。
我們追得氣喘吁吁,哭笑不得,仰頭看站在高處的史佳文。
史佳文指揮了一會兒,從土臺上下來,走出巷子,把梨子倒在我的車后座。我想對他說些啥,他卻不再看我,低著頭朝家的方向急走。劉巖不禁感嘆,好個倔強的老爺子。史佳文侄媳緊繃著臉,咬著嘴唇,在后面跟著走回院子。
出村時,我不經(jīng)意間從后視鏡看到,史佳文不知什么時候又站在土臺上朝這邊張望。
我希望這件事就這樣圓滿地完結(jié),但剛才的一幕,讓我隱隱擔心起來。一路上我不得不認真思考,史佳文要是再跑到我們村,我該怎么辦?
5
不久,進入秋收階段,各家各戶都在地里收割熟透的谷子、黃豆。
老劉和老伴在自家田里忙活,他家有一塊田與我家種黃豆的地挨著。歇息時,我和老劉坐在地頭的樹蔭下。我勸他:“小劉也不小了,該來地里干活兒就讓他干,總慣著也不是個事兒?!?/p>
老劉的臉擠出笑,說:“孩子投的簡歷有回音,讓天津一家公司聘去上班了,走二十多天了?!?/p>
我忙不迭地向他祝賀。
老劉搖搖腦袋,說:“沒啥,現(xiàn)在村里的人都重視教育,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成家,只在年節(jié)時才回到村里小聚幾天?!?/p>
又聊了一會兒,我提醒老劉,現(xiàn)在家家都忙,離開村委會記得鎖好門。
老劉呵呵笑起來,說史佳文比他還靠譜,他還要感謝村支書給他找了個伴呢。
“史佳文哪天來的?”我問。
“來好幾天了,被褥也拿來了,就住在上回收拾出來的庫房。哦!我忘說了,史佳文最愛干抽水的活兒,一天兩遍往壓水塔跑,有時晚上就在壓水塔上住?!崩蟿⑻咸喜唤^。
這幾天我連著去鄉(xiāng)里開會,還有秋收的活兒,沒去村委會,誰知竟出了這檔子事兒。
我越聽越不對味兒,心頭忽地升起一股無名火。這樣先斬后奏,我成啥了?怎么也得先跟我打招呼吧。我對老婆說,村委會有點兒要緊事,讓她再干一會兒就回家。
我匆匆趕到村委會。史佳文頂著太陽在掃院子。見到我,他拄著掃帚把停下來,臉油亮亮的,笑著沖我打招呼。
我氣鼓鼓地沖他揮揮手,轉(zhuǎn)身走進辦公室。
我尋思了一會兒,給史佳文侄媳打電話。那頭,史佳文侄媳說:“史佳文死活要走,我們都半道攔好幾回了,有兩回他都犯病了。實在沒招了,只好把他送到嶼大地村。請支書放心,史佳文的五保戶補貼,還有吃穿零用,我每月給他送去,他只是暫住你們村,哪天他不想待了,我們就接回去,保證不讓你們村犯難?!?/p>
我在電話里說:“我們村不是敬老院,史佳文有個病災啥的,誰來管?萬一出意外,誰來負責?”
“這個確實是我們家屬的責任,不過說不定,史佳文在你們村生活得更好呢?”聽話音,史佳文侄媳鐵了心要把史佳文放在我們村了。
我說話聲挺大,史佳文在院子里大概聽見了,有兩回他用手擋著光,從窗玻璃往屋里看。
放下電話,我又給劉巖打電話,基本證實了史佳文侄媳說的話。
“你這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p>
見我語氣緩和,劉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當他是走親戚,出趟遠門,咱們兩個村都是他溫暖的家,只要他老年生活過得舒服就行。”
劉巖最后的話打動了我。事情就這樣敲定下來。
放下電話,我把史佳文叫進來,我管他叫叔。史佳文神色緊張,不安地直眨眼睛。我拉他坐下,給他沏茶,對他說:“你只管安心在這住,但有一條,必須保證安全?!?/p>
他放松下來,說話拖著長音:“不會有危險的?!?/p>
我讓他記下我的手機號,反復交待,有事一定要先跟我說。我讓史佳文管壓水塔。
得到我的許可,史佳文正大光明地住進壓水塔。我不放心,有天半夜去看他。
老遠,我瞧見壓水塔頂層的兩扇窗戶透出燈光。當我走近了,史佳文聽到腳步聲,開門出現(xiàn)在頂層的緩臺,緩臺的周圍焊了一圈鐵柵欄,是我前兩天讓人新安上的。
史佳文認出是我,跟我打招呼。我進到里面,史佳文向我匯報,說東北角離這半里遠的養(yǎng)牛場總有人進進出出,他都盯好長時間了。我告訴他養(yǎng)牛場那塊地,原先是果園,早就廢棄了,現(xiàn)在咱村的劉庫在那養(yǎng)奶牛。
我對他說:“不用總住壓水塔,山區(qū)夜里風大,你年齡也大了,身體扛不住。”
史佳文嘴上痛快地答應下來,可一到晚上又住到壓水塔上。我又勸了兩回,他也沒下來,我只好由他。
這次史佳文回來后,再也沒犯過之前的病。史佳文侄媳加了我的微信,我將史佳文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一再對我表示感謝。
村里人很快感受到史佳文給他們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養(yǎng)牛場的劉庫有天對我說,他想每天免費給史佳文一斤牛奶。
我打趣問他,為什么只給史佳文,村委會還有好幾個人呢?
劉庫呵呵地笑,對我說,有兩回他半夜從壓水塔經(jīng)過,史佳文每回都從亮著燈光的頂層走出來,我故意讓膠鞋用力地摩擦水泥地面,制造出很響的動靜。他一直盯著我的身影,他問我,你總?cè)ヰB(yǎng)牛場干什么?那是你的牛嗎?我說當然是我的,整個嶼大地村就我有這么大的養(yǎng)牛場。史佳文來了軸勁,問怎么證明養(yǎng)牛場是你的?萬一你是偷牛的壞人呢?我沒好氣地說,我的就是我的,不信你去問村支書。
劉庫說,剛開始被人盤問,他很不高興,埋怨村支書沒事找事,弄這么一個不相干的人守夜,有啥守的?幾十年了都太平無事。后來適應了,覺得這樣挺好,夜晚多了雙眼睛,心里更踏實。有史佳文盡職守夜,他的養(yǎng)牛場憑空多加了道護欄。
我提醒劉庫說,史佳文來咱們村,不是來干活兒的,夜宿壓水塔是他主動要求的,說不定哪天他就走了。
6
今年的秋收已經(jīng)結(jié)束,原本生機無限的大地顯現(xiàn)出空曠寂寥。
史佳文來村里半個多月了。這半個多月,史佳文早晨和中午各放一遍水,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壓水塔上待著。晚上,他住在壓水塔的時間比住在村委會那間宿舍還要長。
我從家里找來羊毛氈子和軍大衣送給史佳文。我反復叮囑他,不用老住在壓水塔上面。史佳文老老實實地聽,然后羞澀地笑。劉巖和史佳文侄媳來過一回,送來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有時候,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會來壓水塔找史佳文說古論今。
有一個比史佳文小幾歲的老漢,小時候跟史佳文一起放過哨,聽過解放軍戰(zhàn)士講戰(zhàn)斗故事。
兩個老人會站在壓水塔上,眺望綿延的大南山,走回記憶的深處,回望那段血與火的過去。
幾十年前,冀西北這片熱土上活躍著一支民間力量組成的武裝隊伍。他們伏擊日寇和偽軍。那時,各個村留村的婦女們組成小組,給前線官兵納布鞋,送食物。孩子們也不閑著,成立兒童團,兒童團團員拿著自制的木桿紅纓槍或者鐮刀,站崗放哨,盤查過路的外鄉(xiāng)人,并傳遞一些重要的情報。星星之火,燃遍冀西北。
我忽然有了個想法,由村委會出資,把史佳文的故事和我們村的那段歷史整理出來,制作成圖板,掛在壓水塔的磚墻上,讓史佳文做講解員,講給村民和他們的孩子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