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氏春秋（連載三）

第三章 務本掛冠隱去內遷光明定居

一歲·抓周

西元1331年，元至順二年，朝局混亂，天下已呈分崩離亂之象。位于福建閩縣的狄家，還沒有受到多大影響，正處于家業(yè)蒸蒸日上的繁盛時期。

這一日，狄家院子內外張燈結彩，闔家上下喜氣洋洋。院門外的大街上停了好多些車馬，交通為之堵塞。狄家的門房接過一張張名刺，亮著嗓子高喊：“張大武先生來賀，送錦緞一匹，祝小公子前途似錦！”“李明波先生來賀，送玉佩一對，祝小公子身體康?。　薄伴}縣教諭歐陽清來賀……”

從早上到中午，來狄府的人絡繹不絕，門房嗓子都喊得冒青煙了，根本來不及喝口茶潤潤口。他卻沒有一點兒不滿和抱怨，臉上滿身歡喜和自豪。這一天，是狄家的公子狄務本的一周歲生日，閩縣上下稍有頭面的人物，基本上都來這兒賀喜了，作為狄府的下人，門房也覺得與有榮焉。

狄家的大院經(jīng)過這幾年的擴充，占地頗廣，此時，滿滿當當?shù)嘏帕藥资畯堊雷?，桌上擺有佳肴美食、清酒佳釀，這是給來賀喜的朋友們準備的。在狄府不遠處的大街上，還設有一個粥棚，免費施粥，據(jù)說這樣做是給滿周歲的孩子積德，菩薩知道了，就會保佑孩子身體健康、事事順心。閩縣本來就不大，有頭臉的到狄府去賀喜，夠不上資格去賀喜的就到粥棚吃免費粥，整個縣城里有一半人都參與到了這個盛會，端的是萬人空巷，比正月十五鬧花燈的時候還要熱鬧、喜慶。

話說這閩縣狄家，出于浙江松林狄氏，狄群這一支，子嗣不旺，因之狄務本的出世，上到老爺子狄群，下到普通傭人，都指望著在狄務本一周歲的時候大辦一場，有了那么多人的祝福，也好保佑狄務本無病無災、平平安安。作為一家之主的狄承烈，也就順著大家的意思，所以才有了這一場閩縣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熱鬧盛況。

話說這狄務本，出生的時候也有些怪異。一般孩子出世的時候，第一個動作就是呱呱大哭，用自己嘹亮的嗓音宣告來到這個世界?？蛇@狄務本，生下來卻不哭不鬧，安靜得就像剛剛吃飽了正在打瞌睡的小貓。因為這，狄承烈頗有些擔心，生怕這孩子生下來就帶有什么毛病，找了好幾個有名的大夫給他檢查，都沒有查出什么問題。倒是狄家的老爺子狄群，對這事有另一種看法，他說：“這孩子生來帶有異相，將來定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币蛑畬@個孩子喜愛異常，連衙門里的差事都辭了，專門在家里照顧孫子。

狄群老爺子是個飽讀詩書的文學之士，一直遺憾狄承烈沒有繼承自己的詩書之學，如今有了孫子，他就把這個“詩書傳家”的希望寄托到了務本的身上。務本剛生下來沒有多久，狄群老爺子就整天抱著他，在他耳邊吟誦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從他還不懂事起，就培養(yǎng)他對學習的興趣。讓狄群老爺子驚喜的是，務本雖然一歲還沒到，但卻好像能理解爺爺?shù)囊馑迹瑹o論什么時候，只要聽到爺爺吟誦詩詞經(jīng)典，就立刻變得安靜異常。有一回小務本生了病，整夜整夜地鬧騰，家人和大夫都不知道怎么辦，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狄群老爺子突然輕輕背起一首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小務本立刻安靜下來，不一會兒就安然進入夢鄉(xiāng)。

這件事讓狄群老爺子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這個孩子將來肯定有大出息。”每天給孫子背誦古文就更加殷勤了。在詩書的熏陶中，小務本迎來了他一周歲的生日。當時的人們，對孩子一周歲的生日很是重視，因為在這一天，有條件的家庭都會給孩子舉行一個儀式——抓周。

作為閩縣有聲望的家族，而且是三代單傳的狄務本，對于他的抓周儀式，家里人更是充滿了期待。

中午的宴席過后，大部分客人都散了，留下來的都是跟狄家關系比較密切的親戚朋友。眾人矚目的抓周儀式開始了，這里面最緊張的兩個人，無疑就是狄群和狄承烈了。

大堂里騰出來的空地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毯子，上面擺滿了各種東西。光是書籍，除了《四書集注》，還有《金剛經(jīng)》《黃庭經(jīng)》，分別代表了儒釋道三家。作為當?shù)刈畛晒Φ纳倘酥?，純金打造的算盤自然是少不了。另外還有一個狄務本母親精心制作的糕點，一柄刀和一把劍，一把小型的鋤頭，一張古琴，剪刀、墨斗、殺豬刀等五花八門的東西，更是應有盡有。

狄群老爺子抱著小務本，把他放到地上，然后緊張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嘴里還念念有詞，不過沒有人聽他念叨什么，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趴在地上、穿著紅肚兜的小務本吸引住了。

狄務本烏黑有神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眼前稀奇古怪的各種東西引起了他的興趣，開始朝堆著東西的地方爬過去。小家伙還沒適應爬行走路，一點一點往前挪，眾人的眼睛也隨著他的移動緩緩轉動。狄群和狄承烈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

這個小家伙倒是不急不躁，爬到東西中間，抓起糕點就往嘴里塞。

這個舉動把狄承烈氣得恨不得抓起來就打，嚷嚷道：“這個小畜生，就知道吃，你想做個好吃懶做的小祖宗啊？”

狄群本來也有些氣悶，但狄承烈這么一罵，他不高興了，說：“你還別說，務本還是很有你的風范，當年抓周，你第一個抓起來的，也是糕點?！北娙艘宦牐瑩溥暌宦暥夹Τ雎晛?。

優(yōu)哉游哉地品嘗完糕點，狄務本又開始搜尋下一個目標。大家知道，這一下他抓住的東西，才是真正抓周的重點。首先引起他興趣的，是閃閃發(fā)光的金算盤，抓在手上把玩了起來。狄承烈這一下樂了，笑道：“子承父業(yè)，這孩子有前途?！彼捯魟偮洌覄毡揪徒z毫不給面子地把算盤扔在了地上。大家都沒有心情笑話他，盯著狄務本看他到底能抓住什么。

在眾多的物品中爬了一圈，狄務本一點兒也不體諒眾人焦急的心情，竟然什么都沒再抓。就在大家焦急得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他突然又抓起一本朱熹的《四書集注》。這一下狄群老爺子高興地直捋胡須，說：“不枉我一番教導之功！”可惜狄務本照樣也不給他面子，又把這書也扔了。他扒拉著書，把《四書集注》《金剛經(jīng)》《黃庭經(jīng)》什么的全都扔到一邊，最后竟然在書堆底下抓出另一本書，再也不放開了。

狄群老爺子有點奇怪，他記得自己放在里面的只有三本書，怎么會多出來一本？眼見狄務本已經(jīng)抓住了東西，他好奇地走過去，仔細一看務本抓住的書，竟然是一本《中國古代圖書目錄》。

看到書的名字之后，不知道的人還罷了，狄群老爺子和閩縣教諭歐陽清同時驚叫道：“他竟然要攬盡天下圖書！”

二十歲·教授

溫州位于浙江省東南部，是浙南經(jīng)濟、文化、交通中心，氣候宜人，作物豐富，自古以來，就是江浙一帶的重鎮(zhèn)。溫州城內最有名的酒樓，名曰“攬月”，取義于“九天攬月”之故事。此樓位于甌江側，樓高三層，俯臨江水，浩浩湯湯奔流而去；憑欄而立，把酒臨風其樂陶陶，是溫州一帶文人雅士、達官貴人、鴻商富賈聚會的首選場所。

這一年秋天，秋高氣爽，天日朗朗，三秋桂子香滿全城，整個溫州城都徜徉在這美好的天氣下。如此佳日，攬月樓的生意分外得好，三層樓近百個席位，坐了滿滿當當?shù)娜恕?/p>

臨近甌江的一側，坐了一個青衫儒服的青年，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他身材頎長，滿臉書卷之氣，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大有學問的人。他那儒雅飄逸的氣質，讓人一眼望去，就有一種想要近親的感覺。

這個青年一個人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幾碟小菜、一壺清酒，他自斟自飲，時而舉頭遠望江山。店小二發(fā)現(xiàn)，當這個青年人憑欄遠眺的時候，目光悠遠，神情似有慷慨之志，就好像一個將要出征的將軍，懷著對未來無限的期待和期許。

店小二被這個青年人的氣質吸引，正看得入神，沒發(fā)現(xiàn)樓下上來一個同樣是青衫儒服的中年人，留著一撮山羊胡子，兩只眼睛乍一看好像渾濁，不經(jīng)意中眸光一閃，又讓人覺得深不可測。那老人見店小二沒注意到自己，便開口道：“小二哥，這里可還有空位？”

店小二這才回過神來，把毛巾往肩上一搭，點頭哈腰著說：“這位客官，實在不好意思，您看，這兒的位置已經(jīng)滿了，您看是不是換個時間再來？”

中年人向大堂掃了一眼，道：“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個地方。”說著，也不等店小二反應過來，就朝前走去，幾步就走到了店小二先前注意的青年的桌子旁邊。店小二趕忙跟上前去，就聽見那中年人說：“小哥，如此大好風光，一人獨享，未免無趣了些，豈不聞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乎？”

那青年轉過頭來，看到一個氣質非凡的中年人在跟他說話，站起身來，說：“初來貴地，孤身無朋。如此風景，乃天下人之風景，小子有幸一見，已是榮幸之至，何敢言‘獨享’？先生若不嫌棄，還請共酌一杯，晚輩也好聆聽長者智言?！?/p>

那中年人也不客氣，就在青年對面坐了下來。

他們倆文縐縐的對話，店小二聽得不是很懂，但是青年同意中年人一起喝酒他倒是聽明白了，趕忙擦桌子、擺放酒具，一面也豎起了耳朵聽兩人的對話。

中年人看著青年道：“聽小哥所言，是剛剛來到這兒，又曰‘孤身無朋’，可見不是探親，也并非訪友，不知所為何事？”

青年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給他斟滿了一杯酒，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妨猜猜看?！?/p>

中年人呵呵笑了一聲，說：“若我猜中了，可有什么纏頭？”

青年轉頭吩咐店小二：“給我拿一壺上好的竹葉青?！边@才對中年人說：“如此大好風光，正好佐酒，若是先生能猜中，我就請先生喝這上好的竹葉青；若是猜不中，晚輩失禮，就只好獨享這美酒佳釀了?！?/p>

中年人一拍桌子，笑道：“狄家少年，果非凡品。士林同道，沒有欺我?。　?/p>

中年人沒有說青年是來干什么，卻一下子就說出了青年的身份，好像還對他很是熟悉的樣子，不僅店小二在旁邊聽得驚奇無比，就是那青年也吃了一驚。青年拱手行了一禮，給中年人倒上一杯剛上來的三十年陳釀的竹葉青，道：“小子初來乍到，尚未拜會貴地賢者，先生何以就已聞小子賤名？還請先生有意教我?！?/p>

中年人把酒杯端在鼻子前面聞了一下，清香之氣通透體內，贊了一聲“好酒”，然后才施施然說：“我聽聞士林同道有言，溫州學府新來一教授，年僅二十，但才學出眾人品大佳，實乃我浙東士林之幸。因此特意從青田縣趕來，想要會會這一個少年俊杰。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啊。”

青年道：“賤名有辱清聽，小子不過朽木頑石，何敢僭稱美玉，是士林前輩過譽抬愛過甚了。”

中年人擺擺手，對他的話不以為然，說：“謙虛是美德，但也不要太過妄自菲薄，狄梁公之后，豈是一般庸才可比?！?/p>

突然，青年身子一震，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盯著中年人看了一會兒說：“老先生從青田縣過來，莫非您就是……就是劉伯溫劉先生？”

中年人捋了一下胡須，頷首道：“正是老夫?！?/p>

青年趕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劉伯溫施了一禮，道：“晚輩狄務本，久聞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見，實乃三生有幸?！?/p>

原來，這青年正是狄承烈的兒子、后世光明狄氏的二祖狄務本。他與父親狄承烈不同，對于經(jīng)商一道興趣不大，可對于詩書辭賦、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等學問天賦極高，又得祖父、父親悉心培養(yǎng)，從小就學問出眾，等到二十歲的時候，文名已流波于江浙一帶，被朝廷誥授修職郎，舉為溫州教授。這時，他剛剛辭別家中父母來到溫州，久聞攬月樓大名，就來此樓上品酒觀風，想著日后如何大展拳腳作出一番事業(yè)。他斷沒有想到，自己正沉浸在對未來馳想的時候，竟然遇到了專門來找他的劉伯溫，心中真是又驚又喜。

劉伯溫坦然受了他一禮，道：“我早聞士林同道傳言，松林狄氏，有一杰出子弟，名曰務本，聰慧異常博覽群書，被人贊道‘狄家少年，果非凡品’。我原先還以為這不過是江湖之言夸大其辭，沒想到前些日子聽聞新任溫州教授正是此子，這才動心過來一看究竟，盛名之下無虛士啊?！?/p>

劉伯溫是何許人也，乃江浙一帶聲名最盛的名士才子，西蜀名士趙天澤品評江左人物，劉伯溫名列第一，實乃當時浙江文壇士林的領袖。經(jīng)劉伯溫一贊，狄務本即使再過沉穩(wěn)，也不免心中有些飄飄然，但他仍沒有失卻禮數(shù)，謙遜道：“經(jīng)先生一贊，如身躍龍門，將來如稍有所得，不忘先生之賜?！?/p>

劉伯溫搖搖頭道：“你先別高興得太早。我幼讀詩書，兼習旁門，于天文之道、命相之學頗有涉獵。今日見你品相非凡，有一言不吐不快，你可愿聽？”

狄務本道：“謹聽前輩教誨！”

劉伯溫道：“世道紛亂，人命卑賤。于亂世之中，人人命數(shù)不同，有可為者，有不可為者。觀你命相，為木命之人，一旦遭遇兵戈，必不能幸免，宜避走為上。若要子孫繁盛、家業(yè)興旺，可向西遷移，但不可太過朝西走，西屬金，重金克木，輕金卻能大有助益于木命之人。我們有緣相見，今日言盡于此，聽與不聽，就在你了。”說完，他起身下樓就走了。

狄務本一心琢磨著劉伯溫的話，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劉伯溫已經(jīng)不在了。

幾年之后，方國珍兵襲溫州，狄務本掛冠而去；又十有五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詔遣沿海諸民盡入內地，狄務本率領家人西遷光明。果然如劉伯溫所言，狄務本家業(yè)興旺綿延數(shù)百載，而他自己也高壽而終。

后話暫且不提，且道狄務本就職之后不久，被遣往白鹿洞書院教書，他首先要面對的，卻是一個下馬威。而狄務本憑著自己的才學，完美地把這個下馬威變成了他的揚威之機，也為士林留下了一段佳話。

話說那白鹿洞書院，創(chuàng)建于唐朝，后來理學家朱熹重修書院，從而名揚全國。白鹿洞書院與岳麓書院、應天府書院、嵩陽書院并成為“四大書院”，并被譽為“中國四大書院之首”。白鹿洞書院以朱熹“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一套儒家經(jīng)典為基礎的教育思想，自朱熹之后，白鹿洞書院“一時文風士習之盛濟濟焉，彬彬焉”，一直以來，它和岳麓書院一樣，都是理學的重鎮(zhèn)。

這樣一所擁有輝煌歷史的書院，這樣一所無數(shù)青年才俊夢想能夠在里面學習的地方，卻迎來了一個只有二十歲的教授，那些平日里以“我是白鹿洞書院的學生”為傲的學子們，自然不服氣來這么一個年輕的老師，所以他們煞費苦心地準備了很多“節(jié)目”，要讓這個年輕的教授知道，白鹿洞書院不是誰都可以呆的地方。

狄務本對于將要在白鹿洞書院擔任教授一事，心里并不發(fā)怯，因為他有淵博的知識作為自己的底氣。這一天，狄務本首次開講，白鹿洞書院的老師學生基本上都到齊了，有的人想要見識一下這個浙江才俊，有的人則是想要看他出丑，還有的人純粹是湊熱鬧。狄務本一看這架勢，也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只見他面帶微笑、步伐穩(wěn)健地走上講臺，第一句話就說：“我知道你們不服氣，有什么問題就問吧?！?/p>

他這一個開場白，頓時在聲勢上壓倒了那些準備為難他的學生。那些學生沒想到這個年輕的教授，竟然如此直接，這么坦然地要求他們來考自己。他們很快穩(wěn)定下陣腳，按照之前的計劃，其中一個學生站起來說：“先生，學生龍起，前日學生讀書，偶得一古人對聯(lián)，苦思之下不得其下聯(lián)，想請先生指教。”

狄務本右手一揚，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那個學生念道：“上聯(lián)是：煙沿艷檐煙燕眼。還請先生指教?！闭f著刷刷刷把這個對聯(lián)寫了出來。

狄務本沉思片刻，道：“這個上聯(lián)，意境優(yōu)美，難得的是全是同音字，我就對一個‘霧舞騖塢霧吾屋’?！闭f著，也刷刷刷寫了出來，一首漂亮的柳體書法甚見功力，眾人卻沒有注意到他書法的精妙，他們的注意力全被這個下聯(lián)吸引了。半晌，突然有人暴喝出一聲“好！”，頓時全場贊揚之聲不斷。

那學生見這個年輕教授才思如此敏捷，知道在對聯(lián)辭賦上難不倒他了，于是他拱手道：“先生大才，學生佩服。”

接著，又有一個學生站出來，說：“先生，學生也有一個問題，卻不是對聯(lián)。前朝有一個典故，眾僧在座，風吹旗動，一僧曰：‘此旗在動。’一僧曰：‘不然，此風動也?！忠簧唬骸瘢诵膭右??！娚莘?。學生所不解者，若我心不動，則旗幟也不動乎？”

狄務本答道：“汝心若不動，則無此問題；汝心動了，就有了這個問題?！?/p>

眾人本以為狄務本會接著解釋為什么這么說，等了半天，卻見他一言不發(fā)雙眼看天，這才知道這就是他的全部答案，他們卻不知，這是一個禪宗故事，禪宗講究“當頭棒喝”，若是說多了，反而說不清楚。那個問這個問題的學生想了半晌，突然對狄務本長揖一躬道：“學生懂了?！闭f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但是學生們依舊不服，問題接二連三地朝狄務本涌來。狄務本不慌不忙，見招拆招，對于每個問題都給出了讓學生滿意的答案。這些問題五花八門，涉及天文地理、釋儒道學、詩詞歌賦、草木魚蟲無所不包，可是一個能難倒狄務本的都沒有。

經(jīng)過整整一天的對答，學生們終于對這個新來的年輕教授口服心服，只是他們很奇怪：這個老師如此年輕，竟然懂得如此之多的東西，著實是不可思議。

自此以后，學生們有問題總是喜歡請教這個年輕的老師，態(tài)度恭謹彬彬有禮，完全以師禮待之。而經(jīng)過狄務本指點的學生，無不學業(yè)大進、超出同儕，以至于有學生說：“聞狄先生一席話，勝過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p>

二十五歲·掛冠

俗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元人入主中原已有數(shù)十年，將國人分為四等，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漢人地位低下，天下苦元久矣。是以民間稍有星火，反元之局即成燎原之勢。

方國珍，是元末群雄中的一個。方國珍是是臺州黃巖人，兄弟五人以販鹽為生，后因被冤家誣告通寇，被逼造反，聚眾海上。他數(shù)次投降朝廷，又數(shù)次反叛，在這反反復復中，實力不斷提升。西元1355年，元至正十五年，方國珍聚眾數(shù)千，兵襲溫州，意圖完全控制浙江這塊富庶之地，為自己爭霸天下奠定基礎。

幾年之前，方國珍勢力還不大的時候，就憑著他的機智狡詐，俘虜了征繳他的元朝江浙行省參政朵兒只班，不久又俘虜行省左丞孛羅帖木兒，逼得元朝政府不得不以招安的形式承認他在江浙獨霸一方的事實。如今，他羽翼漸豐，更是不把元朝政府放在眼里，而元朝政府也確實沒有力量制約他，昔年的黃金汗國、威行歐亞大陸讓人聞風色變的蒙古騎兵，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方國珍圖謀兵襲溫州的時候，狄務本正在溫州修養(yǎng)。狄務本萬萬沒有想到，方國珍兵鋒所指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自己。

一日，狄務本正在書房讀書，忽聽門童報說有人拜訪。自狄務本來溫州后，特別是白鹿洞書院的一場問答，奠定了他在浙東士林的地位，聲名日隆，經(jīng)常有人來拜訪他，或切磋學問，或請教問題。今日聽說有人拜訪，狄務本也不以為意，以為跟往常一樣，就讓書童把人請到大廳，他稍稍收拾了一下，也去了大廳。

進到大廳一看來人，狄務本就覺察到有點不對勁了。坐在大廳里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倒是正常，一身綢袍甚是尊貴，隱隱還能看到些讀書人的影子，而另外兩個人就不同了，他們生得虎背熊腰、筋骨健壯，雙眼炯炯有神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狄務本不懂技擊之道，可是他的父親狄承烈練過太祖長拳，因而狄務本對練武之人的特征還能把握一二，一眼就能分辨出那兩個人是技擊好手。收斂好自己的驚奇和猜疑，狄務本走進大廳，與來人寒暄了起來。

來人自稱名叫方子良，談了一會兒學問，那方子良說明了他的來意，說：“實不相瞞，我乃是徽州路張治中的幕僚，今冒昧造訪，是奉主上之命，請狄先生共襄大事。”

狄務本暗暗吃了一驚，方子良說的徽州路張治中，就是方國珍。兩年前，方國珍使人賄賂京師，被元朝政府授以徽州路治中的職務，橫行海上，是個實力很強的軍閥。沒想到方國珍竟然想要召自己入幕，狄務本沉吟了一下說：“方大人抬愛，學生誠惶誠恐。然學生不過薄有虛名，實非干才，無益于世，不敢有墮大人威名，還請收回成命?！?/p>

方子良也知道狄務本不會一下子就答應，說：“狄先生何乃太謙，狄家少年，豈是凡品；浙東才俊，非君莫屬。若狄郎能歸順我主，以你的聲望，則浙東學子可盡入我主麾下。屆時，我家主上手握雄兵十萬，具有江浙富庶之地，又有民心所向，問鼎天下者，非我主誰屬？一旦他日得占神器，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光耀門楣，易如翻掌事爾。狄先生不必今日給我答案，盡可考慮幾日，待我主大兵進城，我再來拜訪先生?！闭f完，他帶著那兩個人就走了。

狄務本知道，方子良之所以帶了這兩個武學高手，一方面是作為他的保鏢，更主要的是向自己示威，如果自己不答應投入方國珍帳下，恐怕下次來的就只有這兩個武者了。而聽方子良所言，方國珍不久就要攻打溫州，如果溫州城破之時自己還沒有決斷，恐怕就要小命不保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初到溫州時，劉伯溫跟自己說的話：“觀你命相，為木命之人，一旦遭遇兵戈，必不能幸免，宜避走為上。”

方子良剛走，就有狄務本的好友聽聞此事，找上他的家門，進門就大喊道：“務本賢弟，此乃天賜良機，王侯將相本無種，務本賢弟何不就此一搏，將來封官蔭子，未必無望?！边@個人是聽說方國珍很是器重狄務本，所以過來勸狄務本答應方國珍的邀請，自己也可以通過狄務本博得一官半職。

狄務本聽了朋友的話，笑而不語。第二天，狄務本就突然從溫州失蹤了。

十三年后，方國珍兵敗于朱元璋，被迫投降，他手下的那些人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那個來勸說狄務本的方子良，就被朱元璋悄悄鴆殺了。狄務本的這個朋友有次前來拜訪他，說起此事，夸贊狄務本有先見之明，狄務本依舊笑而不語，他想起了當年偷偷逃跑時的情景。

那時，狄務本觀天下大勢，知道方國珍只能是一代梟雄，難成霸業(yè)，但是那時候又不能直接拒絕，否則肯定會被方國珍用武力強行帶走，所以他決定偷偷逃跑。他料定方子良肯定已經(jīng)派人嚴密監(jiān)視自己，可是狄務本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稍稍一想，就能找到七八條逃跑的妙計。

入夜時分，華燈初綻，狄務本一個人悠哉地出了家門，向本地有名的春樓楚妝樓走去。進了楚妝樓，他似模似樣地找了一個女子，進了房間。才子風流，狄務本的家眷又不在此地，所以跟這兒的姑娘都很是熟稔，他跟那個女子說自己不想再做溫州教授，想要辭去此職，又怕朝廷不允，所以要偷偷離開，請那女子幫忙。那女子自然一口應允，給他換了一身僮仆的服裝，從后門溜了出去。甩開方國珍派來監(jiān)視他的眼線后，狄務本匆匆趕到一個父親的朋友家里。那人也是個商人，做布料生意。第二天清早，那人帶著幾個隨從和一批布料出了溫州城，狄務本正是這些隨從中的一個。而這時候，監(jiān)視狄務本的那些人還以為，狄務本尚在楚妝樓里風流快活呢。

狄務本突然失蹤，溫州士林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紛紛打聽狄務本的情況。那個幫助狄務本逃跑的女子以為狄務本真的是學古人掛冠辭官，就對旁人說了。一傳十，十傳百，溫州乃至浙東士林都知道了狄務本掛冠而去之事，紛紛贊嘆：“魏晉風流，方今乃見?！钡沁@些，跟狄務本已經(jīng)沒有多大關系了，他正在家里享受田園讀書之樂。

四十歲·遷居

石塘狄氏的家門口，這幾天熱鬧異常，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跟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幾天來狄家的人不是那些秀才舉人之類的讀書人，也不是舞文弄墨的騷人墨客，都是一些淳樸的鄉(xiāng)里人，狄家在石塘的鄰居鄉(xiāng)里。他們是因為狄家要遷走了，所以過來道謝，順便過來打聽狄家要遷到哪里去。

這一年是西元1370年，正好是狄務本的不惑之年。三年前，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建國號大明，改元洪武。那一年，曾經(jīng)幫助過明教的父親狄承烈去世，狄務本成為一家之主。洪武三年，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命令沿海居民盡入內地，位于石塘的狄家也要搬遷。不知是否天意，下詔內遷的這一年，正好滿了狄家的三年之喪。

狄家遷到石塘不過十數(shù)年，但是“狄善人”和“狄學士”的名字已經(jīng)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前者說的是狄承烈，后者是狄務本。

石塘本是個小地方，平時沒有什么外鄉(xiāng)人來到這里?？墒亲詮牡壹疫w來后，特別是十五年前狄務本從溫州歸來，石塘的百姓就總是能看到一些他們眼中的“大人物”。別的不說，就說那縣令，無論是元朝的縣令，還是新建國的明朝的縣令，都時常來到狄家，而且態(tài)度恭謹有禮，見到狄務本都要拱手，看得一幫村民嘖嘖稱奇。還有一些什么詩人畫家名士之類的，村民們沒有聽過，不知道有多大來頭，有些村民就問石塘唯一的一個老秀才——這個老秀才一度被稱為石塘最有學問、最有見識的人，老秀才帶著贊嘆和羨慕的口氣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些人，可都是真正的高人！”村人再問那些人如何個高法，老秀才吧唧一下嘴，也說不出了所以然來了，只能在最后感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p>

村人們聽不懂老秀才的話具體是什么意思，但通過老秀才的神情，他們總結出：反正都是些大人物。那些大人物都是來看狄務本的，那狄務本老爺就更是比大人物更大的人物了。

這樣一個讓縣令老爺都要拱手、讓他們以為最有見識的老秀才都要仰慕不已的大人物，卻沒有一點架子，每次見到臉熟的村民，狄務本老爺都帶著微笑跟他們打招呼。被招呼的村人一邊受寵若驚地彎腰回禮，一邊也心中得意非凡：回去能跟老婆孩子吹牛了，狄大老爺都跟我點頭呢。

如果說狄務本憑著他的高深學問得到士林的認可，憑著平易近人毫無架子的作風贏了村民的尊敬，那么，他如同教導自己的孩子一樣教導村人的孩子，也讓他贏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贊揚。

西元1358年，也即是狄務本二十八歲的時候，夫人秦氏為他誕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勤達。此時，狄務本已在家賦閑三年，每日調琴讀書會客而已。狄務本從父親那里聽說祖父對自己從小就加以教育的事，他也就照搬照抄，把祖父的教育方法移植到自己兒子身上。

勤達六歲那年，按理說應該進入學堂讀書了?？墒鞘恋胤胶苄?，民生困苦，哪里有什么學堂，所幸狄務本反正清閑，也就自己擔負起了教書先生的責任。于是，這個名聞浙東的名士、溫州教授，又重新拿起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之類的童蒙教材，一字一句地讀給兒子聽。

一日，狄務本正在房中教導兒子讀書，忽見到窗戶外面好像有人影閃動，他出去一看，卻見一個孩童的背影從角門閃了出去?！斑@是怎么回事？怎么這孩子好像很怕我？”他暗暗奇怪，想了一會兒也沒想通，索性就不想了，繼續(xù)回去教兒子讀書。

這個情況若只出現(xiàn)一次也就罷了，可是這半個月來，他連續(xù)幾次遇到這種情況，心中就不免疑惑。于是，他找來家中的管家狄明理——這個管家是十幾年前狄承烈救助的一個孤兒，問他是怎么回事。

狄明理聽狄務本問起這事，神情有些慌張，欲言又止的樣子讓狄務本又是困惑，又有些惱怒，便道：“有話便說，難道我是那山中食人的老虎不成，讓你這般懼怕？”

狄明理聽狄務本說這重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不敢，小人不敢！”狄務本見他驚慌的樣子，好氣又好笑地把他扶起來，說：“你這樣一跪，即便我本來不是老虎，也要給你跪成老虎了。有什么話好好說，我不責罰你便是?！?/p>

狄明理說：“小老爺莫要生氣，是小的不好。小的不是怕小老爺責罰，只是想請求小老爺，不要趕走那孩子?！?/p>

狄務本越聽越糊涂，就讓狄明理把事情完整地講給他聽。原來，這些時日狄務本教導兒子狄勤達讀書，狄勤達的讀書聲在狄府內外朗朗不斷。這石塘鎮(zhèn)的孩子大都念不起書，但是他們對讀書卻是甚為渴望。其中一個孩子實在想要讀書，就找個機會央求狄府的管家狄明理，求他讓自己偷偷進狄府在書房外面聽狄務本講書。狄明理心腸本來就軟，又見那孩子機靈聰慧，求學讀書的渴望又那么強烈，就答應了他這個請求。沒想到剛過半個月，就被狄務本發(fā)現(xiàn)了。說到最后，狄明理道：“老爺，千不該萬不該都是小人的錯，你千萬不要責罰那孩子。小人是窮苦出身，知道窮苦孩子的難處，他們想要讀書謀個出路，實在太難了?！?/p>

狄務本聽罷，沉吟了一下，讓狄明理把那個孩子領過來。狄明理以為他要責罰孩子，磨蹭著不去，狄務本笑罵道：“我是那么市儈小氣之人？你快快把他叫來就是?！?/p>

見到那個偷偷聽書的孩子，狄務本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孩子雖然一身破爛的粗布衣衫，可是眉清目秀，一雙大大的眼睛閃動著靈動的光彩。狄務本先讓那孩子背一段《三字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孩子比自己的兒子背得還要多、還要清晰；又問了他幾個問題，對答都很滿意。狄務本便道：“你如果想要學習，也不要用這種方法。你直接跟我說，豈不是更好？從明日起，你就跟勤達一起到我書房來跟我學習吧。不過我可沒有多余的課本，我給你紙筆，你自己抄書當作課本，你可愿意？”

那孩子心中本來惴惴，哪里想到會是這么一個大好的結果，激動得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還是狄明理在背后推了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跪倒地上給狄務本磕頭行拜師禮。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在當?shù)貍鏖_了，不久，就又有人找到狄府，請狄務本也一起教導自己的孩子。在鄉(xiāng)人看來，莊稼漢出身的孩子能讀上書，那是八輩子才能修到的，有這么好一個機會，大家都不愿意放棄。

狄務本也來者不拒，本著有教無類的精神，對這些孩子悉心教導。后來，由于來的孩子太多，他就讓管家另外找了一間空房子做教室，教導這些學生。

暑去寒來，幾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F(xiàn)在，突然聽說狄家要搬出石塘，不管孩子在不在狄府讀書，石塘的百姓都自發(fā)來問候、祝福。更有的孩子跟著狄務本讀書的鄉(xiāng)人，打聽好狄家要搬到太平縣光明村之后，也籌劃著把家搬到那里，在別的地方，他們可找不到這么一個有大學問、又不要學費的好先生。

狄府搬遷那一天，整個石塘鎮(zhèn)的人全部都來送行了。大街小巷擠滿了人，卻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大家都默默地目送狄家的人離開。在鎮(zhèn)子西頭的大道上，擺了一個長桌，上面有幾大壇好酒和幾個粗瓷碗，石塘鎮(zhèn)最年長的幾個長者站在那里，他們是全鎮(zhèn)推選出來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代表全鎮(zhèn)村民給狄家餞行的。

六十歲·結社

光明村位于太平縣澤庫鎮(zhèn)，村內河道縱橫、水流密布，風景優(yōu)美而民風淳樸。西元1370年，也就是明洪武三年，一戶狄姓人家在家長狄務本的率領下，從石塘漁村遷徙來此，從此繁衍生息達六百余年時至今日。當年狄務本初到溫州任教授之時，曾聽一代奇才劉伯溫斷言：“若要子孫繁盛、家業(yè)興旺，可向西遷移，但不可太過朝西走，西屬金，重金克木，輕金卻能大有助益于木命之人?！钡覄毡竟麖钠溲?，而后家世昌盛，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那神秘的天數(shù)。

所謂“金子到哪里都會發(fā)光的”，狄務本身為當時浙江一帶最有名的大學問家之一，他率領家人安居太平縣光明村，自然也成了當?shù)匚娜说囊患笫隆５覄毡疽患覄倓傇诖税布衣鋺?，就有當?shù)厥考澝?、文人學者數(shù)十人，齊來道賀。席間觥籌交錯、詩詞唱和，狄務本廣博的學識和敏捷的才華令來者無不驚嘆，眾客人可說是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自此以后，太平縣及其附近的文人學者，經(jīng)常來這個本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落，或討教學問，或切磋詩詞，或品評人物，或談古論今。狄家家資殷厚，狄務本也生性豪爽，招待前來的客人從不小氣，加之其本人的才華和風度，讓交談者如沐春風、暢快無比，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進出光明村狄家的大門，真應了劉禹錫在《陋室銘》中所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jīng)，有絲竹之悅耳，無案牘之勞形?！辈贿^數(shù)月之間，剛來此地的狄家就成了太平縣一帶文人雅士集結聚會的中心。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人又曾言賢者交友之原則曰：“無友不如己者?！苯?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交往，那些才識淺薄之人自行隱退，長久出入狄家大門的，只剩下了一些有真才實學高人隱士，其中主要的是幾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經(jīng)過事實的磨練和時間的沖刷，他們的身上已經(jīng)不見了世俗的喧囂，更多的是對社會的通達，對人生的徹悟。

他們中間，有逸士程完，有名士林原縉，有隱士王崧，有高士翁晟，有狂士邱鐔、邱海，有處士何及、何愚，外加曠士狄務本，經(jīng)常往來唱和、宴飲高歌。這九個人，皆才學過人，淡泊名利，或隱山林，或藏鬧市，不求聞達，但得怡然。他們中最年輕的是程完，也已經(jīng)有五十多歲，其他幾人有年過古稀者，有年過花甲者，因心情怡悅，無礙世俗，且養(yǎng)生得法，有長生久視之道，雖年歲頗長，然鶴發(fā)童顏，精神健旺，似乎有揮灑不完的活力。

西元1390年，狄務本六十壽誕那天，鄉(xiāng)里縣上的村民名士，皆來慶賀。然而讓人奇怪的是，平日與狄務本最為交好的程完等人卻一個沒到，使得縣令都連連發(fā)問，狄務本只笑而不答。縣令只得笑著說：“高人自有高人之作風，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p>

太平縣令所言果中。

第二天，熱鬧而又喧嚷的壽誕過后，程完等八人這才帶著禮物——各自的詩詞、書法、丹青等姍姍來遲。狄務本知道，他們這是不喜歡喧嚷的氛圍，特意錯過壽誕當天過來道賀。大家以心相交，這一點也就不必明言了。

接待這八個人，跟昨日的方法就不一樣了。狄務本命家人在后花園中擺下一桌酒席，席上沒有山珍海味，多的是一些精致的點心和新鮮的時令水果，以及幾壺清酒。來到清幽的后花園，看到桌子上清淡的食物，高士翁晟笑道：“景常（務本的號）果是我等知心之人，沒有辜負我著意為你作的這幅畫。”

翁晟是本地有名的畫家和書法家，平時輕易不給人作畫，曾有徽州富商汪某以白金求他一幅畫，他見都沒見那人，只寫了一個便條給那富商，上面寫道：“莫以黃白之物辱我太甚！”然而那個富商接到這個便條之后，不僅沒有生氣，還樂呵呵地把這個便條當作寶物拿回家里，逢人便說這是翁晟的字，千金不換。這件事讓翁晟哭笑不得，也被傳為當?shù)孛勒劇?/p>

眾人見翁晟說專心給狄務本畫了一幅賀壽圖，都期待著要一睹此畫風采。狄務本命人打開翁晟遞過來的卷軸，上面沒有畫壽桃、松柏一類祝壽圖常畫的內容，只見畫上有幾朵浮云、數(shù)行白鶴，筆力虬勁，疏落有致，畫面空曠高遠，觀此畫，似有天風自遠拂面而來。畫的上方，有幾行草書，眾人都是飽學之士，一眼便看出來那是劉禹錫的一首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p>

畫幅拉開，眾人轟然叫好，程完點評道：“此秋日景象，不見悲秋，但見高遠曠達，非心胸高潔之人不能為此畫，非性情高遠之人不配得此畫。景常兄以六十高壽，翁晟兄為此朗朗之《秋風圖》，不亦妙哉！”

至此，眾人才入席，席間自不免高談闊論、談古論今。席間程完道：“如此盛會，惜乎不能長有。只不知下次我等九人相聚，再如此暢飲，該到何年何月。思及盛會難再，此盛會也不禁讓人悲傷啊。”眾人聽他此言，點頭嘆息，席間氛圍漸漸有些低落。

狄務本靈機一動，突然道：“諸位高朋何必如此，我有一提議，可以讓盛會常在，不知諸位可有興趣一聽？”

在眾人催促下，狄務本道：“昔日有王羲之蘭亭聚會，又有白樂天、狄兼模等九老香山會友，前賢遺韻猶在。若諸友不怕效顰之譏，我等何不一慕古風，也來花山結社如何？”

狄務本的想法，出于之前曾在花山小聚，因而立馬得到齊聲贊同，尤其是在花山泉溪建有“環(huán)清軒”“望思閣”的邱鐔、邱海，更是自我推舉以其精舍作為社址。從此，“花山九老”的名號，就在狄務本六十大壽的壽宴上，自此確立。

史載，明永樂二年，即西元1404年，有花山九老者，于甲申正月下旬，會于花山精舍，推舉年長者林原縉為社長。肴核既陳，杯盞既行，于是諸公更起為壽，相與甚樂。酒酣，取少陵“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之句，分韻賦詩……韻味明初浙江盛事。在正式結社之日狄景常為詩社題詩：

花山社題

祥升東旭景融融，運啟洪鈞見化工。

江郭晴驕明綠漲，山城雪霽長芳叢。

魚龍奮激三千浪，鵬鶚扶搖萬里風。

安待此身生羽翮，早從圣代祝華封。

第四章

勤儉置家業(yè)不忘建宗祠

事父

狄勤達生于西元1358年，也就是元至正十八年。那時候，名冠浙東的父親狄務本，已經(jīng)掛冠來到東海邊石塘，三年來在家中調琴讀書、生活悠閑。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份悠閑，才使得狄勤達能夠提前出生——要知道，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在他們的父親年過而立之后才降生的，而狄勤達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狄務本才二十八歲。

從小到大，狄勤達表現(xiàn)得沒有任何特意之處，如果說非要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少年老成了吧。在很小的時候，狄勤達就很懂事，除了讀書不夠聰明之外，一點兒沒有讓父母操心過。他的表現(xiàn)，完全不像個孩子，倒像個有著嚴格自律精神和一心為他人著想的居士。

狄勤達的父親是個博學廣識的學者，對于學問和書本，狄務本的悟性令所有人驚嘆，可是對于世俗事務，他的表現(xiàn)卻跟狄勤達在讀書上的表現(xiàn)一樣。說來也有些怪異，狄勤達沒有父親的優(yōu)點，卻也完全克服了父親的缺點，無論是待人接物、管理家庭，無師自通。狄務本的朋友有時候就拿他們父子開玩笑，說他們完全是互補的，要是那一個人能同時具備他們身上的優(yōu)點，那就成了完人了。狄勤達十六歲開始，已經(jīng)成了一家之主，家庭內外所有事務都由狄勤達處理，除了極其重大的需要跟父親商量。而他在小小年紀，就能把一個大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條，讓人不得不嘆服。

明洪武三年，也就是西元1370年，依據(jù)明太祖朱元璋的詔令，沿海居民遷居內地，狄家也在遷徙之列。確定遷居地點，對于每一個需要遷徙的家庭來說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狄務本根據(jù)劉伯溫的勸告，決定了遷徙的方向：“往西，但不可太遠，不能出浙江省?！边@個范圍從地圖上來看并不大，可是人們不能完全根據(jù)地圖去確立遷居地點。而實際上，這個范圍內有太多可供選擇的地方，這就需要有人去實地查看。

狄務本由于性格原因是無法承擔這件事的，他對于繁瑣的事務性工作從來都沒有耐心，可是除了他，又有誰能擔負起這個任務呢？經(jīng)過深思熟慮，狄務本決定派十二歲的兒子狄勤達去，當然，協(xié)助他的人是狄家?guī)资陙碜钪艺\的管家狄明理。

按理說，十二歲的狄勤達去做這件事，怎么看都有點擺設的意思，意思不過是給狄明理“壓場子”罷了，畢竟他是狄家將來的主人，有他在場，狄明理才能更好地去做這件事。

可是，事實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十二歲的狄勤達表現(xiàn)出了與他的年齡格格不入的成熟。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求狄明理把當?shù)氐牡匦?、物產、交通、人口多少、當?shù)刎毟粻顩r、當?shù)厝说男愿窈惋L俗甚至當?shù)貧v史一一記錄下來，詳細到幾乎可以照搬進當?shù)氐目h志。

歷時數(shù)月，狄勤達跟著狄明理走過了一百多個村莊，記錄了十來本村莊的情況。然后，他讓狄明理把記錄中風水不好的、物產不豐的、交通不便的、人口太多或太少的、居民太富有或太貧窮的、民風彪悍的全部舍棄，最后交給狄務本的，只有七八個備選答案。狄務本就是憑著這些詳細的資料，從不多的備選材料中，圈定了離澤庫丹崖山四公里叫“光明”的地方，從而后世才多出了“光明狄氏”這個詞組。

一路上風餐露宿、勞心勞力，十二歲的狄勤達從沒有叫苦叫累，完全是憑著毅力來完成這件事的?；氐郊液?，心力交瘁的狄勤達臥病在床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恢復健康。有人問他為什么這么認真，連身體都不顧惜，他回答道：“父親母親生我養(yǎng)我，我卻因為讀書沒有成就常常惹父親生氣，身為人子，我時常愧疚并且痛心。如今能有機會為父親分憂，我自然要竭盡全力，只要能讓父親少操心、讓他老人家高興，即使我再累，心里也是高興的?！?/p>

這番話后來輾轉傳到狄務本的耳朵里，狄務本默然良久。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跟人說過“孩子不爭氣、難成大器”的話，也再沒有因為兒子背不出四書五經(jīng)對他發(fā)脾氣，倒是閑暇時，常帶著兒子出去散步，或者陪兒子做放風箏、下象棋之類的游戲。一老一少嬉戲游玩在庭院田野之中，爽朗清脆的笑聲就像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合奏，奏出了一曲優(yōu)美的天倫之樂的協(xié)奏曲。

這種父慈子孝的天倫之情，一直延續(xù)到狄務本去世。在太平縣，與狄務本交好的有八個人，他們并稱為“花山九老”，其他幾個人稱狄務本有兩樣東西羨煞旁人，一是有淵博的學識，讓人不由得不敬；一是他有孝順的兒子，讓人不由得不羨。

狄家自從初祖狄承烈以來，家資頗豐，可以稱得上“大富之家”。可是狄勤達卻絲毫沒有富家子弟常有的奢侈紈绔之風，反而極盡簡樸之能事，穿粗布，吃粗食，每次吃飯后，他的碗里絕對不會有一點剩余的飯粒，簡直比洗得還干凈。就是這樣一個節(jié)儉的人，為了父親高興，接待父親的客人，為父親辦壽宴，從來都沒有一點吝惜之意，茶是上好的獅峰龍井，酒是陳年的竹葉青或女兒紅，米是精選的大米，菜是山珍加海味。他做這些，完全都是為了讓父親高興。

狄勤達對待父親，最為人稱道的事，還是有一次狄務本生病的時候發(fā)生的。

有一年，年近八十的老父親狄務本突然病倒，臥床不起。當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狄勤達親自伺候父親，為他把屎把尿、擦拭身體，親自給他喂藥端飯。甚至晚上的時候，狄勤達就在父親的臥室內搭一個簡單的地鋪，為的是怕父親半夜醒來沒有人伺候。家人要求替換狄勤達，都被狄勤達拒絕了，他說：“父親于我有生養(yǎng)之恩，賜我此身，我今日所做，不能報父親之恩于萬一，你們又何必奪我孝心，讓我不能報答父親？”

一年之后，狄務本病好了，狄勤達卻因為常年勞累，又睡在地上感染了涼氣，一下子病倒了。病倒之后，狄勤達吩咐家人：“我生病之事萬萬不可讓父親知道，若父親問起我在哪里，就說我去天臺國慶寺還愿，為父親祈福?！?/p>

人問其故。狄勤達解釋說：“父親是何等聰明之人，他若知道我病倒，定然猜想是因為照顧他才累倒的，如此必心生不安。我侍奉父親本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若因此而讓父親不安，我之不孝，又豈是侍奉父親病榻一年所能償還的？”狄勤達之孝心，于此可見。

待己

狄勤達在讀書上的天分，跟他的父親是有天地之別。用現(xiàn)代遺傳學的說法，狄勤達在讀書的天分上，可能是“隔代遺傳”，也就是說他在這方面繼承了祖父狄承烈的基因——狄承烈也是不好讀書的。但是，狄勤達之跟學問無緣，較之于狄承烈更甚。

他的父親身為當代學問大家、白鹿洞書院教授，親執(zhí)教鞭教育狄勤達，一心想把他培養(yǎng)成和自己一樣的飽學之士，在漢人執(zhí)掌江山的時候，能夠憑著讀書有成出人頭地，既能為狄勤達自己謀個好出路，也能為家族增光添彩。讓狄務本無比失望的是，狄勤達連自己百分之一的天分都沒有，一本《三字經(jīng)》整整背了一年也沒有背完，其資質之愚鈍，甚至讓狄務本懷疑狄勤達是不是自己的兒子。

說實在的，狄勤達是真想好好讀書，其認真勤奮的程度，絕不下于現(xiàn)在的高三學生，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看到書，聞到書上散發(fā)出來的油墨香，就要犯困，好像那味道對于他來說是催眠藥一樣。他依照父親的要求，大聲朗讀書上的內容，但不管他怎樣大聲，那些文章文字總是跟他的腦子貌合神離，早上讀的東西，一到傍晚父親考校的時候，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好像根本沒有接觸過一樣。

一開始，狄務本失望之下，還以為是因為兒子讀書不用心所以一直沒有進步，失望和惱怒之下，經(jīng)常用戒尺打他的手心。傍晚狄務本考校兒子結束之后，狄勤達的手掌總是紅通通的。到后來，狄務本見這個兒子實在不堪造就，失望透頂，也不再打他了，狄勤達背不出功課，也就無奈地擺擺手讓他離開罷了。

狄勤達在讀書方面就跟木頭疙瘩一樣，用他父親的話說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可是在他那木訥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顆體諒別人、理解別人的玲瓏心思。他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很大，也明白自己的不爭氣讓父親很傷心，所以父親打他的手心，他從來沒覺得委屈，只是默默地忍受，心里暗暗自責。后來父親不再打他了，他內心的不安卻更加重了，有一天他看到父親因為自己回答不出功課而心灰意冷的樣子，忍不住哭著說：“父親大人，兒子不爭氣，都是兒子不好，您打我吧，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钡覄毡韭犓@么說，摩挲了一下狄勤達的頭，長嘆一聲就轉身進內堂了。

當時正是冬天，南方雖然沒有下雪，氣溫也很低，加之南方空氣潮濕，濕冷的氣候尤其能讓人感覺到寒冷。九歲的狄勤達看著父親失落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跪在書房的木地板上許久，好像在思考什么。之后，他站起身來，走到家里后院的草鞋池旁邊。池塘里的荷葉已經(jīng)衰敗，只剩下一根根枯萎的荷桿，頹敗地兀立在那兒。水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浮冰，在夕陽的照射下，散發(fā)出金黃色溫暖的味道。

這樣一幅冬日夕陽荷塘圖，在狄勤達低落心情的籠罩下，好像沒有了絲毫的魅力。只見狄勤達先是緩緩地脫掉了身上的棉衣棉褲，然后又把貼身的衣褲全部脫下，赤身裸體站在池塘邊。一陣涼風吹來，狄勤達被凍得渾身戰(zhàn)栗，嘴唇立馬變得烏青。更驚人的是，狄勤達不顧這嚴寒的天氣，竟然噗通一聲跳進了池塘里。

不能不說他命大，就在他跳進池塘渾身抽筋的時候，幸好一個仆人從池塘邊經(jīng)過，一陣嘈雜混亂過后，狄勤達被救了上來。這時候他已經(jīng)被凍得說不出一句話了。而后是三天三夜的高燒，所幸狄務本在本地頗有威望，找到了本地醫(yī)術精湛的郎中到家里來悉心為他治療，狄勤達從鬼門關溜了一圈之后又安然地回到了人間。

從昏迷中醒來的狄勤達，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關切的眼神和父親陰沉的面孔。確信了兒子沒有性命之憂后，狄務本的火氣漸漸冒上來了，對于兒子這種“尋短見”的愚蠢行為，他覺得簡直就是狄氏一門的恥辱。見狄勤達醒了過來，身子沒有了大礙，他顧不得妻子在一旁使眼色，冷冷地對狄勤達說：“你是否覺得為父待你太過刻??？”

狄勤達剛剛醒來，腦子還不太靈光，沒有聽清楚父親話里的意思，有什么答什么地說：“父親待兒子甚好，兒子終身銘記父親慈愛?！?/p>

“孽子！”狄務本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作出如此蠢行？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狄氏一門豈不是就此斷子絕孫，我狄務本豈不成了千古罪人？你既對我沒有不滿，為何如此陷我于不義？”

狄勤達這才明白父親是誤會自己前幾天的行為是自殺，誠惶誠恐地從床上強撐著跪倒，說：“父親千萬別生氣，兒子沒有對父親有絲毫不滿，也不敢輕易輕生。我那不是自殺，父親千萬不要作如是想?！?/p>

狄務本奇道：“不是自殺？大冷的天你脫光衣服跳到池塘里，你說不是自殺？那是干什么，難道是要洗澡不成？”

狄勤達摸了摸頭上的汗，說：“父親誤會了，完全沒有那回事。只因兒子讀書實在沒有悟性，父親無論怎么教導，兒子不管怎么用功，都沒有絲毫長進。我偶然聽人說，人的天賦是可以改變的，只要經(jīng)歷一場變故，經(jīng)歷一場類似生死劫難之事，往往能脫胎換骨。兒子不愿看父親因我的愚鈍悶悶不樂，所以就想冬天跳進水里去試試能不能改變天賦，讓兒子變得更聰明些。若是有什么不幸，那就是我命不好，不配做您老人家的兒子；萬一有幸能生還，就一定可以不再惹父親生氣?！?/p>

聽完狄勤達的講述，狄務本呆住了，縱是他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也沒想到兒子這一個荒唐的行為里面，還夾雜著這么多心思。愣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兒子這么做，完全是因為對自己的孝順??！他站起來走到床前，狄勤達的母親緊緊把他摟在懷里，已是泣不成聲。狄務本也覺得鼻子酸酸的，為了兒子這荒唐背后的至真至孝。他伸出雙臂，把他們母子倆一起摟在懷里，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良久才哽咽著說：“好兒子，你是為父的驕傲。即使你讀書不成，為父也為你自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兒子！”

窗外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戶灑在屋內，屋子里的三個人摟在一起，仿佛一幅畫，又像是一組雕塑，那么溫馨，那么肅穆，又那么美好。

雖然狄勤達為了讓自己在讀書方面有所進步，做出了這么重大的行動，可是，奇跡并沒有誕生。病好之后，他在讀書方面依舊是老樣子，沒有絲毫進展，早上學的，下午就忘，這讓他苦惱不已，同時在心里隱隱產生了自卑的情緒。

“跳水事件”之后，狄務本也意識到自己在教育兒子方面出了問題，不僅要在學業(yè)上幫助他，同時更注意兒子內心的想法。覺察到兒子狀況不對，狄務本就主動帶兒子出去玩，開導他說：“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一定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你的祖父，跟你一樣讀書不成，可他不照樣置辦下這么大的家業(yè)？沒有讀書的天分就不要勉強，你現(xiàn)在讀書的目標要改變，不要想著能在這方面有多大出息，只要能斷文識字，寫個信、記個帳，也就夠了，將來在別的方面，說不定也能干出大的業(yè)績。”

雖然有了父親的細心開導，狄勤達依然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他在自己的房間里貼了一幅字，字跡說不上好，可是字的內容完全表達了他內心的想法：勤能補拙。

憑著愚公移山、螞蟻搬家的耐力和勤奮，狄勤達終于在背完一本《三字經(jīng)》后又成功地攻克了《論語》的山頭。為了背這兩本書，他整整花了四年的時間。這四年里，他每天早上比太陽起得早，比月亮睡得晚，勤奮之程度，較之古人的“頭懸梁、錐刺股”，也不遑多讓。

后來，父親本著“有教無類”的精神，招收了十幾個鄰里的孩子跟他一起讀書?？粗切┖⒆又灰x上幾遍就能背誦的聰明勁，狄勤達從心眼里羨慕。他沒有嫉妒，也沒有仗著自己是狄家大少爺?shù)纳矸?，對他們有任何的排斥和抵觸。父親的教導讓他很小就懂得：“不管一個人在事業(yè)上是成功還是失敗，在生活上是幸福還是不幸，都不能把自己的失敗和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有一顆仁愛之心，只有有了仁愛之心，一個人才能真正稱得上為人；只要有了仁愛之心，這個人就可以頂天立地俯仰無愧，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备赣H的這段教導，狄勤達終生都記得，并且終生踐行。

狄勤達雖然學習成績不好，可是他沒有架子、待人寬厚溫和，所以和同學們關系都很好。有一次一個同學就問他：“你既然讀書這么差，再怎么勤奮都沒用，為什么還要這么辛苦呢？你沒想過去做些其他的事嗎？”他說：“我知道我沒有讀書的天賦，可是我覺得，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堅持到底。就比如說我現(xiàn)在努力讀書，不是為了能做出多大的學問；可是，我把這個過程當成一種歷練，用讀書這件事來磨練我的意志和性格。我想，無論做什么事，都需要有堅毅的不輕言放棄的性格才行，所以我才這么勤奮?！蹦切┳x書比他好的同學沒有完全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可是他們把這話轉述給他父親后，狄務本說：“不是我夸自己的兒子，就沖這番話，我可以說，他雖然沒有小聰明，但他有的是大智慧?！?/p>

狄勤達的大智慧，在他十二歲幫助父親確定遷居地點的時候表現(xiàn)過一次，當然這只是牛刀小試，等到后來，乃至數(shù)百年后，他的一些所作所為，才真正顯示出長遠的考慮和狄務本所言的“大智慧”。

在年輕的時候，狄勤達沒有機會表現(xiàn)他的大智慧。他的所作所為，大概只能歸結為“勤儉持家”四個字。他從小就沒有富家子弟的豪奢之氣，也沒有嬌生慣養(yǎng)的紈绔之習。他穿粗衣，吃粗飯，親自下地干活，簡直一點都不像大富之家的家主，反倒更像一個只有幾畝薄田的老農。

也有人勸他不需如此節(jié)儉，稍微享受一點，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境來說，并不為過?？墒堑仪谶_說：“我既沒有父親的才學，也沒有祖父經(jīng)商的天賦，不能為這個家庭帶來財富和榮譽。那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維持這個家，讓這個家不至于在我的手里衰敗下去?！?/p>

建祠

光明狄氏一族，得子嗣都在三十歲左右。狄群生光明狄氏初祖狄承烈時，年三十五歲；狄承烈生二世祖狄務本時，年二十六歲；狄務本生三世祖狄勤達時，年二十八歲。

狄勤達在二十九歲的時候，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公遜。然而狄勤達跟先輩不一樣的是，在他的努力下，擺脫了家族三代單傳的宿命，三十四歲時再得一子，取名公居；不惑之年，狄勤達又得子公歇。

家族之延息，說白了就是子嗣的傳承。一個傳承久遠的家族，大多都是人口眾多、支脈林立的，就如同一棵參天的大樹，中間一根主干構成這棵大樹的中心，外圍有無數(shù)的枝杈共同生長。在大家族的家譜上，以長房長孫的一支為中心，家族的支脈環(huán)繞中心，按時間順序從第一代往后排列，這樣組成的一個圖形，稱之為“樹形結構”。

一個龐大而歷史久遠的家族必然是樹形的，因為在這個充滿著偶然和意外的世界上，沒有人能保證長房長孫這一系每一代都能誕生子嗣、傳承血脈，一旦長房一系斷了，只要還有別的支脈，這個家族的傳承就不會中斷。所以說，一個家族派生出的支脈越多，這個家族的傳承就越有把握；如果一個家族始終只有長房長孫一系，這個家族就必然面對隨時中斷的可能。

就光明狄氏而言，從第一代的狄承烈到第三代的狄勤達，光明狄氏還算不得一個家族。族者，聚家而成族，要有主干有旁支，有明確的傳承和穩(wěn)定的基業(yè)。這些成為“族”的條件，在光明狄氏的前三代都不具備，因為他們都沒有兄弟，只是一“家”而已。

這種情況到了第四代就改變過來了。在狄勤達之后，他生下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共同尊奉一個祖先，分別組成三個家庭，而從這三個家庭出發(fā)，在狄家的第五代，更是出現(xiàn)了“十位堂兄皆古稀”的盛況，構成了同一個“家族”——光明狄氏。

光明狄氏，在狄勤達的身上，終于擁有了成為一個大家族的重要條件：子嗣眾多。這個條件，保證了光明狄氏血脈的傳承。然而，還有一個任務需要狄勤達來完成，雖然起先，他自己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個任務的重要和深刻。

一日，與父親狄務本并稱“花山九老”的太平縣“高士”吳源病逝。因父親年邁，且疾病纏身，狄勤達代父親前往吊唁。他早就聽說，吳家是當?shù)赝澹訉O繁盛，家產豐足，光是僮仆就有數(shù)百人之多，當?shù)厝藷o不稱道，人稱“太平吳”是也。

狄勤達來到吳氏家族的聚集之地，廣廈明堂，細微處雕琢精美，綿延數(shù)十間，蔚為大觀。然而仔細看來，除了位于正中間的大廳還干凈明麗，有大家族之風，其他的房屋，大都雜草橫行，蛛絲亂結，看樣子已經(jīng)很久都沒人收拾了；而堂柱頹壞，也明顯有頹敗之相。

而那傳說中“僮仆數(shù)百，皆謹然守禮，訓練有素”的盛況，更是沒有。家主大喪，如此重要的時候，狄勤達見來往招呼的仆人就那么十幾個，還有的顯然是臨時從農家雇用來的農婦村姑，大手大腳，一忙起來，就顧此失彼、不知所措，不時聽見互相責罵爭吵之聲。

狄勤達暗暗驚奇，不知為何傳說中的百年望族實際上竟是如此不堪。狄勤達一邊暗暗揣度，一邊見來客只稀稀拉拉到了幾個，真正有頭臉的人物都還沒到，就想出去走走。他剛站起來，就聽司禮的老管家說宴席開始，就有吳家的長子出來答謝各位親朋了。

狄勤達這下就更為訝異了：“吳家百年望族，今天竟然零落至此！”

在回家的路上，狄勤達沒有坐轎，一如既往步行來回。以前出去辦事選擇步行，是他節(jié)儉的天性所致，今天步行，卻是狄勤達為了能好好思考。

在宴席上，狄勤達向同桌的幾個人打聽了吳家的情況，從他們零零碎碎的回答和相互的談話中，狄勤達胸中先前的疑惑沒有了，接著而來的是巨大的震驚，以及深深的思考。這吳氏一門，是唐末五代時期為避兵亂遷徙到江南來的。這幾百年來，除了蒙人入侵、朱明興起這些大的災禍，倒也沒有再受什么刀兵之災，吳氏家底殷實，以詩書傳家，歷代中也人才輩出，如今從太平吳氏分出去的支脈旁系，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太平吳”這一稱呼也真當?shù)闷稹?/p>

可是，多年的安逸平安下來，吳氏子弟習慣了奢華享樂，一個個不事勞作，龐大的家族成員成了吸附在家族大樹上的一只只寄生蟲。最近幾代人中，家中只出了一個吳源還堪稱人才，卻也只是在書畫方面造詣頗深，對于掌管一個家族，也是力不從心。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有吃盡的一天，太平吳氏就這樣一點點衰敗下去了。吳源沒有死的時候，憑著吳家?guī)装倌陙矸e累的聲望和他在本地士紳中的影響，吳家還能撐起一些架子。等到他一死，吳家就再沒有一個堪當大任者，祖先傳下來的上千頃好田，被那些子孫一點點敗光了，偌大的家業(yè)，偌大的煊赫，最后只剩下十幾間破敗的房屋，讓人不由得不生起興亡之嘆，盛衰之慨。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路邊青青的稻田、一派生機盎然的春色，狄勤達想：“我光明狄氏，從祖父承烈公算起，到我可算三代。憑著祖父留下來的金錢，憑著父親贏得的聲望，而今我又有三個兒子，如今我太平狄氏，就像這蓬勃生長的樹苗，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顯赫的家族，比原先的太平吳氏更為耀眼的太平望族?？墒?，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即使繁盛如太平吳氏者，也難逃今日的衰敗。世道輪回，有盛則有衰，有生必有死，這是不可違背的天道?！?/p>

“可是，”狄勤達接著想，“雖然盛衰之數(shù)自有天定，可是，如何在家族衰敗的時候，能讓家族保留一點兒元氣，保留一些重新興盛的本錢呢？我們不能改變冬天的到來，但是我們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預備好過冬的糧食。只要我們的家族預留下一批種子，哪怕天道再無情殘酷，哪怕輪回一次次降臨，我們也能一次次站起來。那么，我到底應該做些什么呢？”狄勤達走著，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思考。

回到家中，狄勤達來到父親的房間，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次談話對于光明狄氏來說，意義深遠直達數(shù)百年之久。

一開始，狄勤達介紹了一下太平吳氏的現(xiàn)狀，并說了自己在路上的思考，然后說：“我現(xiàn)在有三個兒子，都還恭謹有禮，雖然不一定有大成就，可也不會有大風浪，所以，我們狄氏的子嗣傳承肯定沒有問題了?，F(xiàn)在，我們要解決的是不知道后代中，萬一遭逢災難，或子孫不肖，要如何保持我狄家的元氣不致?lián)p毀。我想了很久，想要建立我光明狄氏祠堂，并在祠堂周圍置辦田地，作為家族財產，任何子孫不得出賣。這些田地平時的收成，一部分用來維護祠堂，另一部分用來辦家族蒙學，讓所有狄氏子弟，無論富貴貧窮，都能讀書。這樣，有了家族的這塊不準變賣的地，無論后世弟子如何不肖，我們狄氏子弟總還有一處棲身之所；有了狄氏蒙學，縱有一代子孫不肖，斷不至于毀壞下一代子孫的前程。父親學究天人，孩兒愚鈍木訥，此事或有所慮不周，還請父親訓示?！?/p>

狄務本原本臥病在床，開始聽狄勤達講那些還沒有什么動靜，待說到后來，竟自己坐了起來，狄勤達講完之后，狄務本望著這個一直以來都覺得不堪造就的孩子，突然說道：“你哪里是愚鈍了，你實在是大智若愚?。∵@個想法很好，另外還有兩點要補充：第一，要在祠堂建成之日制定族規(guī)，銘刻于祠堂之上，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總要給后世子孫一個行動的標準才行。第二點，就是狄氏蒙學所收學生不必局限于我狄氏子弟，若條件許可，也可讓外姓子弟來此讀書。與人為善，與己為善，廣結善緣，才能使我光明狄氏百代不衰?！?/p>

“父親說的是，孩兒一定照辦！”狄勤達站起身，恭敬地說。

狄務本望著門外兒子的背影，心說：我光明狄氏若能興盛，功在父親；我光明狄氏若能綿延千載，功在此子！

一年之后，光明狄氏祠堂建立。祠堂建立那年，狄務本親自寫下了家規(guī)，訓令后世子孫勿忘前輩創(chuàng)業(yè)維艱，要他們克勤克儉，恭謹自持，緬懷祖德，克己修身。

此后很多年，狄勤達廣置土地，作為家族基業(yè)，勒令后世子孫任何人不得擅賣此地，否則逐出家族，生不得入族譜，死不得葬族中墓地。

這一個祠堂，牽系了所有光明狄氏子孫的心，此后無論光明狄氏的子孫走到哪里，他們都會記得，有那么一個祠堂，那一塊他們血脈傳承之所，他們祖先定居之地，他們精神朝圣之鄉(xiāng)，在一個叫光明村的地方，在對他們召喚；這么一個族規(guī)，教會了所有光明狄氏的子孫為人處事的道理，讓他們懂得了怎樣做一個人，做一個有著光明狄氏血脈的人，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俯仰無愧的人，讓他們得到了良心的安寧，得到了塵世的幸福；這么一塊祖業(yè)，保證了狄氏家族的子孫，在最困難的時候都有一個最終的避難之所，一個可以全心依靠的庇護之地，世事變遷，朝代轉換，甲子輪回，滄海桑田，幾百年下來，就是這么一塊田地，成了光明狄氏最忠誠的衛(wèi)士；這么一所蒙學，給所有光明狄氏的子孫一個希望，只要出身光明狄氏，只要心中還有理想，通過這所蒙學，他們只要努力，就能走向自己的光明前景，走進自己理想中的人生。

祠堂是魂之所歸，族規(guī)是行之所依，祖業(yè)是難之所托，蒙學是光明之始。有了這四樣東西，難怪乎光明狄氏百代不衰，難怪乎光明狄氏子弟人才輩出。這其中，三祖狄勤達，居功至偉。

幾百幾千年后，當看到狄氏的血脈仍在太平洋西岸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狄勤達，當瞑目，當欣慰，當自豪，當為自己的所做和所為，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