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哥是我的發(fā)小,已年近四十的他,十分熱衷于在微信朋友圈發(fā)短視頻,他的朋友圈就是他生活的紀錄片。這不,他又開始發(fā)短視頻了。打開一看,是鄰居家那棵老桑葚樹,只見新生的桑葉青翠欲滴,下面挨挨擠擠地掛滿了飽滿的紅寶石似的桑葚果,在夏風中微微顫動,調(diào)皮的眨著眼睛??粗粗?,我不禁口舌生津,那一串串酸酸甜甜的回憶也隨之涌上心頭……
三十年前,我八九歲。家鄉(xiāng)還是個十分貧瘠的小鄉(xiāng)村,一個小生產(chǎn)隊,住著十幾戶人家。丹哥是隊上出了名的調(diào)皮蛋,隊上的雞、狗見到他就嚇得倒退,趕緊讓道,無論走到哪,我都是他最忠實的小跟班。他是下河撈魚蝦的小能手,夏天,不用去上學的清晨,丹哥總會背著他的挎籃到我家門口喊:“三妹子,抓魚去嘍!”我再貪睡,只要聽到這呼喚,總會一骨碌爬起來,摳摳雙眼,屁顛屁顛的跟著丹哥提桶捕魚去。
丹哥不負爺爺送他“小鸕鶿”的外號,每次總能滿載而歸。小魚、青蟹、小龍蝦應有盡有,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捕到一斤來重的鯉魚或鳊魚,丹哥執(zhí)拗,每次這個時候,他總會慷慨地將這些大魚給我回去炫耀,惹得我家的花貓見到我就雙腿一蹬跳到我身上盤著不肯下去,硬要從臉到手指舔個遍。媽媽說饞貓光聞著我身上的魚腥味就長得如此肥了,這要吃了那些魚蝦,估計會像鄰居駱二爺養(yǎng)的懶貓“大砣”一樣一天到晚趴著不動。
養(yǎng)貓的駱二爺十分勤快,中年喪妻,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女兒已經(jīng)出嫁,兩個兒子大了卻久未成家一直是駱二爺?shù)男念^大病。一家三個光棍擠在一座小茅屋里,因缺乏女主人,連間收拾得像樣的房間也沒有。聽爺爺說年輕時的駱二爺不僅是勞動的好手,還是個健談、極會講笑話的高手??晌矣∠笾械鸟樁攨s永遠都是駝著背,趿著一雙沒有后跟的拖鞋,步履蹣跚,手里拖著幾根從地里或河邊撿回來的樹枝,幾乎沒有聽他開口說過話。唯一一次聽到開口,是隊上幾個奶奶跟駱二爺說有人從很遠的地方帶來了個姑娘,要給他大兒子說媒。駱二爺用手抹了抹早已沒牙的嘴,嘿嘿一笑,說了句:要得啊。 一旁的我聽得目瞪口呆,驚呼:原來他會說話啊。不成想,后來這事竟然成了,這位遠方的姑娘成了我的鄰居大嬸。
遠方來的姑娘究竟來自哪里,小生產(chǎn)隊上的人說不清。她不會說普通話,她說的方言我們誰也聽不懂。平時她總是很沉默,偶爾嘟囔幾句也沒人去理會。她十分勤懇,每天天不亮就跟著大叔下地干活,就連她懷孕,我也曾看見她挺著大肚子和大叔在地里收花生,皮膚曬得黝黑,手指粗糙得裂出血口也毫無怨言。她全力以赴的為這個家付出,三年便為這個家添兩名新成員,駱二爺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自然也把這個家交給了她打理。自此,家里的每分水田、每塊旱地、甚至每棵樹在她眼里都是必須要捍衛(wèi)、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由于她的霸氣,我們都叫她“王”嬸。
王嬸家的茅草豬圈邊上有一棵十幾米高的桑樹。立夏過后,壓彎了枝頭的墨紅的桑葚果在陽光下裂開它的大嘴唇,很是招搖,不知惹饞了多少處于物質(zhì)匱乏時期的孩子們的目光。丹哥號稱無皮的樹都能爬上去,自然不想失去這表現(xiàn)的機會,蠢蠢欲動,想要去摘一把。偏偏王嬸看得緊,我們鮮有機會靠近它。
晌午, 知了不厭其煩地在樹上重復著了首簡單的曲子,清早出去放牛的我剛踏進家門就被丹哥拽住了:“憑我的火眼金睛打探到王嬸一清早就去河對岸的地里除草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我們摘桑葚去?!钡じ缬辛睿M能不從?我立馬換上一件大口袋衣服,和丹哥哧溜上樹去了。
穿著黃色單杠小背心的丹哥,雙腿倒掛在桑枝上,不停地往嘴里塞桑果,臉蛋上早已長滿了“花胡子”,他毫不在乎,生怕錯失了這大飽口福的好機會,仍不停地做著簡單的機械運動,黃色背心早已染成了深紫色。我也不敢示弱,已熟透的桑果,肉厚汁多,一口下去,鮮汁立馬噴滿整個口腔,輕盈而堅定地撞擊著味蕾,頓時齒頰生香。我的大口袋當然也得派上用場,不一會兒,我便收獲得嘴滿袋滿。丹哥翹著二郎腿躺在樹枝上,摸著圓滾滾的肚皮,唱起了“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下來!”愜意的丹哥被突如其來的呵斥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兒滾下樹去,我也立馬停止了與桑果的激戰(zhàn),是王嬸回來了。平時沒聽到說過話的王嬸,居然把這倆字說的如此字正腔圓,接下來,就是一連串聽不懂的罵罵咧咧。丹哥拗勁上來了,對著下面喊:“我就不下去,你能把我怎么樣!”轉(zhuǎn)頭向我,“三妹子,你也別下去,她不會爬樹,不能拿我們怎么樣的!”丹哥的號令,我自然乖乖聽從,和丹哥一起與樹下的王嬸用互相聽不懂的語言對罵起來。并商量的下午要用挎籃把她家的桑葚一網(wǎng)打盡。
王嬸好像漸漸敗下陣來,不再搭理我們。挑著擔子,在桑樹下的茅草豬圈里舀些糞水給旁邊的菜地施肥去了。丹哥在樹上“叫囂”著:“茅草人,沒有根,挑大糞,臭哄哄。”我也跟著叫嚷起來,正在給菜施肥的王嬸突然暴怒,揚起裝的滿滿的糞瓢,不偏不倚一瓢糞全潑在了桑樹干上。
這可嚇傻了樹上的丹哥和我。待會兒怎么下去?。恳路弦钦戳思S水,回家可是得被父母男女混合雙打的啊。丹哥還在不停地叫罵著,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眼瞅著桑樹下的茅草屋,靈機一動。為什么不跳到茅草屋頂上再順著斜坡滑下去呢?“丹哥,我們跳茅草屋頂!”我指了指樹下,示意丹哥。他立馬響應:好!
“別動!”正當我們準備往下跳時,一聲喝斥制止了我們。是下地的大叔回來了,“你們別動,我去拿梯子來!”
大叔搬來梯子,我們得以順利下樹,一溜煙地跑回家了。
午飯時,大叔端著一大碗桑葚來家里,并向父母詳述了我上午的豐功偉績,他及時擋住了父親向我揮來的“筷子頭”,說:“以后想吃桑葚跟叔說,叔給你摘?!?/p>
大叔離開后,父親告誡我:“你嬸子來自遙遠的異鄉(xiāng),遠嫁到此非常不易,你們說她是茅草人沒有根,這是傷她的心??!以后要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我打斷你的腿?!惫烙嫶藭r的丹哥,也受著同樣的訓話。
轉(zhuǎn)眼30年過去了,我和丹哥都已成家,王嬸也早已做了奶奶。桑葚對孩子們來說,只是眾多零嘴中毫不起眼的一種,甚至已經(jīng)退出了他們的零食圏。當我饒有興致地和孩子們講起當年我和丹哥在桑樹上的赫赫戰(zhàn)功時,女兒一臉嫌棄地望著我:“媽媽,你不是女孩子嗎,怎么還會去爬樹?”是啊,一出生就物質(zhì)生活非常豐盈的她們怎么可能理解?
“三妹子,有空回來摘桑葚哦!”丹哥發(fā)來微信消息。
“好啊!等著,我半個小時后到家?!蔽一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