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虎年夏秋,長江流域旱魃兇頑,煙波消、水憔悴,大湖干涸成陸地,水文之痛,特以記之。
——題記
我是一個人走進大湖深處的。
此時,已是初冬。我來到大湖之濱,試圖探尋大湖的秘密。
大湖的天氣依舊炎熱,暑熱的影子固執(zhí)地堅守在夏季末端,我擔(dān)心在空氣中劃一根火柴就可以燃起一堆烈火。但時令已是立冬,是的,今天也就是時令上的由夏入冬了。可是秋呢?我四處張望,秋風(fēng)、秋色、秋陽、秋水統(tǒng)統(tǒng)遍尋不見。抑或今年本來就沒有秋。老祖宗留下來的節(jié)氣一個也沒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這原本最有詩意的季節(jié),瘋狂的老天爺居然省略它的來與去,從大暑一下子就翻到了立冬。如此美好的秋呢?
這是今年長江流域的反常氣候。專家說,百年不遇。一百年太長,能經(jīng)歷的人太少;一百年太短,在光陰的刻度里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是的,放在幾千年的人類文明,或是更悠久的地球演變歷史中,我們經(jīng)歷的以“百年一遇”來形容的極端天氣,幾乎不值一提。但是,現(xiàn)實的殘酷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著這段“百年不遇”。
今年春天,我參加了為期兩個月的脫產(chǎn)學(xué)習(xí),學(xué)校正好在大湖之隅。站在校園的后山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湖水、湖灘、穿行的船舶以及三三兩兩的垂釣之人,還有在湖面上悠閑飛翔的湖鳥們:白鷺、蒼鷺、湖鷗、白頭翁、烏鶇、斑鳩、喜鵲……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叫黃沙灣的地方。每天清晨霞光初露,我在婉轉(zhuǎn)的鳥鳴聲中醒來;夜色初濃,我又枕著大湖的波濤聲欣然入夢。湖水拍岸的聲音,穿過柳樹、蘆葦、蒲草傳過來,令我沉醉。晨起與黃昏,我堅持去大湖邊打卡,晴也罷,雨也罷,忠實地記錄著大湖的潮起潮落。早晨,看金黃的陽光一波一波地鋪滿湖面;黃昏,看蛋黃般的落日一點一點地融入湖水。然后是夜的沉寂,在湖水的起伏中靜待日出。
時光匆匆,春天轉(zhuǎn)身就走遠了。入夏,應(yīng)是南方梅雨季節(jié)的開啟,“雨打黃梅頭,四十五天無日頭”,天卻藍得耀眼,綿綿的陰雨遍尋不見。陽光燦爛,光鮮的太陽樂此不疲地從城市的東方徐徐升起,又從大湖的西邊緩緩落下,日復(fù)一日。我一直記得夏天暴雨突至的場景,剛剛還是明晃晃的天,一眨眼烏云翻滾而至,雷電交加,滂沱大雨。有時是東邊下雨西邊晴,應(yīng)驗了“夏天的雨隔田磡”。今年的天氣卻奇怪得很。時令已是初冬了,完全沒有風(fēng)和雨的影子,大地的客廳拒絕它們的進入。天藍得令人擔(dān)憂,這原本是大湖最可以炫耀的景致。這樣的天氣,我甚至記不起風(fēng)和雨的樣子。忘卻就是一種痛苦,譬如現(xiàn)在對于大湖而言。除了陽光,還是陽光,所有的風(fēng)雨都躲藏在地平線的盡頭,或是屈服在節(jié)氣的背后。
風(fēng)雨的統(tǒng)一失語,讓我聯(lián)想到一切與水有關(guān)的地方大概是一副怎樣的模樣——原野中的池塘干了,大大小小的水庫干了,村前村后的溪流干了,縱橫山野與平原的河港干了,大地上一切可以盛水的洼地都成了陸路。砂石無語,草木枯萎,所有的生命都在努力尋找陰涼濕潤之處。行走在鄉(xiāng)間,路邊的茅草、山嶺的竹木火燒過似的。暑熱未退,卻見山上枯黃的樹冠如冬天一般光景。農(nóng)民的田地變得如此干燥,以至于有的田地上出現(xiàn)了足以吞噬人腿的巨大裂縫,更多地方忙著抽水抗旱。干涸的土地將更多熱量反射到大氣中,難以忍受的熱浪籠罩在我們周邊,恍若坐在一個巨大的蒸籠中。
電視上說,湘江干了,長江干了。大湖哩?——南方的大水盆呀,一汪清亮亮、藍瑩瑩的水哩?
今天,當(dāng)我站在大湖之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夢,虛幻,縹緲。我清晰地記得,今年春天,站在飄尾的湖堤上,我的眼前是一片海,不,是一片汪洋的湖水??!這里是大湖的一隅。我的身后是一座高樓林立的城市。大湖向上是鹿角,湘江、資江、沅江、澧水從這里涌入大湖;向下是南湖新區(qū)——我短暫求學(xué)棲息的地方,也是看大湖日落的絕佳去處!再就是君山。我的眼光試圖掠過茫茫的湖水,視野所及之處是一抹青綠,那是“白銀盤里一青螺”的君山島。眼光所及,皆為勝景。“水天一色,風(fēng)月無邊?!本降膶γ婢褪锹柫⑶甑脑狸枠羌皹呛蟮那昀铣恰?/p>
而眼前,卻是一片蒼茫的草原。水呢?那一汪亮晶晶、藍瑩瑩的水呢?我記起了新聞中的一句話:“夏秋連旱,大湖瘦成了一道閃電?!比绱司俚谋扔?,卻讓我興奮不起來。瘦成一道閃電的大湖,是落在地球上的一顆藍色眼淚,憂傷而酸澀。
我匆匆躍下堤岸,試圖去追趕那些水的腳步。唯有用腳的丈量,才能體會到大湖的溫度與熱度。
映入眼簾的是遼闊的草原,這里是大湖的灘涂。豐水期,這里是大湖的一部分,碧波蕩漾;枯水期,這里又成為一片湖洲,草色氤氳。如今卻真成了茫茫草原,不見牧群,唯有遠方的兩頭水牛在百無聊賴地吃草,此刻它們應(yīng)該是最幸運的生靈。
我的腳下是綿綿的水草,層層疊疊,綠色逼人。我感到這種綠有一種可怕之處。難道那些水隱匿在草地的深處,抑或是化作了這重重疊疊的綠色?是綠色掠奪了這一湖亮晶晶的水嗎?!答案清晰。
現(xiàn)實永遠不會讓想象屈服。向前,綠色漸漸隱伏在我身后,前方是湖水消失后的湖床,遠遠望去,像極了風(fēng)干的魚鱗,無論大風(fēng)怎么刮也刮不掉。裸露在外的鵝卵石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似乎要冒出火星子。大湖之底已經(jīng)干裂成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泥塊,如老農(nóng)皸裂的手,讓人感覺到撕裂的疼痛。裂縫如張開的巨口,無數(shù)的裂縫在吶喊、在呼救。我嘗試探索幽深莫測的秘密,把手掌伸進一條裂縫,繼而感受到了大地的痙攣與掙扎。
我想到了打鐵的父親。一把鐵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響了他八十多年的歲月。他給我講述最多的就是少年時的饑渴——對糧食和水的渴求,讓他一輩子視糧如金、惜水如命。他的手掌布滿了老繭,粗糙如砂紙,手背正是這湖底的微縮版。正是這雙手堅定地把我送進學(xué)校,讓我走出了鄉(xiāng)村,走向了城市。
我想到了鄉(xiāng)下的三舅。每一次回鄉(xiāng),他都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的一雙手如此溫暖,卻又如此堅硬。我曾經(jīng)仔細地觀察過他的手:血管突起,指甲微黃,指頭和掌心滿是裂口,掌背滿是皺褶。每一根指頭都伸不直,里外都是硬得扎人的繭皮,像用枯樹枝做成的小耙子。這是他一生與泥土為伴的佐證。這一雙手栽了多少水稻,收了多少稻谷,他無法記清。他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種田能手,這雙手見證了他辛勤勞作的一生。
我想到了堅韌的二姐。她曾經(jīng)是一名紡織工人。她并未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當(dāng)她走出杳無聲息的廠門瞬間,一定驚慌失措,一定會感受到落入大湖般的窒息與恐懼。但這一切沒有壓垮她對生存的渴望,兩間簡陋的小屋,一臺爐灶,一口鐵鍋,炒盒飯,下米粉,蒸饅頭,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硬是養(yǎng)活了一家四口。長時間的站立,使她的腳像大湖干涸的湖底,原本細膩的皮膚變得粗糙、烏黑,皸裂密布,如嬰兒的小嘴,紅潤,這是血的痕跡。
今天的大湖像極了父親握錘的手、三舅種田的手、二姐站立的腳,飽含著艱辛、痛楚與悲憫。
大湖有風(fēng),吹不動我的思緒,太重??伤季w的水汽太弱,催生不了大湖雨滴的形成。
我固執(zhí)地沿著一條或明或暗的路印前行。突然,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彎“小溪”。碧藍色的湖水像一枚小小的手鐲,在沙漠中,成了一道風(fēng)景。“小溪”有三米多寬,早有前人用大大小小的石頭零散地鋪設(shè)了一條路徑,形同一座石礅橋。我踩著這些石頭,跨過小溪,感覺是跨過了大湖的悲壯。
這就是大湖的湖心了。
打開手機地圖,顯示我已身在大湖深處,可圍繞著我的不是水,而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湖心竟然如此安靜,聽不到湖水的拍岸聲、船行的笛聲、鳥群的叫聲、水牛的哞聲以及魚躍出水面又重重跌入水中的響聲。除了風(fēng),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沉重、急促,還有腳步踩在泥沙上的“吱吱”聲,每一步都不再輕盈,甚至有些滯澀與膽怯。
如果有水,該是多么愜意。赤著腳,行走在淺水的濕潤中,有水草牽絆扯動我的腳,有魚蝦戲弄著我的腳。水深處劃一葉小船,輕輕地劃,慢慢地劃,看船槳一下一下劃破湖面的寧靜,船身一晃一晃地向前,向前。抑或進入蘆葦叢中,遍尋不見;抑或誤入荷葉田田,驚起鷗鷺萬千。
可這一切皆為虛無,我真真實實地行走在沙礫上,我的腳感受著沙礫的堅硬與固執(zhí)。到處都是蚌殼、魚蝦的殘骸,沒有水,它們的生命成了空殼。陽光一曬,湖風(fēng)一吹,輕輕一捻,原本堅硬的殼,竟化成了粉末,風(fēng)一吹,又散落成泥,重回大湖。俯下身子,看到泥沙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白點——那是一粒粒細小的螺。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它們的殘骸,已全然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星星點點,像夏夜的星子,卻讓人恐懼害怕。數(shù)以億計的生命呀,以白花花的殘骸意象陳列,怎能不讓人心生恐慌?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臭味兒,那成群的魚呢?它們的命運令人牽掛。還有江豚,它們又躲藏在哪里?不遠處還有一條大船擱淺在湖心,如此孤單、落魄。原本此刻它應(yīng)該暢游在歸途,因為水的退去,只能駐此守望。
蒼茫的沙漠,曠寂逼人。我已看不到來時的路,遠方是一片茫茫天穹,隱約著城市的背影。
我停止了前行的步伐。遠遠看著沙漠前方的一線光亮,在陽光下閃耀——那是大湖瘦成一道閃電的真實模樣。煙波浩渺的大湖現(xiàn)在已是一馬平川,唯有一條窄窄的湖溝還珍藏著大湖的記憶,所有船只都瑟縮在那條湖溝里,所有魚鰭都躲藏在劫難的陰影里。雖然是一線河灣的模樣,但這是大湖殘存的尊嚴。我相信這是大湖的希望,風(fēng)會來,雨也會來,一線河灣總會回歸一汪湖水之姿。人無地自容時,總想尋找一條裂縫躲藏進去。湖呢?我不想靠近,擔(dān)心我的出現(xiàn)會讓它羞澀。
我想到了著名地球物理學(xué)家陳宗器先生于1931年拍攝的一張羅布泊的照片:兩個人站在湖中,其中一個人還樂滋滋地捧著一條大魚,身后是碧波蕩漾的湖水。盡管只是一幅黑白照,卻讓我感受到了羅布泊的生機盎然。宗老作為羅布泊的開荒者,一生殫精竭慮、堅毅倔強,是中國地磁學(xué)的一代宗師??墒撬趺匆蚕氩坏剑瑤资旰蟮牧_布泊,竟會被戈壁和沙漠覆蓋。是誰卷走了這片湖水的芬芳?它們?nèi)チ四睦铮磕睦锼葚S美?哪里暗藏秘境?這難道是大湖的終極命運?
風(fēng),呼呼地刮。望著灰色的沙漠,只覺得寒意逼人。我踅身回走,踩著腳下的沙漠,心格外沉重。每一步都伴隨著螺的呻吟,甚至是吶喊,正如干涸的湖底,每一道裂縫都是呼喊。大湖之上的憂傷從沒有停止過,總是在湖泊上生生息息。人類發(fā)展的每一步,文明進程的每一個節(jié)點,都不是偶然發(fā)生的,正是那雙“無形的手”,在掌控著大地的變遷。那些正在發(fā)生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氣候事件,足以說明這一切。其實,正在死亡的水的故事就是正在發(fā)生的人間故事。許多年后,當(dāng)我們講述大湖,干旱是跳不過的話題。
記得《平凡的世界》里描述的一個場景:深夜,月色如霜,雙水村全體村民悄然出動,揮動鋤頭,試圖在堤壩上挖開一條渠放水,不料水如洪流沖瀉而下,壩垮了,一個青年壯漢被巨大的河水沖走,最終溺亡。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大旱,莊稼奄奄一息,雙水村的灌溉之水東拉河被上游的石圪節(jié)、罐子村筑壩截流,村民無奈之下決定偷水。其實,這樣的場景曾在鄉(xiāng)村多次出現(xiàn),兒時的我也經(jīng)歷過,晚上跟著大人去放水守夜,刻骨銘心。干旱是上天給人類的嚴厲懲罰,嚴酷到?jīng)]有一絲回旋的余地,一旦席卷大地,原本生機勃勃的田野就會變得荒蕪又蒼涼。究竟是什么讓自然變得如此殘酷?全球氣候變暖無疑增加了氣候系統(tǒng)的不穩(wěn)定性,使得旱災(zāi)等自然災(zāi)害頻頻出現(xiàn),打得人類措手不及。但人類對大自然毫無節(jié)制的索取與掠奪,就不需要深思與警醒嗎?
我不想去發(fā)掘大湖的秘密。秘密永遠藏于深淵,或者潛伏于水底。我深知我是一個多么渺小的人,我的抵達如同虛構(gòu)。
水走得不動聲色,魚隱藏在大地的深處。我的試圖沒有結(jié)果。因為干涸的湖底只有沙塵。抑或是我沒有找到前行的密碼。是的,大湖的湖底竟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無比的“二維碼”,又像是一個個神奇的符文。這個巨大、神秘、四四方方的圖案究竟想表述什么樣的故事?是古代城池,外星文明,河圖洛書,秦朝封印,還是歲月留置在大湖深處的痕跡?我終究沒有去探尋真相,我不想窺視大湖最后的隱私,就讓它成為我一生的遐想吧。
我堅信不久的一天,這里一定又將成為大湖的深處。那時,這條我曾涉足湖底的路徑,早已隱匿在豐滿充盈的湖水之下,成為魚群前行的路。我一定會再來,坐一條小船,游蕩在浩渺湖面之上。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鋪天蓋地的雨綿綿密密地籠罩著大湖。大湖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拼命地吮吸雨水。我依舊站立在飄尾的湖洲上,那一片茂盛的草原喲,在雨水中狂歡躍動。湖水一寸一寸地彌漫,像清晨的陽光一寸一寸地覆蓋著大地。我欣喜地看到“瘦成閃電”的河寬了、寬了,豐腴成了湖、成了海的模樣?!昂坪茰珳瑱M無際涯”,這是《岳陽樓記》的經(jīng)典句子,太好了,用不著我去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此刻,最想表達的就是大湖最美的樣子:耕種、收獲、織補、嫁娶……沒有災(zāi)荒,沒有焦慮,平淡、真實、滿足。
湖依舊是湖。船終于有了前行的軌跡,鳴笛聲響起,溯水而上也好,順?biāo)乱擦T,向前是三湘四水的一脈源頭,向后是綿延長江和遼闊大海。船是大湖上游弋的魚啊!
那些灘涂上的魚呢?還有蚌殼、螺螄、青蝦,曾經(jīng)大湖的精靈,它們一定會重回嗎?“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p>
我的一湖碧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