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河
逆河而上,懷揣敬畏與虔誠。
黃土、巖石、峽谷、峰巒,還有被河水滋養(yǎng)的草木、莊稼,都在以不同的姿態(tài)修飾著河的寬闊、浩渺和奔流不息。在去往甘南的路上,目睹大河泛起的粼粼波光,內(nèi)心浮現(xiàn)先哲留下的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先哲的足跡或許從未抵達(dá)這里,但他的思想和智慧如這河水,給生活于兩岸的人們帶來無盡的福祉。
在蘭州,吃過一碗牛肉面之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奔向那座鐵橋。不同地域、膚色、語言和年齡的人們駐足于此,多沉迷于自拍、直播,強(qiáng)大的自媒體將這座橋傳播到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而我抵達(dá)這里的原因,絕非僅僅想關(guān)注這座橋的精妙構(gòu)造和它百年的歷史過往,我更想看看鋼鐵之下流淌著的大河。快艇、游船、羊皮筏子……凡是水面上可行走的工具,都在這條群山拱衛(wèi)、穿城而過的河上不同程度地演繹著“速度與激情”的戲碼。河兩岸粗壯蒼老的垂柳是否為左宗棠所栽,或許無確切考證。庇蔭之下,納涼的老人們搖著蒲扇,下著象棋,聽著秦腔,喝著當(dāng)?shù)氐娜谂_,舒適,悠閑,安逸……一切都在修正著我對這座城市過往的“道聽途說”。
面河而立,追隨河水遠(yuǎn)去的目光最終落在一群身著奇裝異服的男女身上。陽光越來越濃烈,在聽不出節(jié)奏的樂聲里,喧囂攜著嘈雜將我驅(qū)離。
出城,目光投向靈魂欲往的高地。突然想起千年之前來過這里的高適,以及他留給這座城市的代言:
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
你無需懷疑北斗導(dǎo)航系統(tǒng)的強(qiáng)大,若沒有便捷的導(dǎo)航軟件,我的視野怎么會這么快就被這片藍(lán)色水域“收斂”?這片長在劉家峽的藍(lán),勝過天藍(lán)、湖藍(lán)、海藍(lán)、青藍(lán)、雪藍(lán)、湛藍(lán)……如一塊寶石嵌于兩山之間。
大河之上,峽谷眾多:茫尕峽、龍羊峽、積石峽、鹽鍋峽、八盤峽、李家峽、青銅峽……可我唯獨對劉家峽念念不忘,這情緣來自初中時代。我讀的是寄宿制中學(xué),晚飯后要雷打不動上兩小時晚自習(xí)。一到冬天,停電便成了慣常。老師常常撂下一嘴:“劉家峽發(fā)電量不足,限電,大家回宿舍?!?/p>
那時,不知道劉家峽有多遠(yuǎn),只能腳踩長凳,借助一張貼在墻上的地圖來尋找劉家峽的位置,我的目光沿著那條“幾”字形的線,不斷游移。當(dāng)看見“劉家峽”這三個小字時,我興奮得差點兒從板凳上掉下來,感覺自己就站在壩沿之上,看見了波浪,看見了光亮,看見了河水變成電的瞬間。初中三年里,我在地圖上看過“劉家峽”三個字多少次?二十次?三十次?可能更多。
現(xiàn)在,我真真實實地站在水泥澆筑的壩沿之上,翻滾的河流到了這里,似乎變成了一匹被馴服的野馬,不再奔騰,也不再撒歡,安靜地處在屬于自己的草山里。但我沒有看見少年時代渴望看見的,河水沖擊葉輪時產(chǎn)生光與電的景象,只看見微瀾的河水蕩滌著兩岸。
岸邊直立的黃土,或許已經(jīng)看慣了河水,聽?wèi)T了風(fēng)沙,也細(xì)數(shù)過往來的船夫、商賈、將軍、戍卒、宗教徒與民間藝人……此刻面對著端著相機(jī)的游客,它依舊泰然處之。不像長在它肌膚上的艷麗的花、茂盛的草,一經(jīng)風(fēng)吹,便低下了頭,彎下了腰。
腳下的黃土曾被我們的先人用一雙雙粗糙的手制作成諸多珍貴的工藝品。我一小時之前參觀的彩陶,便出自一個叫馬家窯的遺址。形形色色的彩陶描繪著大河上源先民們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黑、紅兩種顏色勾勒的粗線條在這些形狀各異、大小不等的器皿上徐徐展開,圖案有蛙、魚、飛鳥……紋樣有水波紋、旋渦紋、漁網(wǎng)紋……這些多姿多彩的圖案和紋樣彰顯出彩陶古樸、典雅、大氣、渾厚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這些栩栩如生又動感十足的文化密碼,像寄居在大河浪尖上的水珠,引領(lǐng)著起伏的波浪,塑造著大河生生不息與永世旋動的景象。
倚靠欄桿,俯瞰藍(lán)里透亮的河水,心想如果時間能夠停止,我會這樣一直看下去。站在荒蕪與蔚藍(lán)調(diào)和的空間里,我不禁想到遙遠(yuǎn)的巴顏喀拉山。
巴顏喀拉,是一個遠(yuǎn)古而神圣的名字。從巴顏喀拉山身上消融的一滴雪水,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纏綿與千轉(zhuǎn)百回,含著淚,毅然決然地離開“母體”,山高路遠(yuǎn),不再回頭。這條百萬年前出生、一萬年前成形的浩浩蕩蕩的清流,繞過阿尼瑪卿山,經(jīng)過劉家峽,曾擁有的清澈慢慢地就變成我們皮膚的顏色——黃色。行走到這里,它少了些嫵媚和妖嬈,多了些青年人的銳氣和志存高遠(yuǎn)的動力。面對重重阻礙,它不再柔弱、妥協(xié)、忍讓,而是聚洪荒之力,奮力鑿穿面前的積石與黃土。正如這句名詩: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李白行走一生,或許未能親眼看見大河自青藏高原流向黃土高原的雄美壯闊,只好用他精妙的語言描摹這條河最初的模樣。循著李白思維想象的還有王安石:
派出昆侖五色流,一支黃濁貫中州。
而見過她雛形的,或許有傳說中來此地治水的大禹,不然這里怎會留下較多含有“夏”字的地理名稱——大夏河、臨夏……
陽光西斜,星星點點的綠色盡情地享受著夏日黃昏。游牧在半山腰的牛羊,不急不躁,留戀著此時此刻屬于自己的草山。高速路、水泥路、瀝青路、砂石路尚未修通之前,“險象環(huán)生”“舉步維艱”“進(jìn)退維谷”等詞匯從未離開過唐蕃古道、茶馬古道、絲綢之路交會的這片地域。許多人在這條路上廝殺、攻伐、對峙、貿(mào)易、婚嫁和喪葬。飛禽俯瞰過勝利者的狂歡,走獸聆聽過失敗者的號哭,馬匹見證過互市的繁華,羌笛與嗩吶也抒情過一片祥和。
夜色自山頂緩慢下沉,穹廬扯開帷幔,四周陷入寧靜和空茫。車緩緩駛進(jìn)這座沿河而居的小城,溫柔的燈光簇?fù)碇鴺怯畹妮喞U驹谇逦髁恋拇翱?,仰望搖曳而出的星辰,我想到流行于當(dāng)?shù)氐拿窀瑁?/p>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歌中的主人——哥舒翰,曾出任大唐的隴右節(jié)度使,給這里的人民帶來了一段時間的和平、安寧和幸福。千年之后,他的功績依舊被人們傳頌、傳唱、傳播。
草 原
天在高處,云在高處,禿鷲也在高處。它們就這樣沒日沒夜地俯瞰著草原。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風(fēng)吹過,雪飄過,花開過,人來過……一切過后,僅存一片空茫。
時間追趕著季節(jié),季節(jié)用看不見的手指,調(diào)和著草原上的色彩。而色彩似乎為人手所繪——紅一片,紫一片,黃一片,白一片。沒有了風(fēng),陽光貪婪于草尖。流水纖細(xì),纏繞著草根,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碎銀散落。
山在遠(yuǎn)處,不肯移動,或許有些固執(zhí)、倔強(qiáng)、呆板,一點兒也不憐憫人的雙腳。氈房、帳篷、牦牛和珍珠般亂滾的羊群,一年四季長養(yǎng)在風(fēng)雨中,讓草原活泛,為草原代言。五彩的經(jīng)幡每飄動一次,誦經(jīng)一遍,最美的祈愿便被獻(xiàn)予藍(lán)天、白云、火焰、江河和大地。
在草原,只有一個字:慢——慢節(jié)奏、慢時光、慢生活。風(fēng)是慢的,雨是慢的,光是慢的,炊煙是慢的,牧人是慢的,飄揚的經(jīng)幡是慢的,叩等身禮的朝圣者也是慢的……慢悠悠、慢吞吞地,就連奔跑的汽車也生出了慢性子。但草原上的慢,絕非傲慢、怠慢,而是慢得有紋路也有條理。
躲開攢動的人群,去往草原深處。路遇達(dá)瓦央金,她穿著淡綠色裙子,牽著兩匹馬。馬兒們不是很高,一黑一紅,備了馬鞍,戴了轡頭,鈴鐺與馬蹄的節(jié)奏很和諧,回響于野花與草叢間。
我禁不住問她:“為何不騎?”
她笑著說:“它們被游客騎乏了,帶回家飲水、喂草?!?/p>
央金的家在山那邊,逢旅游旺季便牽了自家馬,來景區(qū)供游人騎。騎一次50元,收入很不錯。她問我:“騎不?不收錢?!蔽覔u搖頭。她又邀我去她家喝酥油茶、吃糌粑、看篝火、跳鍋莊……我知道這姑娘的邀請是坦誠又認(rèn)真的。但在不屬于我的時間里,我只能擺擺手,表示感謝和歉意。
過一條小河后,央金跳上她的馬,向東而去。我的身后,馬蹄聲微弱。
甘南產(chǎn)馬,河曲馬尤為盛名。赳赳老秦的將士們曾騎著河曲馬,“奮六世之余烈”,東出函谷,一統(tǒng)六國。漢武帝時代,少年霍去病騎著河曲馬,如閃電一般深入漠北,留下“封狼居胥”的美名。唐將李靖騎著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馬,趕走吐谷渾,被后世的人們奉為“天王”。馬,是冷兵器時代能夠決定戰(zhàn)爭走向和歷史進(jìn)程的載體,如今已成為一種嵌在文化里的符號。
沒有目的和預(yù)期,我任由雙腳在草原上行走。鷹在頭頂盤旋,雙翅大開,緩慢而平穩(wěn)。一朵黃色的花,馥郁,馨香,幾只蜜蜂繞著它飛來繞去——這朵小花許是它們在夏天見過的最絢麗的盛開。來到一座業(yè)已坍塌的屋宇前,頹圮的墻體上殘存一只黑頸鶴的繪畫印跡,我屏住呼吸,似乎能聽見膜拜者焚香時的念念陳辭,能聽見曾會聚于此的人們有過的熱鬧。
草,綠得縱橫無垠。這個季節(jié),該是草一生中的高光時刻。草和人一樣,也會借助時運,將自己的生命發(fā)揮到極致。兩個紅衣喇嘛,出現(xiàn)在草原上,紅色無比耀眼。兩把折疊椅一北一南,中間放著茶臺,他們很安逸地坐在椅子上,煮著茶。茶的湯色與他們的衣服同樣紅。流水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清澈,清亮,清涼。一彎腰,一伸手,他們舀了幾瓢水添入壺中,清澈的水就這樣被卡式爐燒煮。
當(dāng)站在被綠色擊傷眼睛的草原上,看見如此不同的畫面,我沉入對生命存在的另一種定義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