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

陳琳，70后，祖籍陜西。曾任電視臺主播、文字撰稿人和編輯。主創(chuàng)作品《當(dāng)代鐵軍——總參測繪大隊》《周恩來與覺悟社》等多篇曾獲省部級以上專業(yè)評審獎項。

窗外的樹影搖動著，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暗處飛到明處。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棵梧桐樹，樹干上裝飾著節(jié)日的彩燈。在那棵樹的下面，一片新翻過的土地濕潤著，那下面埋著一只貓——我的燒餅。

上周日的早上，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碌。洗漱、站樁、干身邊隨手不起眼但是看不順眼的事兒，待坐下來吃早飯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點半。我沒有覺得有什么異常，是的，燒餅已經(jīng)不像前幾年，每天早上我們還沒有起床它就撓著門，喵喵地叫著。它存在感不高，今年更是如此，誰也沒有太當(dāng)回事。但是吃飯是它一直重視的事兒，直到現(xiàn)在它還沒過來吃它碗里的貓糧。

叫了幾聲它的名字，沒有回音。我有些緊張，確定了它沒有跑出去之后，我開始在屋里尋找。在臥室門口穿衣鏡后面，我看著它了。它側(cè)臥著，死了。頭下面還有一攤粉紅色的液體。

打電話給丈夫。還打了電話給貓舍的人，燒餅是八年前從他那里送來的。他說：“也是正常，找個有樹的地方埋了就好。”

丈夫一會兒回來了，他帶著鐵锨。我問埋在哪里，他指了指前面說，就那棵樹下吧，還說你不用去了。他把燒餅放在紙箱里帶下樓。我站在窗戶那里往下看，看到他也正往這邊兒張望，我不再猶豫換了衣服下樓去。坑挖到一半時就挖到樹根了，只好調(diào)整了方向再挖，有人圍觀我們也不理。一個長方形深七十厘米的坑挖好了，裹著粉紅條紋布單的燒餅被放了下去。我擺好它的前后腳，把頭放正，它的臉在家里就用濕巾擦過，眼睛也合上了。那塊布是燒餅的床單，我洗干凈放在它的專屬整理箱里的。它是只公貓，但我想它不在乎什么粉紅藍(lán)色的區(qū)別。貓舍的人說有紅布最好，但這塊布燒餅用過，熟悉的東西它覺得安全。開始往上面填土，土蓋在上面不能太實也不能太虛，我們用手把大的土塊兒拍碎。土填平整了，丈夫摘下手套，雙手合十說：“燒餅，你去天國享福去吧?！?/p>

他還要接著去公司上班。我回到家，家里的紫色繡球正在全力盛開，我摘了一些花瓣，下了樓撒在了那塊新翻過的潮濕土地上。

接下來的一天，消毒地面、擦地、收拾它的東西。把燒餅的碗、盆、暖墊、冷墊、毛巾、洗浴液、指甲剪、眼藥水、化毛膏、洗耳液、擦淚痕的濕巾、半袋貓糧、幾把梳子和貓包都放在一個箱子里。剛買了沒多久的寵物吹毛機(jī)，沒有地方擱，先放在原處。去年我們才搬到這個小區(qū)，之前的家樓下就有個寵物之家，整個一樓開闊大平層，給貓洗澡的那個女孩利索干凈，去過幾次挺放心的。這里的寵物診所離小區(qū)遠(yuǎn)，是個窄窄的二層樓，一樓收費，二樓打針和洗護(hù)，上去的樓梯陡峭，狗和貓都隨意走動，帶燒餅去洗澡時我就在旁邊守著。后來又去過兩次，一次我有別的事兒，叫丈夫去看著，他中途也忙別的去了，結(jié)果燒餅放在那里耽誤了一天。再次送它去洗澡時，燒餅中途叫了好幾次。它在外面很少叫，我知道它不喜歡被人揉捏，就買了這個智能吹毛機(jī)。用過三次，調(diào)好溫度，里面的風(fēng)沙沙地吹，它對此好奇，自己走進(jìn)去，烘干毛需要一個多小時，它趴在里面，眼睛亮亮的。

晚上，拿手機(jī)搜了貓死時流血的原因，說是患呼吸道疾病和心臟病的可能性大。是的，今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到不想理會任何事兒。燒餅也不愛動，整日就躺著，最熱的那些天它的呼嚕聲特別大，還喜歡把頭立起來靠在屏風(fēng)上面睡覺。給它剪指甲和清理耳朵時，它哼哼著反抗，舌頭卷起來還喘了一陣大氣。我輕輕摸著它的頭和身體，想用這種慣用的方式安撫它，它卻躲開又靠到屏風(fēng)上。兒子說：“你一次給它加的項目太多，它生氣了，讓它緩一緩?！?/p>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早有征兆。我查了一下加菲貓的壽命——8到10歲。

天短了，下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黑了。那棵梧桐樹就在我停車處的前面，以往總是直接上樓，現(xiàn)在車一轉(zhuǎn)彎上了樓前的過道，就像被什么提了醒似的。我看著那個地方一會兒，但沒有走近過。燒餅是家里的第二只貓。第一只貓是只藍(lán)貓，當(dāng)時我天天買新鮮的牛肉做各種貓飯，各種國外營養(yǎng)膏貓罐頭飼養(yǎng)，力求養(yǎng)出一只品相最美的貓，來帶給我驕傲。結(jié)果它九個月時被過年的炮聲嚇得應(yīng)激得了肝病，死了。我把它埋在了很遠(yuǎn)處一片半山坡的樹林里，是給它治病開車時路過的一片松林。那時候我夢里還有詩意和遠(yuǎn)方，但其實我是不想再見到它，再也不想和那些痛苦相遇，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祭奠。燒餅如今就埋在我的樓下，要把一切都分離隔絕開的念頭我已經(jīng)沒有了，甚至這些天還總是特意走到窗戶前望向那個地方。快到深秋了，樹木枝葉還是繁盛，遮住了視線，只能看到那棵梧桐樹的一角，那樣也就夠了。知道那個小小身體埋在了那里。對于埋，我有了新的體會——不是隔離，是在土里的意思。接下來幾天下了雨，黃的樹葉掉了下來，風(fēng)刮在身上冷伴著凄涼，我添了衣服，心想：雨可不要滲到地下太多，要不燒餅又冷又濕。又想到凡是有樹根的地方應(yīng)該溫度不會太低吧，再看向那棵梧桐說：“麻煩照應(yīng)著燒餅吧?！?/p>

它一開始就是個替代品。貓舍的人說那只藍(lán)貓的售后期已過，他沒有什么義務(wù)了。我和他說我不需要他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就是心里難受找個人傾訴。過了幾天，他把燒餅送來，說：“有只新貓能緩解你的悲傷。”開始來時的燒餅有點賊頭賊腦，它生下來被當(dāng)作種貓?zhí)舫鰜?，單獨關(guān)在一個矮籠子里，它的世界就是那個五十厘米的長方體籠子。本應(yīng)該它的一生就是如此，可是貓舍要擴(kuò)大養(yǎng)殖的品種，引進(jìn)新品種貓來，地方小了，放不了那么多貓，所以它顯得有些多余。沒見過世面的貓來到大觀園處處小心。我是一定要給它自由的，可是沒有了籠子，它驚慌失措，那個舒適寬敞的貓窩——它絕不認(rèn)為屬于它，它不敢睡覺，直到困到挨著墻角，一點動靜就跳起來。我沒辦法，去買了貓籠里面鋪上了墊子，打開門，它馬上竄進(jìn)去，睡了來我家后的第一個安穩(wěn)覺。我們順其自然，不去管它。它一步步試探，先是把頭伸出來，然后就是一只爪子猶猶豫豫地離開籠子，接著是上半身，最后全身。但還是會退縮回去，睡覺還是回籠子。經(jīng)過差不多四五天，它徹底不回籠子了，它慢慢地探尋整個房間。它開始在客廳從這頭咚咚地跑到那頭，撞到了我的腿，還真挺疼的。它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可以跑，在一個新奇寬廣的世界。我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

因為生下來在籠子里長到了八個月，它沒有學(xué)習(xí)過貓的技能，什么都不會——不會蹦跳、不會玩、不會埋自己的排泄物。它不吃貓糧以外的任何食物，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最后。它也不會通過叫聲表達(dá)疼痛和不舒服。有一次，我回來兒子告訴我，燒餅（這個名字是他起的，因為它的臉圓得像燒餅）在沙發(fā)后面折騰了好久，我著急去做飯，晚上才在沙發(fā)后面找到它。它蜷成一團(tuán)，左眼半閉著，里面塞著團(tuán)貓毛，整個眼睛紅腫了，叫人心疼。我把那團(tuán)貓毛用鑷子取了出來，按照貓舍人的指導(dǎo)用純凈水加了鹽沖洗，還點了人類的眼藥水，過了七八天才慢慢恢復(fù)正常。它吃了虧，再也不去沙發(fā)后面和床下面有浮毛的地方藏起來了。還有一次，那是我們第二次搬家，客廳小了，家具多了起來。它還是原來橫沖直撞一身魯莽的奔跑勁頭，可能在椅子腳撞了頭，從外表看不出來，只覺得它悶悶的，直到腦門上撞的包凸出來，又被它在墻角蹭破了流出一攤血，才被發(fā)現(xiàn)。趕緊帶它去了醫(yī)院，照了片子，大夫檢查說沒有骨折，只是撞傷了軟組織，有淤血，開了藥回來。每日給它消毒換藥，后來接連又有膿血流出來，腦門上按下去還呼哧呼哧的，但它看起來精神好多了，絲毫不影響胃口，折騰了小半年才徹底好了。

有個暑假我把兒子送到我媽家，我哥家就在我媽家后面，他家有只脾氣不大好的小母貓。燒餅這時已經(jīng)做過絕育，允許到我哥家里待兩周。我們?nèi)ソ铀臅r候，發(fā)現(xiàn)它能蹦上竄下靈活了許多，也會玩了，是和小母貓學(xué)的，人家沒有特別待見它，它看樣子就會了。盡管它跳下來總是咕咚一聲砸向地板，沒點貓輕盈的樣子，但有個同伴對于這個籠子里長大的家伙來說真是個促進(jìn)?；氐郊液?，它能輕易地跳上客廳陽臺的矮桌子上面了，那個視角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小區(qū)的花壇，天空的月亮，還有落日斜陽。兒子回家趴在這張桌子上寫作業(yè)，嘴里對著燒餅嘀嘀咕咕說話。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它認(rèn)為和我們同一時間進(jìn)餐才是件正確的事兒。我們剛坐到餐桌旁邊，它就火急火燎地趕過來奔向它的食盆。但我們吃飯總是不準(zhǔn)時準(zhǔn)點，還經(jīng)常各吃各的，它往往等不及又茫然失措。它在食盆前總要看向我，巴望我能坐到餐桌去。我當(dāng)然沒有那么多時間陪它玩這種把戲，饑餓使它本能地忍不住吃上幾口，跑開；再看看我有沒有吃飯的意圖，我依然沒有，它就再去食盆吃下幾口，吃個貓糧往返折騰好幾個來回。

對它我沒有很上心。現(xiàn)在天天都在說每人都有自己的因果，何況是一只貓。上只貓從生到死我全程見證，所以有份冷淡一直在心里，那冷淡叫人心里泛不起波瀾，有道距離把它和我隔開，我已經(jīng)無法承受愛一個東西的那份炙熱了。燒餅一歲半開始撒尿到門口丈夫的鞋里，發(fā)情期到了，帶它去醫(yī)院做絕育。麻藥勁兒發(fā)作的時候，它的頭撞到了鐵籠子上，撞壞了右前面的犬齒。牙齒沒有斷但是發(fā)了炎，它吃東西的速度減慢。我一開始以為貓糧不合它的口味，換了幾種牌子的貓糧，發(fā)現(xiàn)沒有改觀，直到那顆犬齒在它的食盆里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兩年的時間。之后它吃飯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又活躍了起來。它忍受這么長時間牙疼的折磨，又不會表達(dá)。我后悔做絕育的時候沒有抱它，任憑它撞壞了牙齒，不想和它建立更深感情的我還活在第一只貓的死亡陰影里。我后悔，因為第一只貓最后時光看病的經(jīng)歷，我抵觸去醫(yī)院，尤其是要全麻才能給貓做口腔檢查。因為我的執(zhí)拗我替它決定不檢查，導(dǎo)致它一直忍受著痛苦直到那顆牙自己脫落。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是給它做絕育，還是讓它亂撒尿、夜晚凄厲地喊叫，在那里召喚注定不會到來的異性，更符合自然賦予的貓生呢？

我有時忍不住對它說：“下輩子不能當(dāng)貓了，尤其不能做加菲貓。”

它一副老樣子，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它在我的各類努力上進(jìn)的人類智慧書叢里閑逛，絲毫沒有流露出丁點兒興趣，我真懷疑它是不是毫無悟性。

它也知道我的想法，忍受力特別強(qiáng)，除了填食換水、鏟貓砂、剪指甲、擦眼睛、梳毛之外，它從不主動煩我，但是它總能吸引我的視線。

它悄悄扒開你的門，看著你的時候，你總要問一句：“干什么??？”

它輕輕張嘴叫了一聲，還是不走。

你再問：“干什么？我忙著呢?！?/p>

它還是不走。你只好跟它出來，看看它的貓糧還有沒有，水還干凈嗎。水里多數(shù)漂著它的貓毛和一顆泡大了的貓糧，它的嘴經(jīng)常沾住貓糧，喝水時又掉到水盆里。你洗干凈了水盆換了水，它還是跟著你，你摸摸它，胡嚕胡嚕它的頭，拿濕巾給它擦眼睛（加菲貓淚腺短，眼睛需要每天護(hù)理），再給它擦嘴角，它扁臉上的嘴角總有食物殘渣。如果還有點時間再給它梳梳毛，梳下的毛總讓你懷疑是不是弄禿了一只貓。

“你看，都是你掉的毛。”

它喵喵地叫。

丈夫回來，說燒餅東西用不到了，他們公司有幾個養(yǎng)貓的，送給他們好了，小臥室門口的那個貓護(hù)欄也拆走了。貓盡物散。但那些東西上面已經(jīng)落下了我的情感。丈夫一開始是怕貓的，他從小沒養(yǎng)過小動物。不像我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好幾只花貍貓，那些貍貓白天在外面瘋野，上樹打架，捉老鼠逮鳥，但還是每日回來吃它們飯碗中的剩飯。我見過它們生命力的強(qiáng)大，它們中的一只被化學(xué)溶液濺到身上，肚子上被腐蝕出一個大洞，無法救治，別的貓也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整個冬天它都躺在磚爐子旁邊。我爸愛干凈，嫌它臟，也擔(dān)心它活不了嚇到我們，說丟它出去，我和我哥卻不肯。它每天就是用舌頭舔自己的傷口，慢慢傷口愈合了，春天來了，它又是一只渾身水油、神采奕奕的大貓了。相比之下，燒餅像個玩物，它不能野外生活，肯定想都沒想過爬上那棵三十米高的樹或者奔馳在田野，或許想過，但也自知自身條件達(dá)不到。聽小區(qū)喂流浪貓的阿姨說，不知道誰家的加菲貓跑出來混在一群流浪貓里，一只狗沖過來，別的貓四散跑了，它不會跑，被狗一口給咬死了。

年輕時的燒餅也探索過世界，就是趁我們開門的時候跑出去。因為不會下樓只會往上走，丈夫找到它時，它趴在頂樓待了一個晚上，灰頭土臉?；貋砗?，也是餓壞了嚇壞了，埋頭吃了十多分鐘貓糧。進(jìn)食是它緩解壓力的方式，無論是出門洗澡，還是帶它去海河邊散步，一回家它就奔向食盆，飽餐一頓之后，它又是那個貓生的燒餅了，因此它也長得圓頭圓腦。去公園和河邊，它在貓包里不肯出來，把它抱出來，路過的人都驚呼，這么大的貓，可以摸下嗎？被圍觀的它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要不就石化成慢動作的機(jī)器貓。帶它去醫(yī)院檢查，它更是這種石化著對自己所處環(huán)境深深自知而顯出大智若愚的樣子。我以為它就是這種軟性格，但是有次去打疫苗，有只灰花色的貍貓過來挑釁，它齜著牙對峙，一點不?，完全不是平時逆來順受的樣子，我詫異它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兒。寵物醫(yī)院里打針的、洗澡的人都說它要減肥了。當(dāng)初送它來我家的貓舍的人卻說，這種加菲貓，每次進(jìn)食少，營養(yǎng)是不夠的，貓糧放在那里讓它隨便吃。我自己減過幾次肥，認(rèn)為這是需要毅力的事兒。算了，一只貓，何苦為難它呢？

上次，它尿濕我的床，我睡在上面一晚上，受了濕氣腰疼了半個月，我生氣罰它一天不給飯吃。它守在貓食盆前，不停地跑過來對我叫，不可置信為什么沒有糧。它不知道吃飯和懲罰可以直接掛鉤。那個懲罰只持續(xù)了半天，兒子喂了糧給它。因為胖，它的呼嚕聲特別大，加菲貓就是有呼吸道短小呼吸急促的毛病，加之肥壯，問題更甚，對于睡眠不好的人是個極大的考驗。我們晚上睡覺都關(guān)著房門，但是它的呼嚕聲能穿透進(jìn)來，客廳里像睡著一個醉漢。有幾次出門我們把燒餅托付給朋友，朋友們訴苦，又是掉毛，又是睡覺呼嚕聲大，害得他們失眠睡不著覺，還噴嚏連天。

其實我也萌生過把它送人的念頭，我和丈夫總要出門，孩子要上學(xué)，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照顧它。但是可以托付的人一直沒找到。我懷疑驚嘆燒餅呆萌的人，其實知道飼養(yǎng)它的不易。那幾年我們也處于動蕩之中，它和我們一起搬了五次家，每搬家一次都要收拾很久，整理打包、扔舊東西、買新東西、做衛(wèi)生，它就在我們的混亂中走來走去。顧不上它，它有口貓糧和水，還有一盆貓砂就夠了。有一次新房子裝修，過渡期租了三個月的短期房，短期房采光差也簡陋，屋里潮濕，衛(wèi)生間漏水，黑黑的房間里燒餅也是發(fā)霉看不清的樣子。搬到這里是個有樹有鳥叫的地方，總想著燒餅也能自在些。

冬天外面下了雪，小區(qū)那些流浪貓都沒了蹤跡，我也會跟它說話：

“看你多幸福，屋里多暖和?！?/p>

“千萬不能自己跑出去，就成流浪貓了。”

這點它是聽勸的。自打跑丟了那次后，它輕易不敢出大門，最多也就是在門口望著樓道。它一副憨樣子但有記性。走丟的那個整晚，它肯定也深深后悔害怕，渴望著充足的糧食和水，還有屋里適宜的溫度。

門突然打開，我知道是風(fēng)，卻會想著是燒餅扒拉開本來就是虛掩的門；有幾天夜里，客廳里面有響動，覺得會不會是燒餅回來了。之前每當(dāng)我進(jìn)門著急放下手中的東西，換鞋洗手時，它總纏繞在我的腳邊，直到我拍著它的頭，輕言細(xì)語幾句“燒餅，干啥啊，知道你在等我”“真是一只好貓貓”之類的，它才獲得滿足離開。

這些天，回家開了門，進(jìn)門墊子上空空的，那個黑黑的一大坨的絆腳石沒了蹤跡。

在路上遇到小區(qū)的貓，應(yīng)該喚聲“貓咪”的，可是脫口就是一聲“燒餅”。路過一片片陽光斑駁濕潤已逐漸枯黃的草地，總覺得燒餅會在那些草叢中冒出頭來。其實它從沒有在草地上自在過，臥在那里很久，才小心地試探挪動一下。晚上拉上窗簾時、風(fēng)吹動樹枝的瞬間、雨水打濕天空時，我看著放著它的貓盆和水碗的地方如今空空的，一股酸楚和柔軟襲來，我總會想它。天氣沒有那么熱了之后，燒餅不再喘粗氣，又活躍正常起來，那段時間它和丈夫最好，每天去門口迎接他，我樂得它這樣，情感和付出的時間成正比，我正好可以忙別的不用付出感情。徹底涼爽下來后的幾天，它恢復(fù)了離我身邊兩到三米的距離，臥在那里，看著我。我查過資料，加菲貓善解人意，它會找個安全的距離陪伴主人。我觀察過，之前我和丈夫、兒子都在家的時候，燒餅總會找一個能看到我們?nèi)齻€人的最佳位置，靜靜地臥在那里，圓眼睛的余光關(guān)注著每個人。那個時刻，我覺得它什么都懂，它心里有數(shù)。但是我們誰也沒有留意，它老了，毛發(fā)發(fā)灰發(fā)黃，頭上也有灰色的稀疏，肚子癟了身形變得細(xì)長，今年掉毛都少了許多，之前漫天貓毛飛舞原來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xiàn)啊。但是每日打開門，它迎接著我們不曾改變，所以我們都還以為世界照舊。

自打它有尿濕床的經(jīng)歷后，我不叫燒餅去臥室陽臺的墊子上，但我知道它偷偷去過。有陽光的中午，榻榻米的墊子被曬得暖暖懶懶的，白天臥室門從來不關(guān)，我上班后它可以自由出入。它和我一樣想念它剛來我家時的陽臺，上面放著矮桌子，放學(xué)的兒子脫了鞋在上面寫作業(yè)，它趴在桌子上看著兒子的書、本、筆和斜陽。

國慶假期過完，院里樹上的彩燈被物業(yè)的人收走了，說是等到明年再掛，這話說出來總叫人有些期待。梧桐樹下的秋色褪去，但我知道那塊兒地方變得有些奇妙和神圣起來。“它也許會爬樹了?！蔽以谛睦飼f一句，“傻貓。”就在那幾天，小區(qū)里有個人故去，他們家連唱了三天的大戲。燒餅離開的那天晚上，嗩吶聲吹得最高亢。睡覺前我還在想，這應(yīng)該是送路的最后一晚了。

樂聲消盡，最終安靜的時候我們都自由了。

責(zé)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