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死了,死于人言可畏,死于愛而不得。
阮氏生前問費穆:“我是一個好人嗎?”街談巷議牽動著她的神經(jīng),在世人的觀看中,她如同她的戲(《神女》)。究竟是水性楊花、逢場作戲的街女,還是無私奉獻(xiàn)、身陷囹圄的慈母?費穆放棄了這番審視,也不借她的悲苦表達(dá)復(fù)仇的覺醒(《新女性》),而是混融了街女與慈母的雙重形象,塑造了為情虔誠又為情所困的女人,純真、柔情且不失性感的少女、妻子與母親(《香雪海》)。
這便是費穆與眾不同的凝視女性的方式:女人,“很慎重很甜蜜的”,“但有時她的心緒惡劣起來,又令人覺得她惡劣”,“殘忍的、自卑的、自抑的、悲悔的、高貴的、講情理的”,“煥發(fā)的容光可以使妖魔繳械……”,仿佛是薈萃了人類欲望、情感與意志的盛器,變幻莫測。對女性內(nèi)在的凝視,構(gòu)成了《小城之春》的基調(diào),也使費穆放棄了用蒙太奇刻意構(gòu)建可供感化的道德角色,轉(zhuǎn)入他所稱的“敘事分幕法”,凸顯心理描寫和氛圍的布置,如繪一卷園林圖,徐步進(jìn)入女性的精神世界,細(xì)膩地刻畫出在家庭與出走間游移的“娜拉”。
從右至左慢搖的空鏡,緩緩展開了這軸長卷:越過田連阡陌的郊野、雜草叢生的城郭,便進(jìn)了城,于春桃間穿行,上小橋,入巷口,徑至后園門口。戴家正房已毀,昭示了男性宗法世界的垮塌,戴氏夫婦住進(jìn)了帶有花廳和廚房的后園——一個由女性經(jīng)營的空間,男性被迫退守其間。
囿于這狹小天地的夫婦,各做各的事,各懷各的不安。買菜買藥、伺候丈夫、料理起居,是玉紋的日常,身體力行著,心思飄忽著(“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留戀新婚宴爾的從前,無奈死氣沉沉的眼前,漸行漸遠(yuǎn)的戀人恍惚又掠過腦際(“不知怎么是好,我就只有想你”)。郁結(jié)于心底的,許是難言的怨望,許是無望的期待?;孟胧浅猎谏顪Y的玉紋掙扎的喘息,好似照進(jìn)妹妹門前花屏的春陽(“到妹妹屋里去吧,仿佛在這間屋里陽光也特別好些”),雖抓不住,卻能暫時疏離塵世,嗅一絲生機(jī);獨坐園內(nèi)的禮言,面對頹壞的老屋興嘆,喝退活潑頑皮的妹妹,要求妻子守在自己房里做女紅,仿佛命令是那萬年不換的藥方兒(“今天的藥方還改嗎?”“不改”),尚能維持住家族的榮華體面。但他不愿玉紋在操勞中消磨青春芳華,笨拙、卑微的渴求,也喚不起妻子在責(zé)任與憐憫之外的愛意。禮言忍不住自怨自艾,除了壘磚砌墻,把自己封閉起來,找不出修復(fù)夫妻裂隙的辦法(他站在園內(nèi)修補(bǔ)半圓的墻洞,這墻洞仿佛是陰陽殘缺的象征)。意志與秩序的皮層溫暖不了這一夫一妻,一個不愿像寡婦那樣未亡先死(“我沒有勇氣死”),一個也不想如鰥夫一般余生冷寂(“您忘了戴圍巾不冷嗎?”“春天了”),內(nèi)心隱匿的不甘,意欲掙躍生活的表層,翹首企盼涌動的波瀾。
乍暖還寒時分,一個洋裝翩翩的男人,亂入這方寸天地,無意間碾碎舊世界的藥渣(老黃倒在后門的),矯手翻墻,破洞而入(正是禮言修補(bǔ)之處),吹彈了一折春曲兒,也吹皺了一池春水。
與孱弱內(nèi)抑、訥于辭令的丈夫不同,這個肩膀?qū)掗煛⒔〈T挺拔的男子志忱外向爽趣,善解風(fēng)情,丟了魂兒似的,凝望著他曾熱戀,如今還對他念念不忘、欲迎還拒的“瑪芮婭”(“你為什么來,你何必來”)。機(jī)械地整理藥片、鋪床展被的玉紋,背后生眼,被“伊萬都達(dá)”插科打諢,參透了心意(荷包蛋是玉紋有意安排),多年來蕭索的身心,漸漸回暖。托老黃送去的蘭花纖姿搖曳,幽香四溢,在志忱接納了這番試探后,送熱水、送被送毯,小心翼翼又難掩興奮地把混著體香的暖意,一股腦地塞滿她那情郎早已滿滿登登的房間,望著玉紋輕輕挪開的春桃綻放的瓶插,志忱不由念叨起梗塞在心門的回憶??澙@的情欲慢慢蒸騰(玉紋換上毛衫,志忱測量體溫),又緩緩熄弱(有意無意間碰到一起又縮回的手),如明滅搖擺的燈影(對稱的前后輕微晃動的吊燈)。橫亙于意識中的禮言的窺視(微仰拍,剛好是躺下的禮言的視角),牽出一番心猿意馬的對話,“就跟拉警報似的”(鏡頭轉(zhuǎn)換至未眠的禮言),旋即切斷了交融的電流,掐滅了閃爍的光亮。霎時間,玉紋再次墮入她哀怨的心影里,沖決了淚堤,而那多情的男人默默伸過手來的撫慰,是留給她,也是她竭力要留住的暗燭微火(中景蠟燭)。
志忱這陣無來由的風(fēng)(“東南西北風(fēng)把我吹來的”)——性與情在意識與無意識間穿插跳躍的幻象——吹開了玉紋,緊跟著又牽動禮言的心臟與神經(jīng),由此,妻與情人、妻與夫之間開始了纏虐的搖擺。
四個人一起走上城頭,“沒有目的地亂跑”,心追著流風(fēng),身體也飄離了故園,如浮云天地,寬廣起來。玉紋跟在后頭,一襲錦緞旗袍,流光溢彩,好似那嬌艷欲滴又不敢示人的芍藥(旗袍紋樣),躊躇地踱向春陽(“他,他們站定了等我”),期待又羞赧地獻(xiàn)于她的情郎(“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詩經(jīng)·溱洧》)。光天化日下暗戳戳地牽手,滿足了片刻間偷情的歡愉。載著愛情的船,伴著歌聲,劃向曲岸深處。玉紋蹙著眉,抬眼瞄了一下轉(zhuǎn)身回眸的禮言,像被撞破了心事,愧疚地躲開,又扭過臉去,“留戀地張望”搖櫓的志忱。戀著,被愛著;撩著,愧罪著。那無來由的風(fēng),是那“細(xì)細(xì)的皮鞭”,輕輕地打在身上,搖櫓攪動著春水(特寫),船身瞬間抽搐了一下,不經(jīng)意改變了行進(jìn)的方向(船抖動傾斜)。
由意志掌控的死水般的生活,仿佛迎來幻想照進(jìn)現(xiàn)實的曙光,任由風(fēng)吹得鼓滿帆的玉紋,迎著激流而上(“假如現(xiàn)在我叫你跟我一塊走,你也說隨便我嗎?”“真的嗎?”),做那飛出去的石子,沖出家的牢城(志忱雀躍地向城外投石),跨越世俗的藩籬,奔向甜蜜誘人、松快生動的天地(籬徑間追逐)。
玉紋不是感受不到禮言對自己怯懦的情意(經(jīng)由志忱勸慰再次傳達(dá)的),只是厭棄他虛弱的身體,厭倦他反復(fù)無常的神經(jīng)質(zhì)情緒,被他自怨自艾、命令與嗔怒撕扯,害怕掉進(jìn)憋悶、枯寂的精神空洞里(“禮言對我好,我明白,后來他病了,人越變越怪,我才覺得空空洞洞的”),讓負(fù)疚與恭儉的賢妻之志埋葬自己半截入土的身體與靈魂(“他是我丈夫,我服侍他,我得死心塌地地服侍他,我心里是你,我又覺得對不起禮言,你叫我怎么辦?”)。她想逃離,也抓到了逃離的希望,在奔逃的路上一步步將自己逼近人倫的警戒線,淫婦謀夫的邪念不請自來,嚇得她連自己都認(rèn)不清自己,迷幻止步于恐懼,審慎須臾未離理性的根基。
剎那的邪念也讓她明白,私奔是一個女人搭上身家性命奔赴的一場賭局,這次她真想豁出去賭一把,只是眼前的有情人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頂住世俗的壓力(前有母親,現(xiàn)有丈夫),無畏審判(奸淫之罪),以及未來種種可能的誘惑(移情別戀于像妹妹那樣比她年輕得多的姑娘),堅定地與她共赴命運的賭約。她沒有把握,不想隨便,也從沒隨便過(“我沒等你,我沒隨便你”),不想認(rèn)命,便只有向命運之河投一塊試金石。打著嫂子的名號對瞞著自己私自約會的志忱戲謔地興師問罪,假托成人之美逼問他愿不愿意接受新婦,在在昭示著她在尋罪又逃罪的路上左沖右撞,向命運掀動一場隨時會吞噬自己的風(fēng)暴。
像在暴風(fēng)眼里打轉(zhuǎn)的風(fēng)箏,情人一次次被折磨得不能抑制的對自己的情愛,帶著她起舞旋轉(zhuǎn),但他種種糾纏退縮的顧念,又讓她飛到高處也望不到天際(玉紋與志忱第二次城頭約會,背景只有空疏得幾乎不見云影的天空),而這命運之鏡的另一面,又向她映射著丈夫那卑微卻不失真誠的留戀(說服妻子說媒時將她拉入身旁)。
因愛而愛,因被愛而愛,為掙脫困絆而尋罪,因?qū)ぷ锒欢ㄗ铮N種之間,哪個是渴求的,哪個又是能逃脫的,玉紋也辨認(rèn)不清了(“我也有點矛盾,我不想跟你走”)。提著菜籃跑下城墻,沿著回家的石階疾步如飛,既落下了以退為進(jìn)的懸念,也顯明了是走是留尚難下決心的徘徊。
此時的玉紋尚不完全知曉,生活的戲劇正將它從不示人的后臺彰顯于幕前。平日里溫良的妻子隱微的精神躍動撕扯著禮言衰弱的神經(jīng)(籬徑私奔場景切換至禮言手捂胸口),他放下強(qiáng)撐的門面,不無信任地向老友吐露壓抑的心緒:背負(fù)著令愛妻陷入未亡人處境的罪責(zé)——無力紓解乃至自我棄絕的悲悔(“也就是因為我的身體,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弄得這樣不正?!藕蛭疫@樣一個病人,我是又感激又慚愧,我哭不出當(dāng)然我也笑不出?!也粫缘媚銈冋J(rèn)識,如果她嫁的是你多好??!”)。禮言的坦誠令志忱無法不動容、不敬畏、不愧罪,他越發(fā)意識到自己是那個不該的闖入者。
三根繃緊的神經(jīng)猶如纏繞的藤蘿(花園環(huán)境主題),攀爬的生機(jī)又是束縛的窒息。妹妹戴秀十六歲的生日宴,是志忱與戴秀斗酒掀起的一場青春的招魂儀式,酒意微醺,迷醉了神經(jīng),禮言與玉紋從當(dāng)下時間之流中游離出來,同時進(jìn)入記憶里那個幻影但真實的自己。
戴秀緊貼玉紋的臉頰,令她仿佛挨近了十六歲的自己。玉紋敬戴秀,敬她的勇氣,也敬她的福命,這兩者是她未完成也是未得報的,遺憾還是追悔?倘若當(dāng)初自己勇敢一些,再相信一些,沒那么多名分的顧忌(“我真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不知道找個媒人!”“為什么不?你為什么不知道?”),跟隨志忱離家出走,命運會不會就不是今天的樣子?不順命的倔強(qiáng)再次襲來,她松開衣領(lǐng),悠悠蕩蕩地起身,一把推開禮言,與她的戀人劃拳,更是與她尚在的青春纏斗。
志忱揪住禮言猜四川拳,把他沉溺于“上下五千年”的自己,帶回曾經(jīng)“縱橫九萬里”的自己,那個同樣走出過小城、見識過天地宏闊的青年。禮言在被喚醒的同時,開始不得不直面他久已猜疑卻在自抑的麻痹中從未敢正視的真相(猜疑在試探妻子做媒被拒時加重了):他習(xí)以為常的服侍自己的妻子好像從不認(rèn)識一樣。志忱的提醒回蕩在腦際(“她并不冷”),禮言被逼到了他命運的岔口,該怎么辦?是死?是活?還是真就這樣抱殘守缺,半死不活?
隨著志忱迷醉地登堂入室,闖入玉紋的房間,情與欲的光影再次交纏變換(玉紋坐于光室,禮言立于壁影),將妻與夫徹底推向了命運的渦流,在激越的翻滾中聆聽自己,也是彼此的心聲。
伴著醉意與夢囈,玉紋對鏡簪花,妖嬈顧盼,少婦沉寂的青春綻放了生命的異彩(旗袍梅蘭竹菊紋樣閃耀)。為情殉命(花架上的水仙,情死象征)——她就這樣押下了命運的賭注,只有那繞在脖頸的格紋圍巾(與旗袍紋樣突兀地對比),預(yù)言著回報她的將會多么嚴(yán)酷、窒息與幻滅。
戴秀不滿的審視令迷醉的志忱在越軌的邊緣驚醒,悔罪的意志竭力控制著顫顛顛的欲念,強(qiáng)打精神守衛(wèi)在貞操的門前。玉紋沒有在勸退聲中止步,對于一個殉情的“蕩婦”來說,沒有什么比負(fù)罪自殺更好的死法兒了。玉紋在地獄之火中飛舞,燃燒著她的情欲,被燎著了的志忱在抱起她的一刻泄了勁兒,縮回他探向地獄之門的身體,因為害怕引火燒身落荒而逃,恐懼地把玉紋像邪靈一樣反鎖進(jìn)懺悔的門房??褡淼挠窦y拍打著牢門,想抓住她戀人心底里被瞬間埋葬了的最后一刻的真實——她舍棄身家性命也要換來的真實,吐盡最后一口氣息,砸碎牢門(窗格與圍巾格紋對應(yīng)),在血涌的疼痛剎那完成青春的獻(xiàn)祭。
志忱驚懼、慌張地為玉紋清理傷口,救治“淫蕩”,親吻潔白的紗布的同時,以懺悔凈化自身,還貞潔于所戀,奉上了他所能給予的愛。對玉紋而言,這份愛無異于定罪,徹底將她推進(jìn)地獄。拖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精神與身體,玉紋艱難地踱回自己的房間,再無支撐地攤倒在床,不得翻身(前景繡桌放大,罩住玉紋,構(gòu)成壓迫感畫面),在悔罪的油煎中接受死亡(“我只有懺悔,我恨不得就死,我再沒有面目見人”)。扯下審判書,恨不能絞碎在掌心(揉扯格紋圍巾),比愧憤更讓她這樣一個棄婦絕望的,是無法愛,也無法再被愛。
禮言的心顫抖著,舊世界的執(zhí)念搖搖欲墜(大面積的傾斜狀窗格陰影),任何自我麻痹的嘗試不再起作用(安眠藥“多吃沒有用的”)。聽到玉紋的聲音,輾轉(zhuǎn)難眠的盼望激起了光亮。他凝望燭光里的愛人,如見美人,如視新婦,青春的記憶復(fù)蘇了(“你的青春還在,我?guī)缀跬浟四闶俏业奶保?,憤恨自己虛妄的固?zhí)委屈了愛人,他不能不振作,要么富有生氣地活下去,滿足妻子的欲求,要么舍生取義,還之以自由(“我得把病治好我得活下去,要不,不如早一點死,不能再害你了是嗎?”)。禮言以退為進(jìn),寬容、溫柔地試探著玉紋的心意(“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喜歡志忱?”),像母親縱容了任性玩鬧的孩子——不小心燙傷了自己,愧疚地需要撫慰(“你的手怎么了?”“開水燙的”)。
玉紋錯愕了,丈夫竟隱匿她的罪跡,接納了她,赴死之心被纏綿的告白溫潤了生機(jī)(放棄跳城自殺)。生命重獲力量,她決心順著這股力量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得找支撐走”)。也許是對情人挽回自己名節(jié)之愛的最后一絲感念,玉紋哭訴地告別志忱,回了家。
玉紋錯愕的遲疑令禮言挽回的心意落于無望。隱忍著世俗審視的重重羞辱,在一次次確證玉紋與志忱之間的情意,并篤定相信志忱是可托付的正人君子后(試探并挽留志忱,遠(yuǎn)觀玉紋與志忱),禮言再不愿看到自己深愛的人因困于愛與負(fù)罪的兩難境地而痛苦難堪。成全,而不是占有的束縛,是他唯一能給予的希望。禮言從他對舊世界的迷戀中逐漸超拔出來(焚香),步入玉紋的房間,小心翼翼地?fù)嵊|著她的妝具、枕被,仿佛將他可望不可求的妻子擁入懷中,默默地道一聲別離,吞下這劑春藥(安眠藥被志忱換成了維他命、生命素),拋掉一切性命關(guān)隘,只為一往情深(自殺)。禮言以情死宣示了離家,為愛人頂罪,替摯友脫罪,掀翻了“人言可畏”。抱緊甘愿為自己殉命的丈夫,玉紋情難自已,失聲痛哭;而禮言望著他失而復(fù)得的一切,流下了壓抑許久的“哭不出”的淚水。妻與夫,掙脫了麻痹的苦海,在至情的三世十方界中,呼吸了生命的自由。
面對三四十年代左翼文藝批評,費穆“不愿叫喊”,也“不愿硬指出路”,以他“不愿意走人家已經(jīng)鋪平了的路”的態(tài)度,做著艱難的思考。費穆明敏地看到,現(xiàn)代的“娜拉”們,在“以男子為中心的道德觀念下,足以宿命地注定命運”,無論封建婚姻,還是西洋式的自由戀愛,都逃不過冬烘先生的頭腦:女人要么獻(xiàn)祭給男人,要么獻(xiàn)祭給愛神,兩者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倘若以為砸碎舊世界的鎖鏈,消滅一切不平等,女子便真的從男性的世界掙脫,那是背離人性的癡人說夢。這并非意味著女性必然劣敗,而實乃女性早已脫離了男性的生物屬性而更文明。女性的文明恰在于她天賦的母性孕育著的犧牲精神,這使她極易在男性本能的求愛中,沉沒于感情的激流(《舞臺劇〈戀歌〉序》)。
費穆以《小城之春》為實驗,推進(jìn)了他早年的認(rèn)識,以“女性意識”表達(dá)兩性辯證法,重解家庭倫理的謎題。禮言不是剛硬的權(quán)威者或拯救者,而是具有陰柔的、富于犧牲精神的女性/ 母性氣質(zhì),他的情死,一方面意味著男人被女人的意志牽引,釋放了自我壓抑的愛欲,煥發(fā)出生命本有的機(jī)能;另一方面,這種母性氣質(zhì)又超越了一己私欲,而有著更為寬廣的仁愛內(nèi)涵。禮言的犧牲是在審慎明辨周遭的人情困境后做出的舍己從人的決定,他在托舉起一個被激情的勁風(fēng)傾覆的女人的同時,也為一個困于情欲與道義不能兩全的男人解了圍,在沖破舊宗法秩序上,重新安頓了人倫,以崇高之愛的激情,將己身投注于世界之道。
影片的末尾,“圍城”的困局消解了,禮言跟隨玉紋登上城頭,目送志忱——那搖動盎然春意的流風(fēng),望向城外的郊野,此刻,天地平遠(yuǎn),陰陽調(diào)和,園林圖首尾呼應(yīng),彰顯了它女性般充滿滋養(yǎng)和元氣的氣象——一處洋溢著人間生趣的田園。至此,費穆徹底顛覆了文人書寫傳統(tǒng)——一種糾纏于輕蔑女性和崇拜女性的道德意識;在他心里,那個點燃遲暮中國一線生機(jī)的,不是賢妻良母,不是巾幗英雄,更不是什么狐精妖淫,佳人薄命,而是春光美人,心神蕩漾,搖曳生姿,踏破荊棘,款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