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先秦婚戀習俗

《詩經(jīng)》作為中國最早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總集，其收錄的內(nèi)容豐富廣泛，折射出周代社會的生活習慣、婚姻禮儀、祭祖儀式、宴會場景、天象變化，從多個維度呈現(xiàn)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與情感世界。其中《國風》是周朝十五諸侯國的民歌，更加貼近生活，其中半數(shù)為愛情婚戀詩歌，這些婚戀詩歌反映了許多先秦時期的婚戀禮俗，是我們了解先秦婚戀民俗的寶貴古籍資料。

上巳節(jié)游春的習俗

《詩經(jīng)》中的婚戀詩中有反映上巳節(jié)青年男女相聚在水邊相識相戲的習俗。在現(xiàn)代，單身男女通過相親角或者相親會等形式來尋找伴侶的不在少數(shù)，但其實這種類似的以相看為目的的聚會古已有之，時間在農(nóng)歷三月初三，名為上巳節(jié)。上巳節(jié)的風俗，是在春天聚會，這種聚會有三個作用：

一是祭祀高媒。高媒，即管理婚姻和生育之神。古時人們認為婦女不育是鬼神作祟，于是通過這種巫教活動，除災避邪，祈求生育。

二是祓禊?！办痨笔枪糯ㄟ^潔凈身體來驅(qū)除病邪的儀式。人們常到河邊沐浴，用蘭草洗身，柳枝蘸花瓣水點觸頭部與身體，寓意消弭冬季積存的病害，驅(qū)除不祥、祈求新的一年平安吉祥。

三是郊外游春。上巳節(jié)還是男女求偶互配的春游聚會。在上巳節(jié)期間青年男女到郊外踏青，戲水歡笑，相互觀照，以芍藥定情。

如《鄭風·溱洧》中描寫了上巳節(jié)溱洧河畔結(jié)伴春游的青年男女相互贈香草表達愛慕之景?！颁⒅?，洵吁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边€有《鄭風·褰裳》中也記載了上巳節(jié)期間，一個性格直爽活潑女子的大膽求愛，直率真誠，不矯揉造作，表現(xiàn)出那個時期愛情詩健康明朗的風格。

正如聞一多先生在《詩經(jīng)講義》中所言：“《詩經(jīng)》的愛情詩直率且略顯粗野，是最具沖動性的愛情詩，代表了早期的愛情觀?！薄对娊?jīng)》中的上巳節(jié)男女春游習俗，便是這一自由奔放愛情的體現(xiàn)。由于當時奴隸社會尚處于封建道德禮教的初期階段，地方文化較為自由，感情的表達自然也更為直接和熱烈。

投果求愛定情的習俗

《詩經(jīng)》中的婚戀詩有許多描寫求愛的場面，而這其中用什么方法求愛頗有講究。

其中一種表達方式就是“投果”，如《召南·摽有梅》：“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這是一位待嫁女子詠唱的情歌。摽，即投擲的意思，女子借樹上梅子的多少來提醒追求者“莫待無花空折枝”，表現(xiàn)出急迫求嫁的心情。這段描述涉及了春秋時期男女求婚投果的習俗。

除了投果的習俗，還有以玉佩定情的求愛，如《衛(wèi)風·木瓜》中寫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表明在男女集會、相互歌詠的場景中，女子向心儀的男子投果，若男子回投玉佩便是對她的求愛表示同意。這一情節(jié)突顯了玉佩作為示愛物品的象征意義。

類似的，以玉佩承擔定情作用的還有《王風·丘中有麻》中“貽我佩玖”和《女曰雞鳴》中“雜佩以贈之”“雜佩以報之”等句子，也進一步體現(xiàn)了玉佩作為愛情信物的文化內(nèi)涵。

縫衣與飲食示愛的習俗

先秦時期除用投果來表達愛意以外，還有用縫衣和飲食來表達愛情的。

這種通過衣物的贈送來表達愛情的方式，在《詩經(jīng)》中屢見不鮮。例如《唐風·無衣》中記：“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描述了女子為男子縫制衣服的情景，但當男子外出之后，無論穿著如何精致華麗的衣服，都不如當初女子親手為他縫制的衣服那般溫暖和貼心。這首詩通過“衣”來象征愛情，表達深厚的思念之情。

另一首《鄭風·緇衣》（緇衣即卿大夫所穿的黑色上衣）也同樣運用了衣物來傳遞愛情。這首詩借女子之口表達，通過為男子縫制衣物來表達她真摯的情感。她不僅在為男子補衣，更通過這一行為傳遞著自己對男子的深厚愛意，破舊的衣服被重新做成新的，象征著對愛情的呵護與期待。

而另一種方式是通過飲食來表達愛戀之情。如《唐風·有杕之杜》“中心好之，曷飲食之？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和《王風·丘中有麻》“丘中有麥，彼留子國。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鄭風·狡童》則是一首女子因為失戀食不下咽的詩歌，第一章中所寫的“不能餐”、第二章中所寫的“不與我食”，是因為女子失戀的緣故。因她所愛的男子“不與我食”，故才使她“不能餐”。可見，在當時飲食是表達愛情，表達思念的一種方式。

正如《禮記》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边@句話強調(diào)了人類對飲食與性愛的基本需求和本能，而這種情感的表達很可能也受到《詩經(jīng)》的影響。

官媒制度與婚育祝頌多子的習俗

在上文中提到了《摽有梅》一詩，其中引申出一個成語叫“摽梅之嘆”，指大齡未婚女青年的苦惱。詩中最后一句說，只要男方開口說話，女方就跟他走。為何詩中的女子如此急于嫁人呢？這與先秦時期國家規(guī)定的婚姻制度有關(guān)。

《周禮·地官·媒氏》中記載：“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書之。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p>

說明了《周禮·媒氏》相當于當時的婚姻法，并介紹了先秦時期的媒氏是掌管民眾婚姻的，其具體職責有：負責記錄新生嬰兒的出生年月和姓名，為社會人口管理提供依據(jù)；通令成年男子按時結(jié)婚，確?；榕涞募皶r性，避免逾期。每年二月農(nóng)忙之前督促適齡男女結(jié)婚，推動社會人口的延續(xù)；負責規(guī)定并監(jiān)督彩禮的數(shù)量，保證婚姻交易的公平合理；主管婚姻訴訟案件。這些內(nèi)容構(gòu)成了我國歷史上最早且最完備的官媒制度，體現(xiàn)了古代社會對婚姻的重視和制度化管理的雛形。

其中規(guī)定“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反映了當時人口管理方面的基本國策為鼓勵生育。這是由于在古代判斷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最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人口多少。人口多說明國家富強，百姓安居樂業(yè)，有時間生育，人口多了就可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發(fā)展軍事，強盛國力。所以，婚戀生育是關(guān)系到國家強弱的國策，當時國人對人口再生產(chǎn)的重視在《詩經(jīng)》中隨處可見。這就是《摽有梅》這篇詩的文化背景。

《詩經(jīng)》中的很多頌詩都提到了多子多孫的美好祝福，也是這一文化背景的很好體現(xiàn)。如《周南·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這是由于先秦時期的周人看到蝗蟲的繁殖能力強，便以螽斯蚱蜢作比，祝福新婚的夫妻多子多孫。

如《唐風·椒聊》中也是同樣的寓意：“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這里“椒”即花椒樹，因其果實多籽，取其“多子”之意，蘊含著子孫眾多綿長的美好祝愿。

又如著名的賀婚詩《周南·桃夭》用繁茂的桃樹、碩大的桃子作比，表達了早生貴子全家和睦的美好祝愿?！疤抑藏玻谱破淙A。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三首詩中的“螽斯”“椒”“桃”都是婚戀詩中對多子多孫的美好祝愿。這種婚戀頌詩中的祝愿反映出先秦時期戰(zhàn)亂、醫(yī)療水平低等原因?qū)е滤劳雎矢?，國家求繁榮求強大，想要提升人口數(shù)量，轉(zhuǎn)而對婚姻制度做了詳細完備的制定，以期提升人口出生率。

采薪采草占卜婚姻兇吉的習俗

在《詩經(jīng)》中，植物是常常出現(xiàn)的，而在這其中與之相關(guān)的兩種活動“采薪”“采草”也反映出先秦時期的一種婚戀習俗——用薪或草來占卜婚姻兇吉。

首先是采薪習俗的起源，這一習俗最先是與祭祀神靈有關(guān)的。

如《大雅·旱麓》中寫道：“瑟彼柞棫，民所燎兮。豈弟君子，神所勞矣?！弊?、棫，是兩種樹名，燎，即燒柴祭神。就是說砍下柞樹、棫樹燒火，祭禮神靈，求神保佑百事成。另外，《大雅·棫樸》篇也反映了這種風俗：“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槱”是古代祭天儀式中的一種重要象征，指的是堆積木柴并點燃，借此祭禮天神以占卜吉兇。祭火不僅是對天神的敬仰與祈求，也是戰(zhàn)爭勝利與國運昌盛的象征。古人通過這種方式向神明求得庇佑，藉以求得未來的吉祥與安定。

但隨著時光流轉(zhuǎn)，這一原本具有深厚宗教意義的習俗，漸漸地在民間與文學中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化。采薪之舉，從最初的神事行為，逐步轉(zhuǎn)變?yōu)楸磉_祝福與美好愿望的象征，尤其是在婚姻與愛情的表達中，采薪的意象被賦予了新的層次，用以祝愿婚姻的幸福與愛情的長久。

如《小雅·車舝》就是以伐薪來占卜新婚大吉的，“陟彼高岡，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葉湑兮。鮮我覯爾，我心寫兮”。在迎娶新人途中拜祭高山，以柴薪占卜大吉，祝?；橐鲂腋Ｃ罎M。再如樵夫詠唱的戀歌《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边@里表現(xiàn)了樵夫的幻想，他渴望與心上人結(jié)合，想象她會來到他身邊，而他則通過“錯薪”和“刈楚”表達自己對婚姻的祝愿。這也反映了以伐薪來占卜新婚大吉的婚戀習俗。陳啟源在《毛詩稽古編》中表示這種境界是“可見而不可求”，即心中所愛雖近在眼前，卻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正體現(xiàn)了“企慕情境”的浪漫主義特征。

除了采薪以外，采草也是古代的婚戀民俗之一，在《詩經(jīng)》中多有反映?！对娊?jīng)》中的草種繁多，有卷耳、綠、薇、芹、藻、芑、苤苜、荇菜等。其用途各異，主要是祭祀、食用、藥用、占卜、寄托相思之情這幾種。從《詩經(jīng)》中的婚戀詩來看，采草的目的主要是后兩者。如《周南·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和《小雅·采綠》中“終朝采綠，不盈一匊”，都是用采卷耳、采綠草、藍草來表達對遠征在外丈夫的思念。

從以上采薪、采卷耳、采綠、采藍的習俗描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先秦時期的人用樹木來占卜，用采集特定的草類來表達思念，似乎可以認定是一種古代習俗。那么何以是“采薪”“采草”而非其他活動呢？這其實是與先秦時期農(nóng)耕社會的男女分工有關(guān)。

從遠古采集到農(nóng)耕時期，男子多被征徭，女性，尤其是主婦，承擔采集與農(nóng)耕的重任，并負責家庭信仰事務。女巫在其中扮演關(guān)鍵角色，尤其在占卜方面，常利用草木進行吉兇預測，發(fā)展出蓍草占卦等巫術(shù)，逐漸成為民間廣泛流傳的習俗。所以在《詩經(jīng)》的表達中演變?yōu)榱吮容^表層的采草寄托情思的浪漫表達。由此可見，古代巫文化是這類古詩歌的深層內(nèi)涵。

結(jié)婚儀式上的習俗

在《詩經(jīng)》的婚戀詩中，也存在許多反映結(jié)婚禮儀的習俗。

關(guān)于嫁娶時間?；閼僭娭兴从车牧曀?，嫁娶時間多為春季，如《豳風·東山》：“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和《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边@兩首詩可以從描寫的景物中推測出嫁娶的時間為春天，一首提到了“倉庚”，也就是黃鸝鳥。一首提到了“桃樹”。這兩者都是出現(xiàn)在春天的動植物。這種習俗一直傳下來，例如在南北朝時期的《孔雀東南飛》中也有所體現(xiàn)。

關(guān)于出嫁的禮儀習俗，有一條為女子出嫁前祭祀家廟，并接受關(guān)于婦德、言辭、儀容和家務的教育。如《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边@首詩描述了貴族女子在婚前祭祖的儀式，通過采摘蘋草、水藻等祭品，象征著她們對祖先的敬仰與傳承，同時也是她們步入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承載著家族與文化的延續(xù)。

關(guān)于出嫁的禮儀習俗，還有一條是需要媒人牽線并占卜，如《衛(wèi)風·氓》中提道：“匪我愆期，子無良媒”“爾卜爾筮，體無咎言”。說的就是沒有媒人牽線無法成婚?！盃柌窢栿?，體無咎言”表示有了媒人之后，還要進行占卜才能成婚。這體現(xiàn)了先秦時期媒人做媒的重要性。

另外，女子出嫁后還有“歸寧”的習俗，如《周南·葛覃》中寫道：“害浣害否，歸寧父母”?！睹珎鳌吩疲骸皩帲惨?，父母在，則有時歸寧爾?！边@就是說出嫁女子，初回娘家問安于父母也。這一習俗直到現(xiàn)在也是存在的，現(xiàn)代婚禮中，新娘也會在新婚后幾天內(nèi)同新郎一起回娘家看望父母。足以見先秦時期的婚戀習俗對現(xiàn)代社會的影響。

通過對上述上巳節(jié)游春的習俗、投果求愛定情的習俗、縫衣與飲食示愛的習俗、官媒制度與婚育祝頌多子的習俗、采薪采草占卜婚姻兇吉的習俗和結(jié)婚儀式上的習俗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中國先秦時代婚戀習俗的豐富與多樣，體會到先秦社會的原始與奔放，了解到先秦時期巫術(shù)對婚戀習俗的影響。《詩經(jīng)》不僅是一部簡單的詩歌總集，還是一座反映先秦民俗的寶庫。

（作者單位：杭州電子科技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