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鯨。一頭頻率為52赫茲的鯨。
從出生起,我就察覺到我和別的鯨不大一樣——我無法與他們交流……大概是因為我們鯨只能讓和自己頻率近似的鯨聽到聲音。而在鯨的世界里,只有我的聲音頻率在52赫茲,其他的通常在15~25赫茲之間。
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和其他的鯨一樣,深愛著這片大海。媽媽告訴我,這是鯨的天性。大海辛苦孕育了我們,我們應該反哺大海。我們是海里的精靈,永遠不能和海分開。我發(fā)出稚嫩的應和聲,盡管媽媽并不能聽見。她總是輕輕抵著我這“小啞巴”的臉龐,眼波流轉(zhuǎn),好像在流淚一般,也如碎裂的波浪。媽媽說,一鯨落,萬物生。如果一頭鯨殞命于海中,靈魂就會融入大海,肉身則能凈化海洋的污濁,拯救海中的生靈。
后來,媽媽融入了大海……從那以后,我多數(shù)時間都蜷躺在海底,徐徐隨水流漂蕩。
我們鯨都是“獨行俠”,偌大的領地里,通常只有我們自己。如果覺得寂寞,就呼喚遠方的同類。鯨的歌聲可以傳得很遠,即使海面狂風驟雨,隆隆轟鳴,我們悠揚的吟唱聲也能遙相呼應。
可對于我來說,縱使海面只梳起一片白色的“齊劉?!保矝]有得到過任何回應。不過小時候的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憑著年輕氣盛,我發(fā)誓要尋找一頭和我頻率一致的鯨。
再后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深藍色的海潮打著轉(zhuǎn),如同迷失方向的夜航船。我漸漸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或許生來就是一座孤島,沒有歸屬。
我長大了,學會了怎么忍受孤獨,學會了怎么排解寂寞。我逐漸接受了我的呼喚喚不來同伴的事實。但是我也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可以吸引來小魚,以及天上的飛鳥,甚至大陸上神秘的人類。這讓我覺得我這座孤島,或許也在某處連著岸。
我會吹好大一片氣泡,氣泡把我的呼喚傳達給小魚兒們。月上柳梢時,我身邊就圍滿了他們。氣泡一個一個往海面上鉆,我們繞著氣泡跳舞,在海里就能欣賞到點點繁星。多么美好的景色!多么瑰麗的大海!我歡快地模仿著從前在一艘游輪上聽到的通奏低音。很快,這封音樂的邀請函就吸引來了更多賓客……我唱了多久,我們就舞了多久。小魚兒們贊美我——每當我神圣又威嚴的聲音響起,邪惡的捕食者就會敬而遠之——弱小的他們才能卸下一天的疲憊,暫時不必擔驚受怕。
每天清晨,我浮出海面——白云已經(jīng)在天上流浪,陽光灑在我寬大的脊背上,透過厚重的脂肪層,我感受到淺淺的暖意。我的出現(xiàn)就是一種無聲的呼喚。一會兒,大群的海鳥就在我頭頂盤旋。我擺起尾巴,讓一簇波浪上升到極限,再迅速地襲擊海面——海浪被攪翻,白色飛沫四濺,千萬個浪尖碎開,折射出斑斕的色彩。海鳥們嬉笑著躲開,我也會毫不客氣地呼出一股股白色霧柱??倳袔字簧岛鹾醯暮xB被擊中,我看著他們筆直地扎進海里,再暈頭轉(zhuǎn)向地浮出海面。當然,這不過是我們之間的小游戲,雙方都不會因此生氣。他們飛累了,可以停在我的背上,我會免費捎他們一程。每當我露出一個背,再呼喚他們,“呼啦啦”一下,我的背上就會站滿海鳥——仿佛我真的是一座烏黑且熱鬧的小島。海鳥們總是嘰嘰喳喳,沒有片刻安寧。他們告訴我天上是怎么樣的,地上是怎么樣的,另一片大洋又是怎么樣的……有時候我真羨慕鳥有雙翼,那迎風展開的翅膀上面閃爍著自由的光芒,能讓他們遺忘某些苦痛事情,隨時找到同伴。
如同網(wǎng)無法兜住水一樣,我笨重的身軀無法脫離重力。我使勁躍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尾巴拍起壯觀的海浪……我到底還是一座孤島罷了。
日落時分,我沉入海底,被夕陽染紅的云仍在天上流浪,像道別時的手帕,海風用雙手搖動它們。
如果說小魚和海鳥是常駐嘉賓,那可愛的人類就稱得上是貴客了。
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迷路的漁夫,他看到我就不再愁眉苦臉,歡快地夸我是吉祥的象征。我露出一個鯨式微笑,歡欣的霧柱騰起,差點沒掀翻漁夫的小船。我趕緊抱歉地屏住呼吸,然后用尾巴拍起回岸的波浪,為他領航。他純粹的笑靨讓我不禁飄飄然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如此生動的面孔——我似乎要長出翅膀了。從此,我對人類生出了莫名的好感,經(jīng)常幫助那些迷失方向的船只回航。有一天,來了一艘科研船,一位博士在我發(fā)出一聲呼喚后皺了皺眉:“好孩子,你的頻率怎么是52赫茲?”
如同被雷電劈中身體,多年的心事終于被察覺了。我顫了顫,整片海搖搖欲墜。博士微笑著,給我起名叫“Alice”,他說以后我就有家了,他會把我的故事帶上大陸,到時候,像他一樣關心我的人們都會知道我的故事。他還承諾,如果他造出了能翻譯鯨語的機器,就來陪我聊上一個月。
我流淚了,只是淚水與海水混為一體,只有海知道,此時我淚流滿面。
小魚和海鳥們固然好,但他們僅僅能聽得到我的呼喚,我渴望找一頭同頻的鯨的想法從未停止,只是經(jīng)年未果后,我把愿望冰封在了心底一個小小的角落。現(xiàn)在,我聽見了破冰聲,混著我激動得不成調(diào)的呼喚……我找到了這頭“鯨”,雖然他只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類,但是他在我這座島上搭起了橋梁,我不再感到孤單,日子有了盼頭。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又長大了好多。只是近來感覺好像哪里不太對勁,那個博士在某個夏日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我天天都在盼著他來和我說話,卻始終見不到他的身影;熟悉得如同自身皮膚般的海水裹挾著我,卻不再如往日那樣令我心曠神怡,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包裹著我,有時我渾身上下都很痛……這是怎么了?還有,小魚兒都不見了。最近海洋是生病了嗎?
我潛入海底,一路巡游,只看見大批大批死去的海洋生物。我發(fā)出血管爆裂般的哀號,這畫面實在是痛心疾首。我著急地呼喚了幾聲,卻連魚影都見不著——不知何時起,整片海只剩下我一頭鯨了。
我浮出水面——好在海鳥朋友還有寥寥幾只。但是他們毛色暗淡,自由的歡欣早就被大雨沖走,現(xiàn)在他們甚至散發(fā)著幽微的不祥之氣。海鳥們幾乎邊泣血邊哀號著:“西海岸的人在破壞環(huán)境!垃圾污水在海里越積越多,整個海洋全完啦!”我不敢相信,我愛的人類,你們都做了什么?!
我無意識地在海上漂泊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歇斯底里地呼喚著海洋、天空乃至陸地上的生靈,但是都沒有應答。萬籟俱寂,只有我的呼喚撕裂著死一般的寂靜??墒牵乙呀?jīng)明白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我明明有了期待,也正在等待!
大海發(fā)狂了,原來那些重重疊疊的深藍色一股腦兒變了樣,海水污穢得形容不出顏色,一陣接著一陣拍岸的濁浪仿佛一聲高過一聲的怒吼……
于是我下定了決心。
一天清晨,我不再像往常一樣高歌。我停止了無意義的呼喚,帶著巨大的沉默,向海鳥口中的西海岸游去。波浪破碎,水渣般的泡沫從我身側(cè)滑走。
西海岸似乎已經(jīng)荒廢了很久,沒有一絲生氣。我發(fā)出鯨生最后的呼喚聲,躺在了沙灘上——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陸地上。我從沒有去過海洋以外的地方,原以為博士生活的陸地會和他一樣美好,如今卻只覺得凄涼。
蒼白無力的、52赫茲的鯨的歌聲飄向天堂,孤獨者依舊不知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