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跑，直到天色光明：柏劍“老爸”和他的200多個孩子

柏" 劍

“鞍山市柏劍馬拉松俱樂部”暨“夢想之家”創(chuàng)始人，鞍山市華育中學體育教師，近30年時間里他助養(yǎng)了200多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孩子。

冬季凌晨4點半，遼寧鞍山的平野漆黑一片。此時，距離日出還有2個半小時。“夢想之家”的72個孩子和他們的“老爸”柏劍陸續(xù)起床了。在上學之前，孩子們需要完成14公里左右的長跑訓練。

14公里有多長？對于一個普通的跑步愛好者而言，以相對固定的步頻和步幅，需要花費1～1.5小時，而對于“夢想之家”的孩子們來說，這是日復一日摸黑向前直至光明的唯一通路。

“跟緊了啊，加油！”

52歲的柏劍老爸開啟車燈，照亮前方，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個跟著一個跑，他們的手電與反光背心在車后閃爍跟隨，星點光芒在夜色中一寸一寸前進……漸漸地，新一天的晨光又來臨了。

快跑，但是慢慢來

長跑這條路，是柏劍親身踏出來的。作為一個體育項目，長跑的優(yōu)勢是省錢，劣勢是辛苦。

正因為這一份辛苦，很多人放棄了，卻給孩子們帶來了更多的機會。對“夢想之家”的孩子們來說，與缺衣少食、擔驚受怕的苦味相比，長跑的辛苦是向上突破的必然滋味。這飽含希望的“苦味”，能夠嚼出清甜。

“在跑步的過程中，大腦會分泌多巴胺和內(nèi)啡肽，產(chǎn)生一種快樂的體驗?！卑貏φf。這些是科學研究已證明的，跑步給個體帶來的客觀感受。而“夢想之家”額外驗證的，是家庭與長跑之間意外的正向反應。長跑的訓練就像一次次修行，需要跑者鍛煉體能，磨煉意志，塑造精神?？嘈奘挂粋€人跑得快，但“夢想之家”讓一群人跑得遠。

最初，柏劍對孩子們的訓練是相對簡單粗暴的。拼命跑，跑多一些，跑快一些，只要鼓勁向前，成績總有提升。但長跑就像人的終身發(fā)展，并非一日之功，也需要努力與巧勁的結(jié)合。為了提升身體機能，訓練的痛苦不可避免，但在此之外的所有時刻，痛苦可以被幸福的氣氛消解。

吃苦依舊，但循序漸進。

第一步，只需要起床；第二步，愿意跑一段就好；第三步，再多跑一點點……已經(jīng)在馬拉松比賽中取得好成績的大孩子們，繪聲繪色地分享自己的見聞和成就，長跑故事就這樣傳遞了下去。

吃苦依舊，但可以有甜言蜜語。

看著較小的孩子們在晨跑中泄氣，柏劍往往不會強硬地要求他們追趕?！罢娴呐懿粍恿藛幔磕悄闵宪嚢??！钡菹⒉⒉灰馕吨艞墶０貏呴_著車看其他孩子跑，邊輕輕地對車上的孩子說：“哥哥姐姐都還在跑呀，你再跑100米好不好？”

當孩子下了車慢跑，他鼓勵：“好，咱們再跑一段兒！”

當孩子的步伐緊了起來，他夸獎：“這么快，我就知道你可以！”

除了訓練理論的學習和訓練方法的改善，柏劍所做的就是給予孩子們充分的精神支持。信心和關(guān)心是更有用的哨聲，鼓勵成為更可靠的節(jié)奏。跑步時，柏劍和孩子們并不低頭，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近前的愛與更遠的人生。

只管跑，后方是溫暖的家

養(yǎng)活、教育孩子很難，尤其面對的是一顆顆受過傷的心?！皦粝胫摇甭犉饋硎呛⒆觽?nèi)松钠瘘c，但往往也是退無可退的終點。經(jīng)濟的貧困、身體的失能、家庭的破碎……剛來到這里的孩子們，往往帶著一身灰暗的際遇和一顆蒙塵的心。

“這些都是缺愛的孩子，但來到這里，我一定要把對他們的愛都補足?！边@是柏劍成為孩子們的“老爸”而不僅僅是“柏教練”的原因。

“柏家軍”中有太多的孩子被重新填補了內(nèi)心的空缺，比如丫丫。因為長期流浪導致的營養(yǎng)不良，12歲的她格外矮小瘦弱。但在這個家，她愿意跟著大家一起跑步，9個月后，就能完整地跑下14公里。

還有甜甜。這個小不點留著一頭男孩似的短發(fā)，常常把調(diào)皮當作回避的面具。在柏劍和其他孩子不斷的包容和鼓勵之下，她終于融入這第二個家，愿意展露出未加修飾的自我。

還有展露鋒芒的佳怡、可心，敏感細膩的小金子……幾十年來，200多個曾經(jīng)迷茫失落的孩子，在跑步中，在這個家，被細心擦去了風霜塵埃，再次成為溫熱、堅強的人。

從1996年和第一個孩子相處以來，這個以“跑步”為關(guān)鍵詞的大家庭，仿佛一座載滿夢想的“移動城堡”。柏劍和孩子們搬了20多次家，幾乎如他所說，“我們不是在搬家，就是在搬家的路上”。

1998年之前流動最頻繁，柏劍帶著孩子們一個月?lián)Q一個地方；2010年左右最擁擠，68平方米的房子住了24個孩子，“進門就是床”；人最多時，全國各地的100多個孩子來到“公益馬拉松俱樂部”；最冷時，他們在農(nóng)場搭板房與帳篷，擠在一起度過夜晚。

他們住過的房子有大有小，或遠或近，有時來自同事的出借，有時來自政府的支持，有時得益于電視節(jié)目的曝光，有時又是板房與帳篷。許許多多的好心人關(guān)注他們，幫他們找房子，改善設施，添置衣物，提供教育。

與刻板的“苦盡甘來”模板不同，“夢想之家”的色彩總是溫暖的。在鏡頭面前，孩子們毫不怯場地打招呼，毫不吝嗇地表達情感。幸福并不靠施舍得來，而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

2008年，柏劍被提名為奧運會火炬手，孩子們給柏劍買了一雙新鞋。當他拿著鞋去店里詢問經(jīng)過，才知道這是孩子們捧著兩毛五毛、一塊兩塊的錢湊起來買的?！笆圬泦T流著眼淚，她說，這些孩子說‘我爸出國要買雙鞋’?！卑貏貞?，“其實這些錢加在一起也不過200多塊，還不夠這雙鞋的一半價格，但是售貨員還是把鞋賣給了他們?！?/p>

或許正是那樣的幸福，為他們贏得了掌聲與支持。幾經(jīng)輾轉(zhuǎn)，現(xiàn)在的“夢想之家”扎根在鞍山，步入了安定的階段。即便幾十個人的開銷依然是不小的壓力，但家里干凈、溫暖，設施一應俱全，一艘航船在新的港灣安穩(wěn)停泊。

“老爸”的長跑人生

馬拉松的全程距離是42.195公里。到15公里時，運動員需要補給；到35公里時，挑戰(zhàn)極限的“鬼門關(guān)”來臨；如若突破了極限跑至38公里左右，運動員又進入興奮狀態(tài)，就可以跑完最后、最快的4公里，最終達成“PB”（Personal Best，指跑者在馬拉松賽事中所取得的個人最好成績）。

但馬拉松并不是一個人的筋疲力盡。運動員需要彼此結(jié)伴，尋找“同頻”的人一起前進；即使速度并不相近，超越與交會時依然可以給予關(guān)心與鼓勵，跑場之上，大家不僅是對手，更是彼此陪跑、志同道合的朋友。

長跑看似是一條獨自突破的冒險之路，但始終離不開眾人一道“斫榛莽，焚茅茷”。

柏劍的家鄉(xiāng)位于遼寧省葫蘆島市。這座城市靠海，但也有人生活在大山之中。童年幾公里的上學路練就了柏劍的“飛毛腿”。初一時，他在1500米跑比賽中一舉成名，以領(lǐng)先第二名整整2圈的優(yōu)勢拿下第一；初二時，他創(chuàng)下錦州市1500米跑男子紀錄，此后16年，沒有人能超越這個4分06秒的成績。

天賦與努力相攜，柏劍成功通過體育特長考入錦州師范高等?？茖W校，卻遲了半個月才報到。大山里的百位鄉(xiāng)親合力湊夠了他的學費，沿著山道送別鄉(xiāng)里的第二個大學生。這一條路，才真正鋪到了學校的門口。

這些樸素而誠懇的人情，如同馬拉松比賽中的彼此鼓勵，細微而堅實地影響了柏劍的一生。為了自力更生，在大學期間，他拉過三輪車，開過小餐館。這些經(jīng)歷沒有成為一位富商的奮斗史，而是傳為一段性情中人的佳話——在畢業(yè)典禮上，他將餐館賬本上1萬多元的賒賬記錄一筆勾銷，因此也贏得了師生朋友幾十年的傾力相助。

1995年大學畢業(yè)后，柏劍成為鞍山市第二中學的體育老師。第二年，他的宿舍里收留了一位家庭發(fā)生變故的學生。善行的發(fā)生自然而然，誰都沒有想到此后的幾十年，他將陸續(xù)成為200多個孩子的“老爸”。

“老爸”領(lǐng)著，爺爺奶奶、大舅舅媽、二姑三姑帶著，孩子們才有了家。他們在學校里是運動員，或者是同樣普通而優(yōu)秀的學生。他們成為北京天壇醫(yī)院的醫(yī)生、海陸空各部隊的軍人、深受學生愛戴的大學教師、消防員、工程師……長跑為他們帶來了新的選擇，但長跑并不是唯一的求生之路，此前奔跑的記憶，不斷帶著他們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嘗過黑暗中無望的痛苦，長跑的生長之痛顯出希望的底色。殘余的夜色中，車燈和手電的光交匯成一股，成為他們一起爬上懸崖的繩索。他們從睡眼惺忪跑到眼神堅定，從牙齒打戰(zhàn)跑到心跳溫熱，從踉蹌追隨跑到從容邁步，從長夜跑到黎明，從凜冬跑至暖春。

采寫：俞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