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明清時期,清水江流域的木材貿易繁榮,經濟發(fā)展推動了社會變遷,同時也促進了漢族與苗族、侗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清水江流域的宗祠不僅承載著歷史記憶,更沉淀著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文化。
一、引言
宗祠的起源可追溯至商周時期的宗廟祭祀,但祭祀活動在當時是貴族階層的專屬特權。戰(zhàn)國時期,祠堂始建,史稱公卿祠堂,是宗祠的前身,但也僅限三公九卿所有。至兩漢時期,祠堂改建為墓祠,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墓祠逐漸衰落,宗廟祭祀得以復興。唐朝時期,家廟興起,宗祠祭祀的權限下放至士族階層,但仍限于五品及以上官員。宋代,在張載、朱熹等理學家的倡導下,原本專屬王公貴族的宗祠祭祀逐漸演變?yōu)槠矫癜傩找嗫蓞⑴c的家祠祭祀。至明清時期,由于“皇權不下縣”的政策限制,統治者需要借助宗族勢力來管理民間基層,因此鼓勵民間建立宗祠以訓導后代,從而掀起了一股“宗祠熱”,宗祠的修建達到了鼎盛。
宗祠作為漢族傳統的祭祀場所,在貴州腹地苗族、侗族聚居的清水江流域同樣廣泛存在,甚至在傳統的苗族、侗族村落中也建有宗祠。筆者調查的田野點——潘寨,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天柱縣遠口鎮(zhèn),是一個距離遠口鎮(zhèn)4.5公里、距天柱縣城33公里的傳統苗寨。該村建有一座羅氏宗祠,且宗祠文化至今仍然盛行。每逢農歷六月初六“曬譜”這一天,潘寨的各個家族都會舉行曬譜儀式,清明時節(jié)還有祭掃公墓、家族聚餐等“掛清”活動。為何苗寨會建有漢族文化象征的宗祠,并且保留著濃厚的宗祠文化?帶著這一疑問,筆者展開了田野調查。
關于清水江流域的宗祠文化,學界已有一些學者從不同視角進行了研究。羅康隆指出,清水江流域的宗祠文化與國家對地方的治理相契合,是穩(wěn)定地方秩序的社會機制;劉金標、張文靜等認為,清水江流域的宗祠文化體現了苗族的孝親思想;楊子奇則從文化保護的視角探討了清水江流域宗祠文化的保護策略;龍澤江從宗族建構與國家認同的角度,以及家譜與家族的八景文化進行了研究;申滿秀認為,木材貿易為清水江流域的宗祠修建奠定了經濟基礎,而當地重教的傳統使得具有育人功能的宗祠在木商中盛行;班娟指出,清水江流域宗族的發(fā)展與該地區(qū)的林業(yè)貿易密切相關;張任輝認為,清水江流域的宗祠是多元文化共存的空間格局;楊昌軍、楊蘊希等指出,清水江流域的宗祠文化是該地區(qū)教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李斌認為,宗族通過宗祠維系內部的社會繁榮及長期穩(wěn)定;粟坪指出,清水江流域宗祠的出現是地方“王化”的體現,也是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交融;袁顯榮認為,宗祠文化涵蓋了歷史文化與經濟發(fā)展程度;姜明則指出,族譜中的人物傳記體現了宗族對社會的建構及社會變遷的途徑與方式。
學界目前對清水江流域宗祠文化的研究視角多樣,但對于侗鄉(xiāng)苗寨修建宗祠的原因尚未進行深入剖析。本文將從多元文化交融的視角,探討清水江流域宗祠文化濃厚的原因。
二、木材貿易帶來經濟繁榮
清水江流域林木繁茂,史籍就有“虎豹據為巢,日月穿不透”的記載。天柱段的清水江兩岸,氣候溫和濕潤,土壤肥沃,是優(yōu)質杉木的理想產地。杉木生長周期短,僅需十幾年即可成材。此外,清水江流域的杉木以其“木干端直”“紋理細致”“入土不腐,作棺不生白蟻”等優(yōu)良特性,在市場上占據了顯著優(yōu)勢。明清時期,清水江流域的木材貿易已十分興盛,其木材不僅用于宮廷建筑,也廣泛用于民間。
(一)征收“皇木”開啟木材貿易
明洪武年間,朝廷鎮(zhèn)壓林寬領導的侗族苗族農民起義,軍隊“由沅州伐木開道二百余里,抵天柱”,在鎮(zhèn)壓起義軍后,也打開了清水江流域的門戶。自此,清水江流域盛產木材一事廣為人知。
清水江流域的木材貿易可追溯至明永樂年間。當時,朝廷遷都北京,為修建皇宮需采購大量木材,于是派遣“官商”在清水江中下游一帶廣泛征購“皇木”。嘉靖年間征木更為頻繁,當地官員與百姓苦不堪言。到萬歷年間,清水江流域的大木已成稀缺物品,當地土司見機將大木作為貢品進貢朝廷。自此,清水江流域進入了進貢“皇木”的時代。清朝乾隆時期,“皇木”采購演變?yōu)榘茨暾魇眨F州的“皇木”征收額為“每年額辦解京桅木二十根,斷木三百八十根,架木一千四百根,桐皮槁木二百根”。由此,官商征“皇木”開啟了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的先河,民間商賈也蜂擁而至。
(二)民間商人活躍
民國時期,浙江、江西、湖南一帶的大戶商人由沅江逆流而上,在清水江流域開商號經營木材生意。據統計,當時僅黎平城內從事木材貿易的商戶就有50家。另據國民政府實業(yè)部《關于貴州林業(yè)調查報告》(1937年)記載:“全省木材外銷,清水江流域占十分之六、七……清水江木材上游以麻江之下司為聚散處,下游以錦屏、天柱為交易集中點。”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fā)現,當時天柱縣遠口鎮(zhèn)境內建有諸多會館,如寶慶會館、江西會館、湖南會館、兩湖會館、衡陽會館、五省會館、貴州會館等。會館突出公益性,主要解決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幫助遠道而來的同鄉(xiāng)人在此處做生意;二是救助有困難的同鄉(xiāng)。僅一個鎮(zhèn)上的會館就如此之多,可見當時木材貿易的繁榮。何輯五在《十年來貴州經濟建設》中記載:“民國初年,清水江流域每年外銷木材總額值六百萬元。”
此外,木材貿易還帶動了其他商品的發(fā)展,形成上下游聯動的經濟模式。商戶沿清水江順流而下,將收購來的木材用船只或者放排的方式,運至商品集散地——湖南洪江,同時帶回布匹和鹽巴進行售賣。據訪談對象王定年爺爺介紹:“鹽巴產自湖南,叫巖鹽,形狀各異,有石頭那么大的,巴掌那么大的,也有指甲蓋那么大的。”商品流動促進了經濟發(fā)展,經營木材生意的商戶不斷積累財富,家族不斷壯大。對于平民百姓而言,木材貿易也提高了他們的經濟收入。如清水江兩岸的放排人,在遠口到洪江一段,每放一次排就有15到20個大洋的收入。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方木材可以兌換200斤大米。得益于經濟繁榮,當地各大家族積累了充裕的財富,從而為修建宗祠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三、宗廟制度的演變發(fā)展
在古代,祭祀被視為五禮之首,而祭祀所用的家廟則是達官顯貴的專屬特權。平民百姓不僅不能修建家廟,還只能在寢室內擺放一代親屬的牌位進行祭奠。宋朝以后,隨著理學孝道思想的傳播,百姓只祭奠一代親屬的制度與宗法中的五服制度產生了沖突。因此,自朱熹開始,宗法制度逐漸放寬。元、明時期,許多人延續(xù)了朱熹的祠堂規(guī)范,到明初,百姓已經可以祭奠兩代親人。嘉靖時期,宗廟制度改革,允許百姓祭祀四代先祖,部分人士可以修建家廟,即宗祠。到了清朝,康熙頒布的《圣諭十六條》和雍正頒布的《圣諭廣訓》都大力提倡“立家廟以薦蒸嘗,設家塾以課子弟,置義田以贍貧乏,修族譜以聯疏遠”。在政策的支持下,民間興起了“建宗祠”的熱潮,清水江流域的宗祠便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大量興建。到清末民國時期,清水江中下游一帶的宗祠數量達到頂峰。據不完全統計,僅天柱、錦屏境內就建有200多座宗祠,分布于清水江沿岸。
從宗祠的歷史演變可以看出,朝廷政策是宗祠文化得以普及的直接因素。朝廷允許宗祠、祭祀等儀式下移,一方面是受儒學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國家治理的需要。儒學推崇的“忠孝仁義”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能夠教化人民修身養(yǎng)性、孝順父母、報效國家。此外,刑罰中的“一人犯法,連誅幾族”的制度,可以加強宗族對族人的約束與管教。因此,宗族制度成為封建社會的治理工具。
四、儒學奠定文化心理基礎
中央王朝推行的“改土歸流”政策以及木材貿易的興盛,加速了清水江流域的人口流動,促使?jié)h文化逐漸滲透到這一地區(qū)。其中,最顯著的變化體現在教育領域。據統計,明清時期天柱縣共涌現出4名進士和20名舉人,這一數據反映了這個西南邊陲縣城教育的發(fā)達程度。這些通過儒家教育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在取得成就后,往往會通過修建祠堂為宗族后代樹立榜樣,從而推動了宗祠文化在當地的蓬勃發(fā)展。
縱觀全國,福建、廣東一帶的宗祠是客家宗祠的典型代表。從興起時間來看,客家宗祠與清水江流域的宗祠發(fā)展軌跡相似,均在清朝時期達到鼎盛。然而,兩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福建地區(qū)因受宋朝朱熹講學的影響,宗祠建筑更為發(fā)達;而清水江流域的宗祠則獨具特色,它們多建于侗鄉(xiāng)苗寨之中。在數百年的歷史進程中,漢族文化與苗族、侗族文化在此地相互交融,使得清水江流域的宗祠不僅成為漢族的宗族文化象征,也逐漸演變?yōu)楫數馗髯迕癖姽餐奈幕d體。
五、結語
清水江流域的宗祠不僅是一個文化實體,更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體現,它承載著歷史記憶,更沉淀著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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