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的一天,我在油畫系的走廊上,看到一字排開的一組油畫習作和創(chuàng)作稿,畫作有點學巴爾蒂斯,能看到作者將中國繪畫元素糅入其中的探求。旁邊,站著位斯文的青年,正向指導教師楊參軍介紹這些畫面的創(chuàng)作意圖。他戴著一副圓框的眼鏡,短短的平頭,有點像梁漱溟年輕時的樣子。那一刻的他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近20年來,無論是他在畢業(yè)后去浙江工業(yè)大學當老師,還是在公望藝術園與我為鄰,他面孔上、舉止中給我留下的當年的感覺至今仍在。有時,他的性格加上他的舉止、相貌,常常給我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
盧家華是山東人,生在臨沂,準確地說他是沂蒙山區(qū)里通過苦讀而走出的學子。他深受齊魯文化的影響,他尊師、治學、齊家、教子等方方面面都浸透著典型的“山東人”特征。山東是一個出學子的地方,重苦讀、講勤奮這些特性也成就了家華。他從大山的深處走來,一路讀書、畫畫,直至獲得博士學位,成為大學的教授,每一步,都踏踏實實地走在自己追求的道路上。
家華身上有著很多令人羨慕的特長。他自小就生活在一個尊重傳統(tǒng)文化的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身體力行,因而他寫得一手精致的小楷,也自然而然地會畫中國畫,同時還深諳“太極”之道,練得一副好身手。隨著人到中年,從學習油畫語言到探求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路徑上,家華身上所具有的“老底子”——這種先天的營養(yǎng),便自然而然地由一種潛在的意識轉化為主動的追求,為他未來的繪畫進程開辟了廣闊的前景。
盧家華是“具象表現(xiàn)繪畫”理論與實踐的博士,他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搭建他的理論構架,從具象表現(xiàn)繪畫最推崇的畫家之一巴爾蒂斯的畫里學習油畫的表現(xiàn)語言,因此論文也是圍繞巴爾蒂斯的繪畫展開,但論述重點在“東方精神”對其繪畫的影響。他先后在《異曲同工——巴爾蒂斯風景畫與中國山水畫視域上的相似》《巴爾蒂斯風景畫的東方美學意蘊》等文章中加以詳細探討,也清晰地顯露出身為油畫學子心目中念念不忘的追求。
在給我的短信中,家華說 :“在杭州的20年,隨著時光流逝,南方溫潤的空氣與朦朧的山水環(huán)境,使我逐漸體會到了繪畫中用筆的意蘊和境界,希望在未來的作品里,既有曲折含蓄的婉約,又兼有渾厚豪邁的壯美——氣息如同太極招式,柔中有剛、連綿流轉,筆法如同書法,靈動而豐富、直接而率性,我努力將這些感悟運用在油畫的創(chuàng)作中,隨著作畫時的心境或對象而呈現(xiàn)在作品里?!鄙鲜黾仁撬男脑?,其實也是中國畫家在逐漸掌握油畫語言之后的一個共同課題。說到底是當今中國畫家,如何在繪畫的精神層面展現(xiàn)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特質,在技術層面繼承和發(fā)揚中國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的大問題。
盧家華近期作品有兩條線索:一條是他與導師楊參軍共同創(chuàng)作的國家及省市重大歷史題材繪畫,從2005年至今延綿不斷;另一條是他的日常創(chuàng)作,多以風景為主。兩條路徑相互交錯,貫穿在他近20年的繪畫實踐中。
重大歷史題材的繪制,有其特殊要求。在通常情形下,繪畫表現(xiàn)個人的視覺感受、傷春悲秋之情,多能畫得動人而深刻,但將個人情懷、時代主題與國家敘事融為一體的繪畫則非常困難。歷史上的那些鴻篇巨制、傳世經(jīng)典,多是命題創(chuàng)作,是在劃定的范圍內(nèi)嘔心瀝血、苦心經(jīng)營而成的繪畫。今天的國家敘事題材既要弘揚正能量、主旋律,又要成為“言志載道”、具有“教化”內(nèi)涵的繪畫,因而受到諸多限制,同時,對畫家而言又是巨大挑戰(zhàn)。基于家華的年紀以及學畫的經(jīng)歷,想必他對這一切并不陌生,畫大畫、畫宏大內(nèi)涵的巨制,他有意愿、有夢想,也有動力。
家華尊師重道,多年來跟隨導師楊參軍,其繪畫的理念與方式也深受導師影響,尤其是遇到重大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家華因細心周到,從素材的收集到草圖的擬定,往往都是他踏踏實實地先行鋪墊,這才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進展打下良好的基礎。然而屬于命題創(chuàng)作的繪畫,常常有先在的選題定義以及內(nèi)涵的界定,于是在繪畫方式的選擇與表現(xiàn)中很難完全體現(xiàn)畫家本人的繪畫意圖,尤其關于人物題材的繪畫,又因對形象的苛刻要求,更難在畫面里實現(xiàn)行跡瀟灑的筆意表現(xiàn)。所幸,這些年來,他先后與導師楊參軍合作了多幅作品,師徒二人各有分工,參軍有技藝、重表現(xiàn),家華有耐心、重細節(jié),二者珠聯(lián)璧合。在共同創(chuàng)作中,家華領悟到了繪制過程中的“筆意”與形態(tài)之間的控制和表現(xiàn),這些特點在他們合作的《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李宗仁歸國》等畫中得到充分的展示。而入選“百年追夢”浙江省美術書法精品創(chuàng)作工程的《東方大港 :寧波—舟山港》,以其宏偉的三聯(lián)構圖、濃郁的色彩、奔放的筆意很好地詮釋了他的追求。同樣,這些繪畫的品質也在家華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家華的另一類創(chuàng)作來自日常寫生,在這些或是鴻篇或是尺素的畫面里,也最能體現(xiàn)家華的藝術追求,是家華最為看重的作品。中國的繪畫強調詩畫同源,因而最重“感發(fā)”。所謂感發(fā),如同鐘嶸在《詩品 · 序》中所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痹姼枧c繪畫都是對自然的“應物斯感”,因而畫面的形成,其根本在于畫者是否能在面對生活、面對自然萬物的際遇中有感而發(fā),這種感發(fā)與內(nèi)在氣質的結合,便是考驗一位畫家性情真?zhèn)闻c畫作品質的根本。
中國畫家的觀物和表現(xiàn)途徑及方式與詩人一致,因而傳統(tǒng)的中國畫家都是詩畫一體,相互滋養(yǎng)的。宋代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說自己“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其實,言下之意,人們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既要有興發(fā)感動的情懷,又要具備藝術語言的駕馭能力,“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只有真正地做到了這點,才有可能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深刻而完美的藝術價值。因而,畫家作為創(chuàng)作者,最重要的是將生活中的興發(fā)感動,以藝術的語言表達,使得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間的“言物”與“詠志”成為一個整體的呈現(xiàn),而達到這一境界者,需要窮盡畢生的努力。
家華生長在山東沂蒙山區(qū),學成于西子湖畔,因而對壯美與婉約之態(tài)都有著獨特的感受,他的畫常常既寫山又畫水,山水相伴,因而追求山川遼夐、湖水綿邈。他寫字得形神于王羲之與趙孟(兆頁),于是希望畫風中正圓滿、俊逸瀟灑。他習太極取法楊氏,講究舒展延綿、沉穩(wěn)莊重。當將這一切融入畫中的景物描繪時,他便心之切切地希望達到一種“匯通”,找到一種既莊重敦厚又雅正俊逸的境地與筆意。在這些畫面里,家華從景觀選取、構圖營造乃至用筆氣韻都試圖將他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理解和認識融匯其中。作為觀者,我既看得見他的苦心營造,也看得出他的步履艱辛,同樣在其中還看到一種鍥而不舍、樂在其中的追尋。這使我有理由相信,經(jīng)過不懈努力,日積月累,他終會結出豐碩的果實。
陸機《文賦》中說:“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綿邈”是地之寬闊無垠的遠境,而“滂沛”是水之廣博宏大的狀態(tài)。因而,在畫面的尺素之間,畫者的寸心之中,做到眼與心的綿邈與滂沛,做到“居今視古”,并觸類旁通,能夠既將油畫要素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匯通于心,又將自己的日常所學與生活感悟活化于自己的畫面之上,這既是一個畫者的修行之路,也當是他的畢生之志。
愿家華溫故求新,放眼未來。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國家重大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藝術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