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瘦身” 減負難行

日前，廣州市發(fā)布中考改革新方案的征求意見稿，總分保持不變的情況下，擬提升數(shù)學、語文、英語科目的分值，減少化學、道德與法治、歷史科目的分值。該方案擬于2027年開始實施。

此前，西安市教育局也發(fā)布中考改革新政，決定從2026年起，將原有的中考計分科目數(shù)量從10門下調為7門。北京市新中考改革政策將從今年開始施行，計分科目由10門減至6門，歷史、地理、化學、生物學“小四科”不計入總分。

當前各地中考改革正穩(wěn)步推進，但仍有一些問題需要解答：不計入總分的科目能否受到學校和學生重視？中考科目如何與高中學習銜接？未來的中考改革應如何進行？

降低化學等科目權重

依據(jù)廣州市教育局發(fā)布的《2027—2029年深化高中階段學?？荚囌猩贫雀母锏膶嵤┮庖姡ㄕ髑笠庖姼澹?，廣州中考總分810分擬保持不變，其中數(shù)學擬提高30分，達到150分，語文、英語擬提高20分，達到140分；化學擬從100分降至70分，道德與法治、歷史擬降低20分；物理、體育與健康分值保持不變。

2016年，教育部發(fā)布關于進一步推進中考改革的指導意見，明確了語文、數(shù)學、外語統(tǒng)一作為錄取計分科目，并根據(jù)文理兼顧、負擔適度的原則，由試點地區(qū)確定其他納入錄取的計分科目。

時任教育部基礎教育二司司長鄭富芝曾解讀稱：“這次改革的目標是逐步建立基于初中學業(yè)水平考試成績、結合綜合素質評價的高中階段學?？荚囌猩浫∧Ｊ?，重在改變目前高中招生將部分學科成績簡單相加作為錄取唯一依據(jù)的做法，克服唯分數(shù)論?！?/p>

對于廣州推行此輪中考改革的原因，廣州市教育局官網(wǎng)介紹，提高語數(shù)英三科分數(shù)占比是中考改革大勢所趨，與義務教育新課程改革的基本要求相銜接，也與高考綜合改革導向相銜接。適當突出數(shù)學分值，目的是強化理科思維培養(yǎng)根基。而下調道德與法治、歷史和化學分值，一方面，有利于教師開展更多實踐性、探究性教學；另一方面，通過教學方式和學習方式的轉變，可以適當減輕學生學習負擔。

華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黨委書記、校長姚訓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本次廣州中考改革凸顯數(shù)理權重，突出科學人才的培養(yǎng)，符合當前經(jīng)濟社會對于人才的需求。同時，本次改革并沒有削弱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從總分810分來看，文科類科目的總分數(shù)占比仍然超過理科類科目。

西安市教育局日前發(fā)布調整中考計分科目的通知，為落實國務院印發(fā)的《教育強國建設規(guī)劃綱要（2024—2035年）》（以下簡稱《規(guī)劃綱要》）中“有序推進中考改革”的任務要求，決定從2026年起將中考計分科目調整為語文、數(shù)學、英語、物理、道德與法治、歷史、體育與健康共7科，這也意味著化學、生物、地理將不計入中考總成績。

此前，教育部發(fā)布的《2023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高中階段的毛入學率已達到91.8％。中國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學會人才專委會秘書長、中國教育在線總編輯陳志文分析稱，當前我國高中教育已基本實現(xiàn)全面普及，但仍無法實現(xiàn)理想狀態(tài)下的取消中考、普及十二年義務教育，其中一個待解的問題在于淡化中考概念下如何分配學生的升學取向，這也是中考改革探索的重要使命。

學生的重視程度是否降低？

《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發(fā)現(xiàn)，各地推行的中考改革方案中，共通的做法是逐步降低化學、生物等科目的分數(shù)權重，或以水平考的形式考核，不計入中考總分。例如，依據(jù)廣州市此次發(fā)布的征求意見稿，810分中，語數(shù)外總分的權重過半，物理在其他計分科目中分值最高，相應地，化學科目的分值權重降低。這是否會導致學校在教學安排中出現(xiàn)少教，甚至是不教的情況，將更多課時放在占分較多的科目上？

教育部印發(fā)的《義務教育課程方案（2022年版）》（以下簡稱《課程方案》）對各科目的教學時間、總課時比例做了明確規(guī)定。姚訓琪表示，學校開設課程的數(shù)量依照的是《課程方案》的剛性要求，與各科目的中考比重沒有直接關系，不會因為中考分數(shù)占比調整。

北京市海淀區(qū)高中歷史老師趙雷曾有過兩年的初一歷史從教經(jīng)歷，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據(jù)我所知學校不存在少教的情況，每周各科目開設多少節(jié)課都按照教育部相關規(guī)定?！?/p>

但不可避免的是，學生對于不計分科目的重視程度和學習熱情會降低。四川省巴中市某區(qū)屬中學初三化學老師楊冰冰表示，多年前，巴中市的地理、生物科目初二就進行水平考試，不計入中考總分。學校和學生普遍不重視這兩科，有些學校還存在非專業(yè)的老師上這兩門課的情況。

山東省濟南市已有8年教齡的初二物理老師王楠表示，初中階段存在應試思維很常見，算分和不算分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待遇。藍穎是四川省成都市已有5年教齡的初三化學老師，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學生都會優(yōu)先學習“性價比更高”的學科，這在尖子生群體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日前我走訪北京一所著名中學時，一個初三年級主任反映了這一現(xiàn)實，一旦化學等科目不計入總分，孩子們就不認真學?！标愔疚恼f。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研究所所長王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應特別警惕由于部分科目權重降低導致學校教學的偷工減料、學生本身也不重視的問題，每個科目都要達到學業(yè)水平的基本要求。

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學生在初中階段不夠重視不計入中考總分的科目，進入高中后是否會出現(xiàn)“初高銜接”不暢？據(jù)趙雷觀察，中考改革背景下，“初高銜接”存在一定問題，一些初中老師會將初中的內容推到高中，導致學生初中學得不好的情況下，高中老師反而重新去教初中的內容。

數(shù)年前的濟南中考改革是一個更為直觀的例子。2018年濟南中考步入“分數(shù)+等級”時代，中考總分為500分，僅計入語文、數(shù)學、英語、體育與健康4科，其他科目均采用等級制的考核形式。至2023年，濟南中考才將物理、化學重新劃入計分科目。

王楠坦言，作為一名濟南市初二物理老師，此前幾年，高中老師補初中的“窟窿”已是稀松平常，有時候很多高中老師沒時間補，就會導致簡單的問題學生還是出錯。“精力分配給計分的科目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但這必然會導致一些基礎性的東西被丟棄?！彼忉尩?，就像要給一個只會加法的人講乘方，老師幾乎沒法講，或者是老師在臺上講自己的，學生在下面聽不懂。

陳志文認為，當前的招生考試改革存在一個錯誤認知，就是把負擔和考試多少直接掛鉤，認為考得多就負擔重。“從減少考試科目的角度，中考有10門的時候學生有負擔，只有5門的時候學生的負擔就減少了嗎？中考的競爭程度不會因為考試科目的減少而降低?！?/p>

在他看來，改革方案制定過程要考慮國情和實際，中央高度強調科技人才的培養(yǎng)，在難以扭轉功利應試文化的背景下，一些地方化學等科目不計入總分的做法值得商榷。他認為，任何公共政策的出臺，首先要考量能否達到目的；其次，必須考慮其負面效應能否承受。

試題簡單或難以減負

《中國新聞周刊》還注意到，近年來多地中考呈現(xiàn)出高分考生越來越多的現(xiàn)象。廣州招考辦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廣州中考700分以上的人數(shù)為5922人，2024年廣州中考700分以上的人數(shù)已達到14106人。高分考生云集是否會導致學生區(qū)分度下降，考試容錯率變低，難以真正起到預期的減負效果？

部分地市出現(xiàn)中考“高分通脹”的現(xiàn)象或與中考題難度下降有關。社交平臺上多條關于廣州中考討論的帖子里，不少網(wǎng)友認為近幾年廣州中考試卷比較簡單。廣州市某重點中學高一學生家長伍慶的女兒去年剛參加了廣州中考，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廣州去年的中考題比前幾年要簡單些?！暗芏嗉议L的目標都是直接向著高考的，所以就算是學校教得簡單、中考考得簡單，我們還是會通過課外輔導等方式再加把勁?！?/p>

就讀于廣州市某高校數(shù)學專業(yè)的碩士生桑林從大一開始接觸初中數(shù)學家教業(yè)務，過往五年的家教輔導經(jīng)歷讓她感受到即使當前的中考題出得相對簡單，初中學生和家長的補習“熱情”依然不減?！凹议L還是會找各種方式給學生補課，治標不治本，只是把很多臺面上的‘交易’放到私下罷了。然后有一些一步步跟著學校進度學習的學生，反而因為不公開成績、減少作業(yè)，在高中不太能跟得上?！?/p>

此外，陳志文還認為，采用等級制的考核方式會使考試難度相對更簡單，且呈現(xiàn)重復、模式化的命題風格，這會讓刷題有效果。分數(shù)通脹和成績虛高會讓學生和家長產(chǎn)生誤判，誤以為離登頂只有一步之遙，進而再多報一兩個輔導班。

陳志文表示，中考競爭是社會競爭的前置，不僅是中考本身的競爭。未來中考的改革應去往何方？《規(guī)劃綱要》中指出，要統(tǒng)籌推進市域內高中階段學校多樣化發(fā)展，探索設立一批以科學教育為特色的普通高中，辦好綜合高中。王烽認為，當前我國的高中教育已基本實現(xiàn)普及，但中考競爭依然激烈。未來的中考改革方向設計應圍繞學校多樣化、入學途徑多元化、入學標準多元化，使不同高中有不同特色和定位，才能引導初中教育建立良性生態(tài)，真正為學生減負?！叭瞬懦砷L途徑的多樣化是非常重要的方向，希望我們的中考改革能系統(tǒng)地朝著這一方向前進，而不是把注意力過分集中在科目和分值調整上。”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名譽理事長、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認為，中考改革絕不僅是減少幾門科目和降低考試難度的問題，更大的訴求是要促進高中學校的均衡化。“把所有尖子生集中在一所學校，是不是一種最有效的教育辦法？在一所都由尖子生組成的學校里，又會出現(xiàn)一個寶塔，里面有中心有邊緣。把尖子生‘稀釋’后，普通學校也會獲得優(yōu)秀的生源，對學校來說也是一件好事?！?/p>

趙雷表示，在語文、數(shù)學、英語以外的其他科目的教學上，當前學校已嘗試開設跨學科課堂來提升學生的學習興趣。伍慶提到，當前人工智能已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當許多基礎知識點都能用人工智能搜索到、許多工作都能由人工智能完成時，中考改革是否應考慮增設新的前沿學科？

楊東平表示，中考改革的若干問題抽象地討論并沒有實際意義，關鍵要通過在實驗學校中開展教育實驗來解決。“總而言之，我希望通過考試科目的小改革來推動中考和初中教育的大變革?！?/p>

（文中趙雷、楊冰冰、王楠、藍穎、伍慶、桑林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