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二三事

王澤群

我與耿林莽老師的文緣與友誼，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

那時，我還在青海的柴達(dá)木盆地里，乘改革開放東風(fēng)，我們創(chuàng)辦了一個純文學(xué)刊物《瀚海潮》。雖然地處封閉偏遠(yuǎn)的青藏高原，但那刊物當(dāng)時的影響卻不小，許多小說、詩歌都被選出；訂戶、稿件也是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有好幾個大使館都匯款來訂了《瀚海潮》。當(dāng)然，人家也許是要刺探經(jīng)濟(jì)情報，畢竟柴達(dá)木是有名的“聚寶盆”么，但帶給我們的，卻是歡愉與自信。

也就是那時候，回青探家，我去了《海鷗》編輯部。

與故鄉(xiāng)隔膜幾十年，文學(xué)圈子里沒有誰是我會認(rèn)識的，撲著一位文革前在《青島日報》發(fā)表詩作的劉輝考先生，我徑直找了進(jìn)去，卻意外地邂逅了耿林莽先生。

那時的耿老，與現(xiàn)在的耿老，基本是一個樣子。瘦瘦的，靜靜的，一臉慈祥，淡淡的笑。

當(dāng)時說了些什么，都已不記得了，無非是文學(xué)與刊物。卻不想，回到柴達(dá)木，竟收到了耿老寄來的散文詩稿。那是些多么美麗、雋永、富有哲思的好文章??！它一改散文詩小家碧玉式的風(fēng)格，向歷史、向現(xiàn)實、甚至是向語言、向荒謬，做了多方位的探索與挑戰(zhàn)；它用這羽量級的文本，承載了重量級的內(nèi)涵；它用凝重的青銅古色，重鍍了散文詩的風(fēng)花雪月。我當(dāng)時比較敏銳地感覺到，耿林莽先生的創(chuàng)作，將要給中國的散文詩帶了一次比較重要的改革或是革命。

于是，我安排刊物發(fā)了頭題。甚至，以后耿老只要有詩稿寄來，在《瀚海潮》上，一直是我們的頭題。

再次探家回青去看耿老時，我主動提出來想給他寫一篇評論，耿老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議，于是，在1985年的《黃河詩報》上，刊出了我的《秋風(fēng)里的金絲菊》。據(jù)耿老告訴我，這是對于他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進(jìn)行評點的第一篇文章。這讓我很自豪。

2011年，耿老在中國散文詩的影響已是寶刀犀利、劍鋒閃爍、爐火灼人、如日中天。

他不僅在散文詩這一文體的探求與登攀達(dá)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同時，他在集結(jié)散文詩隊伍，扶掖年青的散文詩作者中，擔(dān)負(fù)起了舉纛者與引領(lǐng)者的雙重角色?？梢哉f，在中國散文詩壇里，耿林莽的創(chuàng)作與影響無出其右者；耿林莽也必將在中國的散文詩歷史上，留下重重的鐫記。征得耿老的同意，我寫了《一位負(fù)篋遠(yuǎn)涉的行者》，刊于《文學(xué)自由談》。而這么多年里，對于耿老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中的努力與成就，評論文章也珠亮璣閃散漫全國。據(jù)耿老對我講，有一家出版社已經(jīng)將專論耿林莽的文章結(jié)集出版，近日便可面世。真是可喜可賀。

我在其他的散文和詩歌中，也有許多是專寫耿林莽先生的，如《燃燭聽歌》、《寶劍》等等……

此文卻不想再談耿老對于散文詩創(chuàng)作、對于后進(jìn)晚生的扶掖、對于散文詩的貢獻(xiàn)了，只想說說我的印象里的耿林莽先生的平常日子——

居 所

多次拜訪請教耿林莽先生，也就多次去過耿老的家。

記得第一次去的是金口一路11號，那是我最熟悉的一條路，因為我很小的時候住過19號，那是一棟漂亮的德國建筑。院子里有層次，后院有階梯，下了臺階后，還有一棟漂亮的德式平房。院子里有樹，有花，修葺得很講究。可這11號按說只與19號隔三個門牌，我竟然沒有找到，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在金口一路和萊陽路之間的一道橫街處找到了耿老的家。很驚訝，耿老只住了一間房，很窄促，雖然整潔，卻堆滿了必須的家具和耿老的書與文稿……

一間屋子，做飯只能在過道里支一個小爐子。我不說大家也都能知道，耿老吃飯會多么簡單樸素了。這就是一個做了一輩子編輯、寫作、且寫了那么多精妙文字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寫照”。這是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耿老已近“耳順”。

后來，文聯(lián)給耿老解決了一次房子，從“上支角”的金口一路搬到了“下支角”的人民路28號。也就是紅塵萬丈，人頭熙攘、車水馬龍的海泊橋那里。套二房，開間比原來大了一點兒，卻是六樓。我那會兒還算是“正當(dāng)年”吧，一上一下，也感覺艱難，何況是大我十九歲的耿老？他的上樓、下樓，該是如何艱難與麻煩，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呢。而耿林莽先生在那個六樓上，一直住到了“隨心所欲不逾矩”。

1999年，七十三歲的耿林莽老先生才有了真正與他的年紀(jì)、他的貢獻(xiàn)、他的成就相配的相對寬敞的“安居”——珠海一路的“文化公寓”。三室兩廳兩衛(wèi)一廚兩陽臺。這在青島、特別是它的地角都算是相當(dāng)不錯了。東部，在香港中路和東海中路之間的一處僻靜地，離海不遠(yuǎn)，院中有涼亭、石椅、木凳、冬青的矮墻、許多的樹，很適合養(yǎng)老休閑。我多次去過耿老的這個家，給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耿老的簡單、樸素。客廳里一幅字，一櫥書，一套沙發(fā)，一茶幾。像他的詩與人一樣，不必多余的裝飾，只矜持于富有的思想。

師 母

去耿老家，大多都會見到耿老的老伴，那位操著一口鄉(xiāng)音頗重的普通話的師母。

說來慚愧，至今見了，我只是問一聲：“師母您好”就算是見過了，也從未向耿老請教師母貴姓，貴庚，是退休了呢，還是從來都是全職太太。原因卻簡單：耿老不大善于向我們介紹他的家人，我也就不便問。

但我對師母的印象卻是極好的。不僅僅由于每到耿老家，都得到師母的熱情、周到的接待，更多的是因為同住一個小區(qū)，常常會邂逅，大多都是看見師母去采買，那樣一把年紀(jì)了，拎著菜，不算蹣跚、卻也是緩緩地有些艱難地走來。從澄海路到珠海一路四號，是一路緩上，常見師母一個人走上去，我要幫一下，她是萬不答應(yīng)的。

想起我在《秋風(fēng)里的金絲菊》的初稿里，以為像耿老這樣才情蕩漾的詩人，肯定會喜歡酒的，于是便有了“……他在酒后微醺里”的句子。耿老閱過說，這個不對，我是不會喝酒的……而耿老又不吸煙，想他一個出生于南方的老人，生活中也就是一點兒淡茶粗飯吧？于是，再貿(mào)然地“想當(dāng)然”：耿老大概是不善烹飪吧？那么，這多年來，在耿林莽先生向散文詩一個高度、又一個高度地努力登攀之際，站在他身后的第一個人，正是這位默默辛勤的師母。

散 步

我和耿老常常在小區(qū)里“碰上”，這都是耿老一個人在沉思默想中獨步的時候。

年近九十，散步，也許就是耿老惟一的室外活動了吧？當(dāng)然，有時候也不僅僅是散步，在珠海一路和珠海二路的交叉口處，有一只郵筒，耿老與外界交流，除了電話，就是這只郵筒了。那么多的讀者與后進(jìn)晚輩，耿老評點過那么多的散文詩作者，大約也只能用這兩種形式與耿老交流。郵箱、短信、微信……都和這位浸淫在歷史、哲學(xué)、詩思的老人很遠(yuǎn)；但那些對散文詩有著狂熱追求的人，卻都和耿林莽很近。青海的陳勁松告訴過我，耿老給他寫過二百多封信！

二百多封！不必說耿老曾經(jīng)在這些信中教誨過他什么，也不必說耿老在這些信中評點過什么，僅僅是這二百封從青島寄往青海格爾木的信，摞起來，就是耿林莽扶掖著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走上的二百多個臺階??！

我與耿老在小區(qū)里“碰上”，若正面相遇，我總是熱情地向前，問候他的身體、問候他的近況，也順便匯報一下我的寫作情況或是我又去哪兒喝酒了。若是我走在他的身后，一般情況下，我從不追攆上去打擾他老人家。那么好的海風(fēng)，那么好的空氣，那么好的陽光，讓我敬仰的這位文學(xué)老人獨步沉思著前行吧。不知道哪一步，讓他又迸濺出了詩的哲思；不知道哪一步，讓他又回憶起兒時的童趣；更不知道哪一步，會讓這位老人像丹柯一樣舉起他心的火把，耀亮我們后來者一片光明、廣闊、美麗的天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