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樹下的土丘

一

你知道嗎？為了開這個故事的頭，我翻了六個短篇小說集，門羅、托爾卡丘克、基羅加、卡波蒂、?？思{。哦對了，還有一本署名陳思和主編的九十年代小說選集。我只是想好好地說一個故事。

但我失敗了。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沒有很失敗。畢竟我已經(jīng)開了頭。這似乎很矛盾，不過這個世界本身就充滿矛盾。

我在依舊炎熱的九月里參加學校培訓，從下午兩點鐘開始到六點鐘結束，近四百位教師坐在沒有空調(diào)的大會議室里，用“心靜自然涼”來對抗燥熱。多數(shù)人都睡了。我也想睡，可是我睡不著。我想走，又沒有十足的勇氣。

校長說這次請的人不一般，名頭好幾個，履歷都是千把字，要我們仔細聽、認真記。他們講得很賣力氣，火山噴發(fā)式地大談教學改革——老生常談的話題，我讀高中時在談，現(xiàn)在依然還在談。

我渾身燥熱，毛孔里噴出火焰來。

不知怎的，我溜達到了過去的老街。雖然路窄，卻很干凈整潔，人手一輛自行車，梧桐樹也高也密，隔幾棵樹就有一個電話亭。河邊有小公園，不少人拿著技能書。那書真不錯，封皮上寫著“木工技術手冊”，目錄一行一行地看著就有學會了的感覺。我剛想借一本看看，又不知不覺踏入一大片麥子地。金黃黃的可真是好收成，我看見橙紅的夕陽下有孩子在挖路邊的野菜。有長長的野蒜，還有大棵的馬齒莧，還有龍葵，一串一串黑黑的。真好，平時菜市場買一斤得要七八塊錢吧。正想著呢，一陣女孩子的哭聲傳了過來，我忙去看。一個又高又瘦又黑的男孩子搶了女孩子手里的馬齒莧，轉(zhuǎn)臉就跑，跑了幾步還回頭做了個鬼臉。我有點兒生氣，男孩子怎么能欺負女孩子呢？我剛要沖過去教育這個男孩子，突然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只狗，兇惡地張開了大口，真是大得出奇。像狼，嚇得我叫出了聲。

“?。　?/p>

是蚊子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大口。我剛才是做了個夢。培訓師還是那個人，穿著白色襯衫，右手拿著黑色話筒，在臺上隨意地走著，顯示著熟練。睡覺的人還在睡覺，手機拿在手里，手搭在腿上。

我似乎隱約感覺剛才的夢境里有音樂聲。輕微稀疏、似有若無，但并不讓人舒適，我略略不安。我貓著身子從后門溜了出去，在沒有攝像頭的拐角點了支煙。煙霧從嘴巴里出來，飄飄忽忽地在視線里與團云重合。你看，天多藍。

培訓師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了過來，他在宏觀地看世界，說時代滾滾向前，教師要緊跟時代潮流，積極運用高科技手段進行教育改革。

時代確實滾滾向前，從不念舊。屋舍后的泥巴小路只會出現(xiàn)在夢里，連同被泥土掩埋的黃葉。這是個偉大的時代，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空前的釋放，整個民族都沉浸在巨大的勝利的歡愉中不能自拔。無法想象幾十年前我們的上一輩還在為溫飽而擔憂，當時的他們不會想到今天的物質(zhì)會充盈到何種程度。這一切都歸功于科技，我們用手機彼此聯(lián)系，用電腦處理工作，用空調(diào)冰箱洗衣機處理家務，用汽車高鐵飛機地鐵代替自行車腳力，在酒店民宿歇息，在圖書館科技館美術館文化館享受文化熏陶，等等，唯一不變的是人的性質(zhì)。我們體內(nèi)的水分還是占了百分之七十，一天吃三頓飯，晚上十點鐘睡覺最好，能養(yǎng)肝養(yǎng)肺養(yǎng)氣血……這個社會到處都在改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離婚遭遇阻礙，現(xiàn)在又要給結婚大開綠燈。我們周邊的河流海洋、森林盆地等等，似乎都發(fā)生了巨變。動物變少了。這意味著某些動物徹底地消失了，原本不知道它們存在的人這下更無從知曉了。人亦然，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人也變得越來越小。

一根煙抽完了，我打算繼續(xù)回去睡覺。唯一開心的事情就是夏天可算是過去了。我不愛夏天，燥烘烘的熱，重要的是蚊子多。睡一覺醒來身上多了好多大包，紅腫。唯一能緩解的是花椒籽。

奶奶常常一邊將剪下來的花椒籽放進紗布，一邊和氣地笑著調(diào)侃我：“怎么一個大小伙子這么招蚊子呢。”

多虧了，家里有個花椒園。

二

我于花椒成熟的季節(jié)，回到了潘家村，并再無返程的打算。

起初，我并不樂意?？嘧x十幾年，想的都是出去，誰還會回來呢？印象里，《新聞聯(lián)播》 以及 《焦點訪談》 是村里人們唯一的晚間消遣，每回起夜都是趁著月光打開大門，怎么都是不方便。城市的夜晚燈火通明，高樓大廈牢牢地鎖住我的心，任憑母親不厭其煩地打來電話，我也依舊不為所動。有一陣子母親似乎被我的回絕弄得也沒了心情，便不再提了，電話也來得少了。

我還暗自竊喜。卻在某一天，極其普通的一天，我的肉身被六點的鬧鐘吵醒，洗漱出門，路上拿一杯豆?jié){，啃兩口包子，在人潮中再拼了命地擠上地鐵。如果碰巧有空位，我就坐著，但那種情況極少，多數(shù)是沒有空位的，我就站在靠近門邊的鐵柱子跟前，搖晃中看著手機。在此之前我會調(diào)節(jié)好我的隨身聽，聽一些舒緩的曲子，企圖叫醒我的靈魂。而后看看公眾號，有時候也看視頻號。母親的信息就是在我打開手機時看到的。

六點十五分，海納百川的家族群里——對，我的家族群叫海納百川，就像上了年紀的人起一個花開富貴的網(wǎng)名一樣尋常。那是六月出頭，清晨。母親發(fā)了一段長達四十八秒的視頻，內(nèi)容是老太太家門口的花椒園。那其實并不只是個花椒園，門口那塊空地上多的是各種植物，黃豆玉米芝麻蠶豆，有時候還有紅薯土豆，當然還有很多野草。多數(shù)我叫不上名字，也不大想知道。畢竟它們只是草，長出來就被除掉了。那里有十多棵花椒樹，棵棵茂密且碩果累累。小小的圓溜溜的花椒綴滿了樹枝，就那樣在母親搖晃的鏡頭里呼吸，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了花椒樹。

我能想象她穿著軍鞋穿梭在花椒樹間的身影，視頻里還有一兩聲狗叫。母親養(yǎng)了一條狗，叫小黑，因為它黑。全身黑。從隔壁嬸嬸家抱來的。我想起了最早家里養(yǎng)的那只狗，因為過于勇猛，且愛管閑事，起了個名字叫“賽虎”。養(yǎng)了七八年，死了。我那會兒上初中，某一次假期回家，看不見它，母親說埋在屋后的地里了。我去看了，不知道是哪里，因為屋后的土地都一樣平整，上面種滿了蠶豆。

我躲在房內(nèi)哭了很久，剛開始是哭賽虎的離去，后來又心里暗暗地埋怨母親竟然沒給賽虎挖一個坑。人要落葉歸根，那狗也需要呀，怎么就不能給它挖個土坑呢？就一個小坑，能損失多少蠶豆，怎么就不能呢？

但我沒問，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無法喜歡上動物了。回到家以后才知道小黑也沒了，母親皺著眉也說不上來什么時候，或許是凌晨，被藥狗的弄走了。視頻里的狗叫是小黑的孩子發(fā)出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是黑，我常常還覺得它就是小黑。它很活潑，只要我回來，它就大老遠地朝我飛奔過來，然后蹭蹭我的腿，有時候也用舌頭舔我的腳。我討厭這樣的觸碰，就下意識躲開，后來又覺得這樣很不禮貌，于是又慢慢地去摸它的頭。想著這樣或許能讓它感覺舒服一些吧。反正它也不會活很久，一條狗能陪你多久呢？不算很久。

我常在人頭攢動的地鐵里回憶起樹上滿掛的花椒籽，突然想到我離家的這幾年，花椒籽是怎么收上來的呢？離家前幾乎都是我剪的，我通常會戴著草帽，穿上寬大厚實的衣服——時刻小心著花椒枝的尖刺，穿著父親下地干活穿過的軍鞋。有時候也戴手套，防止手指被剪刀磨破，畢竟十多棵樹都滿滿當當掛著花椒籽呢。一大早洶涌的日光還沒到來或者傍晚晚霞鋪滿天邊時候最為適宜。腳踩著松軟的泥土地，手指捏著剪刀靈巧地活動，一串串花椒籽就落在了籃子里。一個時辰一棵樹所有的果實就在我的籃子里了。

第一年回鄉(xiāng)，我就這樣干的，花椒園里的花椒樹極大，有脖子那么粗。聽說是老太太嫁給爺爺那一年種下的。她清早起來就開始挖地，一鏟一鏟，家里最年長的老人——據(jù)說是我的老太，將花椒苗放入挖好的坑里。她再澆水，填土，澆水。老太太就在門廊里坐著。她能看見我，我也能在間隙中看見她。那會兒她氣色好，我常常詫異九十多歲的老人竟然還有這么白凈的皮膚。連日日照顧她的大娘也說，確實是愛干凈的老太太。

可是過了冬就不行了。老太太開始經(jīng)常臥床，陽光好的時候鄰居總愛聚在老太太家門前，老太太也是缺席的。

我得到了一個無法拒絕的任務。

三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處在不南不北的地理位置極度尷尬，沒有暖氣。陰天多，晴天少，就連老太太門前的花椒樹，我都以為它要死了。它歪著長在寒風里，樁子像極了腐木。大伯笑著說：“春天來了就好了?！?/p>

真是難熬。打一入冬，村里的好多老人陸續(xù)走了。那些曾經(jīng)和老太太一起剝過黃麻、挖過河道的人，都走了。老太太又摔壞了腿，還時不時地膽囊發(fā)病。在寒風肆虐的日子里，我們都膽戰(zhàn)心驚，以為已經(jīng)九十六歲高齡的她，不一定能抗得過去。

整個寒假，除了去看看老太太，我?guī)缀醵荚趦蓪影胄抢锒冗^，因為太冷。兩層半小樓是父親去世前蓋的，說是留給我娶媳婦用，他還說你喜歡唱歌，回頭弄個卡拉OK，再給媳婦弄個衣帽間，有了孩子就再弄個書房。

我在城市多年無法給自己安頓個住所，可是在潘家村父親給我打下了基業(yè)。只是父親走得突然，我一夜顛簸看到的也只是躺在冰棺的人。我甚至不敢確認那是他，因為他面無表情，令我覺得陌生。

我哭得像個小孩子，眼淚不停地掉。大娘忙把我拉遠了些，我茫然地看著她，她向我解釋：“小心你的眼淚，會讓他走得不踏實?！?/p>

父親的離去也成了老太太的心病。她常拉著我的手，用小小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看我，似乎想從我臉上身上看出點兒父親的影子。我也由著她看，老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太太過了年可就九十六歲了。

就在半個小時前，我剛合上書，準備裹著被子呼呼睡去。突然，敲門聲響起。你知道，半夜響起敲門聲真的很可怕。

我嚇出一身汗，和那晚接到母親電話一樣，慌。我打開手機，凌晨一點鐘。我連忙開門，門口是母親，她裹著棉睡衣。

我慌忙問：“怎么了？”

“老太太說是要見你?！?/p>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遲疑。著急忙慌地換了個棉鞋，就往東邊去。路不長，但剛下過雪，打滑，快不起來。風呼呼往脖領里灌，路燈也凍得發(fā)著顫。老太太前段時間出門倒垃圾，結果摔傷了腿，做了手術，這才出院沒一周，難道是傷口惡化了？可是看母親不著急的樣子，倒也不像是嚴重的事。

門口亮著燈，大伯站在門口，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似乎和母親一樣的神情。

臥室里開著空調(diào)，還算暖和，老太太半躺在床上。見我進來，老太太疲倦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兒笑，她費力地挪著想要坐起來，我忙上前，扶著她的胳膊。她向我伸了手，我忙過去拉著，她看著我笑，可是沒一會兒老太太的眼神就黯淡了下來，我明顯感覺到她握著我的那雙手已經(jīng)變成了捏，我低下頭看著，拉我的那雙手已經(jīng)皺得不成樣子，粗壯的筋脈突兀地貫穿整個手背。我暗暗吃驚，一個女人竟有如此粗壯的青筋。

關于青筋，我大娘也說過此事，她端著碗，沖著我母親說：“怎么會有那么粗的青筋？”她又看看我，試圖得到我的認可，我便說：“可能是干農(nóng)活兒的原因吧。”

“我夢見你爸了?！?/p>

這話老太太以前也說過，可是現(xiàn)在聽來完全是另一種心境。都說人死之前會經(jīng)常看見親人。

我忙裝作輕松地說：“我剛還夢到了，正喝著酒呢。是你太想他了?！?/p>

她不答話了，慢慢地抽出手，在枕頭下摩挲著。那是一張照片。我接了過來，仔細地看，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里面是一個五六歲樣子的小女孩，頭發(fā)亂糟糟的，而且照片斑駁，一道道褪色令我完全看不清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在哪里，背景是一個土柴垛。

“這是誰呀？”

“這是你姑姑?！?/p>

我一共兩個姑姑，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是哪個姑姑。

“哪個姑姑？我怎么沒看出來?！?/p>

老太太搖搖頭：“你沒見過?！?/p>

我委實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確實對老太太了解得不多，就連名字也搞不清楚是哪幾個字。但從出生我就知道她是我奶奶，對我極好，為人又和善，還能干好強，就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太。

我實在無法相信，九十六歲的老太太，兒孫滿堂，而她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果然，老太太開了口。

“沒人知道她，幫我找她?！?/p>

我倒抽一口涼氣。這個事情非同小可。我倒是沒什么，可是老太太還有這么多的兒女活著，找到了以后怎么辦呢。

老太太又說：“我想見她。”

我腦子里裝滿了高壓線，噼里啪啦地亂炸，老太太又說：“我都土埋到脖子了，我就想看看她。你只管找，好孩子?！?/p>

大家都勸我回絕?？墒菦]人敢在老太太面前說話，我也不忍心拒絕這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太。這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了，我只得答應。

老太太的故事，我消化了好幾天，終于在他人的只言片語中給它描了個大框。

四

似乎是一九五八年，大伯說是一九五九年。

歷史總是布滿灰塵，只是現(xiàn)在，我沒時間做拿抹布的人。

老太太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趙瑛花，人也好看。起先有個丈夫，是村里土改時選代表認識的。那時候趙瑛花十七歲，讀過三年書，識得幾個字。那男的是隔壁村的代表，叫劉改柱。只要到鎮(zhèn)上開會他們便會遇到，一來二去，劉改柱就喜歡上了趙瑛花。有一回開完會，劉改柱在趙瑛花的村口等著，送給趙瑛花一個粉頭繩就跑開了。粉頭繩就變成了兩人的信物。頭繩是劉改柱自己做的，他先是將褲腰的松緊帶截了一節(jié)。但到底是褲腰帶，送給女孩子不像話，于是他就找個有顏色的布。不是紅色也得是粉色。他找了個紅紙，是在母親的針線盒里翻出來的，但畢竟是紙，還沒開始纏呢，就爛了。想必劉改柱一個大小伙子，力氣也大。后來又翻了一塊粉色的布頭。斜著裁，正好能包著松緊帶。劉改柱還想著顏色不夠好看，將自己家院子里的鳳仙花摘了個精光，給裹了粉布的松緊帶染了個色。

這是劉改柱跟著姐姐學的。每當鳳仙花盛開的六月，姐姐就會和村里幾個女孩子一起染指甲，先是將鳳仙花摘下來放在碗里，再偷偷地放上幾粒粗鹽，然后將花瓣搗碎，最后將搗碎的花泥涂在指甲上包起來，包一夜，第二天紅色的指甲就染出來了。劉改柱想，指甲都能染，那布肯定就更能夠染了。

果然，劉改柱是聰明的。趙瑛花知道劉改柱為了給她做頭繩這么大費周章，更喜歡了。年底下大雪的時候，兩個年輕人就結婚了。三年生了一兒一女，夫妻恩愛，兩人都踏實能干，日子也是過得去。

不知怎么那一年就不行了，田里莊稼收成尚可，但糧食打不進自家的糧折子——屯糧的糧倉，用蘆葦編制而成，寬四十厘米左右。趙瑛花看著劉改柱把麥秸厚厚地鋪滿糧折子，而顆顆飽滿的糧食只是剛好能把麥秸蓋住。這么些東西哪夠一家四口子過冬呢？

幸好，屋后面的土地里種了紅薯。這個不用收走?？啥嗵澚诉@些紅薯，讓孩子們勉強過了冬。但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就不行了。紅薯也快吃完了，麥子是一粒也沒有了。起初還能在鍋門前的豆草里撿黃豆粒子，慢慢地也不能了。又帶著孩子們?nèi)淞掷?、河邊、田里挖野菜，幾乎什么野菜都吃遍了。趙瑛花知道麥珠珠可以吃，味道像普通的綠葉菜，刺兒菜倒也不難吃，就是扎嘴。兩人常看著兒女餓得骨瘦如柴，卻無可奈何。兒子九歲，女兒六歲，一兒一女都是長身體的時候。

劉改柱也瘦了一大截兒，可他是男人，他得想辦法。他無法看著自己的妻兒餓得前胸貼后背，就說趙瑛花，之前還是飽滿的胸部，一只手都抓不過來。現(xiàn)在睡覺他都感覺那胸部變成了布袋子。于是他便去林子里打野兔子，又或者是野鳥、野雞，反正只要是個活物，能吃就行。

起初還能搞到些吃的，但大家都去，凡是有腿有腳的都去，就都打不到了。

有人就提議，去更大的林子里去打。趙瑛花不同意，說那邊的林子危險，開了春動物們也都出來了。況且它們也餓呀。它們一來，什么都躲不掉。劉改柱倒是也聽進去了，但終歸架不住其他人的誘惑。熬不過去咋辦，怎么也得熬過青黃不接的時候啊，到那時莊稼就能有收成了。

可是運氣這玩意兒誰能明白？

偏偏劉改柱就死了。被狼，也有人說是被狗，野狗，咬住了整條腿，所幸?guī)讉€同去的趕走了那頭狼或野狗。被送回家后的劉改柱沒過幾天就死了。因為饑餓，因為感染，總之，趙瑛花變成了寡婦。于是她鎖了家門，像同村的那些女人一樣，帶著一兒一女，逃荒要飯。她們走之前聚在一起，給自己打氣，說秋收之前回到家鄉(xiāng)，就什么都好了。趙瑛花也深信不疑，只是現(xiàn)實并非如此。

五

大年初十。我決定出發(fā)。

老太太說很好找，村口有個大榆樹，榆樹下有個石磨。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誰家還用石磨呢？八成早就沒了。不過幸好不是很遠。一百零七公里，導航時間也不過兩個小時。比我想象得簡單一些。

果然沒有這么簡單。單是導航就把我卡住了。我看到了一處正在施工的宅子。導航還提示我要右拐，可是右拐是一條剛挖的河，尚未存水。我無奈只能關閉導航。什么高科技，有時候也只是人類騙騙自己的把戲。

我停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盯著建筑工人上上下下地抬水泥、抹泥漿、爬高，偶爾他們坐在腳手架上一邊抽煙一邊插科打諢，偶爾又對著下面車子里的我指指點點。我并不介意。

終于有個小工頭模樣的人走過來，沖我車窗戶擺擺手。我下了車。

他問我：“你是做什么的？看你在這兒好長時間了?！?/p>

我不知道怎么開口，還在猶豫當中。他看看身后的人，又看看我，接著問道：“你是不是找人？迷路了？”

我看著他似乎有些著急，而且第二次問話還帶著些夾生普通話。我說：“對，我找石磨村。”眾人都面面相覷，繼而擺擺手。我就知道這一次失敗了。

我是在傍晚回到潘家村的。車子穿過平坦的柏油路，兩邊的樹直溜溜的，還掛著長短不一的冰溜子。真冷啊，車內(nèi)的空調(diào)也沒什么大作用。以前的人都怎么過冬？我突然想不起來我小時候是怎么度過冬天的。一路上我就在腦子里搜刮記憶。它似乎躲在深處和我藏貓貓，我越是想要把它抽出來，就越是困難。

我只能想到清早的盆火。火光中烘烤的棉褲，還有穿進去依然部分陰冷的觸感。就這么熬過來了。

車子停在家門口，我就去了老太太那里。路過小橋的時候，老太太家隔壁的老頭兒迎面走來。

“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我點頭，也給予了問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去哪里了，他也不想知道，“回來了”不過是個問候，就像早些時候常說的“吃了嗎”，不用在意。

老太太那會兒還坐在夕陽里。門口是積雪覆蓋的菜地，種了什么我不知道。她旁邊是幾個平常一塊兒聊天的鄰居。三個奶奶和兩個爺爺。其中一個說又開始冷了。一個說過得真快，一眨眼年都過去了。又一個說不像以前有年味。然后就沒人說話，陷入了沉默。

無論城市還是農(nóng)村，人對回憶的喜愛程度是和年老程度呈正比的。當然過得不稱心的人也會時?；貞?。就像總有些人說想當年，可見如今過得是不好的。

大伯此時從屋里出來，端出來一盆蒸熟了的蘋果。

“你奶奶可真享福哦?！?/p>

說這話的是個七十幾歲的老太太，黑瘦，拄著拐棍靠在她自家的門邊。說是家，不過是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前后打了門。前門地里種了一棵石榴樹，此時光溜溜的，風一吹還落下些雪花。后門種了菜和兩棵花椒樹。我記得以前這里是一片荒地，不知道什么時候蓋的屋子?？赡苁菍O子不需要她的時候吧。

我很少能見到她的孩子們，所以她常說奶奶享福?？墒抢咸裉焓秤⒉淮蠛?，半個蒸蘋果也沒吃完，就擺擺手不吃了。我坐在奶奶旁邊，奶奶看著我。

她用深凹進去的眼睛盯著我。我推著奶奶進臥室。

“是不是沒找到？”

我點頭。

“變化太大了，或許也改名字了。那大榆樹也有可能死了。奶奶不怪你?！?/p>

她拉著我的手。

“你的眼睛真像你爸?！?/p>

老太太又開始想我父親了，我有點兒不忍心看她。

“也像她。”

我抬頭看。老太太說像她，她是誰？那個照片上的姑姑嗎？

“像誰？”

“那個孩子。她呀，夏天蚊子一咬，腫得就像個饅頭。花椒籽是不離身的。沒想到你也是這樣?！?/p>

說完，老太太又陷入沉默。

“找不到就不找了?？赡苓@是老天爺在罰我呢?！?/p>

本來我是抱著不找的想法去的，我想，找了沒找到，也算是交了差了?？墒抢咸ダ系纳眢w和滄桑的語氣，讓我覺得我如果現(xiàn)在放棄就是大逆不道，真是該死。

怎么著，也得有個說法。

六

四月間的周末。我決定再次出發(fā)，把它當作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出發(fā)之前大伯找到我，他站在月光下抽煙。煙霧和夜里的水霧迷了我的眼。

他似乎想勸我放棄尋找，但也難開口。

于是我就問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大伯說就是餓，其他的顧不上。在地頭摳草根子，爬很高的樹上掏鳥蛋，去河里抓魚，有時候好不容易得來的還會被其他人搶走。到現(xiàn)在夢里還時不時地要在冰天雪地里找東西吃。

他消瘦的臉在月光下依然還能看到貧窮的印記，似乎貧窮在我印象中更為具象化了。我問關于姑姑的事情，大伯卻只是搖頭。

“記不得了，我們離開的時候是一大早，老太太說妹妹留下來了。我那會兒還挺羨慕她的，那戶人家不錯，我們吃了一頓紅薯飯，睡在暖和的屋子里。但我還是跟著老太太走了，漫天大雪，就這么的走到這兒了，像花椒種子落了地，找到了安身的地方?！?/p>

“那是什么村？”

“老太太說是石磨村，我只知道餓，嗓子里癢，想嚼東西?！?/p>

可是地圖里早就沒了石磨村啊。我想大伯可能也并不知道什么。我還是要再出發(fā)。這一次到底有了不一樣的收獲，但卻是我無法接受的。我終于見到了老太太口中的年輕人——如今已是八十多歲的精瘦老頭兒。他住在低矮的瓦房里，門口是幾棵粗大的花椒樹，隨風擺動。

我愣在那里久久緩不過神來。

老頭兒見我說明了來意，便神情復雜地看了看我。黑黑的眼珠里是一汪年代已久的潭水。他邀我進屋，我跟著他穿過大概三米長的院子，屋內(nèi)擺設簡單但不陳舊，一張黑白遺像放在堂前長木桌上。盤子里裝了蘋果和橙子，樣子還算新鮮，像是剛擺上去的。

老頭兒一邊用寬大的手指將煙葉卷進紙里，一邊看著我。

“前兩年得了癌，死了。好好的說沒就沒了。那年就是她先發(fā)現(xiàn)的你奶奶。”

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在那個橙紅晚霞鋪滿天的傍晚，在時不時的狗吠中，我聽到了那天的完整故事。

“那女人是一個人傍晚來的，下著大雪，什么吃的都找不到。所幸家里就俺們兩口子，還有些存糧。那會兒我二十，媳婦十七。俺媳婦去后山背著柴火。

“她先是看到了一個半大男孩兒，個子不高，面黃肌瘦。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一跪把俺媳婦嚇得夠嗆，她連忙去扶，那男孩就是不起，媳婦慌了，再去攙他，才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兩個人，一個小姑娘，頂多六七歲的樣子，和男孩一樣的干瘦，旁邊是一個女人，躺在冰天雪地里，還不知是死是活，媳婦趕緊來叫我。

“那女人說她叫趙瑛花。吃了些熱稀飯，好歹緩過來了。兩個孩子睡去后，趙瑛花找到我們，還沒說一句話，就跪下了。她求我們收養(yǎng)女孩兒，見我們不答話，便又說女孩兒吃得少，年紀又小，養(yǎng)著不費勁，以后也只會孝敬你們，把你們當親爹親媽。不然我們娘仨只有餓死了。然后就是三個響頭。

“我那會兒和媳婦還沒生育，想著這領養(yǎng)一個算怎么回事呢？可是媳婦不忍心，一口答應，趙瑛花才起身離開，還留下了一包花椒籽，說是給孩子夏天防蚊用。門口的花椒樹都是那些花椒籽種下的，可惜那孩子沒用上。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卻發(fā)現(xiàn)門閂被打開了。女孩子不見了。

“她那么小的一個人兒，竟打開了半人高的門閂。我預感不好，這冰天雪地成年人待上幾分鐘都受不了，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孩子是啥時候出去的。萬一再遇到個狼，就是運氣好沒有狼，來個惡狗也不行了。那個饑餓的年代誰見了肉還能走得動呀。

“我和媳婦去找。果然，孩子裹著的被子都被撕得碎布條一般。那孩子……”

還沒等老人描述，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了一些讓人反胃的畫面，我沖到大門口，哇啦哇啦地吐了起來。

七

停了幾天，我只得去找老太太。見我進來，她說：“你看，那有個死蒼蠅?！?/p>

說著她捶捶自己的心?！斑@里也有?！?/p>

我看了看天花板，無法直視老太太的眼睛。我不知道關于那個小女孩兒的事情，大伯有沒有告訴老太太。

昨晚大伯找到我，問我怎么不去看看老太太。我說太累了?？赡苁俏业拈W爍其詞太過明顯，畢竟大伯做過很多那個時候只有聰明人才能做的事情，比如書記員、會計、律師等等。他坐下來。

“她死了是嗎？”

我打算攤牌了，點頭。

“什么時候？”

“就在你們離開的那天早上。”

我終于看了一眼大伯。他許久地沉默。

“那老人說，他早上看到門閂被打開了，便去找，她裹著被子被埋在了雪里?！?/p>

我省略了野狗。我開不了口。

大伯走了，一米八的身體有點兒彎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我霧蒙蒙的視線里，我想起來這也是一位七十歲的老人。我突然想安慰他，但始終沒有開口。不過我已經(jīng)沒有那么難受了。果然悲傷的事情一旦訴說，似乎就被消解了。

老太太應該不會知道，起碼不會知道得這么詳細。

雖然我很希望老太太活得很久很久，但一個人老起來是有點兒可怕的。連老太太自己都說真是嚇人。一個人竟然活這么久。

這四肢可怕得要命，細細的像竹竿。腳又多半是腫著的。肚子又是大大的。這不是我的身體。印象里我還是個姑娘。扎兩個麻花辮，還帶著鳳仙花染色的粉頭繩。我現(xiàn)在竟然忘記了我會走路的樣子。腦子也好像凍僵了一樣，得暖和好久才能有點兒運轉(zhuǎn)的樣子。

我得起來走呀，我趙瑛花什么時候這么脆弱過？我哪能躺在床上等死呢？我就是死也得會走會跳的死，不然到了那邊還要人照顧，笑話死了。

于是，老太太真的可以推車走了。慢慢地挪步。

真好，春天來了，冬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場難熬的噩夢，終究是過去了?；ń窐湓诼_花，過不了多久就要結果子，小小的青青的花椒籽一出來，再曬幾次太陽，淋幾場雨，花椒籽就徹徹底底地換裝了。

進了八月，老太太又一次進了醫(yī)院。大伯說前一天給老太太端了菜和白面饅頭，她食欲不好，便只吃了半塊饅頭。今天去看，那饅頭有點兒硬了，大娘就隨手扔在垃圾桶里了?？墒抢咸匆娏死袄锏陌雺K饅頭，便去撿。摔倒了。就是被救護車拉走的時候，老太太手里還攥著那半塊饅頭。嘴里還嘟囔著要給二丫頭吃。

我站在病房里悄悄問大伯這個二丫頭是誰，大伯說二丫頭就是那個大雪里喪生的姑娘。

老太太第三天就被接回了家里，此后便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昏迷。第五天，廈門的姑姑回來了。第二個從遠處趕來的是新疆的三叔。再后來是四叔和小姑。

他們輪流在床前伺候著，小小的臥室一角放了很多面包、餅干、牛奶、八寶粥還有水果等等，一見老太太有動靜就拿著上前，可是老太太都是搖搖頭。所以那伺候也就變成了看著，就這樣直盯盯地看著。尤其是遠路的三叔和姑姑，似乎是把過去這么些年沒看的全補上一樣。老太太也有頭腦清楚的時候，那天我們都在，她吃了一碗面條，加一個荷包蛋。還吃了大半個火龍果。

她開始看，看天花板，那上面的黑點已經(jīng)被我清除掉了。又歪頭看看右邊床鋪，很整潔，只有一把小蒲扇安放在那里。大姑姑已經(jīng)坐在了床上，眼睛開始濕潤了。屋子里開始空氣稀薄，氛圍逐漸微妙。

老太太拉上了大姑姑的手，看著滿屋子的人笑了。

像個姑娘。

她說，真好，真好呀。

我知道老太太想著二丫頭呢，從前她沒提過，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么一個女孩子，現(xiàn)在老太太自知這個痕跡的載體也將不久于人世，難免傷感。

我想起了花椒樹，正值處暑，花椒籽全都紅艷艷的了。我換上格子厚襯衫，工裝褲沒換，草帽手套都沒有戴上，拿一把剪刀，提著籃子，就進了花椒園。

正午，沒有什么東西那么鮮活。蟬不叫了，連狗也躲在陰涼地里清閑，明晃晃的太陽打在花椒籽上。整個大地上只有我和花椒樹在呼吸，它就像個肥碩的女人，包羅萬象，將所有的花椒籽裝進自己的身體里，并慷慨地贈予我。

我輕輕地將花椒籽放在手心里，等它們慢慢地充滿我的手掌，就會落到籃子里。如此循環(huán)。以前我剪花椒籽都會剪很多葉子，放在籃子里會很好看，紅的籽綠的葉，聞起來也清新，可是需要二次加工，后來就只剪花椒籽了。

天那邊吹來了一陣淡淡的風，一串飽滿的黑亮花椒籽輕擺了幾下，隨后掉落在我手里。就那么地掉落在我手里，我盯著它好一會兒，世界開始喧囂起來。

咣當?shù)年P門聲，嘶啞的喊叫聲，還有急速奔跑而撞擊墻壁的聲音，狗叫，蟬鳴都來了。那聲兒真大，連花椒葉都開始顫動。

大伯說，老太太，走了。

跟在這話后面，還有一串聲音。我終于聽清了那段音樂。

聽我說，不要害怕。

也不要為我哭泣，我只是埋在了雪里。

我偶爾覺得痛，但這不是誰的錯。

聽我說，不要難過。

我身上還有一把花椒籽，那是母親留下的。

我只是愛這個世界，因為你還記得我來過。

這一年落雨后的秋風，吹過花椒葉時，最粗壯的花椒樹下有一個土丘，大概六十厘米那么高。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