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口的隔扇支起了,遠處是黛色的山和灰蒙蒙的田地,近前是一條鄉(xiāng)間水泥路和一小片樹林子。李陌低著頭背書,幾段話翻來覆去總記不住,漸漸有些焦躁。干脆站起來把書撂了,休息一會兒,趴在窗前遠眺。石匠劉正從林子后的小路走出來,左手拿著一根自拍桿,右手舉著一只三腳架和相機——他清早七八點就帶著這些家什出門,這會兒方回。見到李陌時,便從水泥路走上階檐來打了個招呼。
“復習得怎樣?”石匠劉問。李陌苦笑下:“就那樣吧,你拍完視頻回來了?”石匠劉點點頭說:“拍完了?!庇值缆暫煤脧土?,便沿著階檐走回家。這是上午十一點。下午的時候,李陌在房間刷題,石匠劉便在隔壁修繕院子里的雞窩狗舍等小型構筑物,一邊刷涂料一邊對著手機鏡頭解說自己在做什么,李陌在隔壁隱約能聽見他的聲音動靜。在家復習一年來,三日間有兩日是這種光景,成了常態(tài)。
李陌起先并不知道石匠劉做起了視頻博主,只以為他在家忙于那些手工搭建的活計單純是因為閑不住。直到一年前回到家中備考公務員,聽家里人說起他現(xiàn)今已是擁有十幾萬粉絲的小名人了,又向他的兒子劉同核實了下,關注了他的抖音賬號,方才確信。他為此有些驚喜,沒想到小小的汝村竟有人如此與時俱進,更沒想到這人和自己就一墻之隔。便向劉同贊嘆了幾句。劉同似乎并未感到與有榮焉,相反有些不屑,不愿意談及自己的父親。他一時覺得這個世界有些魔幻。有些年輕人尚不習慣在網(wǎng)上拋頭露面,中年人卻抓住了機會,趕上了時代的風口。再看自己每天背行測和申論,竟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了。
說起考公,李陌有些無奈。如果不是眼下找不到稱心的工作,李陌也不愿意。偶爾他腦中仍會回想起高考結束時的榮耀,父親在宴請了一眾鄰里親友的飯局上夸他,從來沒讓大人操過心,從小學到現(xiàn)在,學習從來都是獨自完成,現(xiàn)在能考上重點,也全靠他的自覺。親朋好友自那時起無不對他寄予厚望。后來又讀了研,成了村里罕有的研究生,周邊人的期望更高了,誰都不曾料到他現(xiàn)在會找不到工作。如今回家全職備考一年了,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背后少不了議論,他很失面子,恨不得每天住進地縫。遇見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想出門走走,散散心,看看熟悉的風景,但經(jīng)常前腳還沒邁出去,心里退堂鼓已經(jīng)打響,算了吧,既沒有混出頭,也沒考上,有什么臉面呢?
但回想下,八年大學讀下來,誰會料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yè)進入沒落的境地?初學建筑學時,專業(yè)尚屬熱門,他也有建筑師的理想,及至本科畢業(yè),行業(yè)便不景氣了。因想避開低谷期,他讀了研,讀完后才知道這次谷底更深不可測。畢業(yè)前他試圖跳向地產(chǎn)甲方,積攢了幾段實習,辛苦簽約,不料一畢業(yè)整個部門裁減,他一下成了無業(yè)游民。在社會上兜兜轉轉幾度碰壁后,這才決心進入體制??歼^一次,因為準備不足,差了不少分數(shù),他這才決定搬回家全力復習。所以有時在翻看石匠劉的視頻時,他反倒有些羨慕,自己想做的一些事,奇妙地讓石匠劉以另一種方式完成了。盡管他心里覺得石匠劉的東西有些嘩眾取寵。
這一年夜里焦慮時,李陌??词硠⒌囊曨l解壓。雖也可以大方地在隔壁院子觀看,但隔著視頻會讓人忘記事情就發(fā)生在身邊,反倒可以投入。近一年石匠劉更新頻率低了,李陌只能翻出前兩年的視頻反復播放。至于原因,如石匠劉在最后一條視頻中所說,要在一年內建一個大工程出來,所以這一年更新的視頻只有些房屋院落修修補補的內容。不少人在評論里催更,石匠劉總回復年后完工。李陌掐指一算,也快,還有七十幾天。他每日見他早起往樹林后山野的荒地去,已知此事不易,更是滿懷期待,只是還不知道他建了個什么東西,建在哪兒。李陌不便跟去,也無從知曉。
在以建筑愛好者的身份重識石匠劉之前,李陌只知道他是村里的建筑工人、劉同的父親,并沒有太深的交情。李陌上大學后,石匠劉某一天得知他所學的專業(yè),特意邀請他到家里吃飯,兩人聊起了建筑方面的東西。
石匠劉問,學校里怎么教造房子?李陌說,第一年先教畫圖,培養(yǎng)審美,第二年開始學做設計,從住宅工作室這樣的小房子入手。石匠劉問,還要學怎么算鋼筋混凝土的結構承重嗎?李陌糾正道,那是土木學的,我們只做設計。石匠劉很驚訝,你不是土木嗎?李陌費勁解釋一番,石匠劉總算理解房子在蓋之前需要先有個造型模樣。自那以后,石匠劉與李陌再見面,便有了獨屬于兩個人的話題,聊得興起,劉同便怪異地看著兩人,插不進話,就默默走開。后每隔半年再見,李陌便發(fā)現(xiàn)石匠劉總能有所進益,也懂得了一些專業(yè)名詞,心里開始佩服,于是談得更廣。石匠劉說,咱國家也有個建筑大師,叫貝聿銘是不,你覺得怎樣?李陌說,他設計的幾何造型好看是好看,但是要論厲害,還是法國的柯布西耶,我的偶像。石匠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雖沒有聽過,但裝得仿佛熟知且欣賞的樣子。
后來兩人所討論的東西不再限于造房子,還包括了風水和地理。李陌在課堂上學過一點兒,頗感興趣,但不及石匠劉懂得多,便常聽他講汝村的水文地理。石匠劉講汝村是典型的山南水北的選址,講最早在這兒落戶的是哪家人,也講一些臨時想到的趣聞,如北山上的野豬,汝水里的水鬼……再講到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不如從前了,村里的小河流水變成了臭水溝,往昔的各色野獸都已銷聲匿跡。李陌忽然說,我記起小時候夜里還能聽見河對岸的狼叫呢,現(xiàn)在也沒有了?石匠劉笑笑,以前有,現(xiàn)在不知道了,北面山上沒有,南面山上就不知道了。這世道變得太快了啊。講到這兒,兩個人都忽然打住,沉默了,神思不知往何處去了。
石匠劉的生平,李陌自小從別人那兒有所耳聞,總是冷嘲的語調,似乎不是什么光鮮的事。熟悉后,李陌有一次當面問他大家所言是真是假。石匠劉也毫不羞愧地坦言,他小時候不愛念書,但在磚瓦砌筑方面或許是個天才。七八歲時,他就喜歡站在施工的房子邊上看石匠師傅找平、掛線、砌磚;十一二歲,家里要壘幾面院墻,他已能上手幫忙;及至上了中學,修個花圃砌個狗屋都已相當熟練。那時在院子里幫忙干活,劈磚刷漿熟練得絲滑如水,鄰居們湊來觀看,無不夸贊他手藝專業(yè),父母也高興,逢人就炫耀一下,夸聰明能干。及至有人問,你孩子磚砌得再好,能考得上高中嗎,將來就做這個?父母這才發(fā)覺這不是什么好事,不準他再做了,只能專心學習。但他心思不在此,及至中考,成績始終上不去,于是先前的天賦成了笑話,他不覺得什么,以后好歹可以做個石匠——汝村管砌筑工都這樣叫——但父母覺得丟人?;蛟S命運如此,他后來終究成了一個石匠,還是技藝最好的那一檔。
“其實我那時挺吃香,”有一次李陌正在復習時他來到院子里說,“我自學了看圖,加上手藝本來就好,村子里做新房都找我,雖然臟點兒累點兒,每年的收入?yún)s可觀,只是這些年村里建房的少了,大家都往城里去了。”李陌心思游離,接過話茬兒:“感覺村里確實空了?!笔硠Ⅻc點頭道:“我那時也計劃買房進城的呢,還打算讓劉同在城里上學,哪知道兩個老人卡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病倒了,準備買房的錢都搭進去了,人也沒救回來?!闭f完嘆聲氣,李陌也跟著嘆聲氣。之后的情形李陌已經(jīng)大了,也記得清了,先是石匠這份工不及以前好做了,勉強只夠他們生存,后是劉同高考失利,去職業(yè)學院學畫畫了,為此還和家里吵了一架。
用石匠劉的說法,命是算不準的,人總在兜兜轉轉,不知道下一步是死路還是活路,剛開始做視頻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李陌讀研的第一年,囿于形勢,石匠劉幾乎接不到活兒,想轉行做些別的,又無門路,每日在家苦惱。有時候惱得不行,就躺在屋里刷視頻麻痹一下心情。恰巧便看見有人將砌磚的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點贊評論頗多,那人水平遠不及自己,還給別人講解,于是動了念頭,自己也想試試。起初不懂拍攝,只會用手機錄像,分享一些砌筑方法,一順一丁式、三順一丁式、梅花丁式等,也有不少人好奇關注。后來熟練些,買了相機、支架,開始做一些實操的內容:家里雞舍簡陋,重建一個;院子缺乏條理,改良一下。漸漸地積累了大幾萬粉絲,也有廣告商找到他要合作,于是底氣更足,動作更大,將院子里部分舊房推倒重建,蓋個現(xiàn)代化的廁所,造個敞亮的廚房,既賺了粉絲流量,也改善了生活。為了提高視頻質量,還學了些時新的設計門道。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這事干著比以往單純做石匠更有樂趣。
如此做了快兩年,不少粉絲在評論區(qū)夸他設計得不錯,大師什么的就亂喊起來。時常有人催更,問他什么時候創(chuàng)作下一個作品。他開始發(fā)覺自己不一樣了,這也叫創(chuàng)作?這個詞,他還是從劉同那里聽說的。那還是幾年前,劉同剛從職業(yè)學院畢業(yè),賦閑在家,吃了飯就把自己鎖在屋里,說要創(chuàng)作。他當時不明白,看不慣他把屋子里弄得一堆顏料烏七八糟。現(xiàn)在卻忽然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也是在創(chuàng)作。
不知為何,他雖然看不上劉同的畫,但從此自覺身份有些高貴了。整個村莊,他現(xiàn)在覺得也就李陌這個研究生能和他說上幾句,于是有了新作,便在李陌串門時讓給評判一下。李陌對他的作品雖有好感,但從不在學術上予以評價,客套夸贊幾次后,他也覺察出敷衍,便要李陌說實話。李陌說:“你和那些建筑師不一樣,你這就是一層皮,最多叫裝修?!笔硠⒉环猓骸拔以趺淳椭荒芙醒b修了,我什么不能蓋,別墅、洋樓,我哪一個沒蓋過?”李陌說:“人家那個叫藝術,你這最多叫建房,不一樣?!笔硠鈽O了,問:“怎么不一樣,我就不信了,你給我看看他們蓋的什么樣!”
李陌無奈,隨手轉發(fā)了幾個鏈接,一個薩伏伊別墅,一個朗香教堂。石匠劉看了,前一個房子氣質干凈、造型明晰、內部空間豐富異常,確是自己一兩間小破屋無法比擬的;后一個房子奇形怪狀,卻像個雕塑,自己在腦子里怎么也想不出來它是怎么做的。他有些失落,覺得自己眼光尚短,一時說不出話。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房子。轉念一想,自己做的這些東西,確實算不上什么作品了,心里總有點兒落差。但他仍不服氣,劉同不理會他也罷,但他把李陌當作能講得上話的人,原來不過也是客套。他越想越有些不服,于是決心造一個讓他們都刮目相看的大工程。大工程該是怎么樣的,石匠劉不知道,便時不時憋著氣、笑著臉求著李陌給自己普及,他覺得不管自己懂不懂創(chuàng)作,這不重要,他只想有朝一日做個好東西出來,讓他們都五體投地地佩服自己。李陌雖然復習任務繁忙,倒也愿意隔三岔五跟他講更專業(yè)的建筑空間結構。他平日里不出門,也憋得慌,與石匠劉講講這些東西,一方面回顧一下消逝的熱情,一方面緩解一下考試壓力,倒也樂意。
兩個人時常在院子里拉一張桌子,兩張凳子,相向而坐。李陌鋪開紙筆,平日里有些木訥的他竟滔滔不絕地邊畫邊講:“空間有幾種原型,有向心的,有發(fā)散的,也有可以無限延伸和復制的……”石匠劉總聽得屏息凝神,讓李陌有幾分敬佩,而且他異常勤奮,時常李陌剛講完沒幾日他便拿著自己設計的圖紙過來與李陌討論。李陌見他方案設計得愈漸精巧,也對石匠劉在視頻中說的大工程有了很大的好奇心,但石匠劉總是賣關子,說現(xiàn)在說出來有什么意思呢,沒有驚喜了。問得乏了,也就只能靜靜等他揭秘。石匠劉會隔三岔五找他幫忙看圖紙,問一些技術性的問題,兩人一起比畫、鉆研。
有次是詢問十字拱的做法,石匠劉不知道這種東西怎么砌,李陌也疑惑,這不是西方教堂里用的嗎,怎么,難道大工程是個教堂?石匠劉依舊搖搖頭笑笑,不透露。那時是十月底,雖然考試迫在眉睫,李陌仍抽出時間上網(wǎng)搜集圖紙資料,打印給他,還特意研究了支模的要點。竟不覺得累,反而身心有勁,像學生時代熬夜做方案一樣。此后半個月,李陌屢次問起石匠劉十字拱砌得如何,石匠劉終于在一天上午跑到窗前高興地告訴他:“砌成了!不愧是專業(yè)人士!”李陌也開心地笑。
十二月的時候,李陌去城里踉踉蹌蹌參加了幾場考試,不算特別順利。那一年考試的人數(shù)激增幾十萬,出考場的時候,他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心沉了下去,他自覺考試的實力是有的,但仍要看運氣,他覺得很難,但不知怎樣將這些難講給別人聽。他掐指算算日期,心說,快了,離石匠劉說的竣工時間就剩四十來天了。
考完之后有一陣閑,李陌便常找石匠劉談天,有時想到劉同,就問,劉同今年過年回來吧,啥時候回?石匠劉答,快了,臘月二十四,不到一個月。說完抖落手中的煙灰,望著馬路方向思索,或許在想兩個孫子。光談劉同的話,石匠劉話少,說起來也總要比較到李陌身上,后悔當年沒有好好管教,不然好歹也是個大學生。李陌有時苦笑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或許還不如他呢。石匠劉便反駁道,你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再從這個小山村里飛出去。李陌心里也憧憬,抬頭看著云,有時候想象云就飄在這圈山林中,想借風爬出去,可半道爬坡時就化作了雨,只能等待下一次的蒸發(fā)循環(huán)。好似他一樣。
幻想時,石匠劉會打破沉默,談起自己以后的計劃。誰知道做這個視頻還能干幾年呢,他咂根煙道,不過能賺一點兒是一點兒,劉同的孩子以后要在城里念書的話,買房不敢說了,學費至少可以分擔一下,不然,光靠劉同一個人能行?李陌也點點頭,想起劉同剛結婚時揚言不靠父母,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中國人向來是一代人踩在另一代人的肩膀上。這事那時看似乎還遠得很,但轉眼劉同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大的已經(jīng)三歲,小的也快兩歲。李陌嘆一聲,時間過得好快啊。石匠劉接過話說,可不是嘛。
不多久臘月,汝村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雪,四五年沒見落雪的山村有了近十厘米的積雪。李陌的成績出來了,都是低分過線,參加了兩場面試,結果都不理想,妄想靠自己不擅長的面試翻盤,只能是竹籃打水。他頗受打擊,不知是自己目標設置得過高,還是體內的考試機器不靈了。他心情低落,幾日里沒有出門,推開窗子坐在桌前望雪,守著一平方米左右的寧靜。遠處的山林與灰蒙蒙的天色融為一體,近處的樹林和水泥路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他忽然想起石匠劉幾日來也沒有出門,或許這雪確實下得有點兒大了,他還有些擔心,不知石匠劉的工程還能順利完工不能。
二
臘月里考試失利最是心寒。吃飯時,父母問起李陌成績。他不敢多說,只說現(xiàn)在考試難,一百個人爭一個崗位,你們想難不難。父親嘆氣道:“你這一貫擅長考試的人,現(xiàn)在也不行了?!睕]有批評的意思,但李陌的心痛了一下。又問:“沒考上的話,后面什么打算?”李陌說,我打算再來一年。再來一年就一定能上?李陌聽出話里有話,有些怒,放下筷子說:“你放心,到時候我搬出去住,不讓你被別人說閑話,我還有點兒積蓄,不需要啃老!”父親見狀也軟下來,安慰他說:“我不是說讓你走,我是覺得你可以一邊找工作一邊復習,對吧,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過年都快三十了?!崩钅按驍嗨骸拔也恢v虛歲,我二十七。”父親不耐煩地點點頭:“行行行,那你覺得你很小嗎,你看看劉同,人家現(xiàn)在工作不也照樣可以嗎,人家孩子都三歲了,要我說,你一邊相親,一邊找工作,一邊考著,都不耽誤,不然你一個碩士一直待在家里有什么用?”
李陌不說話了,他知道與他們講理一貫如此,講不通,他也覺得自己理虧,但不知虧在哪里,僅是因為他們不理解?至于劉同,他不是第一次被拿來比較了,世事輪回,小時候他比自己卓越,周邊人都夸他,考上大學后,風評轉了一陣,改夸自己,雖然木訥些但是學習好,現(xiàn)在似乎又不一樣了,大家還是覺得他有出息。無所謂了,他想,人心抓不住。
李陌與劉同有兩年沒見了。去年劉同到岳母家過春節(jié),李陌未見著,對他仍是剛結婚不久未脫少年氣的印象。他與劉同自幼是玩伴,從小到大念同一所學校,初中更是因為成績不相上下而做了幾年同桌。少年時他常懷一絲嫉妒,因劉同做很多事都不費力,雖然成績較他差點兒,但在其他方面卻更有靈性。他一天到晚地學,劉同的生活卻豐富得多,籃球游泳唱歌都很擅長,尤其畫得一手好畫。課本上的林黛玉、魯智深等插圖,劉同都在空白處臨摹過,畫得好時,他的課本在全班同學手中傳來傳去,女生尤喜歡爭搶著看,指定人物讓他來畫,他也完成得不賴。
高中時他們同校不同班,見面時間雖少,仍喜歡結伴玩。第一學期上到一半時,劉同忽然在某個課后找到李陌,告訴他,我想學畫畫了。李陌不懂,問他,你不是會畫嗎?劉同搖搖頭說,那算什么,小人畫而已,我們班有個男生從小學美術,畫的人像跟照片一樣真,我想學這個。李陌后來才明白,那是素描,不只畫輪廓,還要雕琢光影,講究肌肉線條。他問劉同打算怎么學,劉同想了想說,報個暑假班吧,不知道我爸讓不讓。那時憑借石匠劉的條件,上美術班不成問題,但他拒絕了。
彼時石匠劉還不是眾人眼中的紅人,而是眾人嘴邊的笑柄,或許出于羞愧,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劉同:“你不能做任何與學習無關的事,你不是嫌棄我嗎,你要不聽我的話,以后也只能像我現(xiàn)在這樣?!眲⑼纯拐f:“我們不一樣!”石匠劉沒有理會,他一生中鮮少如此專斷。后來他許是覺得過于殘忍,心思有些松動了,但不幸那段時間又接連卡著雙親病故,無暇顧及劉同的想法。
在李陌的印象里,劉同始終沒有正經(jīng)學過素描,但他自作主張買了不少畫具,高二時經(jīng)常獨自在宿舍里自學鉆研。有時他把李陌叫去觀摩,李陌驚訝于他的進步,人物圖像竟和教材上畫得一樣好了。劉同也時有得意,揮動著畫筆,幾分傲嬌從嘴角流露,說,看看這線條,看看這手法,以后咱就是中國的費欽了。
只是這事瞞不過多久,劉同成績一下滑,石匠劉便將原因找出來了。即將邁入高三了,石匠劉要沒收劉同的畫具,劉同護著不讓,兩人大鬧一場,李陌父母還跑來勸架,但仍以石匠劉將畫具銷毀而告終。此事多少對劉同那年的備考狀態(tài)有所影響。劉同最后填報了一所??圃盒?,仍倔強地選擇去學繪畫。石匠劉方醒悟他是真癡迷于此,再無心做任何阻攔了。有時候回想起來還有些哭笑不得,命運竟以同樣的方式捉弄著兩代人。
李陌想見劉同,不只因為交情。石匠劉說劉同現(xiàn)在工作不錯,薪資也可觀,他想了解一下是否如此。以往聊天,劉同只向他抱怨生活困苦:他在深圳的城中村當畫工,每日以臨摹大師畫作并兜售給外地游客謀生。薪資自然是勞動量堆砌的結果。工作重復,沒創(chuàng)造性,每天久坐,這都是弊??;更絕望的,也是困苦的根源,他幾乎沒有時間創(chuàng)作,即使畫出來幾幅,放大半年也沒人要,大家都是沖著廉價的贗品而來,有誰在意畫工的作品?李陌一想,物質上看似不錯,但生活終究充滿隱患,仍是體制內有保障。如此一想,心里又平衡些,覺得自己的未來仍要勝過劉同,年后再努力的勁頭也更足了。
小年的時候,下過的雪還未化完,劉同回了汝村。到家放下行李后帶著兩個孩子前來串門,李陌從屋內聽見動靜出來,先是一驚,眼前這個成年男子,頭發(fā)留長了,有些油亂地蓋住半只耳廓,臉色較以往暗沉,多了不少黑斑,顴骨下兩團疲憊的肉耷拉著,眼睛也不明了,只是嘴角依然帶點兒笑。劉同!他說,今天回來的?劉同點點頭,拉著兩個孩子叫叔叔。孩子們睜大眼睛喚過,李陌滿心歡喜,見兩個孩子都長得活潑水潤,跟大人截然不同,且與鄉(xiāng)下孩子不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于是更歡欣,親切地問了問名字,聊了幾句。正要放他們去玩兒,李陌母親進來了,見了兩個孩子,喜愛得一手抱起一個,一邊抱著一邊對劉同說,我也希望李陌能跟你一樣,早點兒成家,有兩個兒子,多好。李陌尷尬地笑笑,讓母親帶他們出去耍,自己要跟劉同聊天。母親不悅,回頭仍不忘對著劉同叮囑:“別忘了好好教教他啊?!眲⑼矊擂蔚匦πΑ?/p>
李陌看出劉同生活似有不順,一時不知怎么開口,于是聊兩個孩子,問,過完年是不是得念幼兒園了?劉同說,有這個打算,不過可能得留在汝村上學了。李陌有些驚訝,恍然記起四年前他可不是這樣說的。那時他剛讀研,劉同剛結婚,對象是職業(yè)學院的同學。本來還年輕,倒也不必著急,只是石匠劉見他畢業(yè)兩年,仍每日在家畫些好壞難辨的東西,一氣之下便做主將他的生活往前推了一把。這一把推得或許過于用力,劉同一次酒后向李陌哭訴,他不總也吹噓自己小時候是個什么狗屁天才,現(xiàn)在怎么樣,不就是個石匠嗎,手藝再好有什么用,有人看得起嗎?李陌在一旁聽得有些緊張,一邊安撫,一邊不由得思索自己是否也有看輕石匠劉的時候。劉同繼續(xù)說,是我不務正業(yè)嗎,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要有個孩子,他想干什么我都支持。末了情緒平復些,又堅定道,結婚后我就打算不回來了,有孩子了,我也想讓他們在深圳上學、長大,我要自己撫養(yǎng),要讓他們和我不一樣。李陌不知道劉同現(xiàn)在是否還記得他之前說過的這些話,看著他,覺得也不必提起,只是問:“為什么啊?”
劉同眼神黯了些,嘆聲氣道,以前一個孩子,倒也不累,留在身邊也能照顧,現(xiàn)在兩個了,情況就不一樣了。李陌哦一聲,問,花銷大了?劉同點點頭,這是一方面,主要是精力不夠,之前我一個人從早到晚工作,我老婆只是對外經(jīng)營,賺得少但時間自由,可以照顧孩子,現(xiàn)在花銷大了,兩人都得工作,就沒人照顧孩子了。李陌又噢一聲,說確實,又無話了。這種生活確實與他有著距離,他有些同情劉同,但又給不了什么建議,別人的生活對自己而言無異于一個謎團,還是不要輕易干預的好。
李陌轉開了話題,你爸應該也能資助一下吧,他好歹也是個網(wǎng)紅博主了。劉同眼神不屑,搖搖頭道,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也好意思發(fā)到網(wǎng)上,不知道關注的都是些什么人。李陌有些尷尬,一開始他也如此,但這一段的交往讓他想替石匠劉說幾句話?!澳惆诌€是有想法的?!币婚_口,劉同便詫異地看他,他仍繼續(xù),“我感覺到的,可能他一直都有想法,沒有把石匠工作當成一份單純的手藝……”不知何時劉同眼神已經(jīng)飄向窗外,并未聽他說話。怪事,劉同打斷他說,我印象里汝村好像沒有下過雪,這極端天氣真的是越來越嚴重了。李陌只好也順著他講,你回來前幾天開始下的,下了兩三天了,估計過完年才能化完。兩人有一言沒一言地聊起了天氣,再沒一句談到生活。
春節(jié)照例過得很快。正月后,雪已經(jīng)化盡,天放晴了。
李陌覺得春節(jié)是屬于小孩子的節(jié)日,成年后它就淪為評判工作、生活及婚姻好壞的刑場,十分無趣。父親催著他多出去走走,見見親戚們介紹的一些姑娘。他覺得無趣,也看不上,對于婚姻,他暫無興趣,對于沒有愛情的婚姻,他覺得這輩子都不會有興趣。于是整個春節(jié)每天窩在屋內,人都快落灰了。拜了幾天年后,他覺得自己有點兒郁悶,這天有了空閑,他便想去劉同家轉轉。走進院子,只見石匠劉和他老婆帶著倆孩子在曬太陽、嗑瓜子,不見劉同和他老婆的身影。李陌問,劉同不在?石匠劉說,今天他倆去丈母娘家拜年,得過三四天回來,坐會兒?李陌也不推辭,坐下與他們聊天。兩個孩子正扭動著從大人的手里逃走,要出去耍。石匠劉對老婆說,你帶他們出去吧。于是她懷里抱著一個,手里又拉著一個,手腳忙碌地出了門。
李陌問,最近沒去看看你的工程?石匠劉說,之前在等雪化,這兩天天氣好了去看看,其實已經(jīng)完工了。李陌笑著說,該給粉絲們一個交代了。石匠劉哈哈笑兩聲道,說起來,這件事還得謝你。謝我什么?李陌不解。石匠劉說,當然是謝謝你的柯布西耶。李陌仍是疑惑,不知他到底做了個什么東西。
次日清早,石匠劉如以往一樣出門去了,上午十點左右依舊路過李陌窗前。這次較以往不同的是,石匠劉的神色并不似往常一樣輕松,也未走近李陌窗前打個招呼,而是徑自匆匆回了家。
到家后,石匠劉的心情仍難以平復,坐下飲了幾大口茶,腦子里仍抹不去想不通十幾分鐘前的場景。距上一次去到那里不過才二十幾天,怎么便換了個光景一樣,自己建的東西竟成了野生動物的墳墓!
待心思落定后,他才慢慢回想起剛才的驚愕,眼前又出現(xiàn)了遍地的動物尸首。若說幾只野雞或黃鼠狼死在那里也罷,為什么會有一頭小狼死在里面?是只流浪狗還是只狼,他也弄不清楚,只覺得心有余悸。這些動物是怎么鉆進去的,他不明白,或許是因為大雪封山迷了路,或許是天寒地凍找個棲處,因而誤入了自己的工地?他無法理解。起先一想,這事不完全壞,起碼驗證了他的建筑設計得還算精妙,但一想到那或許是只狼,便心煩意亂。他不敢拍視頻讓網(wǎng)友幫忙鑒定,誰知道你是不是有意獵殺呢,講不清。
有死物總是污穢,石匠劉這天來本想打掃一下以便拍個成品展示的,他把那些尸體一一清理了出來,移至路旁的樹林中埋葬?;丶液笙戳藗€澡,怕惹上氣味,但心里總不踏實。以往聽說南面山上有野物,也見過野兔野狐野豬,罕見地聽過幾聲近似狼嚎的叫聲,但誰也沒真的見過狼,究竟有沒有,沒有人敢保證。他有些后悔,當初為了讓工程盡量隱蔽,特意在山腳下選了這塊盆地,并未想到會有野物撞進來,真是草率了些。
接下來幾日里李陌以為可以等到石匠劉的更新,但并沒有。他有些疑惑,見石匠劉不再穿過樹林去那地方了,只是帶著兩個孩子在村子里轉悠。有時候在田地里踩著泥巴放爆竹,有時候帶著他們去煙霧繚繞的棋牌室打麻將摸牌九,有時候又出沒在樹林里看鳥兒,李陌覺得石匠劉沉溺在這份天倫之樂中有些忘了正事。再看那兩個孩子,臟亂著、瘋跑著、叫喊著,竟有些心酸,前幾日劉同在家還因這類事情與父母爭執(zhí)過兩次。
一次是石匠劉抱著孩子在一旁玩耍,自顧自地抽煙,與李陌閑談,忽然間劉同出門抱怨道:“你要抽煙就別碰孩子,你要帶孩子就別抽煙。”霎時間石匠劉臉色暗了,掐了煙,也不與他說話了。另一次是在牌局,李陌來找父親,看見劉同母親也在桌上,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摸著麻將,正覺得詫異時,劉同氣沖沖地闖了進來,從他母親手中奪走孩子道:“以后別帶我兒子來這種地方!”駭?shù)脻M桌人側目。
李陌知道劉同不愿孩子走自己的老路,因而見石匠劉這樣帶孩子,也有些唏噓,卻不便說。偶爾路上遇見他們,李陌幫兩個孩子整理一下衣服,提醒一下石匠劉別忘了更新,算是旁敲側擊。
三天后劉同夫婦回來了,那時天正放晴,陽光轉暖。
劉同回來時,石匠劉正在院里開辟一塊新地,兩個孩子也都在院子里玩鬧,哥哥想幫忙,便蹲在地上搬運磚石,弟弟則坐在地上拍手咿呀,院子一角立著三腳架和照相機。這一幕看得劉同先是一陣恍惚,隨即眼前一黑,差點兒昏厥。兩個孩子臉蛋臟兮兮的,衣褲穿得歪七扭八,手腳上滿是泥漬,簡直和瘋玩兒的鄉(xiāng)下孩子沒有區(qū)別。“都起來,都起來,回屋!”他沖他們大喊。兩個孩子愣住了,哥哥手中的磚塊,落地碎成兩半,弟弟忽然大哭,雙手伸向媽媽。石匠劉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兒,不知道劉同為何發(fā)這么大脾氣。
劉同老婆朝石匠劉白了一眼,便將兩個孩子抱進屋內。劉同看著怔住的父親,沒好氣地喝道,你又在搞什么東西?石匠劉被這沒由頭的一喝惹怒了,反喝道,搞什么,給你兒子建個滑梯!兩人不自覺地加大音量吵起來。
你建你的滑梯,拍你的視頻,把他倆拍進去干嗎?
我自己的孫子,又不是見不得人,有什么不能拍的!
拍進去發(fā)網(wǎng)上,跟你一塊兒丟人現(xiàn)眼?
丟人?怕丟人你別認這個家啊,別回來了,也別讓我們幫你帶孩子!
幾句話下來,石匠劉氣得有些發(fā)抖。
劉同意識到自己言辭過激,一時不敢接話。原本回來之前想著如何囑咐父母別將兩個孩子養(yǎng)得太無章法,要耐心地溝通解釋一下:要穿著體面,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瘋鬧;要有教養(yǎng),不準粗俗地喊叫耍性子;也要保護兩個孩子的純凈,不讓他們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平臺上?,F(xiàn)在看來,這些擔憂都一一應驗了。他不只是生氣,更有些無奈,好像兩個孩子的命運注定要與他規(guī)劃中的路線相悖。
或許是吵聲太大,李陌和父母聞聲趕了過來。推開院門時,兩人已住了聲,正緊張沉默著。劉同見有人來,一聲不響地進了屋,李陌也跟了過去。李陌父母與石匠劉對望下,相互走近,低聲絮語起來。
李陌不再見石匠劉帶著孩子在村里轉悠?;蚴且蜻@種空虛,他又扛著三腳架,揀了幾件干活兒的家什出門了,一待便是半日。
這一天,李陌仍像往常一般坐在窗前復習,石匠劉出門后不到半小時便著急趕回,路過李陌窗前時,臉色倉皇發(fā)白,掛著細汗。他想伸手打個招呼,還沒說話,石匠劉便從眼前匆匆掠過。李陌甚是好奇,探出頭看了他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以往可是從未見過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三
受石匠劉影響,李陌一整天都沒學下去。過年后,他的復習狀態(tài)便一直欠佳,年前的幾次失利讓現(xiàn)在的他總有心無力。石匠劉回到家后,仍是驚魂未定,腦子里忽然涌現(xiàn)出小時候記憶中一段關于狼復仇的故事。這源于剛剛所見的一幕怪事。
石匠劉本打算要去為工程拍攝最終展示成果的,但穿過樹林,走到之前埋葬那些野物的地方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掩埋處的泥土有被翻動過的痕跡。他走近了細察,只見幾具動物的尸骸都被扒了出來,在坑外雜亂地橫陳著,地面上一些犬類的足印清晰可見。他清點了下,唯獨不見此前那頭小狼的尸體,心底忽然較之前更加慌亂了。
他惴惴不安,卻又不敢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只能獨自祈禱是其他人的惡作劇。劉同想與父親緩和關系,提出全家一起去鎮(zhèn)上的超市逛逛。他勉強同意,畢竟他們已有幾日沒心平氣和地講過話了。但他們父子相處得并不融洽,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及至回到汝村,天色已是盡黑,只有點兒月光,依稀看得見水泥路緣,幾幢房屋的燈火飄在村莊邊緣。
一行人快進村時,前方的水泥路上忽然出現(xiàn)一個飄忽的影子,那影子有一對凌厲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發(fā)亮。石匠劉等人不以為意地繼續(xù)往前走,沒幾步,石匠劉忽然停下,伸手攔住兒子等人,轉過頭告訴他們,前面有一匹狼。劉同將信將疑,有些慌亂,怔在原地不動。石匠劉鎮(zhèn)定下來,一番思索,讓劉同他們先從村后繞路回家,他將狼引向他處。他似乎有把握安全脫身,因此極力勸說其他人先走,不必擔心他。
劉同他們從原路返回,狼似乎發(fā)覺了,想上前跟隨。但石匠劉仍待在原地不動,狼便猶豫地停下了。
隨后石匠劉見狼篤定地朝自己而來,他加快腳步往路旁的樹林逃去,很快逃至自己的工程附近,于是轉身飛奔,從一處入口消失而去。狼在一聲凌厲的嗥叫之后,也緊跟著鉆了進去。
劉同回家安頓好家人后,便急忙跑到李陌家中,兩人拿著鐵鍬等農具,往樹林的方向而來。及至走到林中,四處眺望,卻找不見人影。正焦急時,忽聽見一聲狼嚎,兩人便朝那聲音方向跑去。待跑到一處荒草雜生的空地時,還是不見任何人影,只能在原地焦躁地逡巡摸索,高聲呼喊。
又聽見近處有幾聲狼的低鳴。他們循聲追蹤過去。十幾步外有一處雜草遮掩的斜坡,不易發(fā)現(xiàn),似乎有人工開鑿的痕跡,被踩踏成了階梯狀。兩人下了斜坡,于夜色中看見面前有一個約三米高的建筑物,頂上鋪滿了枝葉,十分隱蔽,弧形墻面上有個入口,是個一人高的拱門。李陌恍然明白,這不就是石匠劉的大工程嗎。
里面發(fā)出了幾聲尖銳的慘叫。
兩人聽了,身子一陣戰(zhàn)栗,卻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進來后兩人發(fā)覺,這是一座迷宮,通道不過一人寬,兩人只能前后而行,夜風吹過,頭頂?shù)闹θ~窸窣作響,平添了幾分恐怖。兩人一邊呼喚石匠劉,一邊在逼仄的通道內奔走,沒走幾步兩人便發(fā)現(xiàn)有了岔路,往前試探幾步后發(fā)現(xiàn)仍沒有盡頭,于是索性分開,誰先找到便呼喊報信。
石匠劉的慘叫愈發(fā)清晰了,同時伴隨著幾聲狼的低鳴和慘叫。李陌與劉同清楚,石匠劉正在與狼殊死搏斗。他們往那個方向跑去,卻怎么也找不到正確的路,那聲音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劉同在一側呼喊,李陌卻不知方位,黑暗中石匠劉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我在這兒!”兩人齊呼:“哪里???”卻又不再有回應。兩人焦躁地在兩面墻壁間跑了一遭又一遭,就是無法靠近,幾乎急得快哭出來。石匠劉的聲音低了下去,忽然又是一聲尖銳的哭喊,狼發(fā)出幾聲狂躁的嗥叫和四足掙扎撲騰的聲響。劉同幾乎絕望,放棄了前后奔走尋找出口,只是哭叫著捶打墻壁。李陌也已經(jīng)疲憊,無奈至極,卻沒有放棄,仍四處摸索。狼又發(fā)出幾聲慘叫,一聲較一聲低沉,終于不再有聲響。兩人又呼喚了幾聲石匠劉,卻未得到回復。四周寂靜下來,兩人在逼仄的迷宮中感到一種置身于曠野的無助。
石匠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只手緊握著沾滿血跡的磚塊,一只手捂住出血的脖子。腳邊那匹狼已經(jīng)死去,腦袋血肉模糊。他已經(jīng)無法說話,即使聽見劉同與李陌兩人就在附近也無法回應,更無法為他們指明路徑。甚至于他自己,也未成功地找到出口。他閉上眼睛,用僅存的體力思索,怎么會走不出來呢?他本是極自信,要將母狼引至迷宮致其迷路以讓自己脫身,為什么自己會在親手造就的迷宮中迷路?那張圖紙他反復琢磨了多次,細致到每一塊磚的位置都畫了出來,熟悉到連每一處轉角都有標記。他想了想,冷靜清醒了下來,仿佛靈魂已經(jīng)脫離身軀并對它進行評價。你犯了兩個錯誤,他對自己說,一個是你忘記了現(xiàn)在是夜晚,另一個是你忘了自己是倉促間闖進迷宮的,倉促闖入的生活由不得選擇。他閉上眼,昏死過去。
劉同與李陌找到石匠劉時,已近黎明。兩人此時疲憊不堪,暈暈轉轉地相互指引著,走到迷宮中心。那是一個直徑六七米的圓形空間,李陌從一處門洞進入后不久,劉同也從另一處門洞進來,兩人會合后,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人一狼兩具軀體。兩人將昏迷的石匠劉喚醒,因失血過多,他的身體已十分虛弱,氣若游絲的發(fā)聲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劉同見狀痛哭,含淚將耳朵貼近,方才聽清父親在說:“……要是我死了,在我倒下的地方種上一棵樹,等樹長得比墻還高了,就不會再有人迷路了……”說完閉上了眼睛,孱弱地呼吸著。
劉同覺得仍有希望,便讓李陌在前面帶路,自己背上父親跟在后面。從迷宮出來,劉同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沸騰發(fā)熱,父親的身體卻在不斷加重,逐漸變得冰涼。他轉過頭,臉頰觸碰到父親垂落的額頭,冰得刺骨。他腿一軟,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劉同倒地那刻,李陌看見村里眾人往這邊趕來,于是遠遠地招手喚他們過來,一齊將劉同父子送回了家。石匠劉在他們走出迷宮那刻已然停止了呼吸。
李陌后來明白為什么石匠劉生前要感謝自己,在看見劉同從他父親的遺物中找到的圖紙后,他確信石匠劉的設計靈感來源于柯布西耶生前一個未竟的作品——無限生長博物館。那是一座方形的迷宮原型,只不過石匠劉在它的基礎上做了一些改進,設計成了圓形,變得更像一座迷宮了。他想起一年前給石匠劉講解設計時的場景,石匠劉看著一堆設計圖紙嘆道:“怎么好房子都被他們蓋完了?”他未在意,隨口道:“倒是也有他們沒有建成的東西,我拿給你看看?!庇谑悄贸隽艘恍┪赐旯さ膱D紙。那時石匠劉并未表現(xiàn)得多有興趣,只是將幾份圖紙拿了回去,他不曾想到他會有這般宏大的計劃。
不久,李陌與劉同再次回到了那座迷宮,將掩蓋在它上面的樹枝清理干凈,又清除了周邊的雜草,終于使它原貌畢露。兩人站在迷宮前有些感慨,劉同問他,我爸這座建筑真的建得好嗎?李陌沒有回答,好不好它都已然是一座迷宮。他們?yōu)樗牧艘曨l,還用無人機錄下它的全貌。石匠劉生前已完成迷宮砌筑過程的拍攝,也已剪輯成片,他們在他的電腦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視頻,萬事俱備,只差一個成品展示的結尾。李陌將這個結尾加了進去,又在視頻最后加了一段視頻博主已不幸去世的訃告,一并發(fā)布到了網(wǎng)上,并將頭像換成黑白,宣布該賬號從此斷更。此后石匠劉的粉絲由開始的十幾萬一路增長至先前的三倍,這個數(shù)字至今仍在增加。
劉同并未急于回深圳。植樹節(jié)那日,他找來一棵香樟樹苗,拉上李陌,在迷宮中心挖坑、種樹、埋土、澆水,一切安置妥當,方才離去。
此后幾個月,李陌仍在窗前埋頭復習,歇息時不時抬眼望著遠處香樟樹生長的方向發(fā)呆。后來他從家里搬出去了,到小鎮(zhèn)復習。他沒找工作,但給了自己一個期限,待積蓄用完,便不再考試了。無論如何,他想,一定要先找個工作,不讓家里人瞧不上。他不往家要錢,也不回家,極少與父母交流,也鮮少出門。有時候陽光從窗臺照進來,好得不行,好得誘人,他想出去走走,去看看湖水看看樹木,但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似乎連這些都不配。不是所有的破釜沉舟都是有效的。那年十一月的時候,李陌三戰(zhàn)考公失利,終于放棄再戰(zhàn),決定先找工作。最終他去了東南沿海的一個小城市工作,他沒向父母透露自己的具體工作,也鮮少回來。
若干年后,李陌再回到汝村時,不忘去南面的山腳下看一眼石匠劉當年所砌的迷宮。香樟樹已是原來的數(shù)倍高了,樹干伸展得十分優(yōu)美,枝葉繁茂,無論從迷宮的哪個位置都清晰可見。
劉同每年都回來一趟,或是春節(jié),或是清明。石匠劉就葬在對面山腳不遠的墳場,劉同帶著兩個孩子從那兒掃墓歸來,便繞道走到迷宮,在那兒待上一會兒。他在迷宮周邊清理雜草,兩個孩子便鬧著要鉆進去玩,他不準許,每年都如此。
有一年春節(jié),李陌放假回來,正巧劉同也回來了。他已經(jīng)變了許多,身材有些走樣,皮膚黑了,模樣也更加滄桑,仿佛以快于常人的速度衰老著。兩個孩子仍是活潑可愛,大的已經(jīng)十二,小的也已十歲。李陌的模樣倒沒有太大變化,雖然還未結婚,卻也不著急。兩人聊起近況,李陌便問他近年創(chuàng)作的畫是否賣得有起色,劉同搖搖頭說,老樣子,好不到哪里去;劉同問李陌現(xiàn)在的工作如何,李陌也搖搖頭,沒意思,沒有一刻不想不干,但又不知道該干啥。劉同又問,還在繼續(xù)考?李陌無奈笑笑:“考著玩唄,反正我還沒到三十五歲,還有機會。”劉同苦笑著:“我也差不多,畫著玩唄,別人愛買不買,我現(xiàn)在也不想那么多了,我只想兩個孩子好好長大,別像我這么執(zhí)拗,別活得太累,好好學習安心工作就行,生活嘛,本來就大差不差的。”說完,一人一支煙,在風中靜默。
一日,兩人相約一同前往迷宮清理雜草。兩個孩子叫嚷著要鉆進迷宮去看看。劉同仍是不許,李陌在一旁看著,轉頭望了眼香樟樹,忽然有了想法,對劉同說:“讓他們進去吧,我們也進去,咱們玩?zhèn)€游戲,看誰先跑到香樟樹下?!眲⑼苫蟮靥ь^看他,覺得他在開玩笑,李陌又繼續(xù)道:“香樟樹已經(jīng)長起來了,只要看得見它,就不會停在原地迷路,不用擔心?!眲⑼戳丝磧蓚€孩子,不免顧慮,見他們又都急切想玩,又有李陌在,終于同意了。
迷宮有四個入口,此時他們四人分別守著一處,待李陌叫聲開始,四個人便飛快地鉆了進去。兩個孩子尤為好奇歡樂,一路咯咯地笑著,歡快聲從迷宮中彌漫開來。只不過這笑聲沒有持續(xù)多久,兩個孩子便陷入疑惑,焦急起來,嚷嚷著說不知道怎么走。李陌笑著對他們說,再找找,不著急,我們也迷路呢!劉同和李陌先后來到迷宮中心的香樟樹下,兩人相視一笑,一起爬上了樹。
香樟樹上的視角極佳,俯瞰之下,迷宮似乎并沒有那么精密復雜,每一條路徑都近在眼前可供辨析。他們尋找著兩個孩子,看見他們正在岔路上使勁奔跑,不約而同地笑了,兩人一人指導一個,將他們引向香樟樹下。
老大別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死路,往回走兩步,對,然后左拐,接著走……劉同在樹上給老大下著指令,忽然覺得這個游戲有點兒意思。
對,還得往前,這是條通路,碰到路口的時候再右拐……李陌也不甘落后地給老二幫忙帶路,好像比賽的人變成了他與劉同。
此后每年回來,劉同都帶著兩個孩子玩這個游戲,漸漸演變成了一個傳統(tǒng)。待到兩個孩子再長大些,他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總能第一個到達香樟樹下了,有時是老大,有時是老二,他們也有爬上香樟樹嘲笑自己的機會。他忽然發(fā)覺這個游戲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平等的,沒有人不會陷入迷局。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迷局,往往連一棵香樟樹都看不到,更不必說那些能夠爬上香樟樹的人。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