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心靈之弦薄如蟬翼。在如何構(gòu)建人的心靈屏障方面,自具天賦者寥寥,但人世的風(fēng)雨交加會漸漸教益未亡者。因為人可以茍活,但卻無法接受徹底的淪喪;未亡者或未經(jīng)風(fēng)雨,或一世蹉跎,但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最終可以依賴的,只是在心靈之弦上加一點兒金屬絲線。在維護自我的空中,其實找不到上帝的影蹤。天空有時混沌,有時卻是透明的,但天空之城也不是我們的靈魂真正的宿處。我們的靈魂多多少少都會加一些金屬絲線,如此一來,我們的靈魂中便漸漸雜糅了金屬之聲。人的心靈之弦稍稍變得粗壯之后,我們便再也無法穿透腹壁看清其內(nèi)在的悸動。為了完成赤條條來去的使命,我們才召喚了文字、藝術(shù)、奔波、高亢的神龍。在陰晴無定不見首尾的冬季,我已經(jīng)看不到你了,因此,在這里,我只能屏息移動。我漸漸地穿過了那片凍土,我飛翔在空中,我看得清自己死后萬千年不變的北方,如果再往上升,我還可以看見自己死后萬千里不變的高山針葉林帶。我沒有太多時間,所以我才是激越的;因為冬季的冰湖依然潔白,所以我才是激越的……
2
我們過了多少淺嘗輒止的生活,用力輕微,根本不會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爭執(zhí)。不死不休的氣質(zhì)似乎對我們的未來沒有意義?是的,其實遠近都沒有意義,反正風(fēng)物呈現(xiàn),壓力倍增,但都不屬于此處。有點兒難度系數(shù)的事也都被壓縮,小得不能再小……似乎也不會事關(guān)我們的人生?總之就是這樣的日子,那深入、渾厚的氣息也行跡杳如黃鶴。我們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記憶中事層疊連綿,去年舊情轉(zhuǎn)眼就被新生命的泉源沖刷殆盡。我有時想寫那些聲音,喧囂的鳥鳴貫通幽澗山谷,它們齊飛時帶起的風(fēng)聲和遠古的草木交相輝映。濃烈的光景,靜悄悄的夜色,明媚蟲兒也被注入變化的雜質(zhì)。萬物都會變得互不相識?有時我會穿過曠野去找一個二十年前的友人,天那么高遠,它的碧藍色帳幕覆蓋了我們的惆悵大夢。鳥兒驚心問答:何人來?何故而來?鳥兒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時見眾鳥呼啦啦抖動大翅,沖入九霄云空。有時我會追逐夢中星辰,看到二十年來大開大合的繁霞如歌。鳥兒問答:萬物皆有靈,人鳥共存榮……澤畔行吟處,天地一沙鷗……似鳥似人似鬼?似貓身寄虎吻……有時未必僅僅如此,也有暴烈如火的戰(zhàn)車會駐足!我們過了多少淺嘗輒止的生活?今見祖先如愿長眠,而我們的骨頭會衰老,已經(jīng)無法自拔??罩猩车負P塵,幾無斷裂。是的,反正意義空缺,你已在空無一人的幻境中走得夠遠。嶺上山神,也在注視著你黑黝黝跨江過河的復(fù)古木船?
3
有時,我們的確會感到神思的游離。因為智識辨別,已經(jīng)失卻力道,而更縈繞、深入地思考未來。但是,在這些同樣刻骨銘心的時刻,你所感受到的,不是痛癢難耐,而是一種無法言明的處境。光明仍然會絲絲縷縷地滲透,但這種滲透在多少歲月中都是一樣的,只有在以百萬年計數(shù)之時,氧氣的濃度方有層次,人的生命或可區(qū)分強硬與羸弱。你可能并沒有記日記的習(xí)慣,但如果將本性保持下來,則無疑能夠繪制心靈的曲線。我讀過一些人的文學(xué)日記,有些的確寫得好極了,但有些只是一種外行的營造與機械的鋪陳。在公園里踱步的時間,流連于鬧市的時間,深夜夢寐被無窮噩耗襲擾的時間……方是全部時間。沒有省略,因此時間總是連綿的;沒有連貫,因此時間被抽空了。我把這些內(nèi)容都記在了活頁紙上,幾經(jīng)組合下來,才產(chǎn)生了一種客觀的動能。我們的早晨被浮世煙塵彌漫和照徹,而三三兩兩行人從古到今都沒有更進一步,他們在霧障塞天的日子里一點點兒掩埋了自己……
4
我來到湖邊,本意便是要寫些東西的,但時間過了很久,我的筆記本一動未動?;蛘?,我剛剛開始寫了一些篇章,便把它們都清空了。我所寫下的,與我真正想寫的,真是距離遙遠。在很多年里,我寫了一些草稿,出了不多不少的幾本書,但它們什么也證明不了,連我自己都會對這些書棄如敝履。
與那些詩和小說相比,我更愿意寫些句子。詩與小說不免表情達意,而我的句子只為了直面沉思。最初,我自以為目睹了創(chuàng)世之人勞作的全過程,后來我才知道:無論如何,我所看到的都是局部。為了防止完成一部作品前便受到干擾,我終于住到湖邊來了。我相信這個舉動將使一切安好。夜里我略感惆悵,因為夜色中燭火明亮,但它看起來是多余的。
我想寫寫秋雨。寫著寫著,白雪便覆蓋了大地。我想寫春季萌芽的新枝,但我的寫作未完,屋子里便一片溽熱。我遠離了市囂之聲?不,這里車水馬龍,與舊日相比,更覺山水鼎沸,生計當(dāng)先,我只是忙中作樂,硬生生地從我的生命中抽出一片微小的空白來。失眠倒是少有,但無聊和瑣屑的日子繁多。詩歌的句式不太適合目前的寫法。我感覺自己有愈加沉默的征兆。
沉默難寫。我得過且過。倒是陽光難得地滲漏進來,我推窗望去,可以看到日光寺廟上方的湛藍晴空。多少時間里,我們?nèi)缦佇邪闳鋭釉诘孛嫔?。寫作是因為日子還過得下去?不,有時也是為了救治。很多年邁的人使勁勾連過往,與深覺日暮途遠大有關(guān)聯(lián)。我覺得自己也很快便奔行到這樣的行列來了。但沉默而單純地記錄這些,并無助于融入任何判斷。我自覺難以支撐的早晨早已堆積成一座小山。
正午來了,信使,往常只在早晨完成的敘述已經(jīng)被延宕下來。通風(fēng)報信的人都不是自來便熟悉我們的,因此,他們會談?wù)撘恍┠氂械膯栴}。我想,如果沒有把握,你最好就在雪地里待著,保持冷靜,以防類似的風(fēng)暴街景入侵你的記憶。我書寫沉默的文字極少,因為覺得尚自不得隱身,而困苦的人在冬春交界之處甚多。我書寫,句子不得工整,翻譯起來甚難成功。我事實上只向空白的盒子進行傳遞。
我們相距太遠了。所以,我常以此法磨琢。如果你一向是個孩子,童聲伶俐,我相信你還會繼續(xù)努力,做成一個人的整體。但我們的所見,隱約如因果;火焰熊熊,只是幫助你解凍不現(xiàn)形不見人的憂愁。我以此法接近了你的尾聲,只要書寫,我定然會記得“信使”二字。因為在我的所思,自有一些特殊的影子。信使如一,何曾被幻覺截斷?如果沒有分奔東西,我可能就見到你長大成人的樣子了……
5
像是都錯了。但也有一些絲線透出微光,它們正幫我映照著前方道路。每一次看到這些微光,我就準(zhǔn)備回過頭去,找?guī)讉€舊人敘話。但沒有一個人相識。我可能來到了一個陌生地。魔聲變奏,也不像是我從前聽到的那些。蔥蘢的草地上,彌漫著影影綽綽的人形怪獸。
我準(zhǔn)備重新來過。離開這片區(qū)域,從另外的入口進來。打開門后,墻壁密密麻麻,把整個空間搞得逼仄混亂,嗨,這可能壓根兒就不真實。虛空般的幻覺,但我的雙腳卻似乎踏在實地。有幾棵小樹,我剛伸出手,就能看到它們綠色的葉子突地收了回去。接著,樹也沒了,或許是我的視線有誤吧。就這樣,我只能依靠呼喊來確認這里是不是我最初來到的那個世界。
……喂,這里有人嗎?
但沒有回應(yīng)。我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周圍靜極了。沉默的四壁上浮出一些魔鬼的替身。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和記憶都沒有溫度。可能有不少人被埋葬了。就在墻中,以實物充填起來。墻變得鋼筋鐵骨般厚重。我覺得不應(yīng)該沒有回聲,就試著再度喊了一聲?!皼]有用的……你就這樣喊破嗓子也更改不了誓言,你應(yīng)該像遠去的飛鷹般,消失在更高處的云層里?!?/p>
是的,我應(yīng)該重新計劃一番。重新來過!反正舊日無多,未來可期,我即便把全部的時間都浪費在這件事上面也沒有人會說什么。人群的蹤跡全無,仿佛全世界都在須臾之間成了一個懸浮球般的虛空。來這里的初衷我也漸漸忘記了,但總之不是什么秘密,因為肉軀也未必是我親領(lǐng),它或許同草海中見到的相類吧,都是些人形怪獸。
我沒有指責(zé)你的意思。我最多只是看到了你的飄浮無定、蠢蠢欲動、呆傻癡憨,僅此而已。你我沒有同游,也不一定時時共處這樣的宇宙。是的,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在夢幻中跌落陷阱,剛剛險中求勝,堪堪攀在井口生還。但即便如此,又當(dāng)如何呢?你不妨在站定腳跟后,沿著時間這細小的邊緣走一走。只要能呼吸到一口有氧的空氣,你就自由啦!
重新出沒在這里時,人形怪獸們炸開了鍋。但不要去理會這些虛妄,反正隨著你的年齡、思緒作古,那些令你暈眩的恩怨早已星散。七彩云霧般的戀愛,潮水般的情欲風(fēng)景,都不夠確切、具體,你還能抓住她的手腳和鼻子不成?
我決定同你置換一下此生。我們都重新試探著做個新人。我并非否認上方道路,也不會無原則地贊頌?zāi)愕母杪暋D銇G失了名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不到全世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們的視線都是有局限的。只是一旦想到可以重新來過,我就難免創(chuàng)造快樂。在過那個門洞時,你會清除所有的昨日痕跡……運氣不錯,你就這樣背負巨石再度與我重逢。我們現(xiàn)在是站在時間的面前了……
“我?guī)е槐^,你把巨石放下來,只要我們合力砸碎這些沉重元素,你就能長出羽毛。云中神鷹的誓言,便是開創(chuàng)世紀(jì),勇進激流?”
“不必如此。巨石只是我們的名字。我重新把你的面目描繪一下,你就能看到那些活物千重。它們密密麻麻,像極了這些墻和石頭。”
6
有些句子是突然長出來的,像樹木的萌芽,你無法在一些微妙的時刻看到生命力通透的歷程。但是,你可以在歷經(jīng)一個晝夜的運行后獲得一種觀看的可能,它就此出現(xiàn)在那里,仿佛一直都在,并沒有任何過渡。它是美麗的自然發(fā)生。
7
在我的散文中,我談?wù)撟疃嗟脑掝}便是沉默。為了談?wù)摮聊腋F盡了一生。
我可能并未預(yù)料到,在一些灰色的下午,天鵝泛舟,也是沉默的征兆。
白色的浮云落在地板上爆出驚雷也是沉默。詩歌和小說都是沉默。散文是沉默的核心。
因為我必須持續(xù)地寫下去,不必妄自解釋,所以看起來,我總是急匆匆的。
太快了。我或許應(yīng)該寫一首詩來祭奠沉默和愛。我總是沒有力氣把那些白雪從我的頭腦中鏟出來。
我沒有力量,或許暮氣來臨,或許僅僅是暗示——但在沉默的山海面前,我知道萬千生物都沒有力量。
太快了。甚至有些突然地——我聽到了你自白雪深處發(fā)出的萬千悲音。
那些交纏在一起的植物沉默著。那些奔行如蟻的人群也沉默著。
我從未覺得,我已經(jīng)以極快的速度渡過了冰河,那些白色的、籠罩在煙云之頂?shù)某聊攀侵档弥铩?/p>
沉默是巖石。是金屬。是星期天。
“都習(xí)慣了”,但是,我仍然無法凝神聚氣地說出沉默。
我知道,還有許多事件會來。在這恒久的消失的秩序中,我知道,那直達冬日冰封雪景的,是天鵝。
一種消極的、活躍的、明亮的、暗黃色的沉默。
當(dāng)我離開此地許久,我想象不出,到底還需要付出多少意志力,才能夠抵達你澎湃的、堆山疊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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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緣何可以在困倦之時寫作《主觀書》而無法寫作小說?我想可能是這樣的:《主觀書》不構(gòu)成創(chuàng)造力,至少在它自然流淌的時候沒有絲毫行文布局的考慮,它的一切轉(zhuǎn)換和流動沒有痕跡,是極其合理的,沒有寫不好的可能,沒有推倒重來的必要性。但寫作小說,情況就完全相反。因為至少在目前的我看來,小說有工程性文學(xué)的意味,或許也因為它多少有些長度,需要相應(yīng)的時間與之匹配,需要計量……但我在很多時候,一旦想到要正襟危坐,困倦便更為加重了。小說立志于要開辟一個世界?但 《主觀書》只是為我自己提供一點兒呼吸之氣罷了。我知道我的率性淹沒了我的書寫,但這個路徑背后,卻有無窮的呼吸之氣在支撐著……如此多年,《主觀書》成了與我聲息相通的唯一的一部書,而我的小說卻因此擱置了十多個年頭……直到今天,我仍會覺得我沒有開始寫作。《主觀書》只是我一切醞釀的前奏罷了?;蛟S,它會邁過臺階直接奔跑上路,但誰知道呢?我無法記得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頓餐飯,每一個夢境,每一種遭逢,所以我或許永遠對《主觀書》的未來不甚清晰。因為歸根結(jié)底,它只是我生命中的文學(xué)時間罷了。它或許不會是文學(xu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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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姿態(tài)無比重要,因為這是一條最直接的進入通道。寫作的姿態(tài)中,包含了構(gòu)成寫作的諸多元素:天人感應(yīng),天地陰晴,旋律和句子,感覺的抑揚頓挫……無物可寫而最終達到蘊含萬千之效?這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具體的物不需要描?。ㄖ辽僭谀撤N寫作姿態(tài)的引領(lǐng)下),但具體的笑聲(人間欣慰)卻在反復(fù)見證。過于抽象的追求和泥塵環(huán)蓋周身都沒有意義,因為寫作不是極端的話題,不求畢其功于一役,寫作只是一扇門,它供那些浩瀚、嚴謹、美而真的種子進出。在寫作中談?wù)撌裁炊紵o所謂,因為談?wù)撌裁炊疾皇菍懽鞯淖詈笾赶颍瑢懽髦皇墙柚饬磉M行心靈的承載。這些被借助的物通常都是具體的、清晰的,但也有不自然的物和不清晰的認知。寫作負有圓融思考的美學(xué)責(zé)任?至少,在真正的寫作中,我覺得這才是最不容忽視的。我不知道寫作是否必須包含故事的講述,但它確實應(yīng)該在最大程度上去面對推動時間車駕的力。故事邏輯、命運發(fā)生,都是構(gòu)成寫作姿態(tài)的基石,寫作者從這些元素中找到自我認同,而后再以具體、任意卻暗含嚴謹秩序的形式將這些元素呈現(xiàn)出去。夜色暗涌,黎明大靜,天門洞開,因此寫作者會從隱身的角落里緩慢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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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著,守候著,然而這期待和守候也無甚意義。因為假如我隨波逐流,我早已去了別處。如果我心安理得,我也無須為一個住所精挑細選。哪里的黃土不埋人?我們只應(yīng)該在沉默的處境中做一個庸人。平淡的生活造就了我們?是的,只有高度契合這種平淡,我才能抵達那些無人且無菌的真空。我知道自己的命運之重是一天天地確定下來的,多少風(fēng)雨交加,都沒有打破這種內(nèi)外循環(huán)、左右云游、上下顧忌。問題太多了,它們密密麻麻的,像多年不見的虱子。我無法為自己的今日找一個支點,它似乎只是人生的枯枝,因為無人錄制,無人見證,無人以漁獵或牧養(yǎng)之心引誘,所以總是散碎無依?然而我守候著,盡管這守候無甚意義。我們終歸會離開這里,塵土飛揚中離別,雪霜覆地時離別……樓下近在咫尺的孩子,三年后他會長大,幸福和美麗歷歷可見,悲傷和流逝歷歷可見。那些近在咫尺的歲月,它們終歸另成一個方圓,再造一方天地。但創(chuàng)作力未曾見?因為僅存的只是回憶的枯榮、飄蕩的草葉、遍眼鴻毛般的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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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故事的人需要沉浸,楔入,需要處處見到凡塵(世間煙火色)。寫故事的人也會行高望遠,但多數(shù)時候都在人群的低處。寫故事的人懂得枝枝蔓蔓,仰人鼻息,青菜蘿卜,呼喝頓足,但最根本的問題是:寫故事的人必須硬著心腸,才能將生死寫得透徹,置之度外?!耙幻}星辰”便在故事之中,因此在獲取常人仰望時也能隨時脫身……不為人眾裹挾,不便宣示主權(quán),但一切都是案頭明光,它本質(zhì)上還是金燦燦的。寫故事的人須懂得光明出入,正反黑白相間,但卻能夠主動地判斷,舍棄不良元素,完成整體性的鉤沉。在時間的長廊里,寫故事的人何其稀少,但他們擁有一種特殊的能量,會加重人類的奔波,勾勒晨曦黃昏的運行。在深重的果園里結(jié)下的情欲果子,與他們頭頂?shù)念伾换ビ骋r,織成葳蕤的霞光……這才是他們的自創(chuàng),與任何人的教諭和更新都沒有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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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我的卑微和冷靜,因此我堅定地站在這里。從那些隱蔽的花叢中我看到了無數(shù)匆急行路的大人。我知道其實連他們也不配擁有這連綿不絕的冬日晨光,美麗的雪景,沉甸甸的興安嶺和干凈、颯爽的南國風(fēng)貌。時間和勇氣從未完整地屬于任何一個人。作為突兀地闖世界的來客,我們在充斥偶然性的一生中研究了一株樹木,它們才是生命主體中真正激越的風(fēng)暴。因為孩子們最喜歡它們頂端的枝條,因此被枝葉扶疏的冷風(fēng)澆灌的月色更加妖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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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記去除了文章意識,這至關(guān)重要。札記不是被寫下來的,而是生活中的萬物的自然發(fā)生。我大概有十年時間沒認真寫文章了,但我虔誠無比地寫了十年札記。札記取代了其他文體成為我寫作生涯中無數(shù)靈光一閃的集合。也是我十年來的夢想、感覺和各種遭逢的結(jié)合。當(dāng)我覺得無可言說之時,札記無須言說,它記錄沉默的筆墨是準(zhǔn)確無誤的。當(dāng)我自覺千言萬語飛濺,札記也沒有變成恣肆汪洋,也許它正是因為缺乏正襟危坐的決心而成了千真萬確的筆墨。札記也有修飾,但它的修飾最少;也有虛構(gòu),但它的虛構(gòu)更為直接。因為它并不需要太多的鋪墊。札記可能是最為簡約的風(fēng)暴,但也最為誠懇凌厲。十年來,我曾經(jīng)想象、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都沒有微觀地進入札記,但它卻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宏觀的完整性?;蛟S正因如此,寫札記增加了我對自己已見的和想象的事物的確信。它總是以一種鮮明和青蔥的面目,像風(fēng)過麥浪一般,貼合在紙上、壟畝間、我的肺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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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時地離開,又不時地融入這片新天地。這自然是我的榮辱。那看起來日日不變的道路此刻堆起積雪:崎嶇和泥濘的路面上還有野獸奔馳。有驚人的雷聲打斷了沉睡人的夢境。我為什么知道?因為我所選擇的方式,我堅持的理由,我們始終不渝的愛情。各種表象問題,各種愛和流逝……總之沒有人會離開這里,沒有人會融入,這是我們斷然的榮辱。那看起來總是方向明朗的春日,沒有重重幻影,沒有忍耐,沒有一下子便撕開和充滿了辯證的力量,也沒有任何針對性的訓(xùn)練……總之就因為你在那里,似乎一直以來便是如此……你的曖昧態(tài)度,誠摯向往,虛偽的語言,“都過線了”,也都密密麻麻……我們不時地會面,但始終感覺陌生,因為從未搭話,所以不知道彼此的籍貫,我們在這里安然地生活下來。沒有一天是徹底的空白,最終的結(jié)果也并不充實;沒有一天不是完整的,但終此一生,卻似乎什么都沒有——沒有增長,沒有變化,沒有衰老,甚至沒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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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這個職業(yè)根本沒什么神奇可言,只要你有心從事,隨時都可以投入其中。但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至關(guān)重要的是你的感受。你覺得自己想成為一個作家?對,也許你還應(yīng)該無路可走,否則,你的神思只會一點兒一點兒地偏離。寫作需要最大程度的專注,唯有如此,你才有可能知道日月運行如何影響了你,也或者才可以知道朝夕更替之間,你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靈魂。靈魂并非時刻在場,它隨時都會離開你的肉體游走。我們見過許多情緒恍惚之人,也見過血刃加深而無疼痛的隱秘事故,當(dāng)你的經(jīng)歷發(fā)生,草葉會形成鮮明的露珠。命運無形影,但它或溫?zé)峄蚝疀?,都與你自身的問題息息相關(guān)。寫作可能是一枚具體的自然之物,也可能是一柄空余的折扇,可能是夢境繁復(fù)斗士堅執(zhí),也可能只是浪蕩子真誠的敘談。寫作需要什么?它沒有特別高深的技藝,但需要破釜沉舟的思考和表達。似乎不能欲蓋彌彰?但也不是巨細無遺地解決問題。寫作是精神激情的振奮,需要內(nèi)外協(xié)調(diào)和超越自我的宗教,需要懸崖勒馬的預(yù)見和信仰?或許更需要童稚的笑容和悲泣。因為風(fēng)和雨酷似,生與死酷似,所以寫作者勢必諳熟一切過往虛實相生的大勢,對未來的可能性無所覬覦,對創(chuàng)世者的明滅之心大大贊過。寫作未必是你終身的指引,但此事若有時,你的周圍會有浮云霜天不辭辛勞踴身跳出……
責(zé)任編輯 李" "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