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躍沖頂

1

我看到一只足球沖天而起。我跟隨這只怒氣沖沖的足球一起沖出了“青鳥”足球基地。

我的左腳有點兒疼，我不知道是怎么弄傷的。也許是黃雄教練踹我的時候弄傷的，也許是萬鈞和江雨霆攔我的時候弄傷的，也許是我踢到了一個什么該死的東西上面弄傷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基地跑出來、怎樣坐上出租車的。我只想離開基地，離開一切，找個沒人的地方待一會兒。

整整一個下午，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腦袋里一遍一遍重復(fù)著基地會議室里發(fā)生的事情。

我看見林洪烈站在大家面前，他那張黑臉比平常看上去更黑。但我并不想看他。他的樣子看上去又蠻橫又愚蠢。

“我今天不想說什么。你們目前這個陣容不是我選的，是老天爺和常教練選的。我今天要把實情告訴你們，我對不起常教練。”林洪烈的聲音從來沒有這么刺耳過，“我本來已經(jīng)決定把基地賣掉，是常教練帶你們?nèi)ゴ蛄艘粓鲫P(guān)鍵比賽，挽救了基地，挽救了這支球隊，從今以后我們要做的就是兩個字：團(tuán)結(jié)。常教練……”

我突然忍不住喊出聲來：“你不要再提常教練！”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我繼續(xù)沖著林洪烈喊叫：“要不是你，常教練根本死不了！”

一直在一旁站著的黃雄教練飛起一腳把我踹了個趔趄：“閉嘴，渾蛋！”

可我根本沒打算閉嘴，我沒有理睬黃雄教練，在趔趄的同時繼續(xù)沖著林洪烈喊叫：“這基地不是你一個人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基地的。這是我第一次跟林洪烈面對面沖突，我一出口就知道會是什么后果，但是我并不在乎。

我沒有向任何人告別，也沒有被任何人挽留。

2

坐在快捷酒店的沙發(fā)上，我很想把大腦清空，忘記一切。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穿著隊服。我已經(jīng)穿了差不多十年隊服了，那簡直就是我的一層皮膚。出了今天這樣的事，我的職業(yè)生涯也許會就此斷送。我甚至能想到第二天報紙上的標(biāo)題：“林洪烈球隊內(nèi)訌！朱雷負(fù)氣出走！”諸如此類。不出兩天，整個城市的球迷都會知道我的第二次背叛。不過，現(xiàn)在我倒有時間也有心情好好想想以前的日子，好好想想那些大傻瓜的事兒了。

真夠好好想一陣子的，我腦袋里僅僅產(chǎn)生了這么個念頭，十年的時光就一下子來到了我的身邊。十年來，每當(dāng)想到隱藏在那個小島上的“青鳥”足球基地，我最先想到的總是我老爸送我去基地試訓(xùn)的那一天。

“青鳥”足球基地是我進(jìn)的第二個足校。我先前所在的那家足校倒閉了，我那望子成龍的父親就把我送到這里來試訓(xùn)。到達(dá)基地的那天，我們正好在樓道里碰上一個試訓(xùn)了幾個月剛剛被“分流”的隊員。

這位被分流隊員的家長看上去氣鼓鼓的，一見我父親和我就不管不顧地大聲說：“你們是不是來試訓(xùn)的？我告訴你們，跟著林洪烈不會有什么出息，他就是個他媽的敗軍之將！”這位倒霉家長指著耷拉著腦袋的兒子繼續(xù)嚷叫：“我兒子是個天才！他林洪烈居然把我兒子分流了！淘汰了！他林洪烈是個著名教練不假，可他怎么出的名？”倒霉家長拉著行李箱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下對我父親說：“老哥，我不是成心說他林洪烈壞話——想想幾年前的‘黑色八分鐘’吧！”

說著話，倒霉父親拉著兒子氣哼哼地拐出了樓道。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父親的臉色有些復(fù)雜。

我問父親，什么是“黑色八分鐘”？

父親沒有說話。

那天下午，按照選拔慣例，我參加了一場測試賽。比賽中我踢左前鋒的位置。踢中場的萬鈞問我：“嗨，新來的，我把球給你傳到什么位置？”大家都看著我，我不明白他這是在開玩笑，就說：“我跑得快，你把球傳到我前面一點兒就行?！焙髞磉@成了一個笑話，尤其跟我踢同一位置的賴云鵬，有段時間，簡直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一有機(jī)會就刺我兩句。

比賽結(jié)束后，一個黑臉的教練看了我一眼說：“怕不怕吃苦？”還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怕吃苦就不要到這里來浪費時間。我父親趕緊替我說：“不怕，不怕！林教練，這孩子就交給您了，以后請您嚴(yán)加管教！”我這才知道，這個黑臉教練就是林洪烈。我被留下了。后來我老覺得林洪烈有一副木匠的眼神，他似乎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什么材料，適合打一件什么樣的家具。

說起來，我在基地認(rèn)識的第一個教練倒是常教練。唉，我永遠(yuǎn)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常教練時的情景：剛進(jìn)基地不多會兒，我和父親正在訓(xùn)練場外隔著鐵絲網(wǎng)看訓(xùn)練，一只球突然飛了出來，正在小路邊清理雜草的一個戴草帽的老頭兒突然伸腳接住球，顛了幾下，然后向我眨了眨眼睛，把球傳給了我，我下意識地用腳接球，也顛了幾下，之后交還給這位戴草帽的老頭兒，草帽老頭兒接到球，又來了幾個花式顛球，之后一個大腳把球踢回了場地。我被他的腳法驚呆了。

我問他：“爺爺，您是干什么的？”

草帽老頭兒拉著長聲，慢條斯理地說：“我呀，我是這兒的除草工?！?/p>

我一下子就迷上這個地方了，這簡直是一個武俠小說里才有的地方，隨便什么人都是“武林高手”。

可以說，自從進(jìn)入基地那天起，我自己就變成了一只足球。我沒有描述環(huán)境和建筑物的本領(lǐng)，但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看見基地的樣子：從沖東的大門走進(jìn)去，是一個大院子，院落中央是旗桿，迎面更遠(yuǎn)處是一排景觀石；大門右邊是坐北朝南的辦公樓兼賓館，辦公樓東側(cè)是食堂，西側(cè)是隊員宿舍和澡堂；大門南邊是基地最重要的部分——四個標(biāo)準(zhǔn)足球場。

我們每天上午在鎮(zhèn)上的一個中學(xué)初中部上文化課，下午在基地訓(xùn)練。通常指導(dǎo)我們基礎(chǔ)訓(xùn)練的是林洪烈的大弟子黃雄教練和幾個年輕教練。黃雄教練是個前國腳，一個鋒線上有名的機(jī)會主義者。

我很快知道，基地的教練大都曾經(jīng)是“國字號”球星，其中最最有名的當(dāng)然是林洪烈。他當(dāng)年有一個綽號叫“豹子頭”，因為他的絕技是“魚躍沖頂”。第一次在實戰(zhàn)中給我們示范魚躍沖頂時，他那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和力度就把我驚著了。負(fù)責(zé)給他傳球的常教練笑瞇瞇地說：“這就叫‘見機(jī)而作，入網(wǎng)為安’?！?/p>

教練們每天都會提醒我們，我們未來的對手此時都在進(jìn)行著同樣的甚至比我們還要艱苦得多的訓(xùn)練，這些對手當(dāng)然主要是外國人。每一次對抗賽，我們都會被分成“巴西隊”“德國隊”“阿根廷隊”“意大利隊”“西班牙隊”進(jìn)行比賽。每天訓(xùn)練場上都會響起教練們的喊聲和呵斥聲：

——傳球一定要像喂奶一樣準(zhǔn)確、舒服、有營養(yǎng)，明白吧？！

——身體、技術(shù)、意識！你們一輩子練的就是這六個字，懂不懂？！

——卡位！卡位！卡位！敵之要點，我之要點！腦袋里有沒有這根弦？！

林洪烈的口頭禪是：“有腳下，走天下！”苦學(xué)、苦練、苦干——“三苦經(jīng)”是他在一切花哨理論之下深藏的底層寶典。他就靠這“三苦經(jīng)”，帶出了好幾支國內(nèi)的頂尖球隊。黃雄教練則說：“球中自有黃金屋，球中自有顏如玉！”在這方面黃雄教練的確是個活榜樣。我到基地來的時候，他剛剛離婚又再婚，娶了一個漂亮的女演員。他還經(jīng)常笑著說些讓人無法反駁的大實話：“在場上你要做的就是——傳球，傳球，實在沒人可傳了，你就起腳射門。”

關(guān)于足球，常教練怎么說？常教練很少講什么大道理，只有那么一次，他跟我們說起了自己的當(dāng)年：“別小看這只球，小時候我的教練總是跟我們說，要是沒有這個足球，你們就是一些普通小子，沒有大米白面吃，更沒有肉吃，總之一個字——要珍惜……”“總之，一個字”是常教練的口頭禪，甭管說什么，常教練到最后都會說：“總之，一個字……”

通常一天里的“早罵”來自黃雄教練：“快起床了，渾蛋！懶蟲！”現(xiàn)在一想起同宿舍的那些家伙，我的耳邊就響起黃雄教練早操點名的聲音：“萬鈞、江雨霆、賴云鵬、戴小蠻、石磊、池城、朱雷……”

不知怎么的，我老覺得林洪烈這個黑臉教練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另一類人，我指的是萬鈞這號人。萬鈞身體素質(zhì)好得不能再好，簡直就是為球場而生的那種人。他每天晚上吃完飯后還自覺加練，可以說是整個基地加練最多的人。萬鈞是我們的隊長，平時老是一副嚴(yán)肅的表情，在場上也只有幾句話：“給呀！”“出腳?。　薄氨康?！”之類。說到愛不愛足球，萬鈞說他才不愛，傻瓜才愛，他只是想將來用這一行賺錢，他這么說很酷，這使他顯得比大伙兒都成熟。萬鈞比我們所有人大一歲，只這一歲之差，他似乎就跨入了大人的行列，大家都說萬鈞是林洪烈的“親兒子”。

江雨霆是一個“球三代”。江雨霆的爺爺是位足球名宿，老先生通常這么跟人說他的寶貝孫子：“他爸爸本來想讓他靠手吃飯，可他非要靠腳——說到底，都是基因啊?！苯蠣斪舆@么說，是因為江雨霆小時候練過幾年鋼琴。這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在場上有使不完的力氣，長途奔襲起來確實有點兒像一部大型交響樂。

阿呆是守門員戴小蠻的小名，很少有人叫他大名。第一天試訓(xùn)的時候，阿呆主動向我伸出手做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戴小蠻，不過大家都叫我阿呆，你也叫我阿呆吧?！比缓笥謮旱吐曇粢槐菊?jīng)地說：“我是這里的門神、球魂……不過你別緊張，不要被我的氣場嚇住……”他的這番話被黃雄教練聽到了，黃雄教練罵他：“什么球魂？我看你是渾球！”大家都笑起來。

一開始，所有人包括同宿舍的人都不斷提醒我是個“新來的”，只有住在我下鋪的牢騷大王石磊和睡在我對面的池城不這么做。石磊愿意跟我結(jié)伴實在是因為我不怎么愛說話，而他則是個話癆。

我試訓(xùn)不久后的一天，基地來了一個足協(xié)考察組，領(lǐng)頭的是一個名叫苑國光的人。踢完訓(xùn)練賽之后，這個被石磊稱為“大臉”的大人物特別對我說：“聽你們教練說，你是個小馬拉多納，你可要對得起這個稱號啊?！彪m然“大臉”的夸獎讓我的小虛榮心得到了很大滿足，但我對他卻沒有什么好感，因為他的大臉上那雙能掌控一切的眼睛看得人渾身不舒服。

第二天跑步的時候，石磊對我說，這位“大臉”領(lǐng)導(dǎo)當(dāng)年和林洪烈、常教練是同一個球隊的隊友，石磊還神神秘秘告訴我，原本苑國光這個位置是林洪烈的，結(jié)果林洪烈拒絕了。

“你說老頭子是不是很傻？”石磊說，“人人都愿意當(dāng)官，可他不，所以混得越來越差?！?/p>

之后，石磊又向我透露了更多的“內(nèi)幕”。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塊地是他花好多好多錢買下來的，然后又從銀行貸了好多好多錢，才蓋起了這個基地。他現(xiàn)在每個月都得還銀行貸款，一旦哪天還不起了，銀行就會把基地沒收，你明白吧？他現(xiàn)在其實就是個苦逼個體戶！”

“咱們不是每個月都交學(xué)費嗎？”

“咱們交的那點兒學(xué)費算個屁！”

又過了一會兒，跑到彎道的時候，石磊問我：“你有沒有覺得咱們是一群囚犯？被林瘋子關(guān)在這個小島上的少年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我從來沒這么想過。

“你說呢?！蔽艺f。

可石磊什么也沒說，突然加快速度跑遠(yuǎn)了。

宿舍里的另一個“百事通”是池城。池城一天到晚總是笑瞇瞇的，大家都叫他“老神仙”。他可說是宿舍里唯一一個安靜點兒的人。剛來的時候，我在隊里個子最矮，池城告訴我，得多吃多睡才行，說姚明就是通過睡覺長個兒的。池城一有空就看書，到廁所蹲坑的時候也要帶一本書。你真覺得他到這兒來是來錯了地方，但他的確熱愛足球。

我要說的最后一個家伙是賴云鵬。幾乎從我到基地的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某種敵意，這種敵意主要來自賴云鵬，因為我倆踢同一個位置。誰都知道，一個位置最后不可能留下那么多人，其中有些人注定會被“分流”，成為被淘汰的倒霉蛋。

賴云鵬動不動就找我的茬兒，一有機(jī)會就對我冷嘲熱諷：“我靠，他跑得最快！”我很想解決這件事，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萬鈞有時候會護(hù)著我，警告賴云鵬不要欺負(fù)人。

有一天在鎮(zhèn)上上文化課的時候，賴云鵬故意磨蹭在我后面，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小子別逞能！”

我說：“你管得著嗎！”

然后他就沖我來了。我以為他只是嚇唬我，不會真動手，結(jié)果他沖過來，一拳打在我的胸口，我急了，也回打了他一拳，之后我們就打起來了。后來兩個人一起扭打著倒在了地上，直到一個女生從旁邊走過，聲稱我們要是再不住手她就喊老師，賴云鵬才悻悻地放開了我。

自從打完那一架之后，我像是突然開了竅，我不想再和賴云鵬踢同一個位置，或者說，我希望比他跑動范圍更大，能踢的位置更多，我開始苦練左腳和林洪烈的獨門絕技“魚躍沖頂”。那之后的幾個月，雖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發(fā)生，卻也在隊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因為，像我這種能左右開弓、并能在門前靠頭球得分的球員并不多。

仔細(xì)回想起來，我簡直不知道訓(xùn)練營那幾年是怎么度過的，我猜測有一個名叫“單調(diào)”的神靈主宰著那里的一切。每天的日子幾乎一模一樣，你甚至很難區(qū)分今天和明天。印象最深的事情，除了打架，莫過于挨打，我說的是體罰。在基地，“鞭打”是一門藝術(shù)，講究快、響、狠、脆。而且，不用說，鞭打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挨罰的理由多種多樣：遲到，頂嘴，訓(xùn)練不認(rèn)真或者訓(xùn)練量不達(dá)標(biāo)什么的，都會挨罰。每天訓(xùn)練完后大家集體排隊受罰。教練們都不是喜歡說教的人，他們更相信身體的記憶，或者說，更信賴竹棍和戒尺。

第一次挨罰，我簡直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只是看到賴云鵬一臉不屑的樣子，我才沒有哭出來。

“嘁，瞧他那樣，差點兒就哭了?！?/p>

我受不了賴云鵬的“嘁”。

“你才差點兒哭呢。”

體罰的時候，你不光要挨抽，還得親口把挨罰的原因和應(yīng)抽的次數(shù)告訴教練，執(zhí)行教練總是一邊打一邊發(fā)問：

“從前慢，現(xiàn)在更慢，是不是？”

“屬豬的，記吃不記打，是不是？”

阿呆是我們中挨罰最多的人，這個穿48碼鞋的大個子，體能差，跑得慢，跑起來老是像在偷懶，挨罰時反應(yīng)最夸張的也是阿呆，每挨一下他都會鬼哭狼嚎，他要是一聲不吭反而不怎么正常。

我們中阿呆挨罰最多，挨打最重的卻是石磊。說起來他也是活該，因為他總愛接林洪烈的話茬兒。有一回，林洪烈進(jìn)行訓(xùn)練總結(jié)，批評包括石磊在內(nèi)的幾個人在比賽中跑動不積極，石磊回嘴說：“報告教練，我倒霉就倒霉在名字上面，我的名字太重了，四個石頭，跑不動……”林洪烈沒理他，接著說：“你們在最后幾分鐘里，讓對方進(jìn)了一個球，什么原因？就是因為你們精神渙散，注意力不集中。你們要知道，有時候幾分鐘就是一輩子！明白嗎？”石磊大聲說：“明白！”然后背書似的說：“足球場上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有黑色三分鐘，也有黑色八分鐘、九分鐘……”這一下，惹得林洪烈暴怒，林洪烈走過去一腳把石磊踹倒在地。也就是這一天，我才弄清楚“黑色八分鐘”是怎么回事，“老神仙”池城告訴我：某一年的一次重要國際賽事，代表國家出戰(zhàn)的隊伍最后一戰(zhàn)只要跟對手打平就能出線，結(jié)果開場八分鐘內(nèi)被對手連進(jìn)3球，最終以2比3敗北，當(dāng)時我方的主教練正是林洪烈，這場比賽，被稱為“十一人陣亡，十一億人受傷……”

我們這些人挨罰最狠也最情愿的一次，是在看完一場歐冠比賽之后。那是一場現(xiàn)場直播的歐冠比賽，那場比賽實在是太瘋狂了：客隊在0比3落后的情況下，下半場連進(jìn)4球，完成了驚天大逆轉(zhuǎn)。看完比賽后我們像掙脫了鎖鏈的狗一樣跑到基地外面，瘋狂撒歡，之后又跑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池塘里，瘋狂野游，明知會受到一場重罰，也沒有人害怕，心里甚至涌動著一種悲壯的感覺，我們——包括一向不合群的賴云鵬也一起發(fā)誓，今生今世一定要一起踢一場這種酣暢淋漓的比賽。

正如預(yù)料之中的那樣，回到基地后，我們一個不落地挨了一頓重打，這一回，就連一向一驚一乍的阿呆都沒有出聲。挨完打之后，我們集體到澡堂洗澡，每個人的屁股上都帶著一道道淤青。后來隊長萬鈞起了個頭，我們在浴室里唱起了該死的 《青鳥之歌》：

清晨的風(fēng)吹過臉龐，

我們奔跑在綠蔭場上，

腳步堅定，心兒發(fā)燙，

我們是未來的雄鷹，

青春夢想永遠(yuǎn)不散場，永遠(yuǎn)不散場……

天知道平時我們有多痛恨這首 《青鳥之歌》。林洪烈把 《青鳥之歌》 看作給我們鼓勁的靈丹妙藥，實在是一廂情愿。老實說這首歌并不難聽，但我們覺得其中的勵志味兒實在太尬了，只有這一次唱它的時候我們動了感情?，F(xiàn)在想來，我們集體發(fā)瘋不僅僅是因為那場驚心動魄的比賽，很有可能是得了“厭訓(xùn)癥”，是長期壓抑的結(jié)果。一個人長年累月只干一件事，誰也他媽的受不了。

幾個學(xué)期下來，有的人來了，有的人走了。我敢打賭，關(guān)于基地訓(xùn)練營的記憶，最深刻的一定是對“分流”的恐懼。臨近“分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反應(yīng)：江雨霆一回宿舍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賴云鵬走著走著路不是沖這兒打一拳，就是沖那兒踢一腳；阿呆開始不停地去廁所，一邊走一邊說，完了完了，分流了，分流了……

最后一次分流終于在阿呆的碎碎念中到來了，一時間大家都緊張得不得了，唯恐自己成為被分流的倒霉蛋。石磊也一反常態(tài)，拼命加練。在這種氣氛下，就連林洪烈的“親兒子”萬鈞都感到緊張，一向體能超好的他突然疑神疑鬼，每一次測試下來，都覺得自己馬上要犯心臟病。誰也沒有想到真正犯心臟病的卻是池城。有一天進(jìn)行對抗賽的時候，池城突然暈倒在場地上，之后被緊急送進(jìn)了醫(yī)院。據(jù)說一開始查不出什么毛病，后來用了當(dāng)時最先進(jìn)的設(shè)備才查出池城的一側(cè)心室還是心房先天性肥大，不宜從事劇烈運(yùn)動。因此，池城成了我們中第一個鐵定被分流的人。

池城對這個結(jié)果非常絕望，甚至覺得不應(yīng)該同意醫(yī)院做那種該死的檢查。有一天，我看到池城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很多字：“沒勁，沒勁，沒勁……”一連串的“沒勁”。

他媽的，我永遠(yuǎn)忘不了最后一次公布分流名單的情景。我不知道末日審判是什么樣，不過就心情而論，那天的情景大概跟末日審判也差不多。那天，所有教練和隊員都集中在會議室里，等待命運(yùn)的判決。

林洪烈走上講臺，抖抖手里的紙：“這是分流名單，一會兒念到名字的人留下，其他人出去……”

林洪烈開始念：“李洋、馬壯、張立明、池城、何俊……”大伙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念到名字的人一個個耷拉下腦袋，有的人低聲啜泣起來。

林洪烈：“石磊……石磊！”

石磊像是傻了似的，“啊”了一聲站起來，茫然地四處亂看：“是叫我嗎？為什么有我？”

大伙兒都看著石磊，又實在不忍心看。石磊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林洪烈面前，臉紅得像莧菜。

“為什么？為什么有我？”

林洪烈低著頭看名單：“你不是不喜歡踢球嗎？”

石磊梗著脖子：“我現(xiàn)在又喜歡踢了……”

“分流名單有你不是因為你喜不喜歡，是教練組根據(jù)你的綜合能力做出的決定?！?/p>

石磊提高了聲音：“可是我差哪兒了？差哪兒了？”

林洪烈依舊低著頭看名單：“速度、耐力、協(xié)調(diào)性都不達(dá)標(biāo)?！?/p>

石磊憤怒地大叫：“那也是你遺傳的！”

林洪烈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打在石磊的臉上。

石磊捂著臉，大聲哭喊：“林洪烈，你不是我爸！我恨你！我恨你！”之后哭著跑出了會議室。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除了常教練和黃雄教練，在場的其他教練都感到驚訝。大家都沒有想到，石磊竟是林洪烈的兒子。分流名單是教練們集體研究決定的，現(xiàn)在，名單已經(jīng)公布，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這一天，我眼前全都是石磊和池城淚流滿面的樣子。要是由我做主，我一定會把所有人都留在隊里。你只有失去了他們才知道他們有多可貴。我老是想起池城和石磊，有時候在球場上也是。一想起他們我就莫名難過。

唉，任何人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代的生活都不能說那些日子一點兒也不快樂。我在基地所有的美好回憶都跟贏球有關(guān)。十三歲那年，我們出國參加了亞洲少年足球邀請賽，一路勢如破竹獲得了冠軍，這是我們參加的第一次國際比賽。后來常教練總是開玩笑說，我們就是在那次比賽上一戰(zhàn)成名的。決賽時我那個魚躍沖頂打進(jìn)致勝一球的照片以及全隊一起捧杯的照片至今還掛在基地的榮譽(yù)室里。我還記得，奪冠那天正好是賴云鵬的生日，林洪烈訂購了一個大蛋糕，給賴云鵬祝賀生日，弄得這頭倔驢淚水漣漣?？梢哉f什么樂趣都比不上贏球，只有在球場上踢出了了不起的好球，打出了流暢的、靈感頻現(xiàn)的配合才真正快活。

我的錢包里有一張當(dāng)年參加亞洲少年足球邀請賽的集體合影。如今照片上好幾個人已經(jīng)離隊了。常教練也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我住的這個快捷酒店離我父親租住的房子不遠(yuǎn)。但我不想回家。我老爸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準(zhǔn)會打斷我的狗腿，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我老爸雖然自己不會踢球，卻是個如假包換的鐵桿球迷。當(dāng)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就發(fā)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足球運(yùn)動員。他把我老媽和爺爺奶奶全都扔在老家，自己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掙扎、苦熬。他先是做祖?zhèn)鞯氖止び图垈闵猓髞韺嵲诨畈幌氯?，又兼賣時鮮水果，經(jīng)常在街頭跟城管同志們斗智斗勇。他是那種瘋狂的中國式父親，關(guān)于怎么教育兒子，怎么培養(yǎng)兒子“成材”，他腦袋里有自己一套頑固的育兒經(jīng)，你最好什么道理都不要跟他講。

3

我打開行李箱。運(yùn)動員的行李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李箱，里面全是到處都能買得到的實用物品，你之所以帶它們是因為你根本沒有時間上街，逛商場。你到某一個城市去，為的是上場比賽，而不是為了觀光和旅游。只有淶淶送我的布偶小毛驢才是我的最愛，淶淶給它起了名字叫“桑丘”，這么一來，我就是堂吉訶德。我每次出門比賽都帶著它，忘了任何東西也忘不了我的好伙伴“桑丘”。

這件事淶淶會怎么說？

我這輩子有兩次記憶深刻的推空門不進(jìn)。一次是在基地的訓(xùn)練賽中，另一次以后再說。我之所以老是想起這兩次“推空門不進(jìn)”，是因為后來的一切似乎都跟這兩次怪事有關(guān)。說起來，第一次推空門不進(jìn)那天倒是神奇的一天，因為就是在那一天，我認(rèn)識了姜淶——淶淶。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這一點我永遠(yuǎn)不會搞錯——當(dāng)訓(xùn)練賽進(jìn)行到一半的時候，江雨霆在左路橫傳，我在門前得球，這時門將已經(jīng)撲倒，我面對空門竟然把球推到了門柱外面。之后，我呆頭呆腦地站在球門前，剛才推空門不進(jìn)的情景不斷在腦袋中回放。

林洪烈在場邊生氣地大喊：“推空門推不進(jìn)？！腦袋里在想什么？！今天訓(xùn)練結(jié)束后，罰跑十圈！”

聽到林洪烈的話，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邪火，飛起一腳把球踢到了場地外。

林洪烈大怒：“把球撿回來！”

我站在原地不動。

林洪烈提高了聲音：“聽到?jīng)]有，把球給我撿回來！”

我猶豫了一下，隨后瘋狂地跑出了訓(xùn)練場，但我沒有去撿球，而是直接奔向了基地大門。

“青鳥”基地外面是一條林間小路，一直通向渡口。我沿著小路一路奔跑，腦袋里什么都不想，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我一口氣跑到了渡口，看到乘客們正三三兩兩向檢票口走去。

我氣喘吁吁地問檢票員：“叔叔，幾點開船？”

檢票員看了我一眼，說：“不拉你們足校的，快回去吧?！?/p>

“為什么？我買票坐船！”

檢票員笑：“你們基地剛才來電話交代過了，不拉就是不拉。趕緊回去吧，別讓教練著急?！?/p>

這時，渡船的汽笛響了，輪渡緩緩離岸。

我憤憤地轉(zhuǎn)身離開渡口，這時從身后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喂！”

我回頭看了一眼，是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兒，她手里提著、肩上斜挎著兩三個包，看樣子剛剛下船。

“怎么啦，小毛頭，哭啦？”

我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誰哭啦！”

她說：“好，沒哭沒哭。是去鎮(zhèn)上嗎？”

我點點頭。

女孩兒說：“咱們一路，你幫我拿點兒東西！”

我接過女孩兒遞來的東西，兩個人并排向鎮(zhèn)上走去。

女孩兒自我介紹說：“我家是鎮(zhèn)上的。我叫姜淶，美女姜，淶，一個三點水，一個來去的來，大家都叫我淶淶?！?/p>

我沒有說話，但覺得她的聲音和名字都很好聽。

淶淶看了我一眼：“小毛頭，你叫什么？”

“朱雷?！?/p>

“足校的？”

我點點頭。

淶淶“嗯”了一聲：“朱雷——名字夠響亮，將來一定能當(dāng)大球星！”

我問她：“你是干什么的？”

淶淶說：“我呀？看不出來嗎？這氣質(zhì)，演員?！彼敝劬戳宋乙谎?，拉了拉斜挎在身上的樂器包：“猜，這里面是什么？”

我搖了搖頭。

淶淶得意地說：“就知道你猜不出來，琵琶?！?/p>

淶淶說著話突然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掏出一個類似京劇臉譜的面具，給我戴上，然后看著我大笑：“嘿，你們要是戴上面具踢球多好玩兒！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足球?！?/p>

“為什么？”

“一大堆人搶一只破皮球，多沒意思！”

我有點兒不服氣：“你不會踢，當(dāng)然覺得沒意思。”我鼓起勇氣看著她，問：“那你長大以后干什么？”

淶淶：“我呀，還用問，我長大了要當(dāng)演員，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我還學(xué)過體操呢?！闭f著話，她站住腳，輕輕抬腿來了個金雞獨立，難度之大，嚇了我一跳。

“怎么樣，帶勁吧?！?/p>

“帶勁?！?/p>

淶淶這個動作真夠我回憶一輩子的了。打這之后，她就在我的腦袋里住下了。一霎間，我像是進(jìn)入了一個幻境，小路，樹木，青草，全都充滿了活力。我沒來由地感到高興。

我和淶淶在基地附近的一個岔路口分了手。我站在原地一時發(fā)愣。淶淶看著我笑：“怎么還不走，傻了呀？”

我這才如夢初醒，轉(zhuǎn)身向基地大門跑去。我聽到淶淶在后面喊：“小毛頭，以后我去看你踢球??！”我一邊跑一邊點頭。

不用說，回到基地我挨了一頓竹鞭。林洪烈一邊打我，一邊問：“長本事了，還跑！以后還跑不跑？跑不跑？”

我大聲回答說：“不跑了！”聽上去不像告饒，倒像是示威。

那天晚上，我原本以為我會失眠，但我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那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淶淶。每當(dāng)基地開放日訓(xùn)練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偷覷觀眾席，看一看有沒有她的身影，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終。

我總以為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實際上不過一個星期。

那天，我們一伙人坐基地大巴車去鎮(zhèn)中學(xué)上課。下車的時候，阿呆突然喊了一聲：“嘿！姜淶淶！”

我隔著車窗看到走在前邊的淶淶轉(zhuǎn)了一下頭，掃視了我們這邊一眼，然后昂首走進(jìn)了校門。那一刻，我的心“咚咚”跳，比跑幾個折返跑跳得還厲害。

沒想到姜淶竟跟我們在鎮(zhèn)中學(xué)的同一個班。我們這個班差不多是一個單獨的班，只有姜淶和幾個準(zhǔn)備藝考的同學(xué)和我們同班。我來基地這段時間，姜淶一直在城里親戚家借住學(xué)習(xí)琵琶，所以沒有見過她。我碰到她那天，她剛剛從城里回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賴云鵬、江雨霆、阿呆、石磊包括老神仙池城都喜歡姜淶。賴云鵬還給姜淶起了個綽號“望天”。他這么一說，還真貼切，因為淶淶總是微微仰著頭，一副高傲的樣子。我確信她早就認(rèn)出了我，但她好像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是怎么跟淶淶搭上話的？說起來倒是因為賴云鵬。我前面說過，賴云鵬找碴兒跟我打架那一天，一個遲到的女生看到了我們倆打架的事兒。不錯，那個女生就是姜淶。

賴云鵬跑開后，淶淶問我：

“小毛頭，他為什么打你？”

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淶淶又問：“他為什么打你？”

“不知道?！蔽艺f。

“你可真傻，連為什么挨打都不知道。”

“我也打他了?！?/p>

“嗯，我看見了。你還挺厲害，小毛頭?！?/p>

“你以后別叫我小毛頭了。”

“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p>

“好吧，以后要是有人再敢欺負(fù)你，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出氣。”

我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小——朱雷。真還挺倔?！彼乙恍Γ褐^轉(zhuǎn)身走了。

打那之后，不管班上有什么分組活動，我都暗自希望能跟淶淶分在一組，不過這個愿望卻常常落空。偶爾夢想成真，我就像中了頭彩一樣興奮。每當(dāng)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都不自覺地低下頭，不敢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淶淶家住在鎮(zhèn)上的一個破院子里，臨街的一間房子辟成了一個小賣鋪。我和江雨霆、賴云鵬、池城、阿呆幾個一有空就到她家的小賣鋪去，我們心照不宣，只是為了看看她。淶淶一聽見我們來，就會走進(jìn)小賣鋪跟我們閑聊幾句。時間稍微長一點兒，她父親就會大聲罵起來：“快回去！幫你媽做點兒事！”

我至今保存著她寫給我的第一張字條，那是用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寫給她的字條換來的。那天是一個法定假日，我不回家，有半天的自由活動時間，我約她到基地外面的池塘邊去玩兒。我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情書。

那天，我在約定地點等了很久，她終于騎著自行車來了。她原本不能來的，她甚至寫好了一個紙條告訴我不能來，只是不知道怎么把紙條交給我。

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可是今天下午爸爸讓我在家看鋪子。怎么辦呀？”

但后來她還是想辦法來了，并且把這張已經(jīng)沒有意義的紙條親手交給了我。

“青鳥”基地外面有一片林子，林子里有一條路，大概有一公里長，一直通到一個池塘邊——就是我們野游過的那個池塘。那天，淶淶騎著自行車穿行在那條蛇一樣的林間小路上，我就在她旁邊跟著她慢跑。之后我們在池塘邊停下，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淶淶把一顆一顆小石子投進(jìn)池塘里，“咕嘟”一聲，“咕嘟”一聲。我不知道干什么好，就四處撿拾合手的小石子，放在她身邊。

淶淶歪著頭看我：“你怎么沒有回家呀？”

我說：“我爸爸有事回老家了。”

“我們這島好不好？”

“好?！?/p>

淶淶站起身，撿起一塊薄片石頭，往池塘里打了個水漂：“很多人一輩子都夢想到一個孤島上生活，現(xiàn)在你實現(xiàn)啦?！?/p>

“那你也實現(xiàn)了?！?/p>

淶淶笑：“我一生下來就實現(xiàn)了。不過，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p>

我問：“你要去哪兒？”

淶淶舞動胳膊，掄了個大圓：“全世界。我以后要當(dāng)個流浪歌手，滿世界開演唱會?！彼f著自己笑了，然后看著我：“我好看嗎？”

我說：“好看?！?/p>

淶淶晃著腦袋自得：“我也覺得我挺好看的。”

我想起了前幾天林洪烈說給我們的一首詩，忍不住傻笑起來。淶淶問我笑什么，我就講給她聽。那天，林洪烈不知從哪兒躉來了一首詩，說是一個外國人寫的：“林子里有兩條路，你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他剛念了這么兩句，我們就忍不住笑。他自己卻不笑，一見我們笑還有點兒生氣，呵斥我們閉上嘴好好聽著。他念詩的時候，語調(diào)里一點兒詩意也沒有。我敢打賭，他至今也不知道我們在笑什么。

淶淶沒有笑。

她說：“不管林子里有幾條路，我都要選擇人跡罕至的那一條。要是糊里糊涂過一輩子，多沒意思啊?！?/p>

接著，我們談起了各自的煩惱和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不過具體談了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我能確定，正是那一刻我產(chǎn)生了真正的愛情。我至今記得當(dāng)時胸膛里鼓蕩著一股春風(fēng)的感覺。

自從有了淶淶，我訓(xùn)練更加努力、刻苦，因為我更加害怕被分流，害怕被開除。我當(dāng)時雖然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傻瓜蛋，但同時也是一個不為人知的蒙面大俠：在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每天孤獨地生起篝火；有時候趁愚蠢無知的同伴們昏睡的時候，爬出窗戶，在人間行俠仗義，鏟除不平。我多次翻出窗戶——為了躲開監(jiān)管宿舍的老師——順著管道爬下樓，跑到淶淶家附近，之后又跑回來，再順著管道爬回宿舍。有一次，不知道被誰告密，林洪烈把我逮了個正著。我從窗戶爬進(jìn)宿舍后，燈突然亮了，林洪烈坐在椅子上挖苦我：“行啊，不走尋常路啊。”不用說，為這件事我自然又挨了一頓鞭打，但我始終沒有坦白我溜出去干什么。我也確實什么都沒有干，只是在淶淶家門口夢游似的來來回回跑了那么幾圈。

說起來這居然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就是在這年秋天，淶淶到城里的藝校去上學(xué)，從此離開了家鄉(xiāng)小島和家鄉(xiāng)小路，走上了她心目中的音樂之路。而之后不久，我們也開始了全國足球“青銅聯(lián)賽”的征程。我和淶淶那些年單獨在一起也就這么幾次，卻像是占據(jù)了我足球以外的全部生活。

有一次我問淶淶，她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淶淶夸張地睜大眼睛，假裝驚訝：“愛上你？我有嗎？哈，我只是有點兒可憐你?！币苍S她說得對。

不管怎么說，運(yùn)動員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受輕視的人，你進(jìn)入這一行，就差不多相當(dāng)于加入了愚蠢協(xié)會。有人遺憾自己這輩子沒有當(dāng)過兵，可是很少有人遺憾自己沒有當(dāng)過運(yùn)動員。不錯，更快更高更強(qiáng)，我有時候甚至認(rèn)為這種超能力是人類的一種殘疾。一個球員到了三十歲基本上就會黯淡收場。我現(xiàn)在離三十還有八年。而此時，我要是告別了賽場，不出一個禮拜，人們就把你徹底忘記了。球場當(dāng)真就是戰(zhàn)場，你要是想讓別人替你著想，簡直幼稚可笑。

4

我打開了我的油紙傘。這是我進(jìn)基地的時候，父親留給我的。之后每年新年的第一天，我都會在傘格里寫幾個字，就像后來的年輕人們說的“打卡”一樣，傘格里記錄著從我進(jìn)“青鳥”基地到現(xiàn)在的每一個年份。

最后一次分流結(jié)束后，我們二十幾個“幸存者”開始了強(qiáng)度更大的訓(xùn)練和學(xué)習(xí)，直到組成了一支名叫“青鳥”的青年隊，參加全國成人足球聯(lián)賽。

當(dāng)我回頭想的時候，我總是想起進(jìn)入全國聯(lián)賽后第一次出去比賽。我能夠感到草皮上的熱氣和火車上方便面的味道。我們像是第一次從小島上探出頭來眺望世界的幼獸，既激動又不安。一開始，我們遇到的無一例外全都是成年隊，平均年齡大我們七八歲，當(dāng)時的媒體總愛這么說：這是一場“少年和大叔”的比賽。

最初的賽季，我們只嘗到過少數(shù)勝利的滋味，更多的是失敗，甚至慘敗。不過，我們也在實戰(zhàn)中學(xué)到了很多。我至今記得林洪烈在中場休息室里對我們說的話：“足球來源于頭腦，不只是身體。你們必須學(xué)會全身心投入比賽，等你們身體強(qiáng)壯了，羽毛豐滿了，一切都會隨之而來?！逼叫亩?，這倒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貼心的中場指導(dǎo)。

我們只用了兩年時間就奪得“青銅聯(lián)賽”冠軍，打入了“黃金聯(lián)賽”，接下來的目標(biāo)就是沖進(jìn)“黃金聯(lián)賽”前兩名，晉級國內(nèi)的頂級賽事——“鉆石聯(lián)賽”。

此刻想起來，一切都是從“沖鉆”的第四年開始的。這一年，不知誰在我的傘格里添了“他媽的”三個字——這三個字總結(jié)得不錯——我猜是賴云鵬干的。

這一年，本來晉級形式很好，就像常教練說的，“青鳥隊”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結(jié)果情況突然急轉(zhuǎn)直下。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萬鈞——林洪烈最為器重的“親兒子”——竟成了全隊松動的第一顆石子：這一年的夏窗期，萬鈞突然決定以租借的方式到一家“青銅隊”去踢球。萬鈞這么干自然是為了錢，租借他的那個隊為了沖“黃金聯(lián)賽”，出了個很不錯的價錢。而此時萬鈞的母親得了重病，家里急需用錢。之后，又有幾個主力隊員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軟磨硬泡離開了球隊。多年來，林洪烈試圖把我們打造成為“一個腦袋，二十二條腿”的超人，現(xiàn)在整個隊伍雖然尚屬齊整，實力卻打了折扣。萬鈞在球場上一直是我們的“鉤子”，也就是說，是整個球隊的靈魂人物。那段時間，失去了萬鈞的林洪烈如同失去了長子，臉色難看得嚇人。

之后，我們一直踢得磕磕絆絆。

就我個人而言，一切都是從第二個“推空門不進(jìn)”開始的——這個賽季倒數(shù)第二場比賽，如果打贏或者踢平，我們在最后一輪還有晉級的機(jī)會，如果輸球，就會失去競爭聯(lián)賽前兩名的資格。終場前不久，我們1比2落后，這時我獲得了一次單刀機(jī)會，而面對空門，我卻射失了這個必進(jìn)的球。這一要命的失誤，導(dǎo)致全隊功虧一簣。——他媽的，把這個球射失是多難的事啊，可這件事偏偏就這么發(fā)生了。

推空門不進(jìn)，你能說什么？你只能相信這世上有魔鬼，草皮上有毒。那一刻，我沮喪萬分，恨不得全世界的燈光都立刻熄滅，把我一個人留在無邊的黑暗之中。那天，我連自殺的心都有——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自殺了。林洪烈終場之后指著我厲聲大罵了一句：“渾蛋！踢空門不進(jìn)！要你這樣的有什么用！”那之后他倒是再也沒有批評過我，但也沒有再正眼瞧過我，這比打我一頓還難受。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跆焯旎谢秀便?，像是丟了魂兒一樣，我老是盼著時間能夠倒流，能夠分叉，能夠重回那個時間點上，能讓我把那個必進(jìn)的球踢進(jìn)。——是啊，要我這樣的渾蛋有什么用？那段時間我總是躲著林洪烈，我相信他已經(jīng)對我徹底失望了，沒準(zhǔn)兒恨不得我這個喪門星馬上從他眼前消失。

還是直接進(jìn)入正題吧——這個賽季的最后一場比賽結(jié)束之后，黃雄教練帶我和江雨霆、賴云鵬去了一家夜總會。這是我們幾個第一次到夜總會。突然來到一個鶯鶯燕燕的花花世界，江雨霆十分局促，我自己也是一樣。賴云鵬雖然也有些不安，但他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故意現(xiàn)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黃雄教練把我們幾個介紹給剛剛跟我們踢過比賽的大隊員們。這些家伙出手闊綽，金光閃閃，每個人的兜里都像是有花不完的錢。相比之下，我們就是幾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叫花子。他們偶爾瞟一下我們的眼神十分傲慢，就連陪唱歌的姑娘們也對我們沒那么熱情，仿佛我們都是不諳世事的雛兒——不過她們這么看的確也沒有什么錯。

我的青春和驕傲在這里突然變成了一種可笑的東西。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這是一個類似“成功者的聚會”，這些叼著煙卷、大口喝酒、體格健壯、滿身香水味兒的大佬都是人生競技場上的成功者，你很難相信他們剛剛在球場上大比分輸給了我們。他們看上去比誰都開心，他們對待生活和輸贏的態(tài)度令我十分難受，像是受到了侮辱和蔑視。

我承認(rèn)我被這種氣派驚著了，但我并不羨慕這些，我當(dāng)時真正傾心的是他們身上那種自己做主、無法無天的勁頭，但他們身上那種自鳴得意的粗俗勁頭又令人作嘔。

黃雄教練雖然什么也沒說，但這里的氣氛讓我們感覺到，我們的生活中缺少某種重要的東西，先前印在我們腦子里的某些口號和說法，在這一刻顯得十分可笑。唱了幾首歌之后，黃雄教練掐滅煙，向我們透露了一個秘密，說他下個賽季要到另一個“沖鉆”球隊——“巨人隊”執(zhí)教，之后突然問我們仨誰愿意跟他一起去，并強(qiáng)調(diào)說這只是“租借”，但工資要比現(xiàn)在多好幾倍。我和江雨霆、賴云鵬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黃雄教練要我們好好考慮考慮，一會兒把決定告訴他。

現(xiàn)在想來，一切似乎都是天意。那天晚上，我在夜總會意外看到了萬鈞的女朋友高源——高源原本是女足隊員，她和萬鈞是在基地舉行的一次男女對抗賽上認(rèn)識的。那一回，我們兩個隊踢平了，萬鈞和高源包辦了雙方的兩個進(jìn)球，后來高源所在的球隊解散，她只好選擇了退役。我問高源為什么會在這兒？我知道她一直在一家西餐廳工作。高源吞吞吐吐告訴我，萬鈞出了點兒事，一時不能上場踢球，家里收入少了，每個月都要還萬鈞父母和他們自己兩套房子的房貸，壓力實在太大了，她只好出來再做一份兼職。我追問萬鈞到底出了什么事，高源告訴我，萬鈞坐隊友車出去玩兒的時候出了車禍，右腿脛骨骨折，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以后能不能踢球還不知道。高源叮囑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因為萬鈞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受傷的事，尤其不想讓“青鳥”基地的人知道。我把隨身帶著的一張銀行卡交給高源，高源不肯要，我火了，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萬鈞的。之后我讓高源趕緊離開，以后不要再到這種地方來上班了。

有了萬鈞這件事，我“租借”的理由更充足了，我甚至都要被自己的“義舉”感動了。離開夜總會的時候，黃雄教練問我們“考慮得怎么樣”，我告訴他我愿意去。

我跟隨黃雄教練租借到“巨人隊”的消息一傳出立刻就炸了。不用說，黃雄教練和我的事，給林洪烈?guī)砹司薮蟮穆闊Ｓ腥藶榇嗽趫蠹埳蠈懳恼抡f林洪烈是足球界的“法西斯”，他的魔鬼式圈養(yǎng)訓(xùn)練是對幼小心靈的摧殘，是在訓(xùn)練踢球機(jī)器，凡此種種導(dǎo)致了“朱雷的出走”，等等。林洪烈氣壞了，像個瘋子似的吼叫：“如果他們能踢成世界冠軍，我寧愿他們是機(jī)器！”這番話，給他招來了自由派人士更多的攻擊。

“不想在我這兒呆就滾蛋！走了就不要再回來！”這是我從林洪烈嘴里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我沒有親口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他是從另外的途徑知道這件事的。“渾蛋！叛徒！我沒你這么個兒子！”“這是背叛，不懂得感恩！我打死你得了！”——不錯，背叛，感恩——這是我那段時間聽到的次數(shù)最多的兩個詞。通常這么說是有效果的，但在這個我滿身都是反骨的時候，我十分討厭感恩這種說法，我一點兒也不想感恩，“感恩”這個詞簡直就是懸在我腦袋上的一個刑具。報紙上總說我是林洪烈的得意弟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不是，我也根本不配。另外，我也痛恨當(dāng)“弟子”的感覺，因為我他媽實在太在乎老頭子的看法了，他夸我一句，我就會受寵若驚，他罵我一句我就會自卑得抬不起頭來，我厭惡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賬感覺。我巴不得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沒有更多話可講，這件事就是這樣發(fā)生的。老實說，一開始我當(dāng)真體會到了一種“自由”的樂趣，但很快就被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冷漠情緒淹沒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和黃雄教練站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也就是說，我想象中的世界跟我置身其中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回事。輿論界和球迷通常都把足球看作一個振奮人心的體育項目，投資人卻更多把它當(dāng)作一樁大買賣。一旦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既像是墜入了五里霧中，又像是一覺醒來。

我相信黃雄教練一開始跟我一樣不適應(yīng)。那段時間，黃雄教練每天都在說：“這就是生活，明白不？！”他這么說，既是在教訓(xùn)我，也是在說服他自己。雖然他天生是個樂天派，但他身上背負(fù)的壓力和對新角色的不適感弄得他脾氣很暴躁。

幾個月過后，黃雄教練終于靠自己的聰明和靈活站穩(wěn)了腳跟，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任務(wù)其實很明確，一是讓球隊保級，二是為老板掙錢。這樣一來，他又回到了快樂頑皮的狀態(tài)之中，對一切都游刃有余。按照他的看法，足球總算走下了神壇，他越來越能掌控和駕馭比賽：這場球怎么踢，下場球怎么踢，踢到什么程度，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好漢就得什么球都能踢，有所踢有所不踢。

而我適應(yīng)起來卻沒那么容易，或者說根本無法適應(yīng)。因為我面臨的一切都跟我在“青鳥”基地學(xué)到的一切格格不入。經(jīng)歷了時復(fù)一時、日復(fù)一日的訓(xùn)練之后，比賽是我最渴望的時刻，賽場上的時間是真正屬于我的時間，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場上的激情和金子般的珍貴時刻不復(fù)存在。多少次，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上場，這種滋味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有人把這叫作“藝術(shù)足球”，那是別人的節(jié)日，卻是我的末日。我感到一個無形的東西撕扯著我，弄得我焦躁不安。

漸漸地，我對比賽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厭倦，甚至仇恨。球門不再是球門，而是一個血盆大嘴，令人厭惡，我不愿意接近它，有時候又發(fā)瘋似的想撕碎它、砸爛它。我開始受到一些隊友的公開奚落和蔑視。我即使處在有利的位置，也很少有人分球給我，我走神兒的時候，球卻冷不丁飛過來嚇我一跳。球場內(nèi)外，到處都是鬼影。只要你在場上，不出幾分鐘，你就能找出他們的同謀或疑似同謀。在這樣的心境下，球場上的對手比平時多了一倍還多。我成了球場上的傻瓜和千夫指。因為不聽話，不服管教，對教練的戰(zhàn)術(shù)執(zhí)行不力，我很快成了被黃雄教練棄用的隊員。

“巨人隊”和“青鳥隊”踢的那場球，黃雄教練安排我上場，事先特別囑咐我：“你小子給我長點兒臉啊?！币驗橘惽拜浾摻缫呀?jīng)吵得沸反盈天，所有的球迷都希望看到“朱黃”這兩代逆徒如何跟自己的老恩師林洪烈對壘。

這是黃雄教練和林洪烈教練第一次帶隊交鋒。媒體把這場比賽稱作“師徒之戰(zhàn)”。

開場前“巨人”俱樂部老板“巨總”屈尊找我談了話。我?guī)е辉S進(jìn)球的暗示上場，好像我一上場就能進(jìn)球似的。上場的時候我盡量不跟昔日的隊友們對視。在一次拼搶中，江雨霆和我一起摔倒在地，江雨霆伸手把我拉了起來，一個前隊友從我身邊走過，朝我啐了一口，罵了句：“傻×！”我沒有理他。

我自然看得出“青鳥隊”那邊是什么情況，“巨人隊”這邊的某幾位球員卻在場上賣力地潤色、拿捏這場該死的球。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時刻，場上所有人都是我的前隊友和現(xiàn)隊友，我卻感到異常孤獨。每一次跑動，每一次觸球，都像個牽線木偶，在場上每多待一秒鐘，就多一分屈辱。有那么一會兒，我猜想球場上的土地爺、六丁六甲、螳螂螞蚱什么的都在嘲笑我。

大多數(shù)觀眾什么都不知道，這些每天通勤一兩個小時，在單位被老板當(dāng)苦力使喚的家伙，他們花錢到球場來買一兩個鐘頭的刺激和娛樂，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場事先早已安排好的半真半假的表演。

我瞟了一眼站在教練席上抱著肘的黃雄教練。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一直想成為黃雄教練那樣的人?，F(xiàn)在我再也不這樣想了，我只想成為我自己?？晌易约河质且粋€什么東西呢？我覺得一切都完蛋了。我甚至恨不得此時從天上掉一個炸彈下來。我就這么在我負(fù)責(zé)的區(qū)域來回溜達(dá)，球一到我腳下，沒有人讓我通過，但我讓所有的人通過?？吹轿疫@副樣子，“青鳥隊”的后衛(wèi)根本不屑于盯防我，或者只肯用眼睛的余光盯防我。他們真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兄弟。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球場里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假球！”“假球！”“假球！”“假球……”觀眾開始怒吼，這說明受了愚弄的觀眾終于明白過來了。場上我的同伴們卻大都跟沒長耳朵似的我行我素。我突然生起氣來。我唾棄他們，也唾棄我自己。這時雙方在中場一陣拼搶，球恰好從空中落到了我的腳下，我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精神，把球卸下來，像個瘋子似的帶著球向“青鳥隊”球門猛沖，先是過了一個后衛(wèi)，然后又過了一個后衛(wèi)，最后用假動作晃倒了門將阿呆，用腳弓輕輕一推，把球推進(jìn)了球門。事后我想，按照“巨總”的意愿，這個球我應(yīng)該像那場球一樣推空門不進(jìn)才對。

這次進(jìn)球后不到十分鐘，黃雄教練做手勢要我下場。觀眾仍然在高呼：“假球！假球！”我撿起滾到身邊的球，一個大腳把球踢向了觀眾席。主裁判像是抓住了騷亂的元兇，邁著“正義來福靈”的步伐飛跑過來，向我出示了一張可笑的紅牌。觀眾也把矛頭對準(zhǔn)了我，開始起勁地叫罵：“朱雷！傻×！朱雷！傻×！”他們罵得好。我的確是個傻×。幾個月來，只有剛才這一腳，我踢的才是真正的足球。我倒不是說，我是個有正義感的球員什么的，我只是說我討厭這種混賬的游戲。離場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如同一個被蒙在三十二塊黑白皮子里面的傻瓜蛋，被看不見的腳踢來踢去。我知道自己這么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但是這一刻我極其痛快，極其快活。

路過教練席的時候，我看到了林洪烈那張鐵青的黑臉。

對外人來說，中場休息室是個神秘的地方，球迷們總是想知道中場休息室里發(fā)生了什么?，F(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中場休息室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今天此時發(fā)生的是耳光事件。上半場結(jié)束后，老板“巨總”一臉怒氣地沖進(jìn)休息室，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打了我一個大耳光。所有人都以為我會跟他干仗，但我沒有，我進(jìn)的那個球值得一個耳光。

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最終的比賽結(jié)果很有趣，“青鳥隊”3比1獲勝。按照“巨總”的部署，要是3比0就完美了。我進(jìn)了給球隊挽回顏面的一球，也是給“巨總”闖禍的一球。

臨走的時候，黃雄教練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了一句：“你、你他媽的能不能成熟點兒？！”

我不能?，F(xiàn)在尤其不能。一旦意識到我在踢“自己的足球”，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我要是“成熟一點兒”，非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樂趣毀了不可。不過，后來的事不用猜你也想得到，我被足協(xié)作為壞典型處罰了，用報紙上的話來說，足協(xié)開出了“重重的罰單”：禁賽三個月——這意味著我成了真正的“害群之馬”，也意味著我一時半會兒踢不了“自己的足球”了。唯一可惜的是，禁賽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這期間有一場亞洲杯賽。江雨霆、賴云鵬、阿呆都入選了國家隊。禁賽處罰使我失去了為國出戰(zhàn)的機(jī)會。

禁賽三個月，真是再好不過了。這是我一個人的“空窗期”，沒有簽約，沒有轉(zhuǎn)會，沒有真假莫辨的比賽。

那天，我一回到家，迎面就看到了我父親的一張黑臉。父親什么話都沒說，揚(yáng)起手里的油紙傘就向我打過來，但我并不怕他打我，我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我了。我是說我該打。

我記得我老爹揚(yáng)起油紙傘沖我打過來，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他的傘打在了我的后背上，之后我就一下子定住了，我老爹手里的傘再次揚(yáng)起，之后也跟著我定住了——電視里的一則體育新聞吸引了我們的注意。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條新聞的題目：“球場腐敗案，足協(xié)主席被調(diào)查；涉嫌收黑錢，昔日金哨陷囹圄?！?/p>

壞消息——也可以說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沒過多久，“大臉”苑國光也因為經(jīng)濟(jì)問題出事了，據(jù)說他老人家是在一次會議上被紀(jì)檢部門帶走的?，F(xiàn)在我很想說說苑國光這個人。這個人相貌堂堂，一看就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老人家的大臉上永遠(yuǎn)浮著一種智者的笑容，似乎對一切都深有把握。跟他一比，林洪烈和常教練都顯得既苦逼，又寒磣。有一回，他們?nèi)齻€在談話中為什么事爭論起來，我看到林洪烈脖子里的青筋暴得老高，常教練在旁邊輕聲細(xì)語地打圓場，苑國光則瞇著眼睛高深莫測地“呵呵”笑。他的嘴像腳法一樣充滿假動作，把他的兩位老隊友、老哥們兒晃得一個趔趄接一個趔趄。

緊接著，我所在的“巨人”足球俱樂部因違法行為被取消了聯(lián)賽成績，禁賽兩年。還有黃雄教練，這個不停眨眼、不停說笑話的智多星這回也栽了，被禁賽禁訓(xùn)三年，他雖然拿捏過比賽，但他除了拿高薪，從來沒有拿過任何黑錢，這一點實在了不起，同時也救了他自己一命。

5

我厭惡別人對我說這樣的話：“你不該那么沖動，否則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我承認(rèn)我失去了很多。但我沒什么好后悔的。不過，禁賽的確把我拋離了我已經(jīng)過了差不多十年的生活軌道。

淶淶一直監(jiān)督我做體能訓(xùn)練。這一點我倒沒有怠慢。我禁賽這段時間，淶淶高興得要命。那時候她正在籌備一個個人音樂工作室，她說她準(zhǔn)備寫一首歌，等我們獲得“鉆石”冠軍的時候唱——唉，她至今也搞不明白足球聯(lián)賽是怎么一回事。

那段時間，我去看了在家養(yǎng)傷的萬鈞。他的手術(shù)很成功，恢復(fù)得也很快，不日就有望重回賽場。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伙指著鼻子質(zhì)問我到底為什么離開球隊？我故作輕松地說了句：“還用問，為了錢唄?！蔽矣玫氖菢?biāo)準(zhǔn)的萬鈞式回答。萬鈞沒有理睬我的調(diào)侃，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覺得我蠢，沒想到你比我還蠢?！闭勂鹗軅氖?，他說外界對這件事有很多猜測，有些是陰謀論，有些不是，但都沒有證據(jù)，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不用說，萬鈞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家伙。只有錢能夠打動他，但萬鈞是個干凈的人。他雖然愛錢，但他只能踢林洪烈教出來的那種“干凈”的足球，誰要是為了錢讓他踢假球，跟他做交易，他準(zhǔn)會把錢拽在那個人臉上。

這天，我們還從江雨霆那兒得到了一個好笑的消息，說林洪烈上電視了。林洪烈上電視并不稀奇，關(guān)鍵是這回他不是接受體育頻道采訪什么的，而是參加一個娛樂節(jié)目。

我和萬鈞一起看了那期節(jié)目。林洪烈在舞臺上顯得十分緊張，他跳舞時那副笨拙的樣子十分好笑。江雨霆說，林洪烈上這個節(jié)目是應(yīng)一個贊助商的要求。今年“青鳥隊”的贊助商大幅度消減了贊助額度，剩下的錢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基地和球隊的日常費用。

我們還從江雨霆嘴里得知，林洪烈此時已經(jīng)賣掉了“青鳥隊”的五名主力球員，其中就有賴云鵬——賴云鵬賣給了今年有望晉級“鉆石聯(lián)賽”的“金象隊”。賴云鵬聽說自己被賣后在基地大鬧了一場，把食堂的餐桌都掀翻了，大聲哭喊：“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倒霉的總是我？！”據(jù)說離開基地那天，賴云鵬獨自一人在訓(xùn)練場繞圈跑步，一直從下午跑到了天黑。與萬鈞和我不同，賴云鵬根本不想離開基地、離開球隊，林洪烈拍著桌子罵他：“你去了人家給你的年薪比我這兒多十倍，你傻呀給錢不要？少廢話，你必須去！”

聽了賴云鵬的事，萬鈞半天沒有吱聲，之后說：“我他媽還不如賴云鵬呢?！比f鈞向我坦白說，當(dāng)初他在“租借”的事情上對林洪烈撒了謊，事實上他媽媽根本沒病。我沒有說話。我們兩個心里都明白，為了“錢”我們的的確確傷了林洪烈的心。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們這兩個渾蛋會為了錢出走。

我的禁賽期滿之后，因為先前所在的“巨人”俱樂部已經(jīng)解散，我一時無處可去，萬鈞也不想再回到原來的球隊，我們倆一時成了無業(yè)游民。

那天接到常教練電話的時候，我和淶淶、高源正在一家高校的足球場上幫助萬鈞做恢復(fù)訓(xùn)練。

常教練在電話里劈頭就問萬鈞現(xiàn)在的傷怎么樣？能不能上場踢球？萬鈞說“能上”，我看到萬鈞舉著手機(jī)一動不動，顯然是被里面的話驚呆了，之后，萬鈞打開了免提。

我聽到常教練在電話里說：“我這就給你們辦租借手續(xù)。你們倆趕緊到基地來吧?！蹦憧隙ㄏ胫牢液腿f鈞這兩個“逆徒”接到常教練這通“召回”電話后的心情。是的，我激動了，萬鈞也激動了。他媽的，何必掩飾自己的感情呢？我是說，我和萬鈞立刻動身到基地去，恨不得坐火箭飛回去。

我和萬鈞趕到基地時，常教練正在大院里等我們。基地現(xiàn)有的所有球員都列隊站在景觀臺前。這個景觀臺總共由十塊大石板組成，景觀臺前部有一尊趺坐修煉的小石佛。

常教練一步一步走在景觀道上，最后在小石佛前停下。

常教練指著一塊一塊景觀石問：“誰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半天沒有人回答，最后阿呆打破了沉默：“常教練，十年磨一劍。”

常教練點著頭說：“好，好，有人記得就好。你們都知道，現(xiàn)在基地的日子不好過，林教練本來打算把你們一起賣掉，一來還銀行貸款，二來你們還是一個完整的球隊，但是沒有人買，人家說你們不值錢，明白我的意思啵？要我說，你們也不能怪人家買家不識貨，你們得想辦法證明給人家看才行。今年球隊沖擊‘鉆石聯(lián)賽’還有希望，現(xiàn)在基地和球隊的命運(yùn)就靠你們自己了，明白啵？另外，有一點我要跟你們說一下，這個賽季你們沒有工資，算基地欠你們的?？傊?，一個字……”

常教練臉上的肌肉直哆嗦。他并不習(xí)慣這種角色，他更習(xí)慣坐在草地上，或者坐在食堂的餐桌旁，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大伙兒聊天。他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講話簡直是在拼他的老命。

事后，我才知道，此時的林洪烈正在跟一個房地產(chǎn)大亨商談基地轉(zhuǎn)讓的事，條件是請這位老板支持球隊打完這個賽季。一旦今年“沖鉆”失敗，他就宣布基地和球隊解散。據(jù)說這位大亨打算把基地改建成一個高大上的高爾夫球場。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總算又有了一支完整的“青鳥隊”，常教練又恢復(fù)了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模樣，半真半假地數(shù)落我們：“你們這幫小子，基地一直等著你們挑大梁呢，你們倒好……總之一個字——欠揍?！?/p>

幾天后，我們打了一場不可思議的比賽。賽后，一位記者給我們——朱雷、江雨霆、萬鈞——起了一個名字“雷霆萬鈞”。打那之后，人們開始叫我們“雷霆萬鈞”。

這真是一場——應(yīng)該說是半場——了不起的比賽。好像一輩子所學(xué)，就為了這半場球。場上所有人的靈感都匯聚到了一塊兒。不光我們，主隊隊員也打出了超水平。上半場，我們很拘謹(jǐn)，足球像是困在我們既激昂又扭曲的情緒里，在球場上四處亂飛，根本停不到腳下，主隊卻在觀眾山呼海嘯的助威聲中兩次洞穿了阿呆把守的大門。上半場我們0比2落后。中場休息的時候，常教練慢條斯理地對我們說：“輸就輸了，你們放松踢，就把這個場地當(dāng)成基地，就當(dāng)是在踢一場跟‘青鳥’基地的告別賽吧?！背＝叹氝@么一說，倒把我們點醒了。

下半場，我們面目一新，很快打出了自己的節(jié)奏。場上每一個人似乎都對隊友的意圖心領(lǐng)神會，就連足球似乎也跟我們?nèi)诔闪艘惑w，有尋找伙伴、互相支持的強(qiáng)烈沖動。

常教練一直在場邊走來走去，間或向我們大聲喊叫，灰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拂，活像一頭老獅子。

先前，我一直渴望在球場上飛奔的時候，能多一個心臟，多一對肺，這一天，我當(dāng)真多了一個心臟一對肺。我相信場上的各位壞蛋也是一樣。這一刻感覺真好，真正體會到了心心相連的感覺，大家如同心有靈犀的多胞胎兄弟。

我知道這么說是在夸耀自己，可此時的我們的確值得夸耀。任何一個傻瓜一輩子都會有一個時刻如有神助。我們像是突然來到了一片嶄新的天地，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場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發(fā)動者，每一次觸球都扣人心弦，這種亢奮的情緒一直保持到了終場。4比3，我們贏了?！袄做f鈞”包辦了其中的三個入球。

不管怎么說，我這塊自暴自棄的廢物，總算踢了半場超凡脫俗的足球，并贏得了最后勝利。我第一次在布滿陷阱的球場上感到自在，終于有了自己的專屬時間，不再是球場上的局外人、流放犯。

說起來令人難過，常教練就是在這場比賽之后死的。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當(dāng)時我們回到賓館吃飯，常教練在餐桌上接了個電話，之后笑瞇瞇地告訴我們說，黃教練來電話啦，贊助的事有著落了。常教練說，那位房地產(chǎn)大亨在基地會議室看了這場比賽，決定贊助咱們打完這個賽季。講完這些，常教練說：“我說什么來著？天無絕人之路，車到‘路’前必有‘山’……”我們大家都笑，常教練自己也笑，之后一個一個指點著我們說：“你們這些小子啊，都不是什么好餅，總之一個字——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他就倒在地上了。

事后我們聽說，比賽之前，林洪烈和常教練為基地的事吵了一架。常教練勸林洪烈不要急著賣基地，勸他把萬鈞和我這兩個渾蛋浪子招回來，林洪烈當(dāng)即大怒，對常教練說：“我寧可承認(rèn)失敗，寧可重起爐灶，也不會求他們回來！要叫你叫！叫回來你帶他們?nèi)ゴ?！”他甚至對常教練大吼：“基地賣不賣我說了算，你少插嘴！”這才有了后來的一幕一幕。老實說，常教練要是不帶我們出去打比賽也許就不會死。這個好脾氣的老頭兒是個單身漢，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沒兒沒女，在基地既是教練，也是除草工，還兼過出納和廚子，簡直是把基地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我就是因為這個恨林洪烈，我永遠(yuǎn)也不能原諒他。他的的確確是個瘋子。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我讓的士司機(jī)把我拉到市中心，然后登上了本市最高建筑——觀光塔——的塔頂。我為什么到這兒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我只是打算把自己嚇個半死，因為我是個極度恐高的人。上一次到這兒是淶淶帶我來的，按她的說法，這么做為的是治愈我的恐高癥。不管怎么說，站在這個地方，就可以高居在城市之上，可以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夕陽給所有能看到的東西都鍍上了一層金色。我知道“青鳥”基地在哪兒，但我并不想看到基地。自然也看不到。但我還是看到了。我看到了消失的渡口，看到了新修的從小島通往城市的高架橋，我甚至還看到了林中的池塘，自從踢上了職業(yè)聯(lián)賽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到那個池塘邊去過。

我是說，我無法忘掉基地那個該死的地方，也想不到就這樣結(jié)束了，說起來真有點兒悲愴。我在林洪烈強(qiáng)調(diào)“團(tuán)結(jié)”的時候，跟他唱了反調(diào)，這是不可容忍的事情。我了解他。我用這種方式給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敲了喪鐘。不用說，我還會踢球，還會自插草標(biāo)四處尋找買家，但再也回不到基地，回不到自己的球隊了。

我突然很想喝酒。我來到大街上的一間酒吧。我要了一杯酒，又要了一杯酒。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哥們兒，從今以后，一切就都靠你自己了。

嗯，下面的事情就不那么容易說清楚了。因為我喝醉了。因為我不知不覺喝了整整一瓶紅葡萄酒。

再后來，淶淶來了，萬鈞來了，黃雄教練也來了。不用說，是淶淶把黃雄教練和萬鈞帶到這兒來的。我這輩子第一次被萬鈞痛打了一頓。之后，不知怎么的，萬鈞和我就抱頭痛哭起來了。我沒有辦法不哭，因為不光萬鈞哭了，淶淶也哭了。這一切都很像是一個夢。在夢里，黃雄教練一直站在我們?nèi)齻€人旁邊，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直在旁邊眨著眼睛“嘿嘿”笑。黃雄教練這個人，不管他身上有多少毛病，他一出現(xiàn)，就能驅(qū)除所有的憂愁和哀傷。

6

之后的日子，我總是會想起那場比賽?？磻T世界頂級足球賽事的人們不會對這場球有興趣，但這卻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場比賽，是我們“沖鉆”的最后一戰(zhàn)，是我這種失敗球員一輩子最銘心刻骨的一場比賽。我們的對手是購買了賴云鵬的“金象隊”。

還有一件事需要說一下：在這個賽季的后半程，神通廣大的黃雄教練——此時已經(jīng)轉(zhuǎn)型成了一個足球經(jīng)紀(jì)人——給“青鳥隊”弄來了三個黑人球員，其中一位是小時候在“青鳥”基地參加過半年集訓(xùn)的中非混血兄弟魯本。

第一次一起出早操的時候，萬鈞對魯本說：“嗨，魯本，快教你的兩個兄弟唱咱們的《青鳥之歌》。”

魯本笑：“怎么把這事兒忘了！”魯本一邊跑，一邊教兩位黑人兄弟唱歌：

清晨的風(fēng)吹過臉龐，

我們奔跑在綠蔭場上，

腳步堅定，心兒發(fā)燙，

我們是未來的雄鷹，

青春夢想永遠(yuǎn)不散場，永遠(yuǎn)不散場……

聽著黑人兄弟洋腔洋調(diào)的歌兒，大伙兒都止不住地樂。這三個家伙司職后腰和后衛(wèi)，可是他們像彈簧一樣摁不住，尤其魯本，動不動就離開自己的位置往前突，據(jù)他自己說，當(dāng)年在基地訓(xùn)練的時候他踢的就是我現(xiàn)在這個位置。甭管怎么說，三個非洲兄弟在場上壯大、豐富了我們這支球隊的行色，搞得我們也成了一個請得起外援的豪華球隊。

我記得那天熱身的時候，黃雄教練用一貫輕浮的聲音說：“小子們，關(guān)鍵一戰(zhàn)啦。拿下這個客場，你們‘沖鉆’就大功告成了，要是輸了，又得再等一年啊?！边@一次黃雄教練是作為后勤人員來的，想起來真讓人忍俊不禁。

那天比賽前，林洪烈給我們做了賽前動員，他倒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簡單說了幾句：“今天是這個賽季最后一場比賽，我希望你們忘掉得失、忘掉自己、忘掉一切，把自己的本事全都施展出來……”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場生死之戰(zhàn)，這場比賽對兩支隊伍來說都至關(guān)重要，“金象隊”踢平就能穩(wěn)獲前兩名，“青鳥隊”只有打贏，才能確保晉級，踢平或者輸?shù)舯荣?，都會跌到?lián)賽前兩名以外。

阿呆一如既往地緊張，走進(jìn)球場的時候，阿呆聲音顫抖著說：“我靠，聽聽聽聽說他們今天晚上吃的是‘必勝客’?！?/p>

隊長萬鈞冷著臉說：“你管他們吃啥呢?！?/p>

江雨霆說：“他們是替咱們吃的，咱們是必勝的客人?！?/p>

裁判員吹響了開場的哨聲，比賽正式開始了?？磁_上的觀眾開始為自己的球隊吶喊助威。一開始大家都很謹(jǐn)慎，唯恐一個閃失，被對手打個措手不及。

盡管賽前什么都想到了，情況還是有點兒出人意料：開賽僅僅五分鐘，“金象隊”隊員得球后開始組織進(jìn)攻，幾腳傳球之后，一個隊員突破了我們的防守，把球傳到了門前，另外一名隊員在門前起腳射門，阿呆單掌把球打出，但是打出的球卻被跟進(jìn)的一名“金象隊”球員補(bǔ)射命中。

球場上的一根無形的弦立刻被拉緊了。

賽前，林洪烈給我們布置了一球或兩球落后的戰(zhàn)術(shù)：“他們打主場，雖然有現(xiàn)場球迷的支持，但壓力比我們更大。我們的整體戰(zhàn)略就四個字，全攻全守。即使先失一球兩球，也不要慌張！要充分相信自己，一切以我為主?！?/p>

可是以我為主，談何容易。一球落后，很容易喪失自我。有那么幾分鐘，比賽在混亂中繼續(xù)。

比賽大約進(jìn)行到二十分鐘的時候，我在前場斷下了對方的一個傳球，之后快速啟動，向?qū)Ψ角蜷T突破。此時，“金象隊”的后衛(wèi)已經(jīng)回防，守門員也做好了防守準(zhǔn)備。我在人縫里盤帶，吸引了兩名防守隊員，之后用腳后跟把球磕給突然冒上來的魯本，魯本順勢一腳，球從“金象隊”守門員的腋下滾進(jìn)了大門。平了。

這一下，比賽突然進(jìn)入了快節(jié)奏，“青鳥隊”隊員士氣大振，和對手積極拼搶，滿場一片硝煙。萬鈞接到后衛(wèi)的一記傳球，迅速帶球向球門奔去，在連過了兩名對方后衛(wèi)之后，把球射進(jìn)了球門。萬鈞激動地擺出滑翔機(jī)造型，在球場上奔跑。裁判卻突然吹哨：萬鈞在觸球的一剎那越位，進(jìn)球無效。我從自己的位置清清楚楚看到了這個球，實話說，這個球在可判可不判之間，裁判既然判了，你也無話可說，只能從頭再來。

“金象隊”門將大腳把球開出來，之后全隊發(fā)起了反攻?！敖鹣箨牎标爢T在賴云鵬的組織下，打得極有章法，“金象隊”隊員在我方禁區(qū)前一陣左沖右突，阿呆把守的大門一時險象環(huán)生。一名隊員在禁區(qū)前得球后，突然晃過了我方的防守隊員，把球分給了從另一邊包抄上來的賴云鵬，賴云鵬帶球突襲，用假動作晃倒了阿呆，幾乎零角度把球踢進(jìn)了大門。

這時候裁判的哨聲響了，上半場結(jié)束。我們1比2 落后。往運(yùn)動員通道走的時候，我聽到“金象隊”門將朝地上吐了一口，說：“媽的，剛踢半場我就累壞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射門！”

我們圍坐在休息室里，等著林洪烈布置戰(zhàn)術(shù)。林洪烈手里拿著白板和筆，眼睛看著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見，半天沒有說話。

萬鈞說：“師父，您就說下半場怎么踢吧?！?/p>

林洪烈突然把寫滿字和示意圖的白板扔在地上，大聲說：“現(xiàn)在場上的情況你們都很清楚，你們踢得很好，任何環(huán)節(jié)都不比對方差。你們都已經(jīng)是久經(jīng)沙場的大將，下半場，你們自己做主，想怎么踢就怎么踢！”

我突然覺得這一刻他把我們當(dāng)成了大人，對我們徹底放手了。

阿呆突然抽泣起來。

萬鈞罵阿呆：“比賽還沒結(jié)束，你哭什么！”

阿呆大聲回嘴：“廢話，我他媽是激動的！”

下半場前二十分鐘，“金象隊”打得非常耐心，力求保持比分優(yōu)勢，向我們施壓，我們也不敢輕易冒進(jìn)，以免再次失球?！敖鹣箨牎卑逊朗刂攸c放在萬鈞、江雨霆和我身上，幾乎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比賽到將近七十五分鐘的時候，一位黑人兄弟擲后場界外球，把球交給了我，我又把球踢還給他，他再踢給魯本。我們在自己的后場來回傳遞了好幾次，之后，我把球傳給萬鈞，萬鈞得球后突然加速，“金象隊”的兩個后衛(wèi)立刻上前阻截萬鈞，因為前場沒有“青鳥隊”的前鋒，守門員也放心地向前移動，出了自己的禁區(qū)，準(zhǔn)備封堵萬鈞的射門角度，這時，萬鈞又向前盤帶了幾步，突然轉(zhuǎn)向，把球傳給了遠(yuǎn)在中圈附近的江雨霆，江雨霆沒有停球，順勢一個大腳，把球吊向了球門，皮球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入了對方的大門。“金象隊”門將來不及回撤，只能懊惱地望球興嘆——“金象隊”的門將喜歡棄門出擊，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的，這個進(jìn)球，正是利用了他這一點。

比分再次扳平。

我這輩子看過太多的比賽錄像，但這場球的比賽錄像我一次也沒有看過，因為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刻在我的腦袋里。這場球，“金象隊”對我們研究得很深入，他們把萬鈞、江雨霆和我看得死死的，在大部分比賽時間里，“雷霆萬鈞”形同虛設(shè)。

即使在這樣一種近乎單打獨斗、搖搖欲墜的情況下，我們也獲得了一次寶貴的點球機(jī)會。當(dāng)時，對方的新一輪攻勢被化解，我接到了中場的傳球，快速把球帶入禁區(qū)，對方防守球員看到形勢危急，果斷出腳把我踢倒。這是一個明顯的犯規(guī)，裁判當(dāng)即判罰了點球，觀眾席上立刻發(fā)出了一陣又一陣噓聲。

主罰點球的是萬鈞。萬鈞后退幾步，助跑，射門。誰也沒有想到，萬鈞竟然踢出了一個蔫兒屁：足球像一只委屈的、自投羅網(wǎng)的小鳥，被守門員輕而易舉接住了，萬鈞自己也滑倒在罰球線上，萬分沮喪地雙手抱住了頭。

江雨霆和幾個同伴瘋了似的跑向裁判，指著點球位置，向裁判申訴：“裁判，草皮上有水！有人在草皮上澆了水！”

裁判沒有理睬江雨霆，示意比賽繼續(xù)。

林洪烈在場邊憤怒地向裁判吼叫。裁判突然吹哨中止了比賽，然后跑到教練席，指了指林洪烈又指了指看臺。林洪烈怒氣沖沖地走出了教練席：他老人家被罰到了看臺上。

險情過后，“金象隊” 全面采取守勢，力爭把平局帶到終場，“金象隊”的鋒線上只剩下賴云鵬一個人。我們則全力猛攻，拼死爭勝。在某個瞬間，“金象隊”門將得球后，突然一反常態(tài)，一個大腳將球開向前場尋找賴云鵬，賴云鵬精準(zhǔn)地把球卸下，隨即轉(zhuǎn)身向禁區(qū)猛撲，在撞倒前來阻截的魯本之后，自己也摔倒在禁區(qū)里面。裁判的哨聲立刻響起，點球！

全場觀眾立刻炸雷似的歡呼起來。

你能說什么呢？一霎間，我們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當(dāng)賴云鵬站在罰球點的時候，我們所有的希望全都破滅了——因為我們太了解賴云鵬和阿呆了。

賴云鵬親吻了一下足球，把球輕輕放在罰球點上。阿呆向賴云鵬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阿呆這輩子永遠(yuǎn)是賴云鵬捉弄的對象，幾乎從來沒有撲住過賴云鵬的點球。我看見少年賴云鵬站在罰球點上，少年阿呆緊張地站在球門線上。賴云鵬一個“勺子”，把球輕輕挑進(jìn)了球網(wǎng)。少年阿呆倒在地上悲憤地大叫：“不帶這樣的……”

全場一時靜了下來。賴云鵬慢跑了兩步，起腳怒射，把球射向他最有把握的球門右側(cè)遠(yuǎn)角，阿呆賭對了方向，一個側(cè)撲把球撲了出去！全場上萬人發(fā)出了同一聲嘆息。賴云鵬雙手捂臉，仰天長嘆。

這一刻，我們?nèi)牽煲绲幕鹩忠幌伦尤计饋砹恕Ｈf鈞對我和江雨霆說：“他媽的，打個反擊！”

場上的計時鐘跳到了八十九分鐘。裁判員示意，補(bǔ)時兩分鐘。我們感覺到看臺上的林洪烈揮舞著胳膊沖我們喊叫：“壓上去！壓上去！全都壓上去！”

不全都壓上去還能怎么辦？可全壓上去你就徹底輸了。

此刻，我又回到了那個瞬間：大功臣阿呆把球開給我，我把球傳給黑人兄弟，黑人兄弟把球傳給魯本，魯本再回傳給我。我們幾個開始在后場倒腳，仿佛此時領(lǐng)先的是我們。之后，我把球突然傳給中圈附近的江雨霆。得球后的江雨霆賭氣似的不斷加速，像條火龍一樣向前場奔跑，對方防守隊員連忙上前圍堵，就在防守隊員出腳之前，江雨霆一個長傳把球回傳給了中后場的萬鈞，這一腳幾乎像是在為對方解圍。我聽到主場球迷全都長出了一口氣，萬鈞把球卸下來之后，停頓了一下，然后慢慢向前挪蹭，看樣子像是拿不定主意是自己向前突擊還是要把球傳給誰。

“金象隊”隊員此時的體力也已經(jīng)到達(dá)極限，收攏回防的速度明顯慢了。萬鈞慢慢向右前方帶球，我也跟隨萬鈞向禁區(qū)方向慢慢跑動。

這時，對我們深為了解的賴云鵬大聲招呼他的隊友：“快回防！回防！”

對方隊員迅速回防，守門員也躬身做好了防守準(zhǔn)備。萬鈞卻像傻子似的一味向前帶球，我聽得見我方球迷的聲音：“傳啊，傳球啊！傻×！”萬鈞像是什么都沒有聽見似的一味向角旗附近猛沖。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突然加速飛奔，就在我起動的一剎那，萬鈞同時起腳，把球傳了起來。我從對方兩名防守隊員中間沖出，搶先一步用練過不下萬次的動作，躍起平行沖頂，把飛過來的球頂進(jìn)了球門。我猜測我這一刻是“豹子頭”林洪烈附體了。

球進(jìn)去之后，球場有那么幾秒鐘，靜得像一個圖書館。上萬人的賽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人們好像被這記突如其來的進(jìn)球震驚了。電子記分牌上的比分變成了3比2。

我跪在場地上，垂著頭，口鼻對著草皮。之后，我被狂奔過來的萬鈞、江雨霆他們壓在了底下。

我一直在眩暈和窒息中回味這個進(jìn)球。球場上的時間永遠(yuǎn)神秘莫測，懸而未決。你知道哪天是你的生日，還有多少天放假，還有多少日子過年，但你永遠(yuǎn)不知道比賽開始后第八分鐘或者結(jié)束前第三分鐘會發(fā)生什么。不過，今天，大紅色三分鐘，寶藍(lán)色一分鐘，玫瑰色一秒鐘……我們贏了。

這一刻，我看到了常教練，他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說著什么。不錯，球場是一個干凈的地方，只要專注腳下，一切游戲的精髓都會開花結(jié)果，一切欺騙、狡詐、仇恨都無法扎根。不用說，他此時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人世內(nèi)外的最終真理，自然也包括足球場上的真理。

我突然想召集弟兄們把林洪烈拋起來，歡慶勝利。我下意識地尋找林洪烈，依稀看見他的身影拐進(jìn)了運(yùn)動員通道。我無法形容我在那一刻的心情。他這輩子，被人叫過“國寶”，也被人罵過“草包”。對他來說，也許這種級別的勝利和失敗根本算不了什么。

關(guān)于那場比賽，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那的確是一場少有的、驚心動魄的比賽。我真希望在這輩子能多踢一些高質(zhì)量的足球。我希望那種感覺能把我浸透，就像那次大家一塊兒跳進(jìn)池塘里尋求瘋狂和窒息一樣。那場比賽我們該贏，就像有些比賽我們該輸一樣。

說來慚愧，這大概是我少有的一次讓我老爸真正感到自豪。那天，老爸在水果攤前給水果噴水保濕。一輛城管的車突然停在了他的小攤前。老爸吃了一驚，連忙收拾東西，一邊說：“這就走，這就走?！背枪苄≮w從車上走了下來，手里拿著一張足球海報沖我老爸晃：“老朱，求你個事兒，讓你兒子給簽個名唄——我兒子要！”我早就聽我父親說起過這個城管小趙，他說他有一些足球兵法希望日后有機(jī)會當(dāng)面告訴我。

還有淶淶。就是在這次比賽之后，淶淶寫了一首關(guān)于足球的歌，作為她音樂工作室成立后的第一個作品。淶淶說她是從林洪烈給我們講的詩里獲得的靈感。她要是不提，我都快把那件事忘掉了。淶淶抱著吉他唱：

林子里有兩條路，

你選擇了人跡罕至的一條，

快樂的草地，游弋的詩人，

躍起，沖頂，diving header！

九十分鐘，

你忘記了自己，贏得了世界……

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們這伙人合作的最后一次比賽。這之后我們進(jìn)入了“鉆石聯(lián)賽”。林洪烈不再擔(dān)任我們的主教練，我們——萬鈞、江雨霆、阿呆和我也分屬了不同的球隊。能說些什么呢？這就是生活。你不知道一切會在什么時候突然發(fā)生變化，曾經(jīng)珍視或痛恨的一切全都一去不復(fù)返。

7

嗯，以上是我回“青鳥”基地的路上想起的一樁樁往事。

所有的好故事都以勝利和團(tuán)圓告終，我們這號人卻沒有這種幸運(yùn)。我雖然有幸參加了很多次國際比賽，絕大多數(shù)卻以失利告終。迄今為止，我們這些人既沒有踢上該死的奧運(yùn)會，也沒有踢上該死的世界杯。如今，我們雖然都還在各自的俱樂部效力，但都已經(jīng)過了運(yùn)動的黃金期。在足球這一行，就成績而言，我們所有人都是失敗者，都是被歲月分流的倒霉蛋。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催@樣愚蠢，這輩子竟然把球踢成這個樣子。很多人的激情不知不覺喪失了。就像賴云鵬說的：“激情，他媽的激情！”賴云鵬是個渾蛋不假，但他說出了一個球員身上最重要的東西。

哦，對了，那天我在會議室沖林洪烈嚷叫、離開“青鳥”之后，黃雄教練問他：“朱雷怎么辦？”林洪烈說：“什么怎么辦？快去把他給我找回來！”關(guān)于我和他吵架那件事，包括我和萬鈞出走的事，打那之后他從來沒有問過，也從來沒有再提起過，一次也沒有。在某些方面，他的確不是一個多話的人。的確不是。

現(xiàn)在——差不多又過了十年——那只沖天而起的混賬足球重又落回了“青鳥”基地。

我們是被林洪烈的緊急電話召喚回來的。事先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見面后我們才知道，這些年，林洪烈整理了常教練一輩子的訓(xùn)練、比賽日記，打算結(jié)集出版，他跑了很多出版社，結(jié)果沒有一家對這個選題感興趣，人家全都建議他購買書號自費出版，這件事把他老人家氣了個半死——他不能相信出版老友的心血之作竟還需要花錢買書號，最后他干脆自己設(shè)計、裝幀、印刷了幾百本，不定價，也不出售，只做“內(nèi)部交流”之用——他之所以火急火燎把我們召回基地，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煞有介事的“大忙人”回來領(lǐng)書，一方面自己研讀，一方面幫他把常教練的畢生心得送給——用他的話說——“真正需要”它們的人。

這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林洪烈變矮了，活像一個小老頭兒。參觀訓(xùn)練課的時候，林洪烈指著場上的小家伙們跟我們說，這個像萬鈞，這個像江雨霆，這個像朱雷，那個像阿呆，那個像賴云鵬，那個有點兒小池城的意思——聽上去這些小東西都像是他新養(yǎng)的小豬崽兒、小馬駒。這些孩子看上去比同年齡的我們更強(qiáng)壯也更快活。也許他們中間不會有人為分流發(fā)愁，也不會為球場以外的什么東西發(fā)愁。天知道。

另外，有一件事十分古怪，我發(fā)現(xiàn)林洪烈越來越像常教練，我指的單純是長相，我懷疑，他們在某些方面融合在一起了。我老是聽到常教練叫林洪烈“洪烈——”或者林洪烈叫常教練“老?！钡穆曇?。他們才是真正的親兄弟，也許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不過林洪烈的確老了。這些新生代的小混賬肯定也夠他喝一壺的。

責(zé)任編輯 劉" "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