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

我想是時候給你寫一封信了。我第一次嘗試給你寫信是在十年前，你失蹤后的第二個月。剛寫下“媽媽”兩個字，我的眼淚就瘋狂地涌出。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辦法給你寫信，甚至再也沒有辦法回憶你。你一定為我故意忘記你而生氣，所以這十年來，你才固執(zhí)地不肯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真的很抱歉，我并非故意逃避你的存在，只是擔(dān)心夢中相見時，你會為我糟糕的生活感到難過罷了。我一直認(rèn)為，我的人生軌跡是從出生那刻起就被上帝安排好的。讀個普通的大學(xué)，找個普通的工作，嫁個普通的男人，生個普通的孩子，供養(yǎng)他去重復(fù)和我一樣普通的人生。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就在幾天前，我竟然走在澳大利亞的街頭，聞著可可和牛排的香味兒，聽著悉尼歌劇院里傳來的歌聲，登上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郵輪，看著海風(fēng)吹起我的頭發(fā)。你不知道那天我過得有多開心，也正是因為那天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所以我本打算在那天結(jié)束我的生命。至于我為什么好端端地坐在這里給你寫信，會在后面告訴你的。

不過我猜，如果你真能收到我的信，那么你大概在看到我企圖自殺的時候就已經(jīng)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我知道放棄生命的行為在你眼里是最愚蠢最懦弱的。你每次從醫(yī)院回來，都會嘆著氣搖著頭對我說，一定要好好活著，因為沒什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了。那時的我太小，不明白什么叫好好活著，至少在我看來，你并沒有好好活著，你只是活著而已。我們那間陳舊狹小的房子里，到處是嗆鼻的煙霧和耀武揚威的蟑螂，還有一個陷在沙發(fā)里只知道看手機(jī)的爸爸。你有時像神出鬼沒的特工一樣在深夜回家，帶來消毒水和嘔吐物混合起來的味道，然后開始噼里啪啦地做家務(wù)。我剛想和你說兩句話，你就往沙發(fā)上一倒發(fā)出了鼾聲。我很少見你看電視，更別提其他的娛樂活動。我問你為什么不放松放松？你說，那不是放松，那很累。娛樂很累，吃飯很累，只有睡覺才是休息。

我絕不是責(zé)怪你沒有好好陪伴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在責(zé)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兒理解你的辛苦。后來，當(dāng)我在非洲跟著貨車凌晨出去拉香蕉的時候，也累到連飯都不愿意吃，這種疲累伴隨著我輾轉(zhuǎn)了六個國家。時至今日，我依然還是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固定的收入，好在手頭有一些積蓄，足以讓我生存下去。這十年來我只回過一次國，那次爸爸為我做了一大桌菜，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做飯。只是他做的那道麻油雞，比起你來是差遠(yuǎn)了。我還記得在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吃到了人生中最美味的麻油雞。你親手撕開雞肉，香味兒飄滿了房間。那天我纏著你給我洗了一次頭發(fā)。我喜歡低著頭，感受你的手指從我頭發(fā)中穿過的感覺。后來，我去醫(yī)院給你送飯，和你一起走進(jìn)那間刷著白漆的房間，里面躺著七八個插著管子的病人，像被推進(jìn)工廠等待維修的一架架殘破機(jī)器。你走到靠墻的病床旁，上面躺著一位老人。你毫不避諱地脫掉他身上所有衣服，拆下他胸口紅紅綠綠的管子，擦完那瘦骨嶙峋的身體以后再準(zhǔn)確無誤地將管子插回去。老人像通了電一樣地抽搐兩下，沒一會兒，機(jī)器漏油了——老人身下墊著的褥子濕了，你麻利地撤掉墊子，把咿呀呻吟的老人翻過去，戴上塑料手套，為他摳屎。

那一刻我快要吐出來。我快速走出了病房，跑到走廊里呼吸新鮮空氣。我想起你的手指輕柔地穿過我的頭發(fā)，想起你興高采烈地把撕下的雞腿放進(jìn)我的碗里，兩只手閃著亮亮的油光。這時你走出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擔(dān)憂地問，怎么了？我說沒什么。

我絕不是嫌棄你，我發(fā)誓。我也絕不是看不起你的職業(yè)。我知道，你是在用自己的雙手做事，是你的手撐起了我們這個家。可是我還是接受不了。我可以接受任何一個護(hù)工做那些事，但我不想你做那些事?？赡闫豢戏艞壞愕墓ぷ鳎阏f，你沒有文化，不做護(hù)工就只能做保姆，可是保姆哪有護(hù)工賺錢快？伺候一個病人，一晚上就能拿四百。你就這樣穿梭于不同的醫(yī)院，送走了一位又一位病人。我最后一次提著飯盒給你送飯的時候，看到你正在給一個中年男人吸痰。他癱瘓在床，一動不能動。你的身形比他小一圈，卻要扛著他翻身。每到吸痰的時候，管子插進(jìn)他的喉嚨，他便啊啊地慘叫起來。我不忍心聽那聲音，你卻像勇士一樣冷靜地操作著一切。你用推子為他推了一個漂亮的發(fā)型，每天為他擦洗身子，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比你還要整潔。我說，你怎么這樣盡心？你笑著說，我不給他洗干凈，不得臭死我呀！我問你，這次要伺候多久？你說，不知道。這個病人只有一個兒子，每天花三百塊錢雇護(hù)工。這個兒子從未出現(xiàn)在醫(yī)院。什么時候家里的積蓄花光了，請不起護(hù)工了，這個病人也就該識時務(wù)地咽氣了。每天晚上，你睡在打開的折疊床上，幾乎每小時都要起來一次。我真擔(dān)心你這架機(jī)器有一天也要報廢，你卻生氣地說，不要把人比作機(jī)器。我說他們給你的工資太少了，一個晚上四百都不嫌多。你嘆口氣，說，這不是看他們可憐嗎？

其實我覺得你才是那個可憐的人。你嫁給了一個平時只會玩兒手機(jī)，每天只有飯點才會露面的老公。他受過傷的身體做不了繁重的工作，于是全家的開支都壓在了你的身上。可那時的我太自私了，我沒意識到你的可憐，我只覺得自己可憐。你一定很失望吧？我不僅沒有如你所愿的那樣發(fā)奮讀書，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反而四處游蕩，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我當(dāng)過服務(wù)員，做過咖啡，賣過保險，有時賺錢有時賠錢。我知道你肯定要罵我，就不能有一個興趣愛好嗎？就不能有什么遠(yuǎn)大理想嗎？

我小時候的理想似乎是當(dāng)畫家。我有這個理想純粹是因為我上課聽不懂老師講的內(nèi)容，只好在書上畫畫。從小到大，你一直對我說，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再做你的工作。可惜我并不是一個擅長學(xué)習(xí)的人。我決定把畫畫當(dāng)成我畢生的職業(yè)。你快氣瘋了，你不能接受我要像無數(shù)畫家那樣一輩子坐在狹小的房子里涂涂改改，死了以后才能出名。我們?yōu)榇吮l(fā)過多少次爭吵，我一點兒也記不清了。你怒罵我的不爭氣，哭訴自己的不容易，我流著淚反駁，爸爸在房間里盯著手機(jī)屏幕聽我們吵架。

我從沒有跟人提過那一天發(fā)生的事——就是你失蹤的那一天，我總跟別人說那時我還小，什么都記不清了。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以為我是真的忘了。直到提筆給你寫信時，我才不得不承認(rèn)，十年來我的人生仿佛靜止在了那一天。那天我們吵得很兇，因為我執(zhí)意要去學(xué)畫畫，而你已經(jīng)不愿意再為我支付高昂的學(xué)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決定再也不和你說話。我不知道你那天會出事，如果我早知道你那天會出事，我不會說那么多難聽的話，我是專門揀刺耳的話攻擊你的，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為什么還要和我賭氣到凌晨？我們每次吵完架，最終不是都和好了嗎？為什么你那天要在凌晨出門？為什么要跑到垃圾站去？我收到消息的時候以為在做夢，他們說，有一輛垃圾車在倒車的時候沒有看見你。我明白了，你出車禍了，在哪家醫(yī)院呢？他們卻說，沒有出車禍，只是輕輕碰倒了。我問他們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們沉默。我不停追問，他們才慢慢地說，你當(dāng)時站在垃圾壓縮站的入口前，車子一退，你沒有辦法躲閃，就這么掉了進(jìn)去。

就這么掉了進(jìn)去，就這么掉了進(jìn)去。

他們檢索了幾百噸垃圾，還是沒有找見你。我大喊，那我的媽媽去哪兒了？他們還是沉默。你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度過的嗎？不，你不會想知道，你會流淚的。我在醫(yī)院里見過那么多不幸的人，事到如今，我覺得我對他們的憐憫太過多余。你為他們感到不幸的時候，可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幸？為什么，你兢兢業(yè)業(yè)伺候病人數(shù)十年的下場，就是把自己的血肉融入那些垃圾？時常會有病人家屬向我打聽你的去向，我沒法開口，我沒法告訴他們你變成了垃圾。我以為你變成垃圾的事至少能成為一個社會熱點，可事實上并沒有多少人對你感興趣，你曾經(jīng)總開玩笑說想過明星的生活，你如愿以償了，你在那天的新聞搜索欄上得到了一行文字的位置：某中年女性外出不慎跌入垃圾壓縮站，至今尋找未果。這就是你全部的人生。

抱歉，本來我想一口氣把我心里的話告訴你，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辦法一次性寫完。我出去吹了吹風(fēng)，才又坐回來。我一直想等自己安定下來，有了出息以后再給你寫信。我也曾嘗試過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找個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可是我的大學(xué)讀得一塌糊涂，畢業(yè)的時候連英語四級都沒過，想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是有點兒困難了。于是我萌生了考研的想法，第一年稀里糊涂地走上考場，理所當(dāng)然地失敗了。第二年我發(fā)憤圖強，從天亮學(xué)到天黑，再從天黑學(xué)到天亮，中間甚至因為高燒進(jìn)了兩次醫(yī)院。我以為我的努力可以感動上天，可惜這世上從不缺努力的人?？荚嚹翘煳疑瞬。m然分?jǐn)?shù)比第一次高了幾十分，但還是沒能進(jìn)入復(fù)試，最后勉勉強強調(diào)劑去了一個學(xué)校。只讀了一個學(xué)期，我就從那里退了學(xué)。原諒我吧，我實在不是個喜歡做學(xué)術(shù)的人。我想比起在學(xué)校里交著學(xué)費去聽那些毫無意義的課程，不如我自己早點兒掙錢。就這樣，我開始一邊打工，一邊考編。

也許是你把我生得太蠢笨了，學(xué)習(xí)對我來說實在是困難重重?？季幒貌蝗菀走M(jìn)了面試，我又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在心里埋怨你，為什么不能把你的利落遺傳給我一半呢？其實我也明白，這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太膽小了，我實在輸不起了。不過，考編還是帶給我一點兒好處，那就是認(rèn)識了一個同學(xué)。他的表哥在國外開公司，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去找工作。我當(dāng)然愿意了。辦好護(hù)照以后，我就和他一起上路了。爸爸沒有來送我，他每天只是抽煙。我臨走的時候，看到煙灰缸里的煙頭堆成了小山。踏上旅途以后，我拉開行李，看到背包里塞著一張卡，卡里是家里的全部存款。

我在泰國只待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初來時覺得很好，過著過著就覺得不好。我又一個人去了越南，剛開始也是做零工，后來開始教人說中文，竟然靠這個攢了一些錢。再后來就去了日本，在一家中國人開的餐館里幫忙，閑暇時候繼續(xù)教中文。即便是在日本，我也在不停地?fù)Q城市，換工作。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安定下來。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覺得自己是被遺棄在蕓蕓眾生之外的人。我討厭別人盯著我看，討厭交朋友。我總是穿得毫不起眼，對所有人都保持禮貌的距離。當(dāng)我習(xí)慣了這個國家的生活以后，我就會計劃著前往下一個地方。我不是故意這樣來回折騰的，畢竟攢錢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只是想找一個真正能夠落腳的地方而已?？墒亲吡诉@么多年，無論在哪里，我都不覺得這里是該結(jié)束旅程的地方。

你一定很好奇，這些年里，我是否遇到過什么讓我難以忘懷的人。說得直白點兒吧，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漂泊的生活里有沒有出現(xiàn)某個男人的蹤影，畢竟在我讀書的時候，你就經(jīng)常打聽我是否有早戀的對象。你曾開誠布公地對我說，任何影響學(xué)習(xí)的愛情都應(yīng)該被扼殺在搖籃里，你堅信真正的緣分只可能在高考結(jié)束以后出現(xiàn)。你說對了一半。我的確認(rèn)識了幾個男人，但那顯然不是什么好緣分。我自認(rèn)為對外國的男人都帶著幾分小心，可有些事不是小心就能行。在泰國的時候我就和男人同居了。放心，無事發(fā)生，他是個好人，至少在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是個好人。后來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扇我耳光的時候，我可不覺得他是個好人。那以后也遇見過幾個還不錯的男人，但他們都是匆匆的過客，在我心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倒是有一個人讓我印象很深，是我在莫斯科認(rèn)識的。他是中俄混血，會說中文。俄羅斯的男人長得都很好看，難得的是他竟然說我也很好看。他很好，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晌覐臎]想過要和他在一起。坦白來講，能和他在一起絕對是一件很好的事。但是很奇怪，無論是和男人同居的時候，還是和他們相處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都毫無波動。我像打了麻醉劑一樣，從肉體到靈魂都感到麻木。他抱著我，說要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是冷淡地說，我不會留在俄羅斯的。他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知道這是胡說，所以在我離開俄羅斯換掉手機(jī)號的時候，甚至忘了通知他。我以為他也只是個影子，就像爸爸那樣的影子。

很小的時候，你就跟我說過，是爸爸追求的你。那時你美得像老上海畫報里的女郎，爸爸第一次看到你就被迷住了。他提著大袋大袋的荔枝，把你當(dāng)楊貴妃一樣捧著?？上銈兘Y(jié)婚后買的荔枝，他總是吃得比你多。果然啊，男人在瘋狂追求女人時的卑微與討好，結(jié)婚以后都會一點兒一點兒追討回來。當(dāng)那個莫斯科少年在暴雨天撐著傘跑來接我時，他濕淋淋的衣服并沒有讓我感動分毫，不知道為什么我腦子里全是你，站在莫斯科街頭的是年輕的你，你走入那個男人的雨傘，從此風(fēng)雨開始向你傾斜。好看的畫報只有掛在墻上才會好看，我寧可一輩子在他欣賞的目光里褪色，也不想被他揭下，飄搖在風(fēng)雨中。

只是我沒想到，我再也沒能淡忘這個男人。我以為他也會在我的生活里變成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可是他沒有，他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立體，我常常會想起關(guān)于他的那些事。在我離開俄羅斯的第五年，我隨意走入一家花店，一眼就看到了店里那束碩大的白玫瑰。我忽然記起，我和他第一次相遇，就是因為白玫瑰。那天莫斯科下著大雪，我艱難地跋涉到一家最近的花店，一邊打著寒戰(zhàn)，一邊問還有沒有白玫瑰出售。店員正在打包，他抱歉地告訴我，最后一束白玫瑰已經(jīng)被這位先生買走了。我這才注意到有一個男人站在柜臺前看著我，我沒有看他的臉，對店員說，那好吧。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店鋪。沒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喊我。我回過頭，看見是一個二十多歲，非常精神的男孩子，他捧著玫瑰追上來，看著我說，中國人？我點點頭，于是他露出明媚的笑容，開始用流利的中文和我交流。他說，他愿意把這束花送給我，并問我是做什么職業(yè)的。我說，我在附近的中餐廳做服務(wù)員。他問我，是替飯店來買裝飾的花卉嗎？我搖搖頭，告訴他我只要有錢就會在家里放一點兒鮮花。

我沒有說謊，這的確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情趣，當(dāng)年我從泰國離開的時候，很多衣服都沒有帶，卻帶走了花瓶里還在盛開的花。或許在他的認(rèn)知中，中國人鮮少會把錢花在這種閑情逸致上，于是他對此很感興趣。我說，這是我們家的習(xí)慣。我沒有告訴他，這是你帶來的習(xí)慣。哪怕爸爸不止一次地說，那些鮮花活不了多久，買回來實在是浪費，不如養(yǎng)些吊蘭、仙人掌什么的劃算?？墒悄氵€是固執(zhí)地在每天下班后帶回來一兩枝便宜處理的鮮花。你說，爸爸從來沒有送過你花，你只能自己買給自己了。我早已習(xí)慣了家里的桌子上擺放著盛開的鮮花。在你離開以后，我再也看不到家里那抹鮮亮的色彩，從此那棟房子連同整個世界在我眼里只剩下了黑白兩色。在異國，我經(jīng)歷了太多痛苦的時刻，無人訴說的時候，我想到了你買過的花。于是我也漸漸有了買花的習(xí)慣，我的眼淚只對著鮮花流，我的心事只說給卷曲的花葉聽。我可以穿著爛了洞的衣服到處走，可以把掉了的鞋底補了一次又一次，但我的床頭必須得有一束綻放的鮮花，那是我人生中唯一的色彩。

那束純白的玫瑰，令我的心感到了久違的顫動。我買了票，再次來到了俄羅斯。只有這個國家，我來了兩次。但直到下了飛機(jī)，走上街道，我都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回來，是為了去花店看看新上的玫瑰嗎？還沒走到我和他相遇的那家花店，我的注意力就被街邊的一家畫廊吸引了。我拐了進(jìn)去。畫作的風(fēng)格很奇特，我一路欣賞著，看到有一間單獨的展廳，便走了進(jìn)去。展廳里的燈沒有打開，光線有些昏暗，屋子里只掛了一幅畫，只有那幅畫的頂端亮著一束燈光。畫上是一個女孩兒，穿著樸素的衣服，背著旅行包，神情淡漠地望著前方。我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有些困惑畫上的人是我，還是你？長大后的我似乎越來越像你了，當(dāng)然，這不可能是你，只能是我，原來我在別人眼里是這副樣子嗎？最后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木然地看著他，我敢肯定我的神情比畫里的更加呆滯。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我的背包里多畫了一束白玫瑰。我不斷地退后，又靠近，從各個角度打量著這幅畫。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喉頭開始哽咽，一陣顫抖掠過我的全身。

你一定會很熟悉這種感覺，我還記得在那張鋪著舊床單的床上，我依偎在你懷里，懇求你給我講講你和爸爸之間的故事。你說，你第一次和爸爸見面就覺得他是一個土包子，所以在分別的時候，只是隨便甩了一個電話號碼給他。后來你的父母先后患病，你為了照顧老人，辭掉了工作，每晚都在病房里哭泣。直到那個下午，一個男人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病房，臉上的汗珠還在往下流。你愣住了。他望著你，說，對不起，我把你弄丟了。

你聽見的那句話，突然響在我的耳畔。你從沒對我講過，你聽到這句話以后是怎樣的心情，但我可以告訴你，當(dāng)我面對著那幅畫時，我的心里轟然一響，天崩地裂。我跑到唯一的工作人員面前，激動地問里面那幅畫是誰畫的？他回答說，是這家畫廊的老板。我又問，老板現(xiàn)在去哪兒了？他一愣，回答說，老板和他新婚的妻子回中國度蜜月了。

我沉默了一分鐘，立刻笑起來，說，這樣啊，你們的老板娘一定也很熱愛藝術(shù)吧！

對方也笑起來，說，才沒有呢，我們老板娘是商人的女兒，沒聽說她懂什么藝術(shù)，不過是她資助老板開了這家畫廊。

我想問問他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在一起多久了？但我緊緊咬住嘴唇，沒有問出來。最后我問，那幅畫賣嗎？他搖搖頭，說老板特意交代過，那幅畫是他畫著玩兒的，不賣。

我點點頭，再次走到了那幅畫前，拿出手機(jī)拍了一張照片。店員還津津樂道地跟我介紹著這幅畫，酸痛的臉卻使我再也沒辦法扯出笑容。竟然有淚花試圖泛上我的眼眶，我立刻打開了大門，冷風(fēng)吹干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里一陣陣抽痛。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感受過這種抽痛了，被打的時候，吃不飽飯的時候，發(fā)著燒被趕出出租屋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得痛，因為自從你離開，我就喪失了對疼痛的感知，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事，我都只會麻木地接受。可是現(xiàn)在，那針麻藥似乎開始失效，我恍然記起其實在你離開的這些年里，我沒有一天不痛。我扶著畫廊的門把手，再次回頭，望向那間懸掛著畫像的昏暗的屋子，卻只能看到遮掩在入口的色彩繽紛的花卉。

原來我是真的被他愛著的。

我悵然地走出畫廊，若有所失。

當(dāng)晚，我離開了俄羅斯。那時我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地方，所以選擇了一架最快起飛的航班。就這樣，我被帶到了澳大利亞。你以前似乎說過，有機(jī)會要來澳大利亞看海，但我對海不感興趣，對這個位于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間的島更沒有什么興趣。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趕緊忘記在俄羅斯發(fā)生的一切。直到坐上飛機(jī)的那一剎，我的頭腦還在發(fā)漲，飛機(jī)升得越高，關(guān)于他的那些記憶就越清晰。我不愿再想這些事，可是它們始終對我窮追不舍。也許是連續(xù)的奔波使我太過勞累，我竟然就在這樣混亂的思緒中打了一個盹。當(dāng)我醒來時，飛機(jī)已經(jīng)著陸，我的眼眶一片濕潤，機(jī)窗上落滿了細(xì)細(xì)的雨絲。我一時有點兒恍惚這是在哪里，看了眼機(jī)票才記起，這是在澳大利亞。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我莫名其妙地跑到俄羅斯，又莫名其妙地走入那間畫廊，然后又像逃難似的急匆匆地從俄羅斯逃離，來到又一個陌生的國家。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就是不停地逃跑，看似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實則只是一個沒有方向的逃亡者而已。

你說過你很想來澳大利亞看看，我每次都不耐煩地說，澳大利亞到底有什么好？你不假思索地說，那里可以去海上看鯨魚啊！我冷笑一聲，不明白你一個連寵物都不愿意養(yǎng)的人，怎么會對鯨魚這么感興趣。我這輩子從沒有想過我會來到澳大利亞，更沒有想過是在你去世以后才來到這里。當(dāng)我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在街頭，聽著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你生前的事，你去世的事，還有自那之后幾近崩潰的父親和我。我想起家里扔了一地的酒瓶和煙頭，想起桌子上你買的那兩枝日漸枯萎卻始終沒人愿意扔掉的花，想起那一個個沉默又陰郁的夜晚。

在酒店里悶頭躺了好幾天以后，我感到四肢無力，額頭滾燙。疾病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光顧。我翻了翻背包，退燒藥已經(jīng)吃完了，只能出去買。也好，酒店的空氣悶得我頭疼，我正想出去散散步。那天的陽光很美，我看到海岸邊來往穿梭著說說笑笑的行人，他們迎著海風(fēng)享受著陽光，我感到我的心情也變好了一些。于是我找了一家豪華的餐廳，為自己點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因為喉嚨發(fā)痛，那一頓飯其實沒吃出什么味道，只覺得每一道菜吃在嘴里都充盈著麻油雞的香味兒。我慢慢走到海岸邊，看到去海上觀鯨的人正排著隊自碼頭登船，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女孩兒挽著她母親的手，正興奮地和她母親說著什么。我看著她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忽然感到吹在身上的風(fēng)泛起一股股寒意。我猛烈地咳嗽起來，勉強走到路邊坐下休息。身上的陣陣?yán)湟鈪s使我的內(nèi)心格外平靜，我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為什么永遠(yuǎn)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為什么白白地錯過了那么多本該屬于我的美好，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走了，我把你害死了。我一直對自己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可我越是這么說，我就越覺得這一切都與我相關(guān)。如果不是為了支付高昂的學(xué)費，你不會悄悄地去撿垃圾換錢。你沒有告訴我，在我和你吵架的幾個月前，你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份兼職。如果不是你的身體實在難以承受這樣的艱辛，你會一直默默地做下去，用這些錢供養(yǎng)我去學(xué)畫畫。我真的喜歡畫畫嗎？我每次這樣問自己，都感到錐心刺骨的疼痛。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愛好罷了，我總覺得人應(yīng)該有一個愛好，應(yīng)該為一件事情沉迷，我告訴所有人我喜歡畫畫，可其實我從沒畫過什么作品。你說，他是否也是因為我喜歡畫畫，才開設(shè)了那間畫廊？我不能去想了。我已經(jīng)失去了你，而就在幾天前，我再次失去了一個真心愛我的人。永遠(yuǎn)失去了。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定會抱著我對我說，還會有愛我的人出現(xiàn)的。會不會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厭倦了這樣?xùn)|奔西跑的生活。如果我可以選擇在哪一天死去，那我為什么不挑自己最開心的那一天呢？這總好過像你一樣莫名其妙地從世上消失。而且，我是真的想你了。

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坐在這里給你寫下這封信，就意味著我最終沒有死。你肯定會哈哈大笑，說你早猜到我不可能去死的。我的確是個不夠堅定的人。那晚我在海邊呆呆地坐了很久，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和刺骨的寒冷。我已經(jīng)沒力氣站起來了，走到藥店還需要很遠(yuǎn)的距離，可是走進(jìn)大海只需要短短幾步。你知道嗎？夕陽下的大海美得猶如一幅油畫，你總說有機(jī)會要去看海，可直到死也沒能看見。我真是一個糟糕的女兒，你的愿望我從沒有替你實現(xiàn)過。你希望我好好讀書，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我卻四處漂泊，無家可歸；你希望我快快長大，替你分擔(dān)家庭的重負(fù)，我卻害得你跌入墳?zāi)?，留下日漸年邁的爸爸一個人守在家里。我與你所有的期望背道而馳，卻已經(jīng)永遠(yuǎn)沒有彌補的機(jī)會。

巨大的郵輪緩緩靠岸，一批游客從船上下來，那是觀鯨的人回來了。我又想起你提到鯨魚時那興奮的神情。我雙手撐著地，緩緩站起來，眼前又是一陣暈眩，我稍微定了定神，便走到碼頭處，詢問工作人員觀鯨的時間。對方說今天已經(jīng)結(jié)束，要等到明天上午。我想，那好吧，就等到明天上午吧。我看了看天色，伸出手觸摸那冰涼的海水，比我想象得還要更冷一些。我打了個寒噤，離開了海灘，朝著藥店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次日一早，我買了一張觀賞鯨魚的船票，坐著船在海面上起伏時，我怔怔地凝望著這片海水。我現(xiàn)在攢的錢，已經(jīng)足夠帶你來看一次海了，大海真美啊。船只穩(wěn)穩(wěn)地向遠(yuǎn)處駛?cè)ィＫ破鸩?，船上舉著相機(jī)的游客都騷動起來。當(dāng)?shù)谝活^鯨魚躍出海面時，游客們紛紛發(fā)出驚嘆的聲音。我望著那頭鯨魚，望著它光滑的身軀和美麗的尾鰭，腦子里卻是它被藤壺折磨得千瘡百孔，躺在沙灘上奄奄一息的樣子。真是奇怪，我明明從沒有見過布滿藤壺的鯨魚，卻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這些。好像在過去的人生中，我一直都是這樣，每當(dāng)我觸碰到美好，最先感受到的卻不是美好，而是它消逝后的狼藉。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漂泊多年卻始終找不到歸宿吧。自從你離去以后，我對人生的美好就失去了所有感知，我不配對美好有所感知。

我仿佛猛然間回到了那個夜晚。我看到你茫然無措地行走在黑夜里，一輛巨大的垃圾車開過來，你跌倒在黑洞的入口處，一批批的警車，一堆堆的垃圾，沒有你的血肉！沒有你的血肉！

我?guī)缀跻曂纯蕹鰜?，我想對著茫茫的海水大聲質(zhì)問，老天為什么要以如此殘忍的方式把你帶走？我其實一直都明白，你就是因為我才毀了自己的生命。我對世界來說毫不起眼，但對你來說卻無比的重要。你對我也是一樣，你不是護(hù)工，不是報道上那個不幸遇難的婦女，你是我的母親，是我們家的鯨。你的血肉哺育了我，我的成長又哺育著你。我們寄居在彼此的生命上，互相侵蝕，卻不可分割。這令我感到痛苦萬分。于是我拼命地游，從這個國家游到那個國家，從熟悉的故鄉(xiāng)游到大洋彼岸，到處尋找著一個能替我鏟除藤壺的地方，可是滿目所及卻只有漆黑的海水。如今，我再也游不動了，當(dāng)我停下來以后才恍然記起，其實我夜夜都夢到你。

鯨魚在海面上高高躍起，它的身體帶著水花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而后再度隱入海水，浪花四處飛濺，狠狠打在我的臉上。

“媽媽下次帶你去看鯨魚?！?/p>

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穿過人群發(fā)出的陣陣驚嘆，如一陣海風(fēng)吹拂在我的耳畔。

“媽媽保證，下次帶你去看鯨魚。”一個穿著寬松的連衣裙，披散著長發(fā)的身影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浮現(xiàn)。我看到她的臉上掛著抱歉的笑容，而我，那時的我應(yīng)該還是小小的模樣，正淚眼婆娑地望著海洋館的大門。小時候，你常常帶著我去公園，我每次都嚷嚷著要去海洋館看鯨魚。你總是說下一次，下一次。那時的我不知道兩百塊錢的門票對你來說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其實我也并沒有那么喜歡鯨魚，我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后來你給我買了很多玩偶，有鯨魚，有海豚，那些玩偶還在嗎？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當(dāng)你終于要帶我去海洋館時，我已經(jīng)對那些動物喪失了興趣，更愿意待在家里看手機(jī)?？墒悄悴灰啦火埖匾欢ㄒ獛胰ィ也磺樵傅睾湍阋黄鹪诤Ｑ箴^里轉(zhuǎn)了一圈，對玻璃后的那條緩慢游動的鯨魚絲毫提不起興趣。沒能讓我開心，你露出了十分愧疚的神情。回家的路上，你對我說，這里的鯨魚沒意思，媽媽以后帶你去澳大利亞，看大海里的鯨魚。我“嗯”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刷著手機(jī)。

蒼茫的海面上，天地融為一體，我卻感到一陣眩暈。

下船以后，我撥通父親的電話，說，爸，我明天回家。爸爸說，好。我說，我再也不走了。電話那邊陷入了沉默。良久，我聽到他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說，回家想吃什么？

媽媽，原諒我過了這么久才繼續(xù)把這封信寫完?；貒院螅傆懈鞣N各樣的事情要處理。請你不要再擔(dān)心我，我過得很好?；丶夷翘?，飛機(jī)落地已經(jīng)到了半夜，我一走出機(jī)場就看到了父親的身影。父親現(xiàn)在的妻子很熱情地歡迎了我。我看到你的遺像依然安靜地擺在家里，心里便安定下來。雖然父親一再要求我住在家里，但我還是執(zhí)意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工作比我想象中要難找，我也的確已經(jīng)厭倦了打工的生活，于是我用這些年的積蓄加上父親的一些贊助，開了一間花店。十年了，我終于不再漂泊，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在你離去的日子里，我聽到的音樂不是音樂，吃到的食物也沒有味道。一年四季在我眼里沒有區(qū)別，每個與我擦肩而過的人都透著冷漠和疏離。如今我恍惚想起，這十年來，我在非洲曾看到過最美的星空，在俄羅斯擁有過人生中最甜蜜的回憶。原來我不僅僅是在麻木地流浪，一些風(fēng)景早已印在了我的心里，只是我恍然未覺。

媽媽，我很想你。事到如今，我終于敢寫下這幾個字。過去的十年里，我不準(zhǔn)自己在心里喊你，不準(zhǔn)自己回憶和你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因為你依然鮮活的笑容會使我的內(nèi)心變得更加孤獨。自從回國以后，關(guān)于你的一切都在我的回憶中瘋狂復(fù)蘇。我知道，你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無論我們怎樣爭吵，怎樣互相埋怨，你都是最愛我的。所以我也知道，當(dāng)我自暴自棄地四處流浪時，最心痛的人是你?？墒俏覅s不敢想你。一旦想到你，我的意志就會全部崩塌，因為保持著麻木，所以我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明天，我會和父親一起去看你。我從花店里為你選了一束白玫瑰，你會喜歡嗎？媽媽，請放心吧，我會常常地帶著鮮花去看你，我要讓你一年四季都住在鮮花里。請你以后常常入夢來看我吧，我實在太想見你了。我花了十年的時間埋葬你，也埋葬我自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畏懼以后的生活。我終于可以告訴你，其實每一天的陽光，都是一樣的好。

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你的女兒。

責(zé)任編輯 吳" "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