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結婚第十六年,她已經(jīng)習慣了老白側身睡覺時略帶腐腥味兒的呼吸和頭發(fā)上飄過來的油脂氣味。老白的睡眠一向比她強,幾乎是一挨枕頭就開始扯呼。起初她還感到些許困擾,不過經(jīng)過多年的訓練,也就成了習慣——她把老白的呼嚕聲和身上散發(fā)出的可疑氣息都定義為一種婚姻內(nèi)的適應性訓練。她看著杯中物,暗紅色的液體在玻璃杯里搖曳,經(jīng)吊頂上的水晶燈一照,竟有些玲瓏之意。
老白愛側身睡覺,還愛把臉對著她這邊,年紀漸長之后又添上了脂溢性脫發(fā)的毛病,一天不洗頭,枕巾上就能烙一個油汪汪的凹陷。對此她只能耐著性子忍受,總不能因為這個和他離婚,人到中年,孩子、父母、財產(chǎn)、名譽以及生活的慣性都不允許他們不湊合。再說,老白也對她各種不滿意,還不是忍著!人哪,就像這杯酒,環(huán)境不同,角度不同,時間不同,喝下去的味道不一樣的。
當年和老白結婚,一定不是沖著她要忍受的那些毛病去的,他娶她也是因為對她感到滿意,怎么到如今,日子老是過得顛三倒四呢?她歪著頭想了想,想不明白,也就罷了。好比現(xiàn)在,這么好的氛圍感,沒必要為了老白掃興。她舉起杯,欠身和對面的男士碰了一聲脆的。那位男士彬彬有禮,裁剪合體的襯衫潔白挺括,簡直像十六年前老白初見她的樣子。她笑了,喝得有點兒猛,旁邊的人都拍巴掌,說黛西好酒量。
她的酒量其實一般,發(fā)揮得好的時候,也就小半瓶干紅,再多,就有些下盤不穩(wěn)了??裳巯滤X得自己還可以再發(fā)揮一下,這個夜晚也許她需要一種微醺的感覺。
大概有倆禮拜沒和老白說話,她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為什么和老白吵架??偸沁@樣,爭吵,冷戰(zhàn),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冷靜期,由于熱氣騰騰的煙火日子馬不停蹄,兩人的關系也逐漸回暖,趨于正常,但不久之后又會爆發(fā)新一輪的爭吵,冷戰(zhàn),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中年夫妻往往如此,磕磕絆絆地一路同行,盡管鞋子不那么合腳,也犯不著再買一雙,反正都湊合這么多年了,新鞋也不見得合適一雙舊腳。再往后,不知不覺就熬成了老伴兒,細想想,也怪難得的。她居然笑起來,兩頰浮漾著一層酒紅色的微醺。老白和她都特明白,一個人若把另一個人丟在半道兒上,多半需要比生活本身更強大的理由。除了生死,那就只能是艷遇了。
這緋紅的微笑叫眾人捕捉了去,更起勁地拍起手來:“黛西,來一個!黛西,來一個!”原來對面那位男士聽聞她來自新疆,一定要見識見識新疆的姑娘如何能歌善舞。她還要推脫,早被旁邊一個圓臉的女子架起來,瞬間有了眾目睽睽的意思。她有點兒恍惚,不很確定自己這個年紀還擔不擔得起“姑娘”的稱呼。舞是沒辦法跳的,包廂里太局促,光是大腿就有二十條,她也邁不開步子呀,那就唱一首?眾人都說好,洗耳恭聽的樣子等著她放歌。
她的歌喉不錯,小時候跟著父母援疆,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南方的出生地,工作,結婚,生子,一切都按部就班,漸漸和邊疆脫離了關系,唯一沒撂下的大約就是這副歌喉,亮麗,清甜,像邊疆的泉水。她一開嗓子,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對面那位男士,如聞天籟,滿臉肅穆之情,她說不出為什么,隔著一張桌子,竟能感覺到他在微微地顫抖。
她的歌聲也許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忍不住滑稽地想。
這一幕等到她第二天醒來,就變成了夢境里模糊的影像,在餐廳里碰到那位男士,她居然想不起他姓什么,只好尷尬地點點頭。他卻端著餐盤徑直朝她走來,關切地招呼道:“黛西,早啊,昨晚睡得可好?”“還行?!彼嗌儆悬c兒不知所措,面對琳瑯滿目、眼花繚亂的自助早餐,絞盡腦汁地回想他到底姓李姓張還是姓王。
接下來更加尷尬的是,他很自然地和她坐在了同一張餐桌旁。長方形的四人桌,另兩個座位已經(jīng)讓別人占下了,他們面對面坐著,她完全籠罩在他熱情的目光下,似乎無處可逃。這又不比昨晚那種哄鬧的場合,四面都是朋友熟人,他和她遠遠地隔著,無論目光怎樣熾熱都是安全的。即使眾人起哄,她也能全身而退?,F(xiàn)在她如坐針氈,和他聊天的時候不知道是看他好還是不看他好。不看吧,在社交禮貌上不那么得體;看吧,就更加無法做到大方得體。按理說這個年紀又不是小姑娘,早就歷練出了厚臉皮,怎么她還是會臉紅,一大早像是喝了酒。他大約看出了她的窘境,竟有幾分得逞的狡黠,笑盈盈地望著她頰上的暈:“黛西,你的歌聲和人一樣美。”她接不住他的話,只好打哈哈說:“這虎皮鳳爪有點兒咸?!?/p>
今年的行業(yè)年會,她“碰巧”有時間參加,往年這樣的機會都是讓給別人的。說到底,老白希望她相夫教子,雖然她也有自己的專業(yè),但老白能接受的限度就是她在家里搞自己的專業(yè),最多去單位點個卯就得了。這段時間因為和老白冷戰(zhàn),兒子又恰好去牛津讀夏校,有半個月的閑暇她可以不必操心家里的事。她有點兒迫切地想要逃離那個家,接到年會的邀請之后,就毫不猶豫地開始準備出行。老白照例是早出晚歸,看到她打包行李,也不問,她也就懶得說。彼此心里明白,說不著。她從來不是矯情的人,用磁力貼把邀請函啪地貼在冰箱門上,扭頭就出了門。
坐上高鐵的時候下了幾滴雨,看著列車駛離熟悉的城市,窗外野闊云低,煙雨蒙蒙之中竟有一縷莫名的傷感。雨絲從四面八方奮不顧身地撲過來,然后艱難地爬行在窗玻璃上不肯離去,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可疑行跡。她用手指撥弄著冰涼的玻璃,隔著透明而堅硬的遺憾,感受那種欲罷不能的奔赴和纏綿——到底還是矯情了,她批判自己。
抵達會場后,新朋故舊一接上頭,個人的悲歡就被一種隆重的儀式感稀釋了——主辦方舉辦了盛大的歡迎酒會,一些行業(yè)里的朋友相互交流各自領域的重大發(fā)現(xiàn)和八卦信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愉悅氣氛撲面而來,她像是被一頭可愛的野獸撲了個滿懷,一下子從沉悶郁悒的家庭生活的牢籠中掙脫出來。白天他們進行信息量巨大的學術探討,晚上還要進行分組討論,當然,地點從會議室搬到了酒桌上,針鋒相對就變成了和而不同,杯酒釋論敵,眾人皆大歡喜。
和那位姓李姓張還是姓王的男士相識,就是因為第二次晚上的小組討論,他多看了她一眼,而她多喝了一點兒酒,緋紅的臉頰和甜美的歌喉恰到好處地展示出她江南女子的嬌媚以及邊疆姑娘的純樸。她隱約意識到自己勾起了別人的欲望,但她有理由堅持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在感情方面,她非常簡單,除了高中時的初戀,再就是老白——他們是相親認識的,介紹人把老白夸得天花亂墜,她覺得可以接受,就定了終身。沒想到一生如此漫長,他們都相互厭倦了,日子還遠遠沒過到頭兒呢。有時候她也會想,要是當初沒有和向東分開,就沒老白什么事了。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和嫁給可以接受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對面這位男士的身形有些像老白,神態(tài)卻和向東有幾分相似,不禁嘴角上揚,輕輕笑了一笑。
這一笑,她就知道壞了。這個不自覺的微笑傳遞了太多曖昧的信息,當初老白不就是因為她微微一笑而怦然心動非她不娶的嗎?他說她的眼睛會說話,一笑,情欲就像深邃的秋潭那樣蕩漾起來。她啐他,我哪有那么下流?老白說不是你下流,是你的眼睛太好看了,望進去,就出不來,我寧愿淹死在里面。現(xiàn)在她的眼睛也不難看,不過有些風霜藏在歲月的褶皺里,有時候她就顯得不那么自信,不肯輕易地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蹦惺抗粌A慕地贊美道。
“不不不,”她慌亂地攪動著茶匙,差點兒打翻了面前的咖啡杯,“我想到一件挺可笑的事兒,冒昧了?!?/p>
“完全不?!彼f,“有什么好笑的事兒,可以說出來讓我聽聽嗎?”
她一呆,有那么一個短暫的瞬間,竟然沖動地想脫口而出,和他聊聊向東的故事。
哦不,向東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是那么、那么遙遠的過去,她不自覺地挺直腰背,望向那個虛空里遙遠的方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并不新鮮的空氣。餐廳里氣味復雜,混合著各種中西式點心的氣息分子,猶如她混亂的情緒。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沒什么,都過去了?!?/p>
B
一整個上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主席臺上作報告的領導在她沒有焦點的目光里虛虛地化成背景,而特寫的前景,是那個沐浴著陽光的男孩——和煦的春光從窗口照射進來,以簡潔明快的斜角打在他的眉骨上,畫出一個立體的幾何圖形。數(shù)學老師的教具顯得那么多余,她聽不懂的知識點,他用不著那些老掉牙的教具也能讓她明白。而數(shù)學老師在每節(jié)課前,照例是要他去五樓的辦公室把教具搬過來的。他是數(shù)學課代表,身高腿長,數(shù)學老師總是在責任范圍內(nèi)不遺余力地使喚他。身為英語課代表的她,不能替他抱不平,只能默默地看著他把冗余的教具搬到講臺上。
那時她多么喜歡他啊,他叫她“嗨”,她就叫他“哎”,彼此卻在日記本上、在心尖兒上,把對方的名字叫了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向東,向東,向東,她叫他的名字,叫得他耳朵都紅了,回過頭偷偷地看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也在偷偷地看他呢。就是這樣真、這樣純、這樣隱秘的情感,到最后和所有青春的愛戀一樣,悄悄地湮沒在時光里。
她癡癡地想,要是高考后沒有天南地北的分別,要是命運不曾戲弄兩個小情人兒,或許一切都不同了。
要怎樣的不同呢?她晃了晃神,臺上的領導大概說得急了,在強調行業(yè)工作的五個“一致”和三個“作為”時,被自己激情的語速絆了一個跟頭。領導猛地咳嗽幾聲,又清了清發(fā)緊的聲帶,通過麥克風傳來的不和諧的巨大轟響,一下子把她從荒唐的白日夢中扯回到現(xiàn)實。
啊,她抬起頭,在筆記本上重重地劃了一道杠。向東,這個名字,簡直是刺目,她好像還是不滿意,又疊在這道杠上,用力打上大大的叉。這個可惡的名字糾纏了她半輩子,從青春年少,一晃人到中年,她不止一次地想,和他結婚真是個錯誤。要不是早餐時在餐廳遇上那個穿白襯衫的男人,她大概還想不起來十六年前的老白。
老白,條件不錯的一個燈具廠小老板,家族事業(yè)也是他的事業(yè),祖上創(chuàng)業(yè)他守成,性格上就有些保守,可是介紹人說這才是難得的地方:“這個年紀就有這個身價,換作別人,早就飄了,吃喝嫖賭抽,哪一樣花不起?”她想想,也是,就憑他相親時的幾分靦腆,算得上可愛,若是做老公,恐怕不差的。
可是她和向東是青梅竹馬,他說過絕不負她,她又怎能負他?于是只得拒絕介紹人的好意。大學畢業(yè)后她從邊疆回到南方小城,向東也跟過來了。高中時躲躲藏藏的愛戀,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終于得到熾熱的表白,接著是異地戀四年,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要是分手,哪里對得起自己的青春?結婚時父母自然是不滿意的,他們覺得老白的條件更好,可是女兒一意孤行。憑過來人的經(jīng)驗,老兩口善意地猜測,這對小夫妻,日后多少要吃點兒苦頭,因為沒見過滄海,大抵見了灘涂就以為是滄海。
果然,日子是經(jīng)不起消磨的,任憑戀愛時多么蜜里調油,到了家長里短雞毛蒜皮面前,愛意再也濃不起來,爭爭吵吵到最后無以為繼,幾近油盡燈枯。她有時想,當初還不如嫁給老白,起碼不用為錢吵架。
向東的家庭條件一言難盡,他是鳳凰男,一家人都等著他光宗耀祖,可他為了她,放棄大城市的高薪跑到南方小城來。當年孤注一擲的愛情,現(xiàn)在看來伏筆尖酸,他一有機會就要拿這個沖動的“撞舉”——為愛沖昏頭腦而拉低了智商的莽撞舉動來說事兒。她不能說他沒有做出一點兒犧牲,但她認為這點兒犧牲在他和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十六年入骨入髓的糾纏之后,不值得拿出來說事兒。
她望著他上下活動、唾沫四濺的嘴,忍不住感到厭煩,這么多年了,他總是不停地說,說誰誰誰當年還不如他呢,現(xiàn)在年薪百萬;誰誰誰頂了他的缺,如今開豪車住別墅,連老婆也換了三個。她拿屁股對著他,換老婆這事她也贊成的,倘若他主動提出“不過了”,那么她連咯噔也不會打一個,立馬就拿戶口本、結婚證跟他上民政局去??伤皇菓{欄慷慨,托“物”言志——那些誰誰誰,她一個也不認識,在她看來,他們就是他拿來搪塞生活的物件。他說起他們的時候,好像天涼了就隨手披上一件衣裳,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不需要更多的鋪墊。
因為沒有年薪百萬,因為沒有豪車和別墅,連老婆也還是高中時談了一場戀愛就綁定終身的原裝貨,他大約莫名地感到沮喪。她還覺得他常常捉襟見肘,襯衣總是皺巴巴的,眉梢眼角都是怨婦的風情。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兩人把賬目分得清清楚楚?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是無數(shù)次入“坑”之后,她覺得父母的話是對的——向東的家庭負擔太重,小兩口貼不起的,她起碼要保障自己和兒子的生活。她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新社會,新國家,自己掙錢自己花,必要的生活費用分攤一下,她沒有義務一直幫他填向家的窟窿。
向家的窟窿?這個涇渭分明的詞兒一下子把向東惹毛了?!澳闶遣皇窍蚣业南眿D?”他吼道。她嚇得一哆嗦,沒見過他這么猙獰的樣子,現(xiàn)在想想還后怕。
那是他們爆發(fā)的有史(他們的婚姻史)以來最嚴重的戰(zhàn)爭,當然,后來載入史冊 (她有記日記的習慣)的戰(zhàn)爭不計其數(shù),一次比一次嚴重,一次比一次讓她倍感絕望,然而他們的婚姻竟然還在繼續(xù),她才知道什么叫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向東大姐的兒子結婚,向東要拿十萬塊給外甥。十萬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她橫向比較了一下,誰家親戚結婚也沒掏過這么多錢。向東說那不一樣的,他上學的時候,大姐省吃儉用,就為了給他攢學費。他記得大姐大冬天給人家糊火柴盒,手上裂開好多道血口子。那凍成胡蘿卜的一雙手,簡直是張河流縱橫的地圖。河流畫成一道道血線,他從沒見過那么錯綜復雜的地圖。
到底拿了十萬塊。
但向東哪有那么多錢?他向她開口,她只好借給他,不情不愿地。她希望他有點兒契約精神,雖說夫妻間沒有打欠條。可是到了下個月,他恬不知恥地說,這個月的水費電費煤氣費麻煩她付一下,她驚呆了?!岸几F成這樣了,硬要打腫臉充胖子嗎?”她都有點兒歇斯底里了,不曉得向東到底給了外甥多少錢。后來,過了三年還是五年,外甥領著老婆孩子旅游經(jīng)過他們這里,兩家人吃了一頓飯,外甥對舅舅、舅媽千恩萬謝,她才曉得,外甥買婚房的首付都是向東掏的。
她有時候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向東,會覺得恍惚。大夏天的,他脫了衣服、褲子在客廳里晃來晃去,只著一條貼身的內(nèi)褲,肥膩的肚腩便顯山露水地凸起,頗有層層疊疊之感,他撫摸肚皮的猥瑣樣子尤其辣眼睛。他從來不覺得失禮,自己家里,怎么舒服怎么來,她倒替他感到臊得慌。
不能盯著他的肚子看,看了,就覺得自己的一生被欺騙了。這荒唐的感覺那么強烈,以至于她翻箱倒柜地要找到高中時的那本日記,看看到底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還是腦子出了問題。
日記早就泛黃了,有些地方甚至嚴重粘連,得小心翼翼地撕開,若下手稍重,刺啦一聲,面目全非,關鍵的地方全對不上號。比如,她寫早晨的陽光透過擺滿綠蘿的窗臺,斜斜地打在他眉骨上方投下立體的陰影,這一段就查無此人——只零星看得見幾個不連貫的字詞,他,窗口,陽光,陰。
唉,陽光陰了。她嘆息一聲,合上日記本。
晚上又是小組討論,這次討論地點挪到了燒烤攤上。組長是個紅光滿面的小老頭兒,雖年過半百卻精力旺盛,還沒開題就叫人搬來兩箱啤酒?!安粔蛟俳?!”他十分豪氣地大手一揮。她發(fā)現(xiàn)那個不知道姓周姓吳還是姓鄭的男人又坐在了她的對面,臉上帶著靜謐而神秘的微笑。早上的白襯衫換成了藍色T恤,一樣整潔得體,看上去和他的人一樣熨帖。她心里一動,老白也這樣,每件衣服都熨燙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
她和向東新婚的時候,希望向東和老白一樣,每天穿上挺括整潔的衣服,就興頭十足地去商場買了一架熨燙機。不知道是她手殘還是產(chǎn)品質量有問題,沒想到效果奇差,她熨了幾次,他覺得浪費時間,她也就漸漸失了興趣。那部熨燙機后來堆在角落里積灰,有個收廢品的上門,她整理舊書報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就問收廢品的人熨燙機什么價,人家鼻子里哼一聲,說這玩意兒不收的,你要是不需要的話,我?guī)湍沩樖謳С鲩T扔了。她有點兒舍不得,到底是花錢買的,當時好像還挺貴。可是,既然成了垃圾,留著它又做什么?
她晃了晃腦袋,熨燙機消失了,那不知姓周姓吳還是姓鄭的男人正對著她笑。
“黛西,我敬你?!蹦腥伺e起杯。
她有點兒惶惑地看看四周,人們談興正濃,各自和身邊的人捉對廝殺。他和她好像是被遺忘了的兩個人,不遠不近地隔著滿桌烤羊肉、烤蹄筋、烤韭菜和烤茄子,身陷在孜然粉和啤酒沫的包圍中。好吧,她也舉起杯,讓蕩漾的金黃色液體找到和同類碰撞的機會。
“當”一聲脆的,大家都轟然叫起好來。她覺得有些尷尬,她還以為沒有人注意他們呢,怎么滿桌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們身上?!镑煳鳎@一杯必須喝完。”組長拿筷子敲著碗沿兒說,“昨天回去,小范把你夸成一朵花?!痹瓉硭辗?。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他的目光倒很坦然,也許在他看來,夸一朵花長得美,本就是一件很自然、很美好的事情。她更不好意思了,有點兒為自己的狹隘感到羞赧。
可是,眾人不肯放過她,他們請她再唱一曲。她推說白天在會議室里吹了一天空調,嗓子啞了,不好聽的。誰想到他們說那更有味道,她的聲音太甜了,昨天是脆甜脆甜的,今天就聽沙甜沙甜的,別有一番風味。她拗不過,只好勉為其難又放歌一曲。這種場合和氛圍,一曲哪里收得住的?她一唱,旁邊就有人跟著和,于是按照座次輪番唱下來,一人一曲,倒也其樂融融。唱到姓范的那里,他說,實在唱不了,講個故事吧。眾人都笑,說也好,范老師五音不全,他們?nèi)碱I教過,講故事卻是極好的。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心想他怎么會五音不全,這里的人全知道,偏她不知道。他抱歉地笑笑,好像在說,我們認識遲了些,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如果有時間,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全部。她打了個激靈,這分明是老白的臺詞——相親那天,他就是這樣有幾分靦腆地對她說道,微微下垂的目光滿是誠懇和局促。他搓著自己的手,因為緊張,指骨有些發(fā)白,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她以為是她調高了空調溫度的緣故,冷氣不夠,讓他熱得滿頭大汗,于是抱歉地說,自己體寒,如果覺得熱的話,也可以把包廂的溫度調低一點兒。老白連忙說不用。
在和老白有限的幾次接觸中,他總是如此內(nèi)斂和體貼。老白細心地照顧她的需要,咖啡加奶不加糖,泡面擱蔥不擱蒜,空調絕不低于26.5度,這些都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她從未要求過他為她做出什么,因為心里明白,和他見面不過是應付,她的一顆心和后半輩子,都在向東那里。
她替自己感到不值當,原先的矜持也就讓越來越熱烈高漲的氣氛剝了去,眾人都哄笑說范老師的《新梁?!分v得好,梁山伯和祝英臺虧得是化了蝶,若是在陽間做夫妻,三年就到了頭兒。有位女士吐槽說自己和自家的先生就是同學,大學四年,每個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都是他給買的,不過結婚后他就只給她倒白開水了,他說一杯奶茶十幾塊還不如白開水有營養(yǎng)。眾人哈哈大笑,她尤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向東比人家先生還不如,連白開水也不給她倒一杯。他是個粗線條的人,遇上她生理期,從來不會叮囑她“多喝熱水”,因為壓根兒不知道,一時興起摸上床,遭到拒絕他還鼓著腮幫子生氣,怎么搞的?又來了!
A或B
一連好幾天,她日夜顛倒,白天在會場上打瞌睡,晚上則在酒桌上談笑風生。都怪她參加的這個小組太有向心力,天南海北的十個人聚到一起,竟然沒有陌生感,說個笑話,大伙兒一起笑半天。她都感到奇怪,世界如此參差,這么多生活上沒什么交集的人,居然笑點一致。有時候他們喝到餐廳打烊,那位頗有組織能力的組長還要大手一揮:“轉個場?!?/p>
她本來以為自己的酒量不怎么樣,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天比一天能喝。她喜歡那種目光和腳步一起變得虛浮的微醺狀態(tài),于是每天都在尋找那個微妙的臨界點,可惜,第一天晚上那種很快便到來的奇妙感覺,日漸要求她大口灌下更多的酒液,才能得到它的臨幸。小組里的其他人直呼她為“寶藏女孩”,看不出竟有這么好的酒量,看來頭天晚上是打了掩護。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眼底浮漾著迷離的光影:“以前確實不能喝?!北娙艘残ζ饋恚骸艾F(xiàn)在能喝就好,來,滿上!”小范伸手攔下了,把酒倒在自己杯中。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從她對面坐到了她的身邊,總是體貼地給她搛菜盛湯,并且在她微醺之后,及時攔下倒入她杯中的酒。她有些糊涂,是不是老天派了他來照顧她,萍水相逢,他對她卻表現(xiàn)出那么多沒必要的殷勤。她難免自作多情地想,我不可能和他發(fā)生什么的,即使他像老白一樣干凈體面,溫柔體貼。
“老白后來結婚了嗎?”有一次小范悄悄問她,大家都在以組長為核心高談闊論,沒人注意(或者他們以為沒人注意)到他倆的竊竊私語。
她怔忡了一下,沒來由地鼻子發(fā)癢,打了一個噴嚏?!敖Y了吧,”她自嘲地笑笑,“那么好的條件,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彼髞砗屠习讻]再聯(lián)系過,心里卻難免不拿老白跟向東暗暗比較:老白人不錯的,就是來得比向東晚了幾年。
這話沒跟誰說過,和誰都說不著,可是,怎么竟跟小范提了一嘴?她略略思忖,這小范鬼得很哩,拿捏住了她每次微醺時身不由己的傻笑。也許就是哪次不經(jīng)意地朝他傻笑時說漏了嘴。咦?怎么她還能如此清晰地思考問題,看來還沒喝多。她一沖動,就站起來對大伙兒說:“來,我敬大家一杯。”眾人不依,說提酒沒有這么提的,總得有個說法。她想了想,脫口而出:“青山在,人未老,敬我們在歲月深處的這次相逢?!?/p>
她傻呵呵地笑起來,好像歲月呼嘯而過,只帶走了她的十八歲,并沒有帶走她那顆十八歲的心??墒?,向東到底是走了,高考后他們?yōu)榱烁髯缘那俺號|奔西顧,只能一別兩寬。任誰都會說,中學生談戀愛,作不得數(shù)的,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人生這么長,總會遇到更好的人。她也這樣說服自己,是啊,十八歲后還有那么漫長的人生,她總不能因為高中最后一年發(fā)生的這段隱秘的戀情就停下來,不再往前走。
盡管舍不得。
但有舍才有得。她未經(jīng)世事的眼睛還看不清前方的迷霧,參悟人生之類的話語也不過是鸚鵡學舌。母親在她高考前去魁星閣求來的符箓還掛在書桌東南角的文昌位上,母親說的話也意味深長:“我們都是從你們這么大過來的,誰還沒有年輕過?可是,孩子,人到底要往前看,你上了一個臺階,就會知道,高處的風景不一樣的?!?/p>
她不能不信母親的話,從小到大,她都是個乖巧的女兒。
后來家里安排她和老白相親,她也是順從的。介紹人的眼光不錯,在她父母的朋友圈里,這位紅娘赫赫有名,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高效匹配雙方的婚姻資源。父母對老白很滿意,她也挑不出老白有什么不好,加上適婚年齡已至,她已經(jīng)上過大學,看過了所謂高處的風景,老白這樣的條件,大抵是天花板了吧。
順理成章地,她和老白結了婚。結了婚才知道,以前關于愛情的幻想全是童話——這話也是老生常談,不過沒結婚的時候總覺得俗氣,沒來由地相信嫁給愛情要比嫁給別的什么東西更高尚些——可是婚姻里的一地雞毛,是沒有辦法靠愛情來解決的,比如,遇上父親中風,母親照顧父親的時候又滑了一跤,弄得髖關節(jié)粉碎性骨折,她一下子頭皮都麻了,正抓耳撓腮地想著該怎么辦,老白拿了厚厚一沓錢出來,就把問題全都解決了——干脆請兩個保姆,一個專門看護中風的父親,一個給臥床的母親端屎端尿。母親躺在床上,拉著她的手說:“得虧是老白,我說的沒錯吧?”
母親的話是有上下文的,她前段時間跟老白慪氣,回到娘家就埋怨母親當初棒打鴛鴦。母親說我不擔這個責任,說到底是你和向東沒有緣分,要不然,別說一個南一個北,就是一個南極一個北極,該在一起還在一起。她一呆,擰著身子在書桌前落了幾滴淚,也就罷了。
桌子早就不是那張桌子了,人也不再是那個人,母親說的沒錯,要是當初向東堅定一點兒,或者她堅定一點兒,就沒老白什么事了??傻降姿麄冞B他們自己也不肯相信——那時候,他們那么年輕,那么無知,因為相信未來無限可能,所以不敢相信兩個人會有未來,真是荒謬。
她在遙遠的回憶里怔忡了一下,眼前似乎紅云緋緋,小范悄悄碰碰她的胳膊:“沒事吧?不要硬撐?!彼腥?,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頰,滾燙的,原來眼底的紅云是錚亮的酒杯上映出來的自己。她忘了這次上的是高度白酒,一口干個底兒掉,暈暈乎乎地傻笑著說:“還好?!蹦_下一軟,滑倒在桌子底下。眾人驚呼,連說喝猛了,喝猛了。
她是怎么被送回房間的,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半夜醒來,她只覺得自己像個破麻袋,四處都是漏風的疼。周圍黑咕隆咚的,她摸了摸,好像蓋著被子,但是有一部分被子并不在自己身上。她扯了扯,扯不動,有什么東西壓著被角。這不合理,怎么可能?床上有另一個人?她丈夫就是這樣,睡得高興了,一裹就把被子裹到他那邊去了,從來不管她有沒有被子蓋。后來她索性不再和他睡一床被子,但兩人還沒到分床的地步??蛇@會兒是在酒店里吧,那么另一頭被什么壓住了?
不……不可能是一個人吧?她驚悚地狂想,忽然覺得腦子跟不上記憶的運轉。誰?她不敢動彈了,手腳冰涼地挺在黑暗當中。腦漿煮開水似的,咕嘟咕嘟開始冒泡,一個個破碎的畫面泛上來,又沉下去:晨光中立體感十足的向東的側臉,老白的禿頭,向東的肚腩,整潔挺括的白襯衫,小范曖昧地笑笑,輕松地撣去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她瞪著自己沸騰的腦漿,身體僵直,心跳加速,咚咚咚,在濃稠的一室黑暗里,心臟不堪重負。她后悔極了,唉,真不該來參加這次該死的會議,哦,不,該死的回憶!她的手指顫抖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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