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洪綬作為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其畫作高古疏曠,尤工人物畫。陳洪綬的四子陳字,繪畫面貌上極似其父,在陳洪綬畫風的一眾傳承者中尤為出色。通過梳理陳字的家族譜系和生平交游,盡可能還原陳字的家學淵源和社會關系,在此基礎上匯總分析陳字流傳下來的繪畫作品,以陳字的《斗梅圖》軸為例,探究并歸納其人物畫的獨特繪畫風格與美學意蘊。
關鍵詞:陳字;人物畫;繪畫風格
陳洪綬作為明末清初的畫壇巨擘,關于他本人的研究臻于詳盡。相比之下,他的四子陳字,如很多著名畫家的后人一樣,在繪畫上的才華和成就難以超越父輩,因此學術史上并沒有給予陳字太多的關注和重視,關于陳字的專門記載和研究不多。
陳字所作的詩文現無留存資料,但其存世的繪畫作品不少,在《中國繪畫總合圖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和《故宮書畫圖錄》三部圖錄中匯總陳字傳世畫作,包括山水、花鳥和人物等各種題材,畫風上極似陳洪綬。筆者曾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見到陳字的《斗梅圖》真跡,現研究后略陳淺見,以期對陳字人物畫的造詣有更深的認識。
一、陳字生平與家族譜系
目前直接記載陳字的文獻資料,包括《諸暨楓橋宅埠陳氏宗譜》、《乾隆諸暨縣志》卷三十一人物志、《光緒諸暨縣志》卷三十一人物志、黃涌泉的《陳洪綬年譜》和陳傳席主編的《陳洪綬全集》,記錄了陳字的父族和配偶、子女等親族關系,以及他與當時其他畫家的交游酬謝等社會交往狀況。
據《陳洪綬年譜》記載,陳字生于崇禎七年(1634年)五月初一辰時,其時陳洪綬37歲。陳字在科舉上并未見有出色的成績,只進為太學生,考授州同,屬地方各州之副職,從六品。在婚姻子女狀況方面,先與周氏成婚后,生長子陳昇,后與徐氏成婚,生次子陳豸。有兩個女兒,長女嫁給了山陰庠生朱份,次女與太學生張行健成婚。書中并未明確其去世年月,只提到陳字離世后,葬在山陰里謝墅官山墺,陳洪綬墓前的側山,墳墓朝向香爐峰。
在黃涌泉《陳洪綬年譜》中附陳氏家族世系表一張,梳理了陳字的家族譜系。陳氏家族自漢代陳寔始遷至諸暨楓橋宅埠,祖上有官名者,有三十九世陳壽,宋紹興年間進士,官翰林經諭;五十世陳袞,官居陜西布政使;五十一世陳鶴鳴,官揚州經歷;五十二世陳性學,陳字的太祖父,歷任廣東布政使、陜西布政使。至五十三世陳字的祖父陳于朝,隱居不仕,陳家已無人做官。
在《諸暨楓橋宅埠陳氏宗譜》中,尚存另一段陳字的傳記,對其交游、婚姻和子孫后輩的情況又有一些更為詳細的描述:“陳字,初名儒楨,字無名,洪綬子。善書畫,筆墨脫作家習氣,畫人物花草迥別尋常。鼎革后,承父志,絕意進取,工詩文,蘊不自見,獨以畫名于時,得之者寶惜如老蓮,故號為小蓮?!薄肚≈T暨縣志》《光緒諸暨縣志》兩書,都在卷三十一人物志列傳中收錄了陳字的傳記,與《諸暨楓橋宅埠陳氏宗譜》中陳字的傳記,內容完全一致。
這三處相同的陳字傳記,都記載了陳字的畫作在當時的名氣,被得到的人視若珍寶,視同陳洪綬的畫作一般看待。這或許不能排除為陳字作傳之人的有意捧譽,但從側面來看,陳字與其父陳洪綬并稱,得名小蓮,足以說明陳字在當時的畫壇有一定的地位。
陳字在性格上剛直不折,對其父陳洪綬非常孝敬,痛惜其父的著述流散,收集整理陳洪綬的詩文,促成《寶綸堂集》的刊刻發(fā)行。邵彥通過對陳洪綬的《寶綸堂集》的考證指出,現存的《寶綸堂集》是在陳洪綬去世后,由其四子陳字輯成付刻的,包括詩歌和文章,共十卷,內容系從多方輯抄購求而得,歷時四十余年。
傳記中提到陳字著有《小蓮客游詩》,其具體信息并未見于相應的文獻記載,內容無從考證。不知陳字文采究竟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與陳字名不顯見的文學造詣相比,他在繪畫上的成就和名氣更為人所稱道。
二、陳字的交游狀況
交游情況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個畫家在社會中的真實生活,在與其他畫家的合作、酬贈等交往行為中,可以明晰畫家的社會關系和地位。陳字的父親陳洪綬是陳字重要的家族背景,對于陳字身份的明確,不免要提及陳洪綬及其陳氏家族。與陳氏家族關系最密切的、有著姻親關系的來氏家族,可以旁證陳氏家族在當時的社會地位。
梳理《蕭山來氏家譜》可以明晰陳洪綬與來氏家族的關系。來氏家族中最負盛名的是來斯行和來宗道,二人皆官位顯赫,且與陳氏家族關系密切。來斯行和來宗道與陳氏家族的來往皆有據可考。黃涌泉《陳洪綬年譜》記載,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陳洪綬九歲,“五月十八日,陳于朝歿,享年三十有五。按來宗道撰‘陳于朝墓志銘’云”。來宗道為陳洪綬的父親陳于朝寫墓志銘,來斯行更是陳洪綬的婦翁。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陳洪綬十七歲,“是年先生侍蕭山來斯行幾杖,多能誦說”,并推測“洪綬娶來斯行女,或即在此際”。與來氏家族中地位顯赫的來斯行成為姻親,充分說明了陳氏家族作為世家大族的地位和來斯行對陳洪綬的重視。
黃涌泉在《陳洪綬年譜》中記載:“先生初娶蕭山來斯行女,工詩,前卒。生一女,字道蘊,能詩善書畫,適樓氏。繼娶杭州衛(wèi)指揮同知韓君女,亦工詩。生子六,惟四子儒楨,……書畫能紹家法?!标悅飨帯蛾惡榫R全集》中亦有記載,“陳洪綬第二任妻子韓氏,其父任杭州衛(wèi)指揮同知。韓氏也善詩能文,幼年的陳道蘊在她的教授下,文才俱增。韓氏生六子二女,第四子名儒楨,小名鹿頭,字無名,又自號小蓮,亦善畫,能繼其父”。
由這兩處記載可見,在陳洪綬的子女中,與來氏所出的長女陳道蘊,和與韓氏所出的四子陳字,在繪畫上能繼承陳洪綬家學,其他兒子均才名不顯。陳氏家族祖上雖然是世家大族,仍有蔭庇,然而自陳字的祖父陳于朝起,仕途斷絕,日漸衰微。顯然,陳洪綬在科舉上的不順,并未給予陳字任何官途仕進上的助力,但陳洪綬繪畫上的才能,以及善詩能文的韓氏,給予陳字優(yōu)秀的家學環(huán)境,父母的言傳身教,使陳字在繪畫的入門上處于一個得天獨厚的起點,他自己幼時也顯露出優(yōu)異于旁人的繪畫天分。
《諸暨楓橋宅埠陳氏宗譜》記載了陳字“恒橐筆作四方游,渡大江,絕淮津,攬維揚、汴京之勝。北走京師,遇蕭山毛奇齡于汝南”。從中可以窺見,陳字足跡甚廣,渡長江北上,游覽揚州、開封等地,偶遇毛奇齡。這期間他是否還與其他畫家發(fā)生過繪畫的交流,已無從考證。
根據對藍瑛交游狀況的考證,在與浙地畫家的合作中,藍瑛曾與陳字合繪有《陳小蓮藍田叔合繪仕女屏》:“絹本,十二幅,長五尺闊尺有寸五(首尾二幅略窄),小蓮畫仕女,田叔補樹石。人物高一尺二三寸,敷粉皆用三白法,田叔款即題于湖石上,云‘蜨道人藍瑛補石于西溪菉竹園中’,小蓮款書于下方邊際:‘癸未秋暮法周昉筆。小蓮陳字。’皆蓋用名號二印?!彼{瑛與陳字父親陳洪綬的關系亦師亦友,由陳字畫仕女,藍瑛畫樹石,旁證了陳字在人物畫上的繪畫能力為藍瑛所肯定。
三、陳字的存世作品
在鈴木敬主編的《中國繪畫總合圖錄》中,收錄了陳洪綬與陳字的父子合冊,以及陳字的洗象圖、人物圖和梅花圖扇面4件作品。其中,父子合冊中有陳字的花蝶圖、花木圖、蟲圖、山水圖、菊圖、仕女圖、羅漢圖7幅冊頁,畫風與陳洪綬極其相似。陳字所繪羅漢圖,衣紋線條圓潤細勁,人物面貌高古奇駭,坐于怪石之上,有陳洪綬中晚期的畫風特點。
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書畫圖錄》第二十四冊收錄了陳字的文房集錦冊頁,共12開,包括松泉池館、碧桃仙蝶、桃花村塢、戲嬰圖、翠毯眠貍、枯樹竹石、萱花、秋林問話、山茶野菊、云山草閣、佛手柑、水仙坡石,圖繪了山水、花鳥、嬰戲等題材,絹本,均為26.5 cm×30.4 cm,《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著錄。
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收錄了陳字24件作品,其中有單幅,也有組畫,包括人物故事圖、拜石圖、煮茶圖、斗梅圖、青山紅樹圖、倚仗圖、白云紅樹圖、三星圖、三教圖、山水花卉、撲蝶圖、竹石水仙圖、竹石圖、行書七絕詩、行書五律詩、秋林白云圖、桃花蛺蝶圖、梅花飛鳥圖、梅茶水仙圖、寒林踏雪圖、雜畫兩冊、觀水圖和閑步賞蓮圖。
四、《斗梅圖》之文人雅趣
在陳字所作人物畫中,《斗梅圖》展現了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體現了陳字傳承于陳洪綬的畫風。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斗梅圖》立軸為絹本設色,尺寸縱129厘米,橫65厘米,畫上題款識。題款為:“庚午(1690年)春,為美中戴道兄寫斗梅圖求教。字小蓮”。鈐印:字(朱文)、無名(白文)。收傳印記:延菴見真?。ㄖ煳模⑹捝叫炝畹滤赡晔霞也貓D章(白文)。以畫面中文字信息結合陳字生卒年推測,此畫作于1690年,即清康熙二十九年,其時陳字已處在57歲的晚年。至于作畫緣起,從題跋中只能得知,是在1690年寒梅綻放的初春,陳字繪此《斗梅圖》,贈予“美中戴道兄”(圖1)。
所繪人物四人,三位主要人物呈三角形構圖。其中,二人手持梅花對視品賞,一個正面微側拱手而站,后一侍者手持梅花。畫面靜中寓動,設色淡雅,整個畫面除人物外無背景,畫面清疏高遠,以筆墨寫意寄興,在繪畫技法上多用簡逸線描,下筆行云流水,不拘于所取題材外觀形象的刻畫,偏好蕭散簡淡的水墨而去丹青粉飾,符合文人的審美情趣。
作為文人雅事,早在唐代就有“斗花”的習俗。唐王建《宮詞》中有“艾心芹葉初生小,只斗時新不斗花”。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斗花》:“長安士女,于春時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為勝。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備春時之斗也?!贝簳r以戴插奇花爭勝一貫為文人墨客之雅趣。
陳字的《斗梅圖》軸所繪圖像為文士集會賞梅,畫上只有一句題跋,因此對畫面的理解與圖像分析密不可分。
從畫法風格和筆墨線條的角度綜合分析,可以歸納出四點特征:第一,畫面中主要人物皆衣著寬袍大袖,作文士打扮;第二,旁邊侍立的侍者雙手捧瓶,瓶中插梅枝,畫面中人物或持杖,或手執(zhí)梅枝;第三,畫面中人物呈三角形構圖;第四,人物面容形貌帶有陳洪綬所繪人物中所常見的奇異面貌。從圖式角度來看,這四點作為畫面中基本構成要素,與其父陳洪綬在畫法風格上同出一脈,甚至是陳洪綬畫作中元素的程式化寫照。
就折枝花與文士生活層面而言,一些物品是階級與地位的象征。在晚明江南的文人文化中,物品不僅僅是物質存在,更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這是當時士人生活的體現,也是他們互相辨識和認同的重要標準。在當時政治、經濟、文化諸因素的影響下,明清易代和文人文化成為瓶花和梅枝等繪畫圖式出現的根源,畫家以畫抒懷明志。
對應陳洪綬早、中、晚期的畫風,可見陳字在繪這卷《斗梅圖》軸時有意仿照其父的畫風,從老蓮的畫面中復刻出構圖形式和策杖、捧梅瓶等姿態(tài),仿照老蓮常見的高士題材,兼之人物形貌奇駭,又照搬老蓮圖式。畫面中人物線條方折有力,圓轉不足,并未表現出老蓮晚期清圓細勁的線條感,應是學老蓮中期之筆。大膽變形,強調人物的面部表情和感覺,或突出衣褶、造型的特殊感覺效果等,構成了陳字作品的獨特藝術特色,充分體現出當時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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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敏,泰安技師學院助理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