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缺①書房
一本書教我,退盡習(xí)氣,記不得是哪一本了
一個人教我熟中求生,我清楚記得,在哪一頁
夜間,看著高大昏暗的書架,忽然心生悲涼:
多少人,臉上蒙著灰,在這書架上耗盡。而我
也會在別人的書架上一身疲倦地慢慢耗盡
有的書,常去摸一摸封面,再不打開。有的雖然
翻開了,不再推入每一扇門,去見塵埃中那個人
聽到輕微鼾聲,誰和我緊挨著?我們在各自的
身體中陷落更深,不再想去填平彼此的深壑
冬天來了,院子里積雪反光,將書架照亮了一點
更多的背面,蛛網(wǎng)暗織。在這兒幽邃糾纏的
因果關(guān)系,只能靠猜測才可解開,而我從不猜測
昨天,在天柱山的纜車索道上,猛一下就明白了:
正是這放眼可見卻永不登臨的茫茫萬重山,我知道
“它在”卻永不浸入的無窮湖泊,構(gòu)成世界的此刻
哪怕不再踏入,不能穿透,“看見”在產(chǎn)生力量
有時,我們要窮盡的,只是這“看見”的深度
①若缺:作者書房之名。
優(yōu)缽羅花①
在一個墻角
我看見頭蓋骨的積水中
長出一朵明黃色優(yōu)缽羅花
頭蓋骨本來潔白,日炙風(fēng)吹,變成了干硬的灰白
積水本來污濁,慢慢沉淀了,連底層渣滓都這么干凈
幾只蠓蟲繞著花枝飛舞,留下幾具遺體,浸在積水中
頭蓋骨中優(yōu)缽羅,是這一剎那宇宙間最熾烈又
最柔弱的一朵小花
5月19日,十一位詩人在崔崗村②的
灰青瓦小院中飲酒打牌,激烈爭辯……
初夏的玄思,將積水化作火焰
我們藐視?是的,然后我們失去
互相嗅一嗅氣味,才坐在這里
依然存在不計其數(shù)的平淡日子
其平淡,正修復(fù)我們所損毀的
也依然存在,單一信念下的漫長行走
其單一,將治愈我們所罹患的
但這一切,不來自任何一個靜穆的別處
只發(fā)生在頭蓋骨中這一朵柔弱的優(yōu)缽羅花的里面
①:即睡蓮。
②:崔崗村位于合肥北郊,詩人羅亮、紅土主理的雅歌詩院位于村內(nèi),為本地詩人的聚會之所。
月滿時
有那么幾年
你們總說我病容滿面
其實是內(nèi)心塞滿了烏托邦崩塌的聲音
崩塌之后的廢墟
堆積在心里
堵得太滿了,有時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廢墟又長出仿佛吞噬一切的荒草
跟江水
舊船塢
落日在一起
越來越接近我們的本心了
當(dāng)我們成為徹底的弱者
原本晦澀的廢墟之歌,許多人一下子就聽懂了
我越來越傾心于廢墟就這么充分赤裸著
一輪滿月,從它身上升起來
登燕子磯臨江而作
下午四點多鐘,登高俯瞰大江
今天是個細(xì)雨天
水和天
呈現(xiàn)統(tǒng)一又廣漠的鉛灰色
流逝一動不動
荒蕪,是我唯一可以完整傳承的東西
腳下山花欲燃,江上白鷺獨翔
這荒蕪,突然地有了刻度
它以一朵花的燃燒來深化自己……
江水的流逝一動不動
坐在山間石凳的,似是另一個我
詩人暮年,會成為全然忘我的動物
他將以更激烈的方式理解歷史
從荒蕪中造出虛無的蝴蝶,并捕捉它
云團(tuán)恍惚
距離地球67億公里的虛空之中
旅行者一號探測器曾接受人類的
最后一條指令:回望地球一眼,并
拍下一張照片。這一瞬后,它沒入茫茫星際
我記得古老的一問一答: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p>
也見過這張照片:狀如一粟,行于滄海。云團(tuán)恍惚
只有造物主能布下這么艱深的靜謐……
世上有人如此珍愛這份靜謐:
一對夫婦上吊自盡時,擔(dān)心踢翻
凳子,驚擾了樓下人的睡眠
就在地板鋪上了厚厚一層舊棉被——
遺體火化,老保姆用一只舊塑料袋,裝走了骨灰
我時常想,是誰在密室向旅行者一號
下達(dá)了指令?將恒河沙,由無限減為一粒
又為了什么,有人竟熾烈到,以一床舊棉被
來捂熱這顆孤寂的星球——
潮汐過后,一切在繼續(xù)冷卻
夜間,我常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每聞笙簫隱約,就站在那兒聽
一直聽著……直到露水把額頭打濕了
宋人有詩云:“不知君此曲,曾斷幾人腸”
也許這世間本無笙簫,更無回望
埋掉我的,只是長風(fēng)的一去不還
而湛然星空,又在誰的樓下?艱澀的
云團(tuán)恍惚。生前,他為書房命名“疾風(fēng)迅雨樓”①
①傅雷書房名號,位于上海市江蘇路284弄5號其舊居內(nèi)。
錢塘觀潮
還未干透的泡桐花,在墜落中
輕輕撕裂的聲音
四十多年前
一個夜里
父親用筷子壓住面條的聲音……
暗房中,水浸著舊膠片
長風(fēng)幾萬里,我聽得清的,只是一隅中的一縷
詩的聲音極其輕微
如果你聽不見
詩就不存在
它高高卷起。它摧枯拉朽。像我曾經(jīng)年輕
固執(zhí)
如今我看見一切都在退卻——
在兩粒沙子的摩擦中
大河遠(yuǎn)去
露出河床和
直射的白日
在惠安無名海灘圍著火把跳舞
在旅行中,埋葬掉一樁往事
我住在海岬上
一所白漆的房子
夜間推窗,看見海在凝固——
邀幾個陌生人,繞著火把跳舞。濤聲
在耳中正快速衰減
但海不會告訴你它將如何凝固
甚至,它矢口否認(rèn)這種凝固
黝黑聳動的海水脊背說:
“瞧,我永動不息……”
我知道,這只是無數(shù)種固態(tài)的瞬息疊加
淡忘自我……在火把冷卻之前
邂逅更多的人
八月過半,我換了幾次面孔的旅途不斷加長
直到此刻,當(dāng)最圓滿的一輪明月照臨
當(dāng)一樁往事中的羞辱將我
折磨到精疲力竭
之時
我看見了夜色中一座全然凝固的大海
如果凝固不曾發(fā)生,哪怕
只存在一秒——
無以名狀的人世悲苦、無跡可尋的恒久沉溺
這兩顆烏黑的珍珠又該如何孕育呢
我是琥珀中仍在蠕動的蟲子
我的蠕動,幾乎不為人所覺
我沒說完的幾句話,再回不到海面上
沙灘上,篝火化作的灰燼記得一個
在艱難時世中必將去而復(fù)返的詩人
桑樹下
小村何名
巨桑無聲瀉下瀑布般濃蔭
老漢何人
白頭袒腹……睡在舊絲綢般光滑的竹床上
鼾聲,像早已絕跡的手扶拖拉機發(fā)出突突聲
正午荒涼,掩蓋了些什么
若非田壟深處兩具人體
野高粱不會長得這么深、這么密
桑冠之蔭,從濃到淡,到冷卻
涼風(fēng)中渾身毛孔閉起
少年驚覺,在死去多年的父親名下醒來
要浸入多少年辛酸與汗?jié)n,才經(jīng)歷一遍這樣的陰涼?
野有蔓草,由桑到榆,凋零秘不可宣,溝渠中臉
哀傷透徹……
棄巢
我觀察過林間棄巢。一個母親滲著血絲的唾液
凝結(jié)起細(xì)細(xì)枯枝,固定住這座房子
如今一種生活結(jié)束了
只剩下灰白糞跡和羽毛——
風(fēng),積雪的反光
正撲打、穿透那些墻壁
母親曾用嘴中的蟲子,也用
貧窮和衰老來教育自己的孩子
叮囑孩子們在已經(jīng)
空掉的事物中活下去……
而我們,斑鳩、伯勞、白鷴、灰頭鶇
以為一種生活早就結(jié)束了
我們浸入,盲目,散落在林間
今春多旱
今日所見,最動人之物——被碾壓的車轍中一
小簇黃花初放
一旁的小河中有什么?
桑塔格說,河水的曲線
孔子說,流逝本身我要往其中添加一物:泡沫
……泡沫
碾壓是制度中陳舊的東西
小黃花短促,迷人
我陪她坐著,恍惚一個世紀(jì)
今春多旱。信封拆開,是茫然不知來處的風(fēng)沙
我嘴中塞滿,唯有這一枝,獨具風(fēng)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