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漠與綠洲之間
在新疆,你走在戈壁上,有時會碰到一塊倒扣著的瓜皮——那是吃瓜人的善心,他希望這塊瓜皮能長時間保留水分,說不定它會拯救一個人的生命。
大漠如海。當(dāng)來到綠洲與大漠的交界處,綠洲與大漠其實也就是一渠或一林之隔,像海岸線或國境上的松土帶一樣。
對于綠洲和大漠來說,這里都是前線。在綠洲的前沿,往往有一線隆起的流沙,那是大漠折戟后橫陳的尸骨。大漠無語,綠洲無語,碧翠與褐黃是那樣涇渭分明、反差強烈地對峙著:中間站著一個人。你說,站在那里凝視靜默,不出一刻鐘,再浮躁的人也會深沉起來,再愚笨的人也會成為思想家,不由想到人生,想到社會,想到天地自然,想到遠(yuǎn)古、現(xiàn)在和未來……
你向一望無際的大漠走去,身后留下深深的腳窩。沙丘上長有一叢紅柳,長在沙丘的頂端,這不是它逞能,而是為了生存。它的根扎在沙丘的底部,流沙把它埋了,它鉆出來;一場風(fēng)又把它埋了,它再次鉆出來。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它始終把沙丘踩在自己的腳下。
遠(yuǎn)處有三五只黃羊正奔突遠(yuǎn)遁,而后在一道沙梁上站立,回頭張望時,便有藍(lán)天從它們的脊背上傾斜下去;地平線上兀立著幾峰駱駝,頭顱高昂,如幾尊“天問”的雕塑;有一黑點在藍(lán)天白云間移動,那是一只鷹……
漠野蒼茫,四周充斥著寂靜。寂靜與寥廓抱成一團,你在它們中間,靈魂便游離了肉體,寂靜就進入了內(nèi)心,聽覺也隨之被放大。你可以聽到沙蓬們的呼吸和石頭們的絮語;當(dāng)你看到一根動物的腿骨,你甚至可以聽到它們遠(yuǎn)去的蹄聲。這時,你會有一種錯覺:仿佛進入的不是大漠的縱深,而是時空的縱深,你聽到了天體運轉(zhuǎn)的聲音。轉(zhuǎn)過身來,看綠洲正在一線雪峰的映襯下,閃著藍(lán)寶石一樣的光芒。艷陽高照,漠風(fēng)炙面,你想起了海市蜃樓——四十年前的一天,你在戈壁灘上碰到一位濃眉闊臉、目光深邃、額頭上有流沙波痕般皺紋的哈薩克族牧民,他拽著你,驚奇地指著遠(yuǎn)方,說著什么。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遠(yuǎn)處影影綽綽現(xiàn)出一片湖水,樹木蔥蘢,還有房屋草地和牛羊。他把你扶上馬背,興致勃勃地策馬奔去。也許是你眨了一下眼睛吧,那景致飄忽中倏然隱去了——那牧民指的正是這個方向——這大概是上天的啟示。后來有隊人馬朝那個方向開去,豎起一桿紅旗,引來天山雪水,那縹緲的仙境就慢慢顯影,先是樹,后來白色的樓宇從萬綠叢中探出頭來……
你神思飛揚在凝視里有些恍惚,這是真的嗎?千真萬確,你就在其間勞作和生活啊。
田園詩意
不管是誰,也不管是徒步跋涉還是以車代步,進入綠洲,聽流水潺潺,林中鳥鳴。那一刻,大概都會以為進了世外桃源,無法想象在如此雄渾的蠻荒之地,怎么會突然冒出如此美麗嫵媚的田園風(fēng)光——奇怪嗎?不奇怪。試想,出“死亡之海”而入綠洲,在巨大的沖撞和反差里,她的神奇、溫馨和詩意,就顯得彌足珍貴。
是的,綠洲的美是異乎尋常的,是無處不在的,是需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并用心去感悟的——綠洲的每一株樹,每一棵草,都是對生命的詮釋和禮贊。
你說,在田里勞作出了一身汗,著實累了的時候,坐在林帶里喝口涼茶,抽支煙,聊聊天,是件十分愜意的事兒??諝饫镅笠缰f稼特有的芬芳。樹葉織起陽光的篩子,有鳥從這棵樹飛向另一棵樹,便傳來幾聲鳴唱。身后的渠里流著清涼的天山融水。眼前是你的承包田,這棉花長得多棒啊,綠油油的,正開著白的、黃的、紫的、紅的花朵。透過林帶,左邊一臺紅色的拖拉機正在田間作業(yè),右邊有片草地,幾十頭黑白花奶牛散落其上,在綠色的背景里,如一幅油畫;正在這時,有牧人騎一匹銀光閃閃的馬走進畫中……
微風(fēng)從東戈壁的方向徐徐吹來。站在陽光下,風(fēng)帶著大漠的信息,火一般燥熱灼人。風(fēng)見于林,猶如纖纖素手拂面,那滑膩、柔情和馨香便潛入了心里。田間小憩,當(dāng)然休息的是手、腿和筋骨,干活時嘴閑著,這時就輪著它忙活了。抽煙喝茶的同時,便聊起來,邊抽邊喝邊聊。聊得雖然無邊無際,但大體上有兩個主題,一是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逸聞趣事。如戈壁灘上的人與狼相遇;澆水時人掉進了鼠洞;荒漠迷路險些渴死;上海知青想吃大米哭了鼻子;老風(fēng)口遇暴風(fēng)雪有人被凍掉了耳朵;地窩子里睡通鋪某某起夜回來鉆錯了被窩等等。二是現(xiàn)在?,F(xiàn)在的事大家一清二楚,講起來就少了許多傳奇色彩,多為議論:李鐵匠花幾十萬買了大馬力拖拉機;喂豬的老張頭省吃儉用供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綠洲新城又蓋了一座二十幾層的大樓……言談中的表情聲調(diào)豐富至極,或眉飛色舞,嘖嘖稱道,或拍著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這就到了秋天。
綠洲的秋天是輝煌的、熱烈的、五光十色的。天空高遠(yuǎn)而湛藍(lán),云潔白而舒卷,風(fēng)清爽而芬芳。
受孕于春天的綠洲原野,此時像一位臨產(chǎn)的貴婦人,雖胖,但愈顯雍容華貴,周身彌漫著香氣。你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聽到她令人心醉的嬌喘。天很藍(lán),云很白,大片的葵花,放眼望去,鋼藍(lán)的天山便做了它的背景。棉花吐絮了,如一泓湖水,泛著白色的浪花;高粱熟了,似一片紅霞落于原野……
大漠戈壁上的紅柳花也開了,為金黃的沙包添了一抹淡淡的紅暈。
一輛輛滿載的大卡車,還有火車,正駛出綠洲,穿越大漠戈壁,朝著四面八方馳去……
雪花紛飛的季節(jié)
冬天的大漠成為茫茫雪原,烈日高照,閃著鉆石的光輝,與天地混為一體。雪原上常有不知名的動物,把自己的一串串“名章”扣在上面,留一張潔白素箋在那里。其中肯定有狐貍,而且是紅狐——你曾看見一團火焰貼著雪地如疾馳的風(fēng)輪,眨眼間消失在了白色的沙梁后面。
當(dāng)然也有人的腳印。在大漠與綠洲的邊界上,有一條或數(shù)條被踩出的路,朝著戈壁走去,也朝著綠洲走來。你站在路口朝前方望去,往往可以看見有一縷炊煙從沙梁后面裊裊升起,飄著詩意,或者有幾座蘑菇般的氈房靜靜地臥在一叢紅柳旁,側(cè)有三五匹馬或駱駝?wù)驹谀抢?。氈房是塊小小的天地,彎腰進去坐下,抬眼可見穹窿罩頂;環(huán)顧四周,“地平線”上有箱柜被褥層巒相疊,花氈鋪就的大地顯出遼闊——嚴(yán)冬,常有牧民轉(zhuǎn)場到綠洲附近放牧。綠洲的林帶里有樹葉,田里有秸稈,雖然被雪埋了,但牛羊有的是辦法。
牧民通常騎著馬,并有一條狗相隨。他們?nèi)烁唏R大,裹一身裘皮,加上一頂造型別致的狐皮帽子,在雪野的背景上,三五騎并轡而行,或前后錯落,不疾不慢,如騎士一般。天太冷了,他們一身霜雪,挾著寒氣來到漢族兄弟家里時,茶不喝,主要是喝酒,他們就想讓那團火在肚子里燃燒起來。沒有肉不要緊,他們早把肉吃膩了,冰天雪地里想吃點溫室大棚里的青菜,說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能吃到新鮮菜蔬,那才是神仙的享受。
有犬吠從大漠深處傳來,聲音深沉而渾厚——那是買買提江家的,一條壯如黑熊的狗。
天空下起雪來。漫天的花朵把戈壁大漠埋得更深了。綠洲是埋不住的,一條條一片片林子在那里站著,只是樹干和枝條上鑲了厚厚的銀邊,掛了漂亮的銀飾。瑞雪兆豐年,農(nóng)家的草垛上積雪的厚度,讓莊稼人高興。有群麻雀在柴棚里嘰嘰喳喳地嬉鬧,老黃狗臥在門洞里,翻眼望著這些小家伙,舌頭舔著自己的鼻子。院子掃得干凈。院中間有尊染了黑眉毛涂了紅嘴唇的雪人,正睜了眼睛看人們進進出出,側(cè)耳聽屋里孩子的嬉戲聲,大人的說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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