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幾年前參加的一場婚禮,我依然會被感動。我參加過很多場別人的婚禮,而那場婚禮,卻是我內(nèi)心認(rèn)定的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傳統(tǒng)婚禮,它有著一個其他婚禮所沒有的環(huán)節(jié):祖父母上臺,接受新婚孫子孫媳的叩謝。
當(dāng)一對滿臉褶皺、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順著紅毯走向舞臺中央,我無法想象兩位老人的心情。我想,他們一定會想起自己當(dāng)年結(jié)婚時的場景,也一定會想起給兒子舉辦婚禮時的場景。他們內(nèi)心的激動和喜悅不言而喻,在感嘆自己福滿壽高的同時,也一定會涌出“這個孫子沒白抱大”的感慨。
那對老人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祖母。那一年,祖母已離開人世十二年。那一年,距我結(jié)婚也有二十四年之久。我的祖母何嘗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祖母抱大我,我遠(yuǎn)嫁陜西,她沒能參加我的婚禮,平時我也很少回去看她。
我的祖母名叫王梅花,在她去世多年后,在和母親的一次閑聊中,我才得知祖母的名字。我從未想過祖母還有別的稱呼,我一直叫她“奶”,但我更想以“祖母”這樣正式的稱呼來書寫我心中的奶,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她在我內(nèi)心的分量。
很多時候,家人間感情的親疏并不是按血緣關(guān)系的遠(yuǎn)近來排列。和自己最親的那個人,一定是為自己付出最多的人。在我心里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祖母,和世上千千萬萬其他人的祖母沒什么不同,甚至更普通,她不識字,也從未出去工作過,但只有她,給了我最初的溫暖和愛。
1
一九一六年農(nóng)歷的五月十六日,我的祖母出生在河南滎陽一個偏僻而窮困的小山村。對于祖母的前半生,我僅用這一句話便能概括。長大后,我從未聽祖母說起過她的過去,我不知是她不愿提起,還是因她寡言。
很多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象祖母小時候的模樣,愛笑,兩只大大的眼睛像彎月,閃著清澈而燦爛的光,長發(fā)又黑又亮,梳成麻花辮垂在胸前或后背。身子瘦小,穿著干凈的紅底藍(lán)花罩衫和深色褲子,看上去清爽利索。作為家中長女,她性格溫厚,乖巧懂事,從小便幫大人干家務(wù),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照看弟妹。當(dāng)然,祖母也會忙里偷閑,在傍晚時分和小伙伴們一起出去玩耍,跳房子、捉迷藏、抓石子。很多時候,他們什么都不干,就是在田野里瘋跑。那時女孩子該有的快樂,祖母一樣都不少。
這一切卻因裹腳而有了改變。最初,祖母抵觸那足有十尺長的裹腳布,但她的母親態(tài)度異常堅決:必須裹,不裹誰會娶你?祖母只能接受這陋習(xí)帶來的殘酷折磨。白天,祖母痛得寸步難行,夜晚,雙腳悶在被子里又痛又熱。很多個夜晚,祖母想象著自己一定會嫁給一個勤勞體貼的如意郎君。
一切如祖母所愿,我的祖父正是這樣的人。祖父對祖母一見鐘情,很快便把祖母娶進(jìn)家門。只是,生活從不按人的意愿發(fā)展。最初的不幸是從孩子們的夭折開始的,祖父祖母共生育四個男孩,卻只養(yǎng)活我父親一個。最大的已長到七歲多,過年時,或許是受了風(fēng),或許是放炮受了驚,高燒不止,苦命的祖母用盡一切方法都沒能保住那個孩子的命。
厄運(yùn)再次降臨:祖父在祖母二十七歲那年,得了瘩背瘡。那時醫(yī)療條件有限,雖有祖母精心照料,每晚先擠膿后敷藥,可祖父身上的傷口還是越來越大,漸漸從后背爛至前胸,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躺在炕上,望著妻兒,眼淚像澎湃的河流奔涌不止。雖有千般不舍萬般不愿,他最終還是撒手人寰,留下祖母和我的父親相依為命。
一雙小腳,幾分坡地,孤兒寡母難以過活。聰慧的祖母憑著自己過硬的紡紗技術(shù),開始給人紡棉線。幾年后,竟有了五塊銀圓的積蓄??蛇@五塊銀圓,卻讓祖母和父親戴上了“富農(nóng)”帽子,讓這個單薄的家庭有了更多的苦難。
萬般無奈,四十多歲的祖母顛著一雙小腳,跟隨兒子輾轉(zhuǎn)三千多公里,投奔在石河子落戶的妹妹。那時的新疆,是所有人眼中的不毛之地,邁出這一步須下很大決心。
祖母和父親在村上受盡欺負(fù),父親十幾歲就被村上派到縣里煤礦下井挖煤,繁重的體力活讓父親苦不堪言。那時糧食緊張,煤礦上人多,吃飯像是搶飯,父親年齡小,體力差,經(jīng)常擠不到飯桶前,很多時候吃不飽飯。沒多久父親就得了嚴(yán)重的胃病。
父親快到結(jié)婚的年齡,可誰家的女兒愿意嫁進(jìn)這個單薄又多難的家庭呢?“樹挪死,人挪活”,祖母開始了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生活。故土難離,祖母一定會有不舍,但祖母內(nèi)心更堅定的想法是,兒子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自此,祖母在戈壁灘中生活了四十多年。祖母忙忙碌碌四十多年,幾乎從未休息過,直到二〇〇四年去世,享年八十八歲。
2
我生在三月初的一天,新疆還在下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一下就是一整天。院子里的那棵沙棗樹最先感知到那場大雪的來臨,在風(fēng)的肆意吹動下,雪經(jīng)過沙棗樹青灰色的枝條,翻過低矮的柴棚,掠過一望無際的田野,一路向西,迅速占領(lǐng)整個戈壁。
祖母從父親口中得知母親生了個女娃子,高興得不得了,不顧父親的勸阻,拄著拐杖跌跌撞撞走了很遠(yuǎn)的路去醫(yī)院看我。不知祖母在路上滑倒過多少次,到醫(yī)院時,祖母滿身是雪。
我出生時只有三斤多重,小得讓人感覺我養(yǎng)不活。祖母在醫(yī)院看到貓崽般大小的我時,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敢呵一口氣,怕自己身上的涼氣會凍著我。祖母站在墻角好一會兒,才用粗糙的雙手輕輕托起我。我緊緊貼著祖母的手掌,像她手心里的寶,一聲不哭,小腦袋不會轉(zhuǎn)動,可粉紅的小舌頭卻異常靈活,時不時伸出來舔著自己粉紅的小嘴唇。或許就是這一刻,上蒼在祖母心田種下了她對我的愛。母親出院那天,祖母以讓母親好好休息為由,把我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給我起名時,祖母不接受我父母的任何建議,大字不識一個的祖母,叫我“秀月”。
母親生下我沒奶水。祖母望著躺在床上嗷嗷待哺的我一籌莫展。她打聽到五公里外一戶人家的母羊剛生了小羊,從那天起,她就每天早早起床,去那戶人家給我打羊奶。三月的新疆雪還很厚,清晨又是一天中寒氣最重的時候,天還未亮,祖母就拄著拐杖,背著盛羊奶的水壺,迎著寒風(fēng)跌跌撞撞地出門了。
打回羊奶,祖母自己并不急著吃早飯,而是先去灶房給我熱奶喝。這時的我躺在床上,小嘴嘰里呱啦喊叫著,使出全身的力氣,想要掙脫被捆扎在小棉被里的四肢。祖母在灶房聽到我的哭喊,望著奶瓶里還燙得不能入口的羊奶,急急忙忙找出一只小盆,盛半盆涼水,把奶瓶放在盆里涼著。祖母坐在床邊,嘴里說道:“別急,小妮子,馬上就能喝了?!蓖瑫r快速解開我的小棉被,看我有沒有尿濕尿布,之后,輕輕拉拉我的胳膊,展展我亂蹬亂動的小腿,三兩下又把我捆在小棉被里。
很快,我就沒了剛出生時滿臉皺紋的丑模樣,我被祖母喂養(yǎng)得又白又胖,嘴角邊兩個大酒窩,笑起來能裝下兩粒小葡萄。百天時,祖母特意請照相師傅來家里給我拍照。照片上的我,臉像滿月,兩只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怎么看怎么稀罕人,以至于照相師傅拍完照抱著我逗了好久才離開。
我的變化來自祖母對我的精心喂養(yǎng)。父親在母親出院后就回了畜牧隊,母親坐月子期間身體虛弱,年齡也只有二十一歲,很多事情都考慮不到,家中一切事務(wù)都由祖母操持。祖母顛著她的小腳,從里屋到外屋,從外屋到院子,從院子又到廚房,忙完手上的活又回到屋里,看躺在床上的我有沒有哭鬧。我也異常乖巧,似乎小小的我就知道心疼祖母了。晚上,祖母摟著我入睡,我在她的腋窩下拱來拱去,拱累了才緩緩入眠。
我漸漸長大,祖母慢慢變老。
3
隨著年齡的增長,祖母的耳朵越來越背。老話說“耳背人聲高”,祖母卻從未對人大聲說過話。即便心中有了委屈,祖母也是人前保持沉默,人后偷偷落淚,從不說一句傷人的話。
我上初一的那年寒假,因一件小事和祖母賭氣,三天不吃飯。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祖母有忙不完的家務(wù),好像并不在意我幼稚的抗議。到了第三天,祖母晚飯吃到一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我,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dāng)祖母發(fā)現(xiàn)圍坐在桌邊的家人已察覺到她哭泣之后,索性放下碗號啕大哭起來。母親當(dāng)然明白祖母哭泣的原因,對著我一陣訓(xùn)罵。我從床上慢慢爬起來,但絕不是屈服于母親,而是心疼祖母,是她用眼淚徹底融化了我倔強(qiáng)的心。我下床低頭穿鞋,一陣眩暈讓我差點(diǎn)栽倒。祖母顧不上擦淚,快步走到床前扶我坐穩(wěn),之后一溜小跑去了灶房,盛了滿滿一碗飯遞到我面前。那一刻,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除了乖乖端碗吃飯,我別無選擇。
我母親脾氣直,性子急,嗓門大,婆媳一起過日子,沒有矛盾反倒不正常。但母親和祖母說話時卻總是輕聲細(xì)語,母親知道,受了委屈的祖母不會反抗,總是用沉默包容一切。正是祖母這一點(diǎn),贏得母親更多的敬重與心疼。
每年祖母生日那天,我家總是異常熱鬧,姨奶家和舅爺家的姑姑叔叔們,大大小小十幾口,都會來我家給祖母祝壽。那一天,祖母會早早起來打掃屋子,清理院內(nèi)院外,把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干凈凈,之后,換上平時不舍得穿的衣服,神態(tài)安詳?shù)刈谠豪锏纳硹棙湎拢群虼蠹业牡絹?。那一天,是一年中祖母唯一不下廚房的一天。被晚輩們圍坐家中的祖母,全身由內(nèi)而外洋溢著幸福,似乎自己平時付出的一切,在那一天都得到了補(bǔ)償。
雖隔著一層,但祖母視姑姑叔叔們?yōu)榧撼?。姨奶家和我家住得近,她生了八個孩子,我未出生時,祖母經(jīng)常過去幫忙照看。我三姑從小口齒伶俐,愛說愛笑,更得祖母疼愛,她幾乎是在我家長大的,還有四姑,經(jīng)常來我家,和祖母的感情也很深厚。
誰都不曾想到剛剛?cè)鲱^的三姑會意外去世,這是暮年的祖母第一次面對晚輩先她而去。我們瞞著祖母,畢竟那一年她已七十六歲。舅爺從山上下來,四姑和六姑從嘉峪關(guān)回來,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沉默和悲傷寫在臉上,家里的氣氛異常凝重。祖母感覺到出了事,卻問不出個啥。安葬完三姑的那天下午,舅爺和四姑、六姑來和祖母道別。當(dāng)祖母沒看到三姑時,心里便明白了一切。當(dāng)著親人們的面,祖母坐在家里大哭了一場。夕陽透過窗戶照在祖母身上,兩縷白發(fā)散落在祖母臉上,被淚水打濕。那一刻,祖母似乎蒼老了很多。我們都不說話,任由祖母哭,哭到后來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舅爺起身把祖母輕輕抱起放在床上,祖母在舅爺懷里一動不動像個孩子。第二天,祖母早早起來,眼睛腫成一條縫,卻依然去廚房為即將返家的舅爺做早飯。祖母熬了一大鍋甜湯,這是家鄉(xiāng)飯,祖母打了好幾個雞蛋,滿鍋飄著蛋花。那一年,舅爺也已七十出頭,隨叔叔在幾十公里外生活。
祖母異常害怕家人們生病。我十歲那年,大腿上長了一個硬硬的毒瘡,那毒瘡從米粒大小迅速發(fā)展到雞蛋大小,疼痛讓我白天無法走路,夜晚無法入睡?;蛟S,祖母想起要了祖父性命的瘩背瘡,堅決要求父親送我去醫(yī)院。那是我第一次生病住院,醫(yī)生檢查后建議手術(shù)。術(shù)前,祖母和我形影不離,早上給我梳頭陪我打針,中午給我買飯陪我散步,晚上給我洗腳陪我睡覺。做手術(shù)那天,母親也來到醫(yī)院。我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時,緊緊拽著祖母的手不愿松開,像是生死離別。事后母親告訴我,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祖母,從我進(jìn)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就開始流淚,任誰勸都沒用,直到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
其實,祖母去世前也生了病,可是,祖母并未被送到醫(yī)院,我更未在祖母最需要我時陪在她身邊,哪怕伺候她一天。每每想起這些,我便無比悔恨。
4
祖母在家中摔倒,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三個月后,祖母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那時春節(jié)將至,到處都洋溢著新年的氣息,而我卻永遠(yuǎn)沒有祖母了。
對于祖母摔倒的原因,幾年后母親告訴我,那時祖母已糊涂了,硬說找不到壓在褥子底下的零花錢,母親出門上廁所,她便去客廳的柜子里翻找,慌亂中不慎跌倒。而當(dāng)時在家伺候母親手術(shù)的妹妹,則說祖母是去取冰柜里的零食,因柜門太緊,用力過猛才不小心摔倒的。
妹妹告訴我,摔倒后的祖母坐在客廳地上,很久起不來,卻不喊人,她心里明白自己摔壞了,直到從疼痛中漸漸清醒,可以慢慢挪動身體,才緩緩爬到沙發(fā)上,直到外出辦事的父親回來,她才被攙進(jìn)自己的小屋。那一夜,祖母高燒,疼痛讓她呻吟不止,父親要連夜帶祖母去衛(wèi)生所檢查,可祖母無論如何都不去。天亮后,父親的態(tài)度強(qiáng)硬起來,不再征求祖母的意見,強(qiáng)行要把她抱上門外的出租車,可祖母緊緊拽著自己的床頭怎么都不撒手。
祖母之所以堅決不去醫(yī)院,是心疼自己的兒子。那一年,祖母八十七歲,父親也六十五歲了。祖母不忍心讓父親來回奔波,父親只好去衛(wèi)生所,請醫(yī)生來家里為祖母診治。祖母髖骨骨裂,因高齡,醫(yī)生建議在家養(yǎng)傷。給祖母開了消炎藥和退燒藥,醫(yī)生很快就離開了。
一周后,祖母退了燒。外表柔弱的祖母如果一直躺在那里養(yǎng)傷,應(yīng)該慢慢就會好起來,可一輩子都不愿麻煩別人的祖母,怕自己此后再也無法站立,她著急下床,任誰勸都不聽。白天有人看護(hù),祖母乖乖躺在床上,夜晚家人睡熟后,祖母就悄悄摸下床。只是,那雙奔波了一生的小腳再也承受不住她身體的重量,祖母摔倒在地。就這樣,祖母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直到再也無法從床上抬起自己的身體。祖母摔得遍體淤青,再也不能行走的恐懼徹底把她打敗。
祖母去世后,母親告訴我,祖母幾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時常會把放在門后掃地的掃帚拿來刷碗刷鍋,經(jīng)常翻箱倒柜說有人拿了她值錢的寶貝,會用父親的洗臉毛巾來擦桌子,還會把桌上的食物藏在被子里,有一次,竟把洗衣粉當(dāng)鹽放進(jìn)菜里。母親多次勸祖母不要再干家務(wù)了,可是,忙碌了一生的祖母根本停不下來。在她心里,只要這雙小腳還走得動,就一定不能讓人伺候,哪怕伺候自己的是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
由于整日躺在床上,祖母的神志不清,整晚不睡,整晚折騰。一輩子從未罵過人的祖母,在離世前的一個月里,看到什么罵什么,罵天罵地,罵東罵西,罵人罵雞,似乎世上所有的事物都虧欠了她。我知道,祖母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和我們告別,讓我們忘記她曾經(jīng)的好,讓我們在她離世后不要太想念她。因為祖母知道,想念親人,心會很痛。
至今,我都無法想象祖母是怎樣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我不敢問自己,祖母在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有沒有想念遠(yuǎn)在兩千多公里外的我。祖母去世第二天就被火化了。父親打電話告訴我這事時,我異常難過,離去的人至少要停放三天,可他們沒有這樣做。我的內(nèi)心激烈地掙扎著,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埋怨父母的話?;楹蠖?,我除了春節(jié)寄些錢回去,再沒有為家人做過任何事,我有什么資格去埋怨我的父母呢?父親身體一直不好,母親又剛剛做完手術(shù),他們的身心早已千瘡百孔。
祖母走后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父親也走了?;蛟S,父親怕祖母太孤單,去陪她了。父親的墳依偎在祖母的墳邊。
過完父親的“斷七”,我邀母親來寶雞散心。某天夜晚,坐在我家客廳臨時支起的床上,母親從懷里掏出一支銀制的簪子,尾部雖已缺失了一截,在燈光下,它依舊泛著耀眼的光芒,我一眼認(rèn)出這是每個清晨被祖母別在頭上從未離開過的簪子。
望著祖母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遺物,我忍不住號啕大哭。祖母,我多想成為你頭上的這支簪子,可以和你肌膚相親,可以對你不離不棄,可以把溫暖給你??勺罱K,在你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卻不在你的身旁。
那一刻,我把祖母的簪子緊緊摟在懷里,如同摟著我的祖母。
5
很多次,我在睡夢中回到家鄉(xiāng),回到了那個長著沙棗樹的小院。我推開院門,走進(jìn)房間,靠近祖母床前。月光像雪一樣白,順著窗照進(jìn)來。祖母迷迷糊糊睡著,似在夢中,微張雙唇,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一句話:我想回家!
我聽懂了祖母的意思,想叫她起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呼喊,想給祖母穿鞋,雙手卻沉重得無法抬起。我想要帶祖母回去,回到有她童年記憶的地方,回到有她甜蜜愛情的地方,回到她那因病而亡的丈夫的墳邊去,回到那個幾千里之外名叫“楚家莊”的小山村去。可是,我只能想一想,卻無法用任何行動去完成心愿。為此,我只能悄悄出屋來到院中,讓漫天的月色消解我心中的疼痛。
我時常猜測,當(dāng)初祖母是如何從河南來到新疆的,三千多公里的距離,雖是坐車,可上車下車,需用雙腳行走的路程也很多。我想象祖母被一只手牽著走在路上的情形,那只手,是她奔赴新疆時所有力量的來源。祖母,走投無路的祖母,除了跟隨自己唯一的兒子來新疆,還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可去?
祖母一生幾乎沒有生過病,她有個多病的兒子,自己就不敢生病?!岸嘞胱哌M(jìn)去??!”面對明亮氣派的醫(yī)院大樓和走廊里穿著白大褂急匆匆行走的醫(yī)護(hù)人員,夢中的祖母扶著自己有裂縫的髖骨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她多想在醫(yī)院有一張屬于自己的病床,每天早上,主治醫(yī)生會到床前詢問病情,然后開藥,有著明亮大眼睛的護(hù)士會來給自己打針,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她很快就會康復(fù)。可夢中的祖母只是站在醫(yī)院門前,想象了一下那張并不存在的病床,輕輕嘆了口氣就離開了。
祖母也曾被生活在烏魯木齊的外甥女領(lǐng)著逛過一次商場,那是祖母此生唯一的一次??墒?,祖母剛進(jìn)商場,便不愿逛下去了。那么多人,來來往往,祖母拄著拐杖,怕自己被撞倒,怕自己緩慢的走路速度影響外甥女逛街的心情,更怕自己看上了什么東西外甥女會花錢買下。祖母便對外甥女說:“你們?nèi)ス浒?,我在一樓等著?!弊婺冈谝粯切菹^(qū)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看逛商場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祖母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那些人,直到外甥女逛完出來,祖母才顛著小腳興沖沖地跟著她回家。
我還夢見祖母坐在院子里,看我回來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坐麻了。祖母伸出手拍打幾下,終于拄著拐站起來走出院門,我也跟出去。祖母的腳那么小,背回的柴垛卻那么高,祖母燒柴做飯,翻著鍋里的菜,鏟起一塊對我說:“月兒啊,你替我嘗嘗熟不熟?”我抬起頭,兩只大眼睛望著祖母空洞的嘴巴說:“奶奶,你的牙呢?是被自己吃掉了嗎?”祖母哈哈大笑,對我說:“奶奶老了,奶奶沒牙了,好吃的都給我月兒吃。”
夢中,祖母一定無數(shù)次回過河南老家吧?看見久念的親人,祖母會告訴他們新疆有多遠(yuǎn),戈壁多荒涼,自己回來一趟走得有多辛苦。走在家鄉(xiāng)黃土路上的祖母,心里一定是歡喜的,那里有一孔破舊的窯洞,曾承載過她貧苦的童年;那里有一條瘦弱的河流,曾見證過她美好的愛情;那里有一片荒蕪的土地,放縱她向遠(yuǎn)方逃離。
而我,也是一名逃離者,離開家鄉(xiāng)后,再也沒真正回到過祖母的身邊,哪怕是她最后的日子聲聲呼喚我名字的時候。我在遠(yuǎn)方,遠(yuǎn)方只有夢,夢又是那樣的虛無。很多年后,當(dāng)我感知到自己對親人的思念正隨年齡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深時,祖母,我的祖母,我在寒冷的夜里,在幾千里之外的他鄉(xiāng),感受著你身體上曾有過的疼痛,感受著你心靈上曾有過的煎熬和傷害,感受著和你一樣對異鄉(xiāng)的陌生感和排斥,我是多么地?zé)o奈。
祖母,夢能帶你去的地方,我從未帶你去過。祖母,如果你地下有知,那么,請你夜夜來我夢中。祖母,在夢里我可以帶你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