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幣的誕生

宋代是一個發(fā)明創(chuàng)造層出不窮的時代。在各式各樣的發(fā)明中，固然有異想天開、腦洞奇大而實用性奇低者，靠譜好用、廣為流傳者也不在少數(shù)。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中火藥、活字印刷術、指南針三項的發(fā)明或改良，都與宋人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有學者曾在不同場合反復提議，說中國古代其實有“五大發(fā)明”，第五大發(fā)明便是紙幣。我想，紙幣能不能躋身幾大發(fā)明之列我們說了不算，但它無疑對于宋代以后的歷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有紙幣和沒紙幣，對于經濟活動和國家財政面貌的影響截然不同。

公元1024年，北宋官營交子正式發(fā)行，從此進入了人們使用紙幣的新紀元。之所以特別強調官營，原因在于交子在官營之前經歷了私營階段。交子是民間智慧的產物，不過人們發(fā)明交子的確切日期，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官方史料保存的是官營交子發(fā)行的日子。

從私人發(fā)明再到收歸官營，交子這張充滿宋人想象力的楮皮紙，經歷了怎樣的人和事呢？

一、初見紙幣

作為北宋官方貨幣，銅錢的幣值到底太小了。一枚錢重三克多看起來非常輕便，但一枚錢的購買力實在太低。國家財政和大額長程貿易動輒交易額達到數(shù)萬、數(shù)十萬乃至數(shù)百萬貫，所需的銅錢如同山積，單枚錢不重又有何意義？無論銅錢、糧食還是更古老的海貝，中國的古人長期受到常用貨幣難以承擔大額交換媒介的困擾，盡管這個貨幣“落單”時都不算重。

宋朝的蜀地人應該是當時對此感受最深的人群。在全國普遍使用銅錢的情況下，他們日常使用的竟是比銅錢更不好用的鐵錢。

鐵錢的重量倒是和銅錢差不多，可它的幣值就比銅錢要低上不少，更何況銹蝕之后的鐵錢比銅錢更難用。既然鐵錢如此不堪，那么蜀人為什么又要選擇它呢？其實不然，使用鐵錢根本不是廣大蜀地民眾主動選擇的結果，而是受地理稟賦和宋廷干預的直接影響。地理上，蜀地向來缺乏銅礦，銅錢產量本不高。而在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拿下蜀地原有政權之后，他深知蜀地的重要性和危險性。所謂重要性，指蜀地經濟發(fā)達足以自給，能夠為國家提供大量的人口和財賦資源；所謂危險性，指蜀地與外地交通不便，當?shù)厝穗S時有“立地為王”的可能性，且當?shù)剜徑罗?、大理等政權，他們對于富饒的蜀地自是虎視眈眈。于是趙匡胤宣布將蜀地流通的銅錢全部拉走充實國家財政，代之以鐵錢，由此奠定了四川在兩宋流通鐵錢三百余年的歷史。

可鐵錢實在是不好用，不能夠滿足蜀人正常的交易活動。宋代蜀人抱怨鐵錢難用的記載在史料中比比皆是，但在相當長的時間段內他們無可奈何。也許有些“民意代表”找過地方官聊過此事，沒有獲得地方官的任何支持或許諾。

所以，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是民間自發(fā)的產物。直到后來，交子才被收歸官營，成為國家財政和四川地方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

大商人是發(fā)明交子的人。這很好理解。盡管鐵錢如此這般難用，平時很少發(fā)生大額支出的一般平民忍也就忍了，大商人則忍無可忍。大約在宋仁宗統(tǒng)治的景德年間，成都地區(qū)十六家富商大戶聯(lián)合起來，決定用一種名為交子的紙質票據(jù)代替鐵錢。他們的方案大致如下：十六家每家都有資格發(fā)行交子，互相承認。到底發(fā)行多少交子，則定期召開一次碰頭會，大家在會上商量決定?？蛻舸嫒腓F錢，十六家富商給予代表相應貨幣數(shù)額的交子；客戶若有需要，也可以手持交子換回鐵錢。而無論存錢換交子還是用交子取錢，客戶都需要交納手續(xù)費。每張交子不設置面額，根據(jù)客戶存錢數(shù)量臨時書填。

從這個運作方式看，十六家富商大戶設計的交子還稱不上紙幣，和現(xiàn)在的匯票倒是更為接近。交子的發(fā)明，仿佛讓四川商人找到了做生意專用的火箭助推器。此舉極大解放了富商大戶的交易手段、降低了交易成本，原本需要用車拉、用人肩扛的一串串鐵錢，現(xiàn)在只要幾張薄紙就可以取而代之。不用攜帶大量鐵錢，商人們活動的范圍也擴大了不少。成本低了，業(yè)務廣了，論誰都開心得不得了。

二、暗藏隱憂

這十六家富商大戶本就是成都地界中的“地頭蛇”，家大業(yè)大、資本雄厚，由他們合伙組織交子運作再合適不過。這樣別出心裁的發(fā)明、如火如荼的業(yè)務卻也暗藏隱憂。

十六富戶遇上的第一個問題是官府到底支不支持。在當時的財政體系下，交子實在是過于離經叛道，和官方的貨幣政策并不兼容。甚至交子發(fā)行得越紅火，鐵錢的境遇就越凄慘。假如人們紛紛棄用鐵錢，蜀地官府還如何開展財政活動和管理社會經濟呢？

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出彩當然很重要，獲得官府背書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則可能具有決定性意義。如果觸怒了當?shù)毓俜剑唏僦械慕蛔哟蟾乓欢髿⒃趽u籃之中了。

十六富戶決定去試試。

他們的談判對象也是成都的長官，很可能名叫張詠。一些宋人把“交子之父”的名頭安排在了張詠頭上，不少當代人繼承了這個說法?？墒菑堅伒募胰瞬⒉贿@么看。張詠去世之后，他的家人按照當時的慣例請人為張詠撰寫墓志、行狀等文章回顧他一生的經歷和成就，可沒有一篇文章談到是張詠發(fā)明了交子。如果張詠果真是交子之父，而他的家人竟不寫明，著實是不可理解。交子的重要性并非只受到現(xiàn)代人重視，宋人也非常清楚它的重要性：改善了蜀人的經濟處境，又為國家財政立下汗馬功勞。因此，張詠大概真的不是交子之父。畢竟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交子這樣一個頗為成熟的成果，更有可能出自十六家久經商場洗禮的富戶之手。

張詠就任成都長官的時間，倒是和十六富戶創(chuàng)造交子的時間基本吻合。

第二個問題來自內部，十六家富商大戶經營得靠不靠譜？

商人對于錢，看得最開又看得最緊。所謂看得最開，指商人比常人敢于花錢、敢于借貸，敢于挑戰(zhàn)常人瞻前顧后甚至避之不及的領域，一旦成功便利潤無窮。所謂看得最緊，指商人對于資金風險的嗅覺遠遠強于常人，稍有不利的風吹草動，他們撤資避險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

交子的運行便是這樣。眾人覺得有利可圖便蜂擁而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表示支持；一旦運作過程出現(xiàn)些許裂縫，大家紛紛拋棄，很快使大廈傾倒。

一開始，十六富戶的經營是靠譜的。他們本來就是成都地區(qū)最具財力、生意做得最大最強，又最愿意“搞發(fā)明”的大商人。他們聯(lián)合起來經營交子，還通過承擔更多公共服務的形式說服了地方官，聽起來就打動人心，讓人對交子這樣新事物躍躍欲試。借著十六富戶的財力、名聲，加上輕薄的紙張的確比笨重的鐵錢好用不少，交子一開始順風順水，口碑一傳十、十傳百，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然而，富戶們沒有那么老實，而且沒有一家富戶把經營交子作為主業(yè)。所有交子運營者都是先把其他生意做大，以其他生意為主業(yè)，再經營交子以求錦上添花，獲得更強的商業(yè)影響力和主導權。

民營交子運營過程中遭遇的最大問題是兌現(xiàn)。人們信任交子，歸根結底是信任這十六富戶，相信他們有足夠的財力和足夠的誠信能夠隨時、足額兌現(xiàn)客戶的存款。據(jù)一部叫做《宋朝事實》的宋代史書記載，有一次許多交子持有者聽到了什么不好的風聲，扎堆要求兌現(xiàn)，而某些發(fā)行者竟然閉門不出，這些交子持有者只能聚眾抗議要求不負責任的發(fā)行者必須兌現(xiàn)。后來官府派人交涉，最終發(fā)行者承諾兌現(xiàn)，卻遠比當時民眾存入的鐵錢數(shù)少得多。交子持有者為了減少損失，不得不答應，獨自吞下虧本的苦果。這樣看來，某些發(fā)行者的兌現(xiàn)能力相當差，要是交子持有者聞風而來造成擠兌，后果不堪設想。

我想交子發(fā)行者無法應對擠兌一事，至少說明一好一壞兩個問題。

首先是好的方面。按照人們講述銀行金融業(yè)發(fā)展的一般脈絡，銀行發(fā)行的票據(jù)經歷過三個階段。先是票據(jù)金額與銀行存款數(shù)量完全對應的階段，再是票據(jù)金額高于銀行存款數(shù)量的階段。后者表示銀行家們認識到存款持有者幾乎不會同時持票據(jù)要求兌現(xiàn)。與其把存款放在倉庫中積灰，不如只保留日常經營和避險所需的部分，把暫時用不著的大部分拿出去放貸，或投入其他有利可圖的經營活動。交子出現(xiàn)擠兌問題，說明發(fā)行者的意識已經達到了第二階段。而當時甚至南宋和后代的許多文士、官員仍然鼓吹發(fā)行票據(jù)和紙幣需要100%準備金。交子發(fā)行者畢竟沉浮于商海，比那些不懂得實戰(zhàn)的人看得透。銀行發(fā)行票據(jù)的第三階段就更晚了，也更難以被人意識到：其實可以先有貸款，再有存款。你以為銀行發(fā)放貸款的基礎是存款，其實銀行放貸壓根不需要存款。這當然是后話。

其次是不好的一面。擠兌，無非說明發(fā)行者的意識到位，但制度尚未設計明白，難以規(guī)避經營不善和人心浮動。更要命的事我在前面已說過，十六富戶沒有一家把交子作為主營業(yè)務。宋代史料也多指明發(fā)行者經營不善、無法兌現(xiàn)是導致私營交子崩潰的直接原因，“既久，而或不能償，民訟不已”，“尋亦貲衰不能相償，爭訟數(shù)起”之類的說法并不鮮見。交子發(fā)行成功固然能為發(fā)行者贏得利潤，可發(fā)行者其他產業(yè)的衰敗，則會要了交子的命。因此，經營交子得到的收益必然不會穩(wěn)當躺平，被挪用到其他產業(yè)再正常不過。時過境遷，曾經的富人因經營不善跌落谷底，他們發(fā)行的交子也就從人人樂見變成人人喊打。

更何況，私營交子發(fā)行者和持有者的權利、義務不對等。發(fā)行者無需準備本錢，無需定期公布財務報表，僅以自己和另外十五戶的名聲作為信用支撐。他們只需要掏出印刷成本（甚至印刷成本也不完全由他們出，客戶存錢換交子時需要繳納手續(xù)費），完成官府交待的事項便可以從事這一本萬利的生意。持有者卻需要拿出真金白銀才能得到交子，還沒有辦法約束發(fā)行者留存足夠用于兌換的鐵錢，他們無從得知自己的財富是否被人挪用。一旦發(fā)行者的經營狀況陷入困境，交子持有者便面臨賠付無門的窘境。

三、整頓改造

私營交子的運營充分證明，僅憑借十六富戶的財力、名聲和較為簡單的運營方式，無法讓私營交子長期穩(wěn)定發(fā)行流通。類似擠兌的惡性金融事件時有發(fā)生，原本被官府不管不顧的交子再次進入地方官的視野。

像張詠那樣的開明宋代官員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對于民間自發(fā)運營的新事物，特別是要與朝廷發(fā)行的貨幣分一杯羹的交子抱有懷疑甚至反對態(tài)度。從發(fā)行的第一日起，反對的聲音就從不缺乏。當交子陷入泥潭之時，反對聲浪便呈現(xiàn)出壓倒性的優(yōu)勢。其中決定性的聲音，來自益州知州寇瑊。

寇瑊上任沒多久就開始著手平息民間交子的混亂事態(tài)。他采取“先斬后奏”的處理策略，基本解決問題后再呈報皇帝，并請求禁止民營交子?？墁{在寫給皇帝的報告中稱：

“臣到任，誘勸交子戶王昌懿等，令收閉交子鋪、封印卓、更不書放。直至今年春，方始支還人上錢了當。其余外縣有交子戶并皆訴納，將印卓毀棄訖。乞下益州，今后民間更不得似日前置交子鋪。”

這段報告中出現(xiàn)了一個關鍵的姓名——王昌懿。此人被寇瑊點名，估計是十六富戶中最具代表性者，不是領頭羊，就是處理擠兌事件最不力、造成影響最惡劣者?？墁{對王昌懿的態(tài)度很不客氣，幾乎可以說是采取“斷然手段”：交子鋪不許開、印章查封、交子不許發(fā)行。而即便沒有新的交子流通出去，王昌懿等人也從寇瑊上任之初到“今年春”才把客戶的錢還得七七八八?？墁{既然如此向皇帝報告，表示他認為王昌懿等人還錢的周期絕不算短。

解決完了成都城內的麻煩事還不算完，外縣的交子鋪也沒能幸運躲過寇瑊的打擊。這位對交子無甚好感的地方官同樣下令把外縣交子鋪的印章毀棄。而他最終的目的則是請求皇帝批準，益州民間今后再也不許如之前那樣設置交子鋪。

茲事體大，讀罷寇瑊的報告，遠在開封的中央決策層沒有輕易決斷，而是請益州路轉運使張若谷和益州知州薛田商議后共同定奪。值得注意的是，益州知州已不再是寇瑊，薛田在寇瑊報告“走流程”的過程中走馬上任。作為報告撰寫者的寇瑊，無法進一步落實自己的意見。

張若谷和薛田對于交子的看法比較積極，不同意寇瑊提出的封殺措施。二人深入分析了鐵錢和交子的特點，指出鐵錢實在不便于街市交易，而“交子之法久為民便”，不可因噎廢食。既然民營交子問題重重，不如收歸官營，由官府出面認真地建立一套交子制度。

張若谷和薛田可謂有備而來，二人甚至對交子制度做了一番規(guī)劃設計。這就比只說民營交子問題重重，把交子鋪都關停，再也不允許交子民營的寇瑊報告留下了更多切實可行的操作余地。他們提議大致沿用民營交子的基本制度，向統(tǒng)治者建議由什么級別的官員主管交子業(yè)務，配置哪些副手。官營交子的形制，也依民營交子的尺幅，蓋上益州官印。允許民眾舉報民間偽造者，獎勵小鐵錢五百貫。犯人接受刑罰后，驅逐到使用銅錢的區(qū)域。

張若谷和薛田的報告引起了決策層的深思。統(tǒng)治者又叫益州隔壁梓州的提刑王繼明與薛田、張若谷再討論一番。討論的結果沒有變化，官營交子板上釘釘，發(fā)行制度則進一步細化。

三人的報告中最重要的一點是確定官營交子的負責部門。他們請求皇帝允許讓有關部門鑄造一方“益州交子務”銅印，派人送至益州后供全新機構“交子務”使用。印刷交子時還需要蓋上益州觀察使的印記。

關于如何運營官營交子，三人報告的意見與張若谷、薛田報告的結論一致，即沿用民營交子之法。發(fā)行交子，首先要有人到交子務存錢；同樣的，回收交子也需要持有者將交子送回交子務，換回之前存入的鐵錢。所不同的是，支撐民營交子的是十六富戶的財力與信用，而支撐官營交子的則是益州官府乃至朝廷的財政儲備和信用。從一般的認識看，后者的背書效力要比前者強不少，為官營交子長久運營打下良好基礎。

統(tǒng)治者同意了三人周密的方案。天圣元年十一月戊午（廿八）日，也就是公元1024年1月12日，“詔從其請，始置益州交子務”。

不過，官營交子發(fā)行不久便脫離了張若谷、薛田和王繼明的設計，發(fā)行機制與民營交子拉開了巨大的距離。官營交子和其他宋代紙幣逐漸與鐵錢、銅錢等金屬鑄幣分離，成為獨立的流通貨幣。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交子務幾乎不再兌現(xiàn)交子，只是讓人們每三年按期將舊交子換成新的。而雖然大多數(shù)人沒法兌現(xiàn)，可交子依然運行良好，不兌現(xiàn)不是多大的問題。僅有那些與官府有特定貿易往來的大商人，才能通過特定渠道兌現(xiàn)交子，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這種“高端”渠道。

既然交子不再必須通過存錢才能獲得，且已成為流通貨幣，它流通的深度和廣度便大幅超越民營時期和按照民營之法發(fā)行的官營前期。從宋朝官方運作紙幣的方式看，被許多文士推崇的100%準備金率的確毫無必要，甚至為發(fā)行紙幣儲備本錢這件事本身就沒有必要。誰規(guī)定只有錢才能拿來支撐紙幣幣值？辦法有的是，看你想不想找、找不找得到。至于國家通過什么東西、什么制度支撐紙幣幣值，則是另一個十分復雜的話題。宋人通過反反復復的試驗和試錯，找到了獨具特色的新道路，值得今人為探尋新道路的奧妙多加研究。

（摘自《澎湃新聞·私家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