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因隨行采訪一位老紅軍而去了延安。那時年輕力壯,加上當記者的職業(yè)習慣,每到一地總會四處走走看看,熟悉周邊環(huán)境,也了解當地風情。
一天中午,趁老紅軍夫婦休息,我到招待所外面去爬山。
已進入6月,但延安的山上還是有些清涼。我獨自在寂靜的山上轉來轉去看風景,累了便坐在一處山坡上休息。
我坐的地方是山間的一處高坡,側面有一條羊腸小道通上來,正面的角度很陡,簡直是直上直下了。
正吹著小風兀自欣賞風景,突然被腳下的動靜給驚了一下。
老天爺!平地一個羊頭露了出來,接著先上來一只羊,又上來第二只羊,羊兒們排著隊,接二連三上來了,共有三四十只。
剛才一驚,現在則是一喜—如果不是來到陜北,長那么大都不會見到羊居然能爬這么陡的山,也見不到這么多的羊。那會兒已看過電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知道只有在大草原上才有那么多的羊。
不過電影是動畫片,羊兒們是畫出來的,現在看到的羊群可是真的,這讓我又驚又喜,就想去跟羊兒友好接觸一下。
卻不料羊兒們對我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生客很警惕,個個豎起羊角,“咩咩”叫著對我瞪眼。
正與一群羊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一個聲音從我背后響起:“嫑(別)怕,不吃人呢?!?/p>
扭頭看,一個穿黑色對襟上衣、頭上裹著白羊肚手巾的六七十歲的老漢,從我身后的斜坡上走過來,手里還拿著一根鞭子。顯然,這群羊是他的。我趕緊站起來跟他打招呼。
羊兒們見自家主人來了,也就對我放松了警惕,四散開來,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我和老漢就坐下來聊天。
老漢說,一看我就是城里人,問我是不是住在山下那個招待所。我說是。
老漢很健談,大概跟當羊倌兒的經歷有關,常年在這溝溝梁梁上轉悠,能見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
我忽然想起陜北的《信天游》,一個在山上四處游走的放羊倌,不唱幾句《信天游》,要如何打發(fā)寂寞的時光?果然,我一問,老漢二話沒說,鞭子一甩,站起來就吼了兩嗓子:
“把你的白臉臉調過來,
干妹子你好來實在好(嗎哎嗨喲),
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哎喲),
看中了(哎喲)看中(嗎哎嗨)了……”
置身于這黃土高坡上,聽一個白發(fā)老漢唱曲兒,與坐在城里的家中看電視完全是兩種感覺。歌詞明明唱的是男歡女愛,卻有種蒼涼的味道,聽得人想掉眼淚。
唱完了,老漢坐下來接著跟我聊。他知道我是記者,就更高興了。我們聊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坡下傳來,老漢說是他家婆姨。我們趕緊站起來。
我跟著老漢走下坡,跟他的“婆姨”打招呼。老漢明顯帶著炫耀的語氣向婆姨介紹,說我是個記者,剛才采訪他呢。
婆姨對我笑著招呼了一聲,然后急慌慌對老漢說了一堆話。
老漢給我翻譯了一遍,說自己給人家說媒呢,明天男方要到女方家看一看,得他這個媒人領上去。他邀請我一道去。
我問他相親時有外人在場是否不方便。他說不礙事,我去了他們更高興,給他們增光長臉呢,說不定這樁親事就成了。
山上的窯洞家家都差不多,我發(fā)愁怎么能找到相親的那家。老漢就和婆姨邀請我到他家里坐坐,認認門兒,第二天從他家一道走。
我去了老漢家。
我要怎么形容呢?那個年代的陜北真窮啊。老漢家算是比較體面的,收拾得也干凈,但屋里也就一桌一柜,除了灶臺就是炕。院子倒還挺大,有個大大的羊圈,用一排樹枝、幾塊板子圍著。
第二天一早,我向老紅軍請了半天假,9點鐘趕到了放羊老漢家。
已經有一個小伙子等在老漢家。小伙子顯然已聽老漢說了我的身份,看見我很興奮,主動跟我握手。老漢說得沒錯,有記者跟著讓他很有面子。
小伙子穿著件迷彩服外套,里面卻是雪白的襯衣,還打著領帶。這在山村里真算是很隆重的裝扮了。
老漢也換了身干凈衣服,頭上沒再裹白羊肚手巾。他說,男娃女娃都是本村的,互相也認識,說媒就是走個形式,“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嘛。
走在路上,老漢給我介紹當地風俗,說男方到女方家去,是讓女方家爹媽看看未來女婿模樣行不行,說話辦事咋樣。要是相中了就管頓飯,吃饸饹面;要是相不中,吃頓面片湯就把人打發(fā)了。
我說:“他們男女雙方都認識,那肯定是吃饸饹面啦?!崩蠞h說:“這可不一定,也有那臨時變卦的?!?/p>
進了女方家的院子,女方的爹媽都在門口迎媒人。院子里打掃過,地上還有水點兒的痕跡,空氣里飄著土腥氣。
我特想看看相親的女子長什么樣,卻沒見到她,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老漢說這是規(guī)矩,得先讓女娃的爹娘見了男娃,考察一番,覺得滿意了,才能讓女娃出來見面。
老漢作為媒人,被女方的爹娘熱情地請上了炕。老漢讓我也上炕,我沒盤腿的習慣,也想自由活動,趁機四處看看,所以就謝絕了。
女方的爹也上了炕,拿起一包香煙拆開了給媒人敬煙,也掏出一支遞給我,我趕緊擺擺手。
小伙子沒脫鞋上炕,而是坐在炕沿上,樣子很拘謹,兩只手也好像沒地兒放,握在一起一個勁兒搓。坐在黑乎乎的窯洞里,他的白襯衣顯得更白了,把他的黑臉襯得更黑了。也對,即使是相熟的鄉(xiāng)親,第一次鄭重其事地上門見丈人,換成誰都得緊張。
炕上鋪著涼席,擺著四個盤子,裝著瓜子花生,但沒誰會真的去吃,就是個待客的形式。
這種場合,唱主角的是媒人。放羊老漢高聲大嗓地說著吉祥話,夸男娃長相多么排場,在家里和地頭上多么能干。
趁著男人們說話,我跑到窯洞外面,想看看女方在哪里。
在灶火間,我看到一個女孩兒正幫著母親做飯。
女孩轉過頭來時,老實說我有點兒失望,她長得一點兒也不漂亮?;蛟S是我的期望值太高了,總覺得未來的新娘即便不是貌似天仙如花似玉,起碼也得模樣標致些。
其實,以一個農家姑娘的標準來衡量,女孩也不錯,長得白白凈凈,穿件天藍色的確良襯衣,舉止也文靜。
我看了看灶臺上擺的菜,就是些黃瓜蘿卜。一個專門和面的大陶瓷盆放在灶臺邊。我掀開蓋兒看了看,里邊已經和好了一團白面。只是不知,一會兒它會變成饸饹還是面片?
這時小伙子過來了,招呼女孩一聲,兩人沖我點點頭就出去了。
女孩兒的母親說:“倆人出去說話咧?!?/p>
我問她對男孩滿意嗎。她說還可以,家里老人都還行,是正經人家。男娃脾氣好,閨女過了門兒不受氣?!芭藞D個啥嘛?一輩子不受婆家氣、不受男人氣就行咧。”
我聽得挺高興,這趟沒白來,肯定是個圓滿的結局。我回到窯洞里,等待那個最重要的時刻。
一會兒工夫,小伙子進來了,坐在炕沿上,表情明顯比剛才活泛多了。
炕上的瓜子花生撤下去,幾道菜端了上來。即使用當年的眼光來看,這頓飯也是相當簡陋的,不過是幾盤看上去都黑乎乎的涼菜,但還有一盤攤雞蛋,香氣一下飄滿了整個窯洞。
女孩進來給媒人敬酒,還很羞澀地端給我一杯。
終于,女孩給客人們端飯了。
我看到,她手里端著的是一碗饸烙面,饸饹是白面做的,花花綠綠的臊子上漂著紅紅的一層辣椒油。
這可不是一碗普通的饸饹面,是男女之間的定情面。在我的感覺里,這一層紅紅的辣椒油比大紅燈籠都亮,把窯洞都照紅了。
窯洞里的氣氛立刻熱烈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笑成了花兒,剛才的聊天、試探、考察仿佛都是鋪墊,是前戲,只為等待這一個隆重的開場或壓軸。
在陜北的黃土高原上,這是流傳了上千年的風俗。饸烙面,就好比月老手中的那根紅線,吃下這碗面,一對前世修來姻緣的男女,就生生世世、長長久久地拴在一起了。
那里是陜西延安寶塔區(qū)橋溝鄉(xiāng)東勝村。30多年過去了,說媒的老漢估計已不在世。不知吃下了饸饹面的那一對兒男娃女娃,現在還拴在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