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中的畸人形象及其美學精神探析

【摘要】莊子是我國道家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在哲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肚f子》是一部哲學著作，但它所蘊含的美學思想對后世文藝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而“畸人”作為莊子美學的重要意象，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它開創(chuàng)了后世美學中獨特的“審丑”一脈，更豐富了生命的內(nèi)涵，指導人們完成精神的超越和獨立。

【關(guān)鍵詞】莊子；美學；畸人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9-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9.007

讀《莊子》一書，我們常為其瑰麗靈動的語言、汪洋恣肆的文風所折服，正如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評價的那樣：“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倍^莊子之書，自稱“寓言十九”。這種寓言為主的敘述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生動形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一系列“畸人”，他們因各種不同的原因或是形體殘缺，或是容貌丑陋，然而卻在內(nèi)在道德上“畸于天而俟于人”，通過這種外在形體的丑陋與內(nèi)在精神的完備的鮮明對比，莊子向人們展示了他的美學觀——真正的大美不在于外在的虛浮與華麗，而在于內(nèi)心德性完備的“天道之美”。

一、《莊子》中的畸人形象特點及其產(chǎn)生原因

《莊子》中的畸人形象，無論是在內(nèi)篇還是外篇中都反復出現(xiàn)，他們在外在形象上往往都表現(xiàn)的病態(tài)、殘缺，丑陋無比。莊子生活之時代，約于戰(zhàn)國中期，與孟子同時或稍晚。戰(zhàn)火、危機充斥著天地間每一個角落。從政治層面說，這是一個“王綱解紐”的時代，從文化層面來說，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從學術(shù)思想層面來看，這就是一個“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時代。此時氏族封建制度衰落，而國家集權(quán)制度漸興，殘酷的社會狀態(tài)對人的壓迫是這一批“畸人”產(chǎn)生重要原因。

（一）形象特點—— “支離”與“無言”

如《人間世》中的“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的支離疏①，再如《德充符》中“以惡駭天下”的哀駘它，以及闉跂支離無脤、甕?大癭，這一類人物“有人之情而無人之形”②，而正是在這些丑陋的、畸形的、不具有任何美感的人物形象之上，莊子賦予了他們“至美”“至德”的內(nèi)在精神，造成一種清奇古怪的藝術(shù)效果。比起“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這些畸人對自己形體的超越更具有力量和震撼性。

同時，《莊子》中的一部分畸人，作為“道”的化身，常常以無言之人的形象出現(xiàn)?！兜鲁浞菲壬?，如一開始便出現(xiàn)的王駘，常季曾同孔子討論，王駘作為一個“兀者”，能夠“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的人是什么人，孔子認為王駘是圣人：“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雹劭梢?，這位王駘的德性之充沛令人驚嘆。衛(wèi)國的“惡人”哀駘它也是如此，男子與其相處，“思而不能去”；女子與其相處，“數(shù)十者爭嫁”，但“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④。作為莊子筆下的至德之人，他們都是無所言說、默不作聲的，而又為世俗之人所向往、追求。這種“無言”的形象，似乎又與莊子之“大美”有著密切關(guān)系，《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地大美”是不言的、是天然的、是素樸的，“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而這些畸人也都能率其天性順應(yīng)自然?！盎苏撸谌硕坝谔?。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雹輳娜说膬r值判斷看他們是天之小人，但以自然的標準去看，他們是更高意義上的君子[1]，是莊子之天地大美觀念在人的身上的實現(xiàn)。

（二）產(chǎn)生原因——個人與社會的矛盾

《天下》篇有言：“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薄度碎g世》的開篇也寫道：“衛(wèi)君……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雹弈贻p的國君殘暴而行獨，給人民帶來的大抵只有苦難吧。

這樣一個黑暗、看不見希望的時代，還伴隨著嚴苛的刑罰制度?！渡袝涡獭罚骸拔┳魑迮爸淘环?。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刵、椓、黥?！睉?zhàn)國時期大體上也延續(xù)了這種刑罰制度，特別是“刵刑”逐漸演變?yōu)椤半拘獭?，法律?guī)定的應(yīng)受刖刑的條款也逐漸增多。當此之時，“刑戮者相望于道”，本該自在的身心在被法律所框束和壓迫，因外刑而身體殘缺是常有的事。故而楚狂接輿過孔子門而曰：“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雹摺肚f子》一書中諸多因“受刑而畸”的人物形象，與當時殘暴的刑罰制度有著密切關(guān)系。

除了身體上遭受的折磨，當世之人精神上受到的傷害也不可謂不深。莊子也提到，除了“外刑”，還存在“天刑”“內(nèi)刑”對人的桎梏?！读杏堋罚骸盀閮?nèi)刑者，動與過也……離內(nèi)刑者，陰陽食之?！雹唷洞笞趲煛分锌鬃幼苑Q：“丘，天之戮民也。”《德充符》中叔山無趾也評價仲尼為無法解脫的天刑之人：“天刑之，安可解！”無論是外在的刑罰還是內(nèi)在的仁義道德，都會破壞人的自然本性，而表現(xiàn)人的自然本性與道德理性之間的沖突，個人與社會的矛盾，生命意義與世俗目標之間的價值選擇，大抵也是莊子塑造這一批奇形怪狀的“畸人”的原因之一。

二、《莊子》中畸人形象的美學意義

陳鼓應(yīng)說，莊子《德充符》中描寫了許多相貌特異、“惡駭天下”的人，這些外表丑怪的形象，在莊子筆下卻顯現(xiàn)出美的光輝。誠然，莊子在這種丑陋外表與內(nèi)在大美的強烈對比下，否定了世俗之美惡觀，將形骸之內(nèi)的“德”放置在遠遠高于形骸之外的地位?！耙缘烙^之，萬物皆一。”天下萬物普遍認同的美是不存在的，共時性的審美標準也無法適應(yīng)每個時代。在莊子看來，美與丑不是對立的，而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甚至在道的超越意義上，他們是沒有區(qū)別的。同時，莊子所推崇的美如康德所言，是無功利的愉悅，審美主體必須超越現(xiàn)實功利性，才能對審美對象進行觀照，產(chǎn)生美感。對創(chuàng)造者來說，他必須也超脫利害觀念，才能真正實現(xiàn)創(chuàng)作自由。

（一）形缺而德全

《德充符》中有這樣的故事，子產(chǎn)不愿與兀者申徒嘉同出，又認為他不配與堯爭善，申徒嘉卻回答道：“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⑨在莊子看來，形骸之內(nèi)的“德”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外在，天道之美在其內(nèi)在本性，丑陋的皮囊反而可以更有力地表現(xiàn)人內(nèi)在精神的崇高與力量。

這種重德輕形，強調(diào)內(nèi)在之“神”的審美觀，對我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聞一多認為如同達摩是畫中有詩一般，“文中也常有一種‘清丑入圖畫，視之如古銅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國藝術(shù)中極高古、極純粹的境界……”在文學中，莊子無疑是這種境界的開創(chuàng)者。宗白華則認為，唐、宋畫家畫羅漢時心目中比照的范本同樣來源于莊子文章。因此，或可說是后代文學、繪畫作品中一系列“重德輕形”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都受到莊子畸人意象的影響，從而極大地豐富了我國古典藝術(shù)的畫廊。

（二）美感相對性原則

《山木》篇中的旅館主人有二妾，一妾貌美，一妾貌丑，貌丑者“貴”而美者“賤”。陽子感到疑惑，問其原因，答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 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雹膺@個故事揭露了“美者自美”的相對性，也確實如此，莊子眼中“美與丑”是如人之所“共美”的毛嬙麗姬，魚見了她們卻深潛入水底，鳥見了她們振翅高飛上天空，麋鹿見了她們快速跑入林中……所不具“共時性審美標準”，亦是《齊物論》“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中可“相互轉(zhuǎn)化”的存在。

莊子之美學觀或許在理論上有所缺陷，正如葉朗所言，莊子由相對性走向了相對主義，從而陷入了形而上學的誤區(qū)。但這種美感的相對性原則以及美丑之間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觀念，對我國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生活中的丑可以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中的美，臭腐可化為神奇，神奇也可以化為臭腐。清代劉熙載有“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的觀點，韓昌黎、杜工部的詩也常常追求“丑怪”，這樣的審美觀，顯然也是經(jīng)莊子影響而來。

（三）超越“畸形”之方式—— “心齋”“坐忘”

前文說到，莊子樹立如此之多畸形怪異之人物形象，其用意就是使他們完成對形體的超越，從而獲得精神的自由。《人間世》中提到心齋：“虛者，心齋也?！薄罢氨碎犝?，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只有保持虛靜之心，才能實現(xiàn)對“道”的觀照，把握無限的“道”，在精神世界中實現(xiàn)絕對自由。在《大宗師》中莊子又提出“坐忘”的概念：“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謂

坐忘?！?

從“忘仁義”“忘禮樂”到“坐忘”，層層遞進，直至把“自我”都消解掉了，一切桎梏都不復存在，讓人返回到最為真實、自然的狀態(tài)。一切都忘了，心便能虛靜，便能與道合一，登天游霧，無所往而不逍遙。王駘大概是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兀者的，失去一只腳對他來說就像抖落衣上的塵泥，他那“不與物遷”的常心不會有任何變化。追隨王駘的人當然也不是為了他的形，而是為他充盈的“德”所折服，也就是他的“常心”。《說文解字》對“德”解釋是：“德，升也?！鄙褪菍κ浪椎某?。那么他的“常心”便是心對有形世界的超越，超越一切利害得失。

當然我們知道，莊子絕對自由之理想以及進入這種境界的種種方案在理論上絕對是很精彩，但在現(xiàn)實意義上恐怕不是很成功。在心中取消利害得失的考慮，甚至做到“忘我”，達到的這種消解了主體的自由境界，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將外在的桎梏歸于“天”和“命”，而解決之法便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種宿命論的思想完全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也否定了人的自由，荀子對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的評價是很中肯的。

雖然如此，莊子之絕對自由完全能夠在審美意義上得以實現(xiàn)，“心齋”“坐忘”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也具有其合理性。《達生》篇有一個很好的例子：“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人被利害得失的思慮所束縛，就不能發(fā)揮出自己的水平，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也是如此?！短镒臃健分薪庖掳沩绲墓适乱哺嬖V我們，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超越利害之關(guān)系，更要有審美心胸，也就是莊子所說的通過“心齋”“坐忘”達到的那種澄澈空明的心境。[4]

三、《莊子》中畸人形象的現(xiàn)實意義

錢穆《莊子纂箋》言：“莊子，衰世之書也。故治莊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笨v觀《莊子》全書，究其“哀世”原因主要在于兩點：一是人的異化帶來的被壓制感；二是生命意義感的缺失帶來的迷茫。

（一）人的異化帶來的被壓制感

在《莊子》“寓言十九”這樣一個充斥著“人的異化”的世界——當“人”的物質(zhì)或者精神產(chǎn)物反過來統(tǒng)治人，人的主體地位因此而被消解，甚至轉(zhuǎn)變?yōu)樨敻坏呐`，并總是處于受到壓制的情形之中，追求“自由”顯然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莊子美學的核心內(nèi)容，便是對“自由”概念的探討。處于各種異化的社會關(guān)系的桎梏之中的人，莫不都是莊子筆下的“畸人”。至于“如何獲得自由”這一問題，在莊子筆下，那些支離其形的人完成了對外在世界的超越，從而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逍遙與自由。以上這種現(xiàn)象引起我們對“心”與“形”的關(guān)系的重新界定和思考，莊子之美學引導著我們放棄對諸多外物的追求，超脫對名利的渴望，“反其真”而回到素樸的狀態(tài)，獲得真正的自由。[5]

（二）生命意義感的缺失帶來的迷茫

“生命意義感”是指個人對于生命意義和生活價值的感知和認同，是現(xiàn)代人重要的心理需求。[6]它的缺失往往會造成個人生命意義和生活價值的迷茫。莊子美學中對自然的呼喚，對人之本性的強調(diào)和追求，無疑是擺脫迷茫的一劑“哲學”良藥，它讓人們放慢腳步，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在與萬物為一的狀態(tài)下叩問內(nèi)心使命所在，在對生命本源的回歸中獲得生命的舒展。

總而言之，莊子所倡導的絕對自由之境界，在文藝創(chuàng)作和審美活動中，作為主體的人往往能超越現(xiàn)實，借助于符號創(chuàng)作出一個無拘無束，絕對自由的理想世界，而“美”就是這個世界的結(jié)晶。再者，莊子筆下的一系列畸人，作為莊子美學的獨特闡發(fā)人，對于我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審美理論都有極大影響。正是因為如此，今天我們?nèi)砸涯抗馔断蚯f子，要去深入研究莊子的哲學與美學，去分析那些美麗奇詭的故事和形形色色人物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挖掘其美學意蘊，將其融入我們的生活之中，這樣才能真正發(fā)揮莊子哲學對生活的指導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

注釋：

①②③④錢穆：《莊子纂箋》，海南出版社2021年版，第54-55頁.

⑤⑥⑦⑧⑨⑩???錢穆：《莊子纂箋》，海南出版社2021年版，第78頁，第44頁，第55頁，第293頁，第59頁，第187頁，第35頁，第81頁，第17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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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吳利平，陳利平，徐曄.醫(yī)學生死亡焦慮及生命意義感問題調(diào)研及對策研究[J].中國衛(wèi)生事業(yè)管理，2022，（39）

06：467-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