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晶晶在年近40歲的時候被公司裁員。為了不被同事憐憫或同情,她精心“裝修”朋友圈,搭建優(yōu)雅人設,直到有一天,被同事當場拆穿。
以下是譚晶晶的講述——
中年失業(yè)的體面
三個月前,人事總監(jiān)將我叫到會議室,通知我要換團隊。近兩年樓市驟冷,作為乙方的房地產(chǎn)廣告公司日子更加難過。
我進辦公室之前,心里轉過各種猜測,換團隊是其中最不痛不癢的,便放下一大半心來:“這個完全沒問題,工資還是一樣的吧?”
他笑笑說:“收入不變的,不過有一點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團隊經(jīng)常出差,一出門就是七八天,你能接受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頓時被逼入了兩難之境。如果辭職,行業(yè)目前處于低迷期,我已經(jīng)近40歲,在市場上不好找工作。孩子爸爸早就被派往外地任職,如果不辭職,我就沒有時間陪伴孩子。由不得我多想,公司這次的崗位調整,也許正是為我“量身定制”。
這不是公司第一次“降本增效”。早在去年,公司曾對薪資發(fā)放標準做出過重大調整。那一次,一半同事提了辭職。我的月收入也被砍掉了將近一半,每月工資單上的數(shù)字,從五位數(shù)變成了四位數(shù)。
然而,變相降薪不到一年,我又需要在“放棄照顧孩子”和“辭職”之間做出選擇。
我和孩子爸爸討論了兩天,照顧好孩子是一切的前提,在此基礎上,如果能由“辭職”變?yōu)椤稗o退”,我可以領取總計超10萬元的賠償,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畢竟,家里每年還房貸就需要10多萬,一年總支出不低于25萬。孩子爸爸的個人收入雖然能覆蓋,但大部分都以年終獎形式發(fā)放,平時日常開支還是以我為主。
我重新與人事總監(jiān)坐在談判桌前,真誠表達了我面臨的困難和訴求。
他表示理解,但無能為力:“公司也有公司的困難,為了當?shù)氐木蜆I(yè)率,我們不能主動辭退員工?!?/p>
我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談判者。從業(yè)以來,雖然換過好幾家公司,但我始終遵循“好聚好散”的原則,竭力保住彼此的體面。
所以當公司拒絕辭退我,我毫無辦法。頂著銀行200多萬貸款,瞅著賬號里30來萬存款總額,我微笑接受,體面告別。
不想讓家人跟著焦慮,失業(yè)的事我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為了維持上班的假象,我面臨的第一個難關,是演好每一天的戲。
早上七點,我照例匆匆起床,將孩子從被窩里拉起,等她穿戴洗漱完。七點三十分左右,爺爺早鍛煉回來,騎上小電驢送孩子上學。
我這才松懈下來,空落落的,就像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開了。
再不用半跑著擠進地鐵,趕在到站前打開釘釘,爭分奪秒地按下打卡鍵。但我還是照著往日的節(jié)奏,化精致的妝,穿體面的裙裝,在婆婆收拾碗筷的時候急吼吼地出門。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目的地是圖書館。到了之后,我第一時間把手機里的舊照篩一遍,選取一張咖啡特寫的照片,背景是工位,寫上“又是能量滿滿的一天”,加上兩個小太陽的表情,發(fā)送到朋友圈里。
這條朋友圈,只對“家人親戚”“同學朋友”可見。我用朋友圈動態(tài),假裝一個積極向上、忙于工作的形象。
第二條朋友圈,我選在下午發(fā)出,往往是一場精致的下午茶,有好看的擺盤,恰到好處的自然光,充盈著滿滿的松弛感。這條朋友圈,只對“同事同行”可見。
我們這行的圈子很小,我離職的消息,相信有不少前同事都聽說了。在他們的想象中,我失業(yè)后的狀態(tài)會是怎樣的?我很擔心被憐憫或同情,我需要用朋友圈來搭建失業(yè)后的人設——優(yōu)雅的、閑逸的、歲月靜好的。
精裝人設被戳破
我挑選舊照的標準有三個:第一,照片越舊越好,即便發(fā)過朋友圈,也沒人記得;第二,照片越美越好,同樣一杯咖啡,拍出高級感才能體現(xiàn)我的審美;第三,照片需要顯得“貴”一點,表達出我的消費并沒有降級。
當然,這種方式有一個缺陷,那就是舊照不夠用。同一個場景的照片,我通常只舍得發(fā)一張,剩下的先存著,等兩三個月后,再用一輪。
現(xiàn)拍的照片,我也有自己的省錢竅門。
通常,我先在大眾點評上選定好看的咖啡廳、新中式茶空間,不論是環(huán)境或餐品都夠出片。然后再從中挑選有“到店套餐”,或能使用代金券的商家,最大限度薅羊毛。
到店后,除了自己桌上的餐點飲品、店內擺設之外,我拍攝的更多是別人桌上的餐品,把手機相機的畫面拉大,偷偷拍攝別人的餐桌。每桌的餐品都不一樣,我若能拍上10桌,相當于我來了10次,能夠在朋友圈發(fā)上10次。
精裝朋友圈后,我開始試著重新找工作。
都說“閱讀是隨身攜帶的避難所”,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坐在圖書館里,手邊一本書,想讓自己沉浸在書里,避免過于焦慮,但翻得更多的卻是手機上的招聘APP。
線上在招的只有兩家本地地產(chǎn)廣告公司。HR在看過我的簡歷后似有興趣,但聽完我的離職原因、薪資需求后,并沒有拋來橄欖枝。
下班后要照顧孩子,還不愿降薪求職,就這樣成為一道檻,攔在我面前。
精致人設的翻車,來得很突然。
失業(yè)兩個月后的一天,我發(fā)了一張藝術療愈空間的照片。為了表現(xiàn)出照片是現(xiàn)拍現(xiàn)發(fā)的,這條朋友圈被我顯示了位置。
但事實上,此刻我正在旁邊的圖書館里。
發(fā)完朋友圈沒過兩分鐘,微信上就收到了信息,是前同事王燕菡:“你躲在哪個角落呢?我就在療愈館里,找不到你啊?!?/p>
我心臟猛地一跳,隨后迅速加快,仿佛要跳出胸膛。五分鐘后,我跑到療愈館門口,緩了緩氣息,才慢悠悠地走進去。
王燕菡果然坐在里面,靠近門口的位置,一邊喝東西,一邊翻手機。
我在她對面坐下,裝作很驚喜:“你啥時候來的?。课覄偛哦紱]看到你。幾分鐘前我才出門,看到你的消息我又馬上轉回來了?!?/p>
王燕菡一頓,略帶揶揄地開口:“怪我眼神不好,在這門口坐了兩小時,都沒看到你?!?/p>
我感到一陣尷尬,連忙岔開話題:“今天周二啊,你不用上班嗎?”
王燕菡抓了抓頭:“我也失業(yè)了,這個月還有五個同事被逼辭職。這家療愈館是我朋友開的,正好招店員,我過來過渡一段時間?!?/p>
王燕菡做事直來直去,生活過得略微有點糙,失業(yè)后,家里房貸、車貸、老人、孩子四項固定支出,外加每月需要自己全額繳納的社保、醫(yī)保,王燕菡老公的收入并不能覆蓋這些支出,而存款總有花完的時候,她背負了很大壓力。
她現(xiàn)在天天自己做飯,很少點外賣,更不用說下館子了。聊到失業(yè),她便不停地向我吐槽,這一肚子的苦水,全倒進我的耳朵里,更像是我的“嘴替”。
“以前是我和孩子爸爸一起承擔所有支出,自從我失業(yè)后,已經(jīng)開始動用存款了。總共三十萬的存款,花一分就少一分,總會有見底的時候?!?/p>
“自失業(yè)后,我沒再為自己添置過任何東西,衣服鞋包、護膚彩妝都是存貨??Х戎毁I超市里的濃縮咖啡,平均三元一條,一盒能喝十天?!?/p>
這一次,王燕菡對我口無遮攔地倒苦水,讓我一下子放松下來。離職后那些拉不下臉來的心里話,也一股腦兒跟她說了,包括我為維持體面人設,做的“預制朋友圈”。
“你幼不幼稚???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加上經(jīng)濟下行,都忙著頭疼自己的一攤事呢,誰會留意你的朋友圈???”
我打開自己的微信通訊錄,告訴她哪個同學成了銀行分行長,哪個同學是某世界五百強公司的中層。被我?guī)胄械耐?,和我一樣從底層做起,十來年一路摸爬滾打,已經(jīng)成了事業(yè)部總經(jīng)理,而我卻丟了飯碗。
王燕菡沉吟了一小會,說:“你覺得自己是失敗的,他們是成功的,但是難道賺錢多、職位高就成功了嗎?假設那些所謂的成功者,家庭不幸福、身體不健康,你覺得他們會認為自己是人生贏家嗎?”
她的話讓我沉思了一陣。我擁有什么?除了失業(yè)之外,我家庭和睦,四個老人身體健康,孩子學習成績中上,現(xiàn)在還擁有了大把自由時間。
細細算來,我也沒有很慘,我好像找回了一些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
40歲重啟又何妨
失業(yè)的事情,只有丈夫知道。當我告訴他,我被兩家HR都拒之門外后,他建議我聯(lián)系一些前同事,請他們內推,總會有機會。
隔行如隔山,他不了解我們這行的痛。樓市前所未有的低迷,作為服務地產(chǎn)的廣告公司,又能好到哪里去。
每天游蕩在圖書館、不事生產(chǎn)的日子,讓我在面對丈夫時,心里多少有點發(fā)虛。以前我經(jīng)常指責他襪子亂扔、垃圾不倒,他聽完后回一句“你說得都對”,然后顛顛地去處理好。
失業(yè)后,我再也沒說過一句。他也理所當然地把更多家務活留給我。
但王燕菡的話,給了我一點底氣。我想,很多事情我可以處理得更好。趁著他周末回家,我在聊天時用玩笑口吻說:“你就是嫌棄我沒收入唄,就把我當保姆使,啥家務活都丟給我?!?/p>
他白我一眼:“你是我的王母娘娘行了吧?王母娘娘,你現(xiàn)在都不分配任務給我,我能偷懶就偷懶嘍?!?/p>
我一回味,以前都是我指使他做這做那,現(xiàn)在因為自己心里發(fā)虛,就沒底氣指使他干活。
由此及彼,我想到了家里老人。我認定的“老人不能接受失業(yè)”,也不是那么篤定了。
與丈夫商議好后,我鄭重地把失業(yè)的現(xiàn)狀和緣由告知公公婆婆。誰知,兩位老人特別平靜:“工作慢慢找吧,一時找不到也別急。我們舞蹈隊和太極拳隊里,不少人的小孩都失業(yè)了,大家都難?!?/p>
這一句話,把壓在我心里的一塊巨石挪開了,我根本想不到,預設中千難萬難的事情,解決起來如此輕松。
晚上,我給孩子檢查完作業(yè)后,告訴她:“媽媽失業(yè)了。”
四年級的孩子還沒接觸過“失業(yè)”的概念,她懵懂地問我:“你像伯母一樣退休了嗎?你的退休金和伯母一樣多嗎?”
我耐心解釋:“失業(yè)是暫時失去了工作,沒有工資,也沒有退休金,和退休是不一樣的?!?/p>
女兒接著問:“那你以后也要爸爸養(yǎng)嗎?媽媽你真懶?!?/p>
一股無名火突然在心底升起,我惱羞成怒:“誰要你爸爸養(yǎng)?我自己有存款,我也會繼續(xù)想辦法賺錢?!?/p>
孩子被我嚇了一跳,弱弱地說自己只是開玩笑。
我看著她蒙掉的樣子,困難地開口:“媽媽不應該向你發(fā)火。媽媽想說的是,每個人都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我會賺錢的?!?/p>
這是我的心里話。我突然意識到,我需要建立的人設,不是朋友圈里優(yōu)雅的中年女性,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迎難而上的媽媽。
孩子正處在建立三觀的重要年齡,我失業(yè)后怎樣應對,將對她影響深遠。在隨后的幾天中,我聯(lián)系了身處不同公司的前同事,請他們內薦??上Р皇强ㄔ谛劫Y上,就是加班力度過大。
40歲的年齡、媽媽的身份,讓我的百來份簡歷石沉大海。一位學姐在朋友圈里亮出她新出版的實體書,給了我靈感。她比我年長三四歲,網(wǎng)文已經(jīng)寫了十多年,其中三部小說實體出版。
我雖然沒有她的寫作天賦,但也可以試著寫小故事賺稿費,補貼家用。
如今,圖書館依舊是我常去的地方。只不過現(xiàn)在有了目標——找雜志期刊的征文啟事,在研習室里寫稿,投給征稿的期刊和一些文學平臺。
中午用餐時,我依舊會打開招聘APP瀏覽新增的崗位,給合適的投上簡歷,只不過沒有那么急切了。即便被HR打上“不合適”的標簽,也能一笑而過。
稿子自然也會被一拒再拒,上萬字的短篇故事,我連著被拒了四篇。那又怎樣呢?我有一臺電腦、大把時間,還有理解我的家人,我不怕被拒。
努力終于有了回饋,不久之后,我的一個小故事收到了300元的稿費。
300元不多,但意義重大,它證明我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也許現(xiàn)在慢一點、難一點,但未來誰說得準呢?
我把稿費取出來,給孩子網(wǎng)購了兩套英語讀本。
她捧著沉甸甸的書,哭喪著臉,跟著我從快遞驛站往家走,沒一會兒又笑起來:“媽媽,下一筆稿費,我要吃大餐?!?/p>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