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孤村的晴朗：95后準警花接棒“機車120”

為守護大山里2000多位老鄉(xiāng)的健康，鐘麗萍放棄城市的工作和警察夢，在花一般的年紀，接棒姨媽張惠仙，成為一名村醫(yī)。

路差，沒錢，忙碌，還孤獨。為了他們的晴朗，鐘麗萍一一克服。她還將小衛(wèi)生室打造成花園，春天一到，花，就會開。

從協(xié)警到村醫(yī)，瀾滄山水在召喚

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五山六水縱橫交錯，海拔高低懸殊，風景壯麗。95后的鐘麗萍就出生在這里，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小村莊。

為謀生，爸媽每天忙里忙外，鐘麗萍是跟在村醫(yī)姨媽張惠仙身邊長大的，很愛聽姨媽講她學醫(yī)的故事。

那年，姨媽還在外婆的肚子里，外公突發(fā)急性闌尾炎，因為村里沒有醫(yī)生，去縣城要步行三個小時……外公當天就撒手人寰。外婆渴盼著村里能有個衛(wèi)生室，她說服村主任允許她在村里搭了個小木棚，然而，沒有醫(yī)生。

因為各種原因，哈尼族女孩很少上學，姨媽也不肯去念書，外婆拿木棍將她趕去了學校。初中畢業(yè)后，同學們都去城里上班或者去大城市打工，姨媽也想離開。外婆不同意，賣了耕牛，又生平第一次找人借錢，將姨媽送去學醫(yī)。2000年，姨媽學成回來，小木棚就成了她的工作室，也成了鐘麗萍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

鐘麗萍喜歡和姨媽待在衛(wèi)生室里，她愛看姨媽給人看病打針，她最喜歡進進出出的村民給姨媽送好吃的。張惠仙對鐘麗萍視如己出，鐘麗萍跟姨媽比跟媽媽還親近。家人總說，她會接姨媽的班，張惠仙也常拉著她的小手說：“姨媽將來離開村子了，你就來接我的班好不好？”

鐘麗萍一點兒都不想，因為，姨媽太奔忙了。山路難行，瀾滄多雨，一下雨，山路全是泥濘，像糍粑一樣黏膩。最初，姨媽靠雙腳走，出診一趟兩三天才能回來。后來，姨媽騎摩托車出診，但每次出門得在車上綁一把鋤頭，隨時修路。姨媽還養(yǎng)了一群雞鴨和二十多頭豬，更忙了。

姨媽結婚生子后，常年跟在縣城工作的姨爹分隔兩地，在家和衛(wèi)生室兩頭跑不說，根本沒法照顧年幼的小表弟。姨爹無數次讓姨媽離開衛(wèi)生室，回縣城一家團聚，姨媽都沒答應。

鐘麗萍從小愛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就盼著長大了考警校，成為一名威風凜凜的女警察?？芍锌继钪驹笗r，外婆堅持要她填了衛(wèi)校。

2014年，鐘麗萍衛(wèi)校畢業(yè)，不少同學留在縣城從醫(yī)，還有部分同學去了北上廣深闖蕩。鐘麗萍機緣巧合下，去了縣公安局禁毒大隊做了一名協(xié)警。

2016年，鐘麗萍認識了知名的緝毒英雄李瀏華，他的英雄事跡激勵了鐘麗萍。但她作為女協(xié)警，想去緝毒一線遙遙無期，她很迷茫。

這期間，姨媽多次打來電話，勸她回村接手衛(wèi)生室。一開始，鐘麗萍很猶豫。有一天，姨媽又打來電話，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你做協(xié)警，是輔助他人守護人們的安危。做村醫(yī)，可是為老家2000多村民的健康守門呢！回來吧，趁我還在堅持，能帶帶你。哪天我退了，村里就沒醫(yī)生了?！?/p>

鐘麗萍一番思考，決定回村試試看。

2017年7月，21歲的鐘麗萍回到老家，又成為姨媽的小跟班。

村路依然顛簸，下點兒雨就變成“糯米糍粑”。這天，姨媽要出診，摩托車剛開出去沒多遠就陷進了泥地里動彈不得。姨媽跳下車，操起隨車攜帶的鋤頭就挖路。鐘麗萍鼻子一酸。

還有一次，鐘麗萍跟姨媽出診，摩托車碰到石塊，車子側翻，她和姨媽都被甩到了地上。鐘麗萍愣怔了好幾秒，等她反應過來，慌忙回頭尋姨媽時，看到姨媽抱著出診箱喃喃道：“還好，箱子沒壞?！眱蓚€人爬起來，繼續(xù)趕路。

到了村民家，姨媽給老人量血壓時，老人叫道：“張醫(yī)生，你膝蓋流血了?！辩婝惼歼@才發(fā)現，姨媽受傷了。老人趕緊煮了一碗紅糖雞蛋給張惠仙。姨媽端著碗喝著雞蛋水，老人笑瞇瞇地看著她喝，兩人還聊著家常。這畫面，鐘麗萍久久不能忘。

村里有不少獨居老人，姨媽出診到附近，總不忘繞道過去坐一會兒，和老人聊聊天?！澳阋浀门叮袝r候，陪他們說說話，比打針吃藥還管用。”姨媽傳授工作經驗給鐘麗萍，鐘麗萍牢記在心。

鐘麗萍沾姨媽的光，被村民留下吃過飯，收獲過老鄉(xiāng)硬塞給她的時令果蔬和被老人們牽著手送到門口時的溫暖……

那段日子，鐘麗萍的心是豐滿的，溫柔的，跟當協(xié)警那兩年的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她看著眼前的小衛(wèi)生室，聽著姨媽喂養(yǎng)的雞鴨歡騰地叫喚，瀾滄的山高水闊在她腦海里越來越清晰。

她要留下來，守護這一切。

二代村醫(yī)就位，為了他們的晴朗

鐘麗萍接過姨媽手中的摩托車，還有她手中那把鋤頭。她將鋤頭綁在車上，掛好藥箱，像姨媽那樣，跨上摩托車，向大山深處進發(fā)。

姨媽告訴鐘麗萍，治病救人無法預測，只能將常規(guī)工作提早完成，比如每季度給全村老人做一次慢性病隨訪，一年一次體檢，一定要在頭兩月盡早完成。村里一百多位老人分散在大山的不同角落，鐘麗萍每天騎著摩托車來回跑，人都要散架了。但姨媽叮囑她，不能停下，因為，有的老人見一面就意味著少一面。對于孤寡老人，哪怕繞道，也要常去看看他們，陪他們聊聊天。

姨媽的叮囑，鐘麗萍都一一做了記錄。

最初，小衛(wèi)生室是間木棚。后來村小關閉了，村里同意張惠仙將一間課室改成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硬件比以前強了些，但不隔音，上門問診的人一多就吵得人頭疼。趕上盛夏，舊風扇又不給力，就更加嘈雜燥熱了。鐘麗萍不由想念緝毒大隊的空調房。她天生嗓門大，人一燥熱，說話音量就更高了。

反觀姨媽，熱得一身汗，被人圍著問問題，依然面帶微笑，輕聲細語地解答。忙完工作，鐘麗萍還沒問姨媽為何那么松弛，姨媽先笑著教她：“盡量放低音量，說話柔和一些，病人的痛苦就先減輕了幾分?！辩婝惼荚嚵嗽?，果然，病人的情緒也放松下來，雙方溝通更順暢了。

一路觀察一路學習，鐘麗萍越來越懂姨媽，懂她在這小衛(wèi)生室一守就是十幾年的原因。

在姨媽的教導和叮囑下，鐘麗萍慢慢能看病出診了，張惠仙便偶爾回城。

鐘麗萍的家就在衛(wèi)生室一公里處。最初，她會回家住，有時衛(wèi)生室沒人，她偶爾會回家，也不耽誤事。外婆見了，說：“衛(wèi)生室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最好時刻有人?！辩婝惼加X得外婆說得有道理，便在衛(wèi)生室支了張床，吃住都在這里了。姨媽贊她：“看著你一天天上手，我回城里睡覺都安穩(wěn)了?！?/p>

有一次，姨媽家里老人生病，她不得不回城。偏巧這天夜里，衛(wèi)生室來了個渾身滾燙的小孩。鐘麗萍一量體溫，小孩高燒近40℃，便緊急給他打了退燒針。小孩的父親沒遵醫(yī)囑在診室留觀就回家了。

夜深了，鐘麗萍正準備收工，那個男人抱著孩子來了，身后還跟了一群人。他們闖進衛(wèi)生室，指著鐘麗萍罵罵咧咧。男人沖她吼道：“你行不行呀？我兒子被你打針打壞了！”鐘麗萍趕緊去看孩子，發(fā)現孩子渾身抽搐不止，樣子很嚇人。

她遲疑片刻，回顧方才的治療思路，確認自己的方案并沒有問題，向家屬解釋：“這是不常見的高燒應激反應，給孩子物理降溫，癥狀能緩解。”但一群人聽不進去，嚷嚷著要見張惠仙。

鐘麗萍給姨媽打電話。姨媽聽她描述孩子的病情后，給出了跟她一樣的解釋和解決方案。在電話里，姨媽一邊安撫家屬情緒，一邊有條不紊地指導鐘麗萍給孩子物理降溫。慢慢地，孩子的癥狀緩解，燒也退了下去，家屬很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歉。

那晚，姨媽直夸鐘麗萍臨危不亂，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慢慢地，姨媽回城的日子多了起來。

2020年，姨媽的公婆先后做了心臟動脈手術，兒子也升入高三，她將衛(wèi)生室全盤托付給了鐘麗萍。

這是鐘麗萍最難熬的一年。她全年無休，一個人走訪8個寨子，為2000多人提供公衛(wèi)服務，入戶跟蹤超過300個慢性病患者。

自從鐘麗萍回村后，原本在家里幫忙看小賣店的外婆，隔三岔五往衛(wèi)生室跑。姨媽回城后，外婆比先前來得更勤了。

衛(wèi)生室里來了病人，外婆第一個上前打招呼。病人離開了，外婆就開始在衛(wèi)生室巡邏，時不時給鐘麗萍提意見：“治病救人的地方，一定要整潔衛(wèi)生。見人不妨笑臉相迎，盡量讓病人舒坦些……”鐘麗萍跟村民開玩笑：“我外婆可真是個嚴格的監(jiān)工?！?/p>

春天花會開，打造花園衛(wèi)生室

治病救人，需要精湛的醫(yī)術。鐘麗萍接手小衛(wèi)生室后，每天不是在出診的路上就是在衛(wèi)生室坐診，下班了就窩在衛(wèi)生室持續(xù)學習，準備各種考試。

忙碌不可怕，甚至出診路上碰見蛇蟲、摩托車翻車，她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不在這里，村里沒了醫(yī)生。鐘麗萍所在的巖因村有8個村寨，多為拉祜族、哈尼族和傣族，村里幾乎都是留守老人和兒童。交通不便，加上不怎么會說漢語，生病的村民都十分依賴精通多個民族語言的鐘麗萍。

可是，當原本就微薄的工資因故延遲發(fā)放，沒錢養(yǎng)活自己，也沒錢資助老人尿墊和降壓藥時，她會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有一天晚上，她躺在衛(wèi)生室的單人床上，看著從窗縫里鉆進來的月光，聽著窗外孤獨的蟲鳴，一股巨大的黑暗像海浪一樣卷了過來。

職業(yè)敏感告訴她，她有抑郁情緒了，再這樣低迷下去會出大問題。鐘麗萍坐了起來，高聲對自己喊道：“你要開心！”

鐘麗萍開始在院子里種自己喜歡的植物，有胖乎乎的多肉，有艷麗的格?；ǎ械诺木犹m。在侍弄花草的過程中，她學會了自洽。

依據這幾年上山入戶出診的經驗和觀察，鐘麗萍發(fā)現，太多村民因濕氣和過度勞作造成氣滯血瘀，肌肉關節(jié)勞損，吃藥打針只能減緩癥狀不能根治。她開始鉆研針灸、推拿等中醫(yī)特色療法，學會了量身定制問診方法。

姨媽很開心：“年輕人就是有想法，不僅改變了衛(wèi)生室的面貌，提升了自身技術，還做大了口碑。”

心態(tài)調整后，鐘麗萍發(fā)現，她眼中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他們縣脫貧了，村里的路做了硬化，她再也不用隨身帶鋤頭隨時準備開路了。衛(wèi)生室通了自來水，用礦泉水瓶到遠處打水回來的日子一去不返，養(yǎng)花也更方便了。

衛(wèi)生室的院子變敞亮了，變美了，附近的孩子們都喜歡過來玩。鐘麗萍想給孩子們買些娛樂設施，想給衛(wèi)生室配備留觀床，想給候診區(qū)配備沙發(fā)，想給腿腳不便的老人配備一臺輪椅……她想要的很多，但她清楚，當前，能保證常用藥品才是燃眉之急。

鐘麗萍要墊付藥款，遇上村民掛賬，或庫存積壓，她手頭就轉不過來。此外，她還經常幫病患墊付藥費。上班幾年，從未孝敬過長輩，她不好意思開口要錢，只好自己悄悄申請貸款。

鐘麗萍的窘境，原緝毒大隊的同事李瀏華得知后，常給她捐錢捐物。李瀏華將她引薦給了一位頗有影響力的旅游博主。博主被她的純粹和堅守打動，拍下了她的故事。很快，她和小衛(wèi)生室的故事引發(fā)全網關注，點滴愛心開始流向小衛(wèi)生室。

鐘麗萍詳細記錄下每一筆愛心所得，并將其用于改善衛(wèi)生室。她螞蟻搬家似的買回材料，自己動手美化衛(wèi)生室。還在公益組織的資助下，添置了兒童娛樂設施，打造出一個簡易的兒童游樂房。她學著做自媒體，分享在衛(wèi)生室的日常。

2022年，鐘麗萍終于盼來實習的大學生。交接一段時間后，她休了個假，帶著外婆和媽媽去城里跟姨媽會合，去了向往已久的西雙版納。

之前，鐘麗萍為感謝幫助她的網友，給大家送去了山里的野蜂蜜。沒想到，網友們夸品質好，希望能回購。鐘麗萍常聽村民吐槽蜂蜜銷路不好，她便統(tǒng)一收購，設計包裝后，上網銷售。

村民收入漲了，鐘麗萍也能掙到錢補貼衛(wèi)生室了。姨媽見她干得熱火朝天，笑著說：“比我能干。”鐘麗萍也笑了：“我終于明白姨媽你為啥要在衛(wèi)生室附近養(yǎng)雞鴨養(yǎng)豬了。”姨媽感慨道：“要不是通過養(yǎng)殖和轉賣城里批發(fā)的日用品創(chuàng)收，我哪里能撐到把衛(wèi)生室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天。”

“有時是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023年，村醫(yī)題材的紀錄片《為了他們的晴朗》來瀾滄拍攝，低調的鐘麗萍為給全國70多萬名默默付出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發(fā)聲，落落大方地出現在了鏡頭前。片子播出后，她和70萬奔忙在草原和山崗的村醫(yī)，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理解。

2024年11月初，有愛心人士給衛(wèi)生室捐贈了輪椅、護理床、氧氣機、飲水機等設施。隨著帶貨農產品收入增多，鐘麗萍請人將院墻、地面修繕一新?？粗l(wèi)生室里涼亭雅致，花草爭艷，孩子們歡蹦亂跳，老人們圍爐煮茶，鐘麗萍笑了。春天，花會開。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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