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從山東老家到我家時,我8歲,弟弟才5歲。我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太,精瘦,臉上除了皮幾乎沒有肉。下巴向前撅著,腦袋后面還梳了個疙瘩鬏,跟電影里那些舊社會的刁婆婆一模一樣。我奶奶來之前,我爸不止一次地和我媽嘮起過她。我爺爺死得早,我爸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寡婦領著四個孩子過日子,又不斷趕上天災人禍,日子過得實在是難啊。
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我很不適應,而且我這個奶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她是個碎嘴子,還愛管閑事。我媽和我爸開個玩笑,她也要摻和進來,處處向著我爸。她總覺得我媽太厲害,欺負她兒子。晚上人家都睡覺了,她還不睡,豎起耳朵聽,聽我媽欺負她兒子沒有。有事沒事的,她總愛挑個小理兒,為難我媽。這樣一來,本來挺和睦的家庭,被她弄得不安寧起來。有一次,我媽和我爸不知道因為什么事吵了起來。在我的印象里,他們很少吵架,即使有時候拌嘴,也總是我爸先服軟??纱驈奈夷棠虂砗螅野值木笃馑坪醮罅嗽S多,他是想在老媽跟前爭爭面子。我媽呢,哪肯讓份兒?這樣一來,你來我去的,爭吵越來越激烈。但不管如何激烈,總是我媽占上風,我爸憋得臉通紅,嘴茬子卻跟不上趟兒。有一次,我奶奶坐在一邊,氣不忿兒,突然跳起來,沖著我爸喊,你個窩囊廢,你沒長手嗎?我就不信了,一個爺們兒打不過一個老娘們兒?跟她廢啥話,把她打出去!明兒個媽再給你娶一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
我奶奶這一吼,還真把兩人給鎮(zhèn)住了,他們立刻停止了爭吵,可能一時沒明白我奶奶在說啥。
你說,就這樣一個老太太,誰受得了?這還不算,她還特別重男輕女。不知我哪里惹著她了,她總掐半拉兒眼珠子看不上我,從不叫我名字,就叫我丫頭片子,還說一個丫頭片子早晚都是人家的貨。相反,她特別喜歡我弟弟,一見到我弟弟,她臉上就樂開了花。那時候也沒啥好吃的,在灶坑里燒個土豆,燒個家雀兒,她都要偷偷地把我弟弟叫過去,喂給他吃。還說,別給你姐那個丫頭片子吃,就讓她看著,饞死她!
每次,我聞到香味,也看到了,可我不饞,故意大聲重復我在外面聽來的話:山東棒子不可交!我爸聽了,對著我的屁股踢一腳,我媽就站在一邊偷偷地樂。
后來,我奶奶一不順氣,就夾起小包裹,說,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走!
我心想,看你往哪兒走,你還能走回山東老家啊?沒想到,她還真有去處??h城近郊有個火炬屯,離縣城有十多里地,屯里有個姓李的山東人,老兩口沒孩子。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奶奶一生氣就去他們家住個一兩天,氣消了就回來。
我對那個老李家一直很好奇。一個初冬時節(jié),我奶奶一生氣,又走了。我在后面悄悄地跟著她。通往火炬屯的道路很窄,中間還要經(jīng)過一座小木橋。道兩旁的蒿草被積雪覆蓋著,路上也是厚厚的雪,被行人踏成了“硬殼”,有的地方還結(jié)了冰,在太陽下閃著光。別看我奶奶是小腳,走路卻非???,我勉強能跟上她,但也累得呼哧帶喘。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我們一前一后來到了火炬屯。奶奶走進屯東頭的一個小院,開門進了馬架房。院子里的雪掃得很干凈,柴火也垛得很整齊。我站在院子里遲疑了一會兒,也開門進了屋。
屋里滿是熱騰騰的蒸汽,顯然這家人正在做飯。等我進了里屋,蒸汽沒了。奶奶正坐在炕沿上,在泥火盆上烤手??吹轿?,她愣了一下,說,這個死丫頭片子,你咋來了呢?
我不出聲。我奶奶向那老兩口介紹說,我孫女,死丫頭片子。
那老兩口倒是熱情,讓我脫鞋上炕,把腳伸到褥子下面焐一焐。
那天的晚餐是黏豆包蘸白糖,配上酸菜湯,把人吃得熱乎乎的,直冒汗。冬季晝短,吃完飯?zhí)炀秃谕噶?。眼看著就要張羅睡覺了,我突然想回家,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在別人家睡過覺。于是我對奶奶說,我要回家。
我奶奶愣了一下,說,你個死丫頭片子,作什么妖?黑燈瞎火的,你咋回家?
我說,我就要回家!
我奶奶從炕上一個蹦高跳下來,說,你回,你回吧,那道上都是狼,把你叼去了,可怨不到別人!
我不管那個,一扭身,走了。
夜,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小雪。我沿著來時的小道往回走。一開始,仗著剛吃過熱乎乎的晚飯,身上還不太冷??墒牵隽舜迩f,身上越走越?jīng)觯睦镆苍絹碓胶ε?。我奶奶說的狼,并不是嚇唬小孩的,那時候經(jīng)常發(fā)生狼咬大人、狼吃小孩的事。我急匆匆地往前走,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跟在身后,可又不敢回頭看。我有點兒后悔,后悔自己太意氣用事,可是,現(xiàn)在離村莊已很遠了,真讓人進退兩難。我一咬牙,心一橫,硬著頭皮往前走,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愛咋咋吧!
我呼哧呼哧地往前走,眼看著就要到那座小木橋了,卻聽見后面有咯吱咯吱的腳步聲。狼來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沒命地向小橋跑去。
跑啥跑,死丫頭片子!
是我奶奶不知啥時候跟上來了。我松了一口氣,隨后又委屈得大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說,都怨你這個死老太太,你總惦記上這個老李家干啥?
我奶奶說,我愿意上誰家就上誰家,誰讓你跟來的?三更半夜的讓人不得安生!
我沒大沒小,嘴里不停,跟我奶奶一邊走一邊吵。由于冷,更由于害怕,我的身體抖成一團。我奶奶把外衣脫下來,給我裹在外面,說,咋不凍死你個死丫頭片子!
一個小腳老太太,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半夜才回到家。進屋點上燈,我看見我奶奶頭上滿是白花花的霜,就像個老妖婆。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我奶奶還沒起來。這可跟平時很不一樣——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我奶奶的覺非常少,常常半夜起來抽煙,早晨雞叫頭遍就起床了。我媽過去喊她吃飯,才發(fā)現(xiàn)她燒得滾燙,正難受得閉著眼睛哼哼唧唧。我媽叫來我爸,說老太太病得不輕啊。我爸有點兒慌。我媽當機立斷,說,趕緊上醫(yī)院吧。
可我奶奶死活不去。沒辦法,我媽去醫(yī)院請來了于大夫。于大夫是中醫(yī),給我奶奶把了脈,說,主要是著涼了,問題不大,吃一服湯藥就好了。我媽跟著于大夫去取藥,我也跟著去了。取了藥,把藥包好,我媽說她還有事,讓我把藥拿回家。我拎著一包藥,在滿是冰雪的路上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一會兒打個出溜滑,一會兒踢個雪塊,走著走著,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手里的那包藥被甩出老遠。我爬起來,去撿那包藥,發(fā)現(xiàn)包藥的黃紙摔破了,藥撒了一地。我蹲下來,在雪地里摸索著。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雪地上有一串羊糞蛋兒,被凍得硬邦邦的,上面還掛了一層霜。不知怎么,我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把那些羊糞蛋兒揀到了藥里。心想,讓那老太太嘗嘗羊糞蛋兒的滋味吧。
回到家里,我爸立刻在爐子上煎起了藥,看到黑漆漆的湯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我分明聞到了又膻又臭的羊糞蛋味兒。想到我奶奶一會兒要把這樣的湯藥喝下去,我暗暗得意。
沒有人發(fā)現(xiàn)藥的異常。我奶奶喝了湯藥,很快就好起來了。她還破天荒地夸了我,說,多虧我大孫女給我抓藥吃,要不我就見閻王爺了。聽她這么說,我扭身就走。分明是我媽忙前忙后,又請大夫又抓藥,她卻假裝不知道,一個字都不提!
我奶奶前前后后在我家住了五年,直到我在山東的大爺來信,說那邊的生活好多了,老太太歲數(shù)大了,還是回到老家養(yǎng)老為好。大爺還隨信寄來了奶奶回老家的路費。
我奶奶臨走的那天早晨,我媽起早搟了面條,用雞蛋韭菜打了鹵。吃完飯我們一家人送她去火車站,平常嘴從來不閑著的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上車前,她摟過我弟弟親了親,然后摸了摸我的腦袋。她沒跟我媽說話,只是對我爸說,看你那窩囊吧唧的樣兒,沒你媳婦,這個家你還真撐不起來!
車開動了,我看見我奶奶悄悄地用手抹眼淚。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