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擺渡人”：將漂泊的鄉(xiāng)愁送回生命原點

成塵之后，一個人的生命有多重？

臺灣同胞劉德文有自己的答案——12公斤。

20多年時間里，劉德文背著300多位老兵的骨灰壇，從臺灣飛向大陸，護(hù)送老兵魂歸故里，走遍大陸20多個省份，擺渡“重約3000公斤的鄉(xiāng)愁”。

“等我走了，能不能帶我回家？”

把骨灰壇放在包里，貼著胸口，背在身前，讓長者先行，也讓老兵們看清楚回家的路。只要條件允許，他還會為老人們的骨灰壇買下一個座位或床位，就像對待生者一樣……送老兵回家，劉德文有自己的規(guī)矩。

“我護(hù)送的是老兵們的靈魂，不能把他們當(dāng)行李一樣對待?！眲⒌挛恼f。

劉德文在臺灣屏東縣高樹鄉(xiāng)長大，1997年他搬到高雄市左營區(qū)祥和里。半屏山下的祥和里，樹木蔥郁，掩映著建于20世紀(jì)70年代的民宅。這是一處大陸老兵聚居的“眷村”，最多時有4000多人。1997年，劉德文搬來時，這里還有1800多位大陸老兵，現(xiàn)在只剩十幾位，最年輕的也已是97歲高齡。

劉德文的兒女降生時，老兵們的幫忙、問候令他十分感動。此后，劉德文常陪老兵們聊天，聽他們細(xì)數(shù)兒時的記憶和家鄉(xiāng)的樣貌，深切感受到幾十年骨肉分離帶給他們的痛楚。

“我們這里的伯伯們多是海軍退伍的，大多數(shù)在臺灣沒有結(jié)婚，一輩子獨身?！眲⒌挛恼f。

那個時候，每到春節(jié)，老兵們便會在院子里朝家鄉(xiāng)的方向遠(yuǎn)眺，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每到清明節(jié)，老兵們便會買來供品，朝家鄉(xiāng)的方向祭拜，想對已不在人間的父母盡一份孝心……一幕幕場景，震撼著劉德文的心靈。

這些老兵年少時離開故鄉(xiāng)，跟著部隊到了臺灣，幾十年和大陸家鄉(xiāng)阻隔。后來，雖然兩岸隔絕藩籬終被打破，老兵們能夠回家看看，但遺憾的是，很多人的父母都不在了，更有老兵因年事已高或身患疾病，無法踏上返鄉(xiāng)路。

2003年，一位湖南籍的文姓老兵把劉德文請到家里吃飯，打開了一直不舍得喝的高粱酒。

“我87歲了，可不可以在我死后，幫我把骨灰送回老家，葬在我父母墳邊，讓我跟他們團(tuán)圓……”說著說著，老人哭得像個孩子。

幾個月后，老人離世，劉德文自費(fèi)買機(jī)票，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出發(fā)前，他抱著骨灰壇說：“伯伯，終于要回家了，你跟緊我，回到家鄉(xiāng)，落葉歸根?！?/p>

后來，劉德文接到的請托越來越多。從最初護(hù)送朝夕相處的老兵，到后來尋找、護(hù)送素未謀面的老兵，他開啟了長達(dá)21年為老兵“擺渡靈魂”的旅途，一次次背上沉重的骨灰壇，自費(fèi)前往大陸各地，將漂泊的鄉(xiāng)愁送回生命原點。

浙江的一位老人，直到古稀之年都在尋找父親，2024年清明節(jié)，已89歲的老人在劉德文陪伴下，終于看著父親入土為安，不禁落淚，說自己再無遺憾；山東的一位90歲老人，終于等回了自己的哥哥，他站在村口，看到劉德文的一刻跪下了，行三叩拜之禮；河南的一位老人，自幼便每天和奶奶在村口等父親回家，奶奶83歲離世，囑咐她一定要找到骨肉至親。劉德文走到老人奶奶等候的地方，跪下說：“奶奶你不要等了，我把你兒子帶回來了，走吧，我們回家團(tuán)圓?！?/p>

……

“老兵們一輩子都在想家，將心比心，他們的一生太痛苦了！”劉德文說，“能送他們回家，我是開心、滿足的?！?/p>

歷史跌宕起伏，兩岸離合聚散，大環(huán)境影響著小人物的歲歲年年、今生今世。作為兒子、兄弟、父親、祖父，老兵們和大陸的親人終其一生互相追尋。

“我不放棄，老兵的家人就不會放棄！”

要找到一位已離世多年的老兵，并非易事。多年分離，老兵親屬大多只能提供姓名等簡單信息，島內(nèi)軍人公墓里沒有的話，就要一次次前往無人照管的墓地荒冢、收納骨灰的大小寺廟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老兵陳必壽，江蘇人，曾在1982年至1984年間短暫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但隨后又杳無音訊，在他寄回大陸的家書中，說得最多的就是想回家。

2018年6月，他在大陸的親人發(fā)布了一則尋親消息，請求劉德文協(xié)助查找。劉德文按照名字在島內(nèi)民政系統(tǒng)查詢，逐個排查，找遍公墓，到荒墳踏尋，終于找到這位已離世25年的老兵。

在劉德文的幫助下，陳必壽終于回到了故土，被安葬在江蘇省射陽縣海河鎮(zhèn)永壇公墓。

劉德文在墓地尋找過程中，困難重重。在一次搜尋中，劉德文不慎跌入兩米深的坑洞，爬出后顧不上疼痛，又繼續(xù)尋找。找到老兵墓碑后，他準(zhǔn)備下山離開，才感到身上令人窒息的劇痛。他強(qiáng)忍著疼痛來到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你真命大，摔斷了兩根肋骨，斷骨擦過脾臟，如果刺穿就沒命了?！?/p>

“摔下坑洞時，我怕有蛇，慌忙中跌了第二跤……”如果不是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幾乎沒有人會知道，這位常年行走于荒山野嶺中的漢子居然怕蛇。

“老兵們會保佑我，他們也想回家。”劉德文將自己“福大命大”歸結(jié)為做善事的回報。

為幫助更多老兵找到親人，劉德文開始為老兵墓地建檔。他用手機(jī)記錄下找到的老兵墓地，回家整理出墓主、位置等信息，下次收到委托人請求時，就先從已建檔的信息中篩選，依靠他的資料庫找到的老兵就有20多位。

“沒有網(wǎng)絡(luò)尋人前，即使我將老兵資料整理好，也不知道怎么把這些信息傳播出去。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讓兩岸尋親更加高效?！眲⒌挛恼f。

尋找一個人需要的時間很難確定，有時是一周，有時是一年，有時會更久?！拔也环艞?，老兵的家人就不會放棄！”劉德文說。

“兩岸有共同的血脈，永遠(yuǎn)不能分開！”

來到祥和里社區(qū)，走過“屏山新村”的牌樓，就到了劉德文的里長辦公室，那是由集裝箱改建的一個鐵皮屋，簡陋破舊。遠(yuǎn)遠(yuǎn)走來，就能看到屋子下面墊著的磚瓦，屋頂沒有密封住，還留有縫隙。一塊木板搭在門口，彌補(bǔ)了房屋和地面接觸不平的問題。

鐵皮屋外墻上貼著六個大字：“存好心做好事”。這是劉德文特意花錢找人制作的。他說，這是自己在送老兵回家過程中學(xué)到的做人之本。

劉德文的祖輩、父母都是普通農(nóng)民，家族從福建遷居臺灣已六代，從小受的家庭教育就是“中國人看重血濃于水，講究孝道善行”。送大陸老兵回家這件事，劉德文全家都參與了：劉德文父親去世前一天還在問他“有沒有錢買機(jī)票”；劉德文兒子曾陪他到重慶護(hù)送骨灰；劉德文女兒給他換了內(nèi)存更大的新手機(jī)，方便記錄更多尋找、護(hù)送老兵的影像資料……

劉德文說，兩岸本來就是一家人，同宗同源，同一個文化。春節(jié)，兩岸同胞都要家庭團(tuán)圓；清明節(jié)，兩岸都要祭祖，掃墓上墳。這是文化上的傳承，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忘記自己的祖先。

劉德文希望，兩岸親人離散的悲劇不要重演，后代子孫不要再受動蕩飄零的人生苦楚。

如今，劉德文在大陸有了許多“親人”。他和老兵的大陸家屬原本素昧平生，后來卻成了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至親”，他去大陸送骨灰，如果順路就會去看望“親人”。

“我現(xiàn)在在大陸的‘親人’可多了！一次去湖北，幾家人搶著接待我。還有一次去山東，一位家屬為了再見到我，在機(jī)場等了5個多小時。”說這話時，這位憨厚漢子的臉上寫滿幸福與感動。

“兩岸有共同的血脈，永遠(yuǎn)不能分開！這是我為什么要堅持下去的原因?！眲⒌挛恼f，他已經(jīng)為2025年排好了行程，有20多位老兵的骨灰正等著送回大陸。

送老兵回家，是一條艱辛漫長的旅途。劉德文說，只要老兵的親屬在尋親，自己就會堅持走下去。

（摘自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