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葬

“爾媽，老子算是背了時！偷人沒有偷到，偏偏被你們扭住啦！真把老子氣死！……”

這是一種嘶啞粗糙的嗓音，在沉悶的空氣之中震蕩，從駱毛的喉頭里迸出來的。他的搖動軀體支撐著一張和成天在煤窯爬進(jìn)爬出的苦工一樣的臉孔；瘦筋筋的一身都沒有肉，只剩下幾根骨頭架子披著皮；頭上的發(fā)雖然很亂，卻纏著青布的套頭；套頭之下那一對黃色的眼睛膨著直瞪。最引得起人注意的，便是他左頰上一塊紫青的印跡，上面還長了一大叢長毛。他敞開貼身的油漬染透的汗衣，挺露胸膛，他臉上的樣子時時的變動，鼻子里偶然哼哼幾聲。看他的年紀(jì)約有三十歲的光景，他的兩手背剪著，腳下蹬的是一雙爛草鞋，涂滿了溷泥。旁邊有四五個濃眉粗眼的大漢，面部飛舞著得意的顏色，緊緊的寸步不離地將他把持住，匆匆地沿著松林走。仿佛稍一不留心，就要被他逃逸了去似的。這一行人是在奔小沙河。

他們送著駱毛去水葬，因?yàn)樗诖逯胁皇乇痉肿隽速\。文明的桐村向來就沒有什么村長等等名目，犯罪的人用不著裁判，私下都可以處置。而這種對于小偷處以“水葬”的死刑，在村中差不多是“古已有之”了的。

行列并不如此的簡單：前后左右還絡(luò)繹地拖著一大群男女，各式各樣的人們都有，紅紅綠綠的服色，高高低低的身材，老老少少的形態(tài)……這些也不盡都是村中的閑人，不過他們共同的目的都是為看熱鬧而來的罷了。尤其是小孩子們，薄片小嘴唇笑都笑得合不攏來，兩只手比著種種滑稽的姿勢，好像覺得比看四川來的“西洋鏡”還有趣的樣子，拖著鞋子踢踢踏踏地跑，鞋帶有時還被人家踩住了，立刻就有跌倒的危險，小朋友們尖起嗓子破口便罵，汗水在他們的頭上像雨珠一般的滴下來。

婦人們，媳婦攙著婆婆，奶奶牽著小孫女，姑娘背著奶娃……有的抿著嘴直笑，有的皺著眉表示哀憐，有的冷起臉，口也不開，頂多呲一呲牙，老太婆們卻呢呢喃喃的念起佛來了。她們中間有幾位拐著小腳飛也似的緊跟著走，有時還超過大隊(duì)的前面去了；然后她們又斯斯文文低悄悄的慢搖著八字步。顯然和大家是不即不離的。被好奇心充滿了的群眾，此時顧不得汗的味道，在這肉陣中前前后后的擠進(jìn)擠出。你撞著我的肩膀，我踩踏了你的腳跟……便一分鐘一秒鐘也沒有寧靜過。一下又密密的挨攏來，一下又疏疏的像滿天的星點(diǎn)似的散開了。這正像蜜蜂嗡嗡得開不了交的時候，忽然一片更大的嘈雜的聲浪從人海中涌起來，這聲音的粗細(xì)緩急是完全不一致的：

“呀！你們快看快看，那強(qiáng)盜又開口了！”

“了”字的余音還在裊裊不斷，后面較遠(yuǎn)的閑雜人等跟著就像海潮一樣拼命的撞擊過來，前排矮小力弱的婦女和小孩卻漸漸向后引退。但駱毛（便是他們呼喊為強(qiáng)盜的）的語聲這時嘶啞的程度減輕而驀地高朗了許多，顫顫的像破鑼般的在響成一片：

“嘿！瞧你們祖宗的熱鬧！老子把你們的婆娘偷走了嗎？叫老子吃水？你們也有吃火的一天！燒死你們這一群狗雜種！”

駱毛口里不干凈地咕噥罵著。姑娘奶奶們多半紅了臉，把耳朵掩起來；老太婆一類的人卻裝做耳聾，假裝問旁邊的人他說的是什么；村中的教書先生是完全聽進(jìn)去而且了解了，他于是撇著嘴覺得不值一錢的喊道：“喪德呀，喪德！”駱毛自己的兩耳只轟轟的在響，這時什么聲音都是摻不入的，他只是一味大步的走出村去。搖搖擺擺地走，幾位漢子幾乎要跟不上了?？纯匆呀?jīng)快離開了這個村落。后方的人群“跑百螞”般的跑起來，一路還扭嘴使眼嘻嘻的嘲笑。駱毛大概耳鳴得輕了一點(diǎn)，仿佛聽見一長串刺耳的笑聲，他更是一肚子的不高興，用力的將頭扭回來，伸長著脖子狂叫道：

“跟著你們的祖先走哪兒去？你們難道也不要命嗎？……老子背時的日子，你們得色啦！叫你們這一群龜兒子也都不得好死，看你們還笑不笑！”

但是當(dāng)他的頭剛好轉(zhuǎn)過，枯瘦的脖子正要像鷺鷥似的伸長去望時，才一瞥，就被那長辮子的力大的村農(nóng)強(qiáng)制扭回去。他氣憤憤的站住不走了，靠著路旁一棵大柏樹。

“走！孫子！”長辮子當(dāng)?shù)慕o了他背脊骨上一拳。

“哎喲！你們兒子打老子嗎？”他負(fù)痛得叫了一聲，兩條腿又只得向前挪移，“那不行！爾媽民國不講理了是不是？……”他幾乎要哭出來。

這時離開村莊已有半里的光景。這是一個陰天，天上飛馳著銀灰的云浪。蕭蕭的風(fēng)將樹吹動，發(fā)出悅耳的一片清響。遠(yuǎn)處近處都蔓延著古柏蒼松。路是崎嶇不平的山路，有時也經(jīng)過田塍或者淺淺的山丘。大家彎彎曲曲的走，似乎有點(diǎn)疲乏。在一座墳臺之下略略休息。這一個好機(jī)會，群眾都圍攏來。瀟颯的松枝掩蓋在頭頂，死寂的天空也投下幾絲陽光來，透過了綠葉，駱毛傍著那一塊字跡模糊的殘碑坐下了。

“爾媽。老子今年三十一！”他換了一口氣，提高嗓音的又開始說，“再過幾十年，又不是一條好漢嗎？……”

“駱大哥！啊啊，說錯啦！干老爺子！你老人家死咧的話，我兒子過年過節(jié)總幫你老人家多燒幾包袱紙。你就放心去吧，有什么身后開不了交的事情，都留下讓我兒子幫你辦。干奶奶——哎呀！啥子干奶奶，簡直就是我那嫡親奶奶呀——我養(yǎng)她老人家一輩子還不行嗎？……”

小耗子王七走過墳前，用手搓著眼睛，把眼睛圈都搓得快紅了，向駱毛請了一個大安，親熱的說了上面的那一大段話。小耗子在今年跟駱毛交過手，敗仗下來了，就拜了老駱做干爹，是個著名的小滑頭兒！

“七老弟，你就再不要干老爺子濕老爺子的啦！”老駱冷笑了一聲說，“好漢作事好漢當(dāng)，也用不上牽累旁人！我的媽呢——”

老駱心里忽然難過了起來，他也不再說下去，站起身來就往前走。人群又被他拖著像一根長繩，回環(huán)在山道上了。

登程以后的途中，老駱幾乎絕無聲音，除了習(xí)慣成自然的幾聲哼哼之外，不啻頓然變成啞巴。這些隨從的人們都加倍的疑惑起來了。而幾條大漢卻很高興，他們以為這樣可以使大家安寧一點(diǎn)；進(jìn)一步，也可以少傷點(diǎn)風(fēng)化，因?yàn)槔像樀脑挘瑳]有一句不是村野難聽的。所以就是老駱走得慢了，他們也不十分催逼他。

駱毛只是緩緩地走，含著一臉的苦笑，剛才王七那幾句話引起他無限的感觸：他心里暗暗悲酸著，想到他的母親，便覺心里發(fā)軟，那熱狂的不怕死的心頓時也就冷了一半。他的堅(jiān)強(qiáng)的意志漸漸軟化下來。

因?yàn)樗裆系臍?，使他口都不愿意再開了。他心里完全是猶豫和躊躇了。

“我死后，我的媽怎么辦呢？……我的媽啊，你在哪兒？你可曉得你的兒子死在眼前了嗎？你如果在家緊等我不回來，你不知道焦心成哪個樣子！唉！唉……”

老駱雖然是個粗人，可是想到死后老母無人養(yǎng)活，他也覺到死的可怕。直至他們捉住他的兩臂，要往水下投他的時候，他狠心把眼一閉，他老母的慈容仿佛在目前一樣。

天依舊恢復(fù)了沉寥的鉛色，桐村里顯得意外的冷冷落落。那黃金色的稻田被風(fēng)吹著，起了輕掀的很自然的波動。真是無邊的靜謐，約略可以聽見鵓鴣的低唱，從掩映著關(guān)帝廟那一派清幽的竹林中傳來。遠(yuǎn)的山峰削壁的峙立著，遙遙與天海相接。村都暫時掩沒在清凄與寥寞的空氣之中了。

村后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間草房，圮毀的佇立坡上，在風(fēng)聲中預(yù)備著坍塌。木柵門拉開后，一個老婦人拄著拐杖走出來。她的眼睛幾乎要合成一條縫了，口里微微喘氣，一手牢牢的把住門邊，摩挲著老眼目不轉(zhuǎn)睛的凝望，好似在期待著什么?？此玖⒃谀抢锏臉幼樱@然身體非常衰弱；臉上堆滿了皺紋，露出很高的顴骨，瘦削的耳朵上還垂著一對污銅的耳環(huán)，背有點(diǎn)駝，荒草般的頭發(fā)，黑白參差的紛披在前額。她穿著一件補(bǔ)丁很多的夾衣，從袖子里伸出來的那雙手，顏色青灰，骨頭血管都露在外面。

她穩(wěn)定的倚傍著門柱，連動也不動一下，嘴唇卻不住的輕顫。最后，她將拐杖靠在一邊，索性在門限上坐下來了，深深的蹙著額發(fā)愁道：

“毛兒為什么出去一天一夜還不回來？”說著又抬起頭來望了一望。

東鄰招兒的媳婦，掠著發(fā)帶笑的扭過來。她是一個村中少見的大腳婆娘，胖胖的臉兒，粗黑的眉毛，高高的挽起一雙袖子，大概是剛從地里回來。她正要同這個老婦說話的時候，只見她的十歲的孩子阿哥沿著田邊喘吁吁地跑過來，口里喊道：“媽，真嚇?biāo)廊说模∥以僖膊桓业胶舆吷先チ?。?/p>

“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的？”招兒媳婦向她的兒子說?！八麄儎偛虐岩粋€人擲到河里去了?！?/p>

“因?yàn)槭裁词?？”?/p>

“偷東西叫人捉到了?！?/p>

“是誰？”

阿哥把嘴向那個老婦一扭，說道：“是她的……”

招兒的媳婦急忙把兒子的嘴用手堵住，不讓他說出來。

其實(shí)那個老婦本是耳聾的，這回又因?yàn)榈葍鹤又保桨l(fā)聽不到他們講的是什么話，只見他們的嘴動。她因問道：“你們講什么話，這樣熱鬧的？阿哥，你見過毛兒沒有？”

阿哥不敢答，只仰了面望他娘，他娘替他高聲答道：“沒有看見?！?/p>

那個老婦把耳朵扭向招兒媳婦道：“你可是說沒有看見？”

招兒媳婦點(diǎn)點(diǎn)頭。那個老婦嘆了一口氣，口里咕噥道：“他從來沒有到這個時候不回家的。哪里去了！”說著又抬起頭來向遠(yuǎn)處望一望。望了半天，又嘆了一口氣，把頭倚在門框上。招兒的媳婦拉著她的兒子慢慢地躲開了。

直至招兒家里吃了晚飯，窗外吹來的風(fēng)，入夜?jié)u涼起來。外面冷清清的只有點(diǎn)點(diǎn)的星光在黝黑天空中閃爍，招兒的媳婦偷偷地跑到那個老婦的門前看一看，只見她還坐在那里，口里微弱聽不清楚的聲音仿佛是說：“毛兒，怎么你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