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作為先鋒派小說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充滿了對命運的思索。余華小說中命運觀的塑造與他獨特的生命經(jīng)歷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醫(yī)院里的死亡和血腥、“文革”期間的語言暴力、高考落榜等都對余華的成長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讓他深刻感受到命運的無情。他在海鹽生活三十余年,民間因果輪回的觀點也對他充滿矛盾的命運觀產(chǎn)生了影響。余華也受到外國作家的影響,使得其命運觀既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命運觀念,又具有西方命運觀的內(nèi)涵。
余華小說中命運觀的表現(xiàn)
一、苦難的生命歷程
在余華的小說里,人物常常飽受著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壓迫,而先鋒文學創(chuàng)作的浪潮之后,他的作品逐漸轉向了充滿溫情的民間敘事。雖然死亡的主題依然存在,但與此不同的是,小說中暴力與血腥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苦難。余華通過《活著》中的福貴與《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的人物形象塑造,表達了一種態(tài)度:不論生命遭受何種磨難,保持生存始終是對苦難的最大反抗。
《活著》描繪了福貴所遭遇的苦難,充分展示了一個人在面對困境時的承受力。福貴經(jīng)歷了世間最極端的磨難,但他沒有怨言,而是變得更加明悟。福貴在困境中找到了生命的救贖,這使他原先脆弱的生命變得更為堅韌。而許三觀一生都在替別人流血,直到有一天當他想要為自己而活時,卻發(fā)現(xiàn)歲月不饒人。但他是個知命的人,深知人死后就一無所有。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驅(qū)使他堅持延續(xù)生命來對抗命運。福貴和許三觀都承受了太多苦難,余華為他們注入強烈的生命意識,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克服了生活中的困境,保持了生命的延續(xù)性,并對生命的意義作了恰如其分的解釋。
而在《文城》中,“溫情”則更為突出。雖然林祥福在為溪鎮(zhèn)商會會長顧益民送贖金的時候被土匪殘忍殺害,生命就此終結,但是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戰(zhàn)勝了苦難。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嘴角都是上揚著的。林祥福沒有很圓滿的家庭,小美為他誕下女兒后再次不告而別。他沒有為此就萎靡不振,而是下定決心要找到小美長大的地方——“文城”。雖然在動蕩的年代,多次遭受天災和人禍,失去朋友和家產(chǎn),但這個堅韌的男子始終未被打敗。終其一生,林祥福雖然慘遭不幸,但是他在溪鎮(zhèn)收獲到了一生中的友情與親情,溪鎮(zhèn)也成為他心中的“文城”。在小說的最后,田二帶著田大和林祥福的遺體歸鄉(xiāng),“小美長眠十七年之后,才在這里迎來林祥?!薄A窒楦5囊簧鎸θ魏翁幘扯际遣槐安豢旱???嚯y沒有打敗他,他頑強、堅韌,并且心懷善良地面對一切。
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凸顯了“生存即是意義”這一價值觀念,而在《文城》里,則更多地強調(diào)了生命和精神的價值?!痘钪酚闷降墓P觸告訴我們要堅守生命,《文城》則將生的果敢和死的無畏娓娓道來。從《活著》到《文城》的故事中,無一不體現(xiàn)著余華眼中的命運:生命是一場歷經(jīng)苦難的歷程與自我救贖。
二、虛幻的生死輪回
生存與死亡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展示了生命中不同的狀態(tài)。《第七天》采用了亡靈敘事的手法,生動地呈現(xiàn)了余華關于死亡和生命輪回的命運觀,在生與死的循環(huán)過程中,余華對命運的理解更為深入。
在《第七天》中,人們死后的靈魂會回到人間,完成生前未能完成的事?,F(xiàn)實給人壓迫與殘害,只有人死后才能得到滿足,這是命運最無情的戲謔。余華在創(chuàng)作中并未過多強調(diào)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相反,他采用簡單的重復并列的敘事方式,描繪了楊飛死后七天的生活。通過各種普通卻荒誕的事件,達到夸張、魔幻的藝術效果。死亡的歸來實際上是對生命的另一種詮釋,真正回歸的并非是已死的肉身,而是由心靈和意志組成的靈魂。活著時,人們無法理解命運的本質(zhì),只有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才能真正領悟命運的真諦。對于人類而言,這也是一種的悲劇。余華采用亡靈回歸這一方式,向讀者揭示了命運無情的一面。
簡言之,余華通過多種描寫,洞察了命運背后的內(nèi)涵。小說中的命運觀在生與死的輪回中探索著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在面對現(xiàn)實帶來的痛苦時,人們的生存意志逐漸減弱,但活著本身就是對殘酷命運最有力的抵抗。在生命的呈現(xiàn)方式上,死亡與生存,哪一個才是最佳狀態(tài)?在殘酷的命運里,生存并不一定比死亡更為理想。從生命的最終歸宿和終極意義來看,死亡也許是另一種終點。
余華小說中命運觀的形成
一、成長歷程的影響
童年的經(jīng)歷幾乎被所有的作家們視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我們通常討論的童年經(jīng)歷不只是關于童年的日常激勵,更重要的是參與者的心理體驗,這些經(jīng)歷對個體的思維和行為都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余華的父母在同一家醫(yī)院工作,既是夫妻又是工作搭檔。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余華的童年時期幾乎都在醫(yī)院度過,他從小就目睹了各種生老病死的場面,對血肉模糊的東西習以為常。在余華童年的視角里,“鮮血”和“命運”交織在一起。命運扮演的角色大概是讓他在本應是純真幻想的年紀,對死亡和鮮血司空見慣。這種生活的感悟在余華的小說里被反映出來,就變成了死亡是司空見慣的,而命運是掌控死亡的手。
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成長的過程,而余華的成長是在命運無情的打擊下完成的。“文革”結束后,1977年高考恢復,余華在父親的鼓勵下,積極投身于這次高考,然而結果卻不盡人意,他落榜了,這個象征著成熟的年紀卻給余華造成了心理上的傷害。十八歲標志著余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變,高考的失敗不僅讓他感到挫敗,還讓他在悲傷中感受到命運的無常。
高考結束五年后,余華回憶起那段時光,寫下了震撼世人的作品《十八歲出門遠行》。在“我”十八歲那年,為了滿足父親的要求,獨自踏上了遠行之路。在探索世界的旅途中,一開始就遭遇了令人震驚的事件和精心策劃的騙局。十八歲的余華高考未能成功,這是他所深深銘記的經(jīng)歷。所以,余華將人性的陰暗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或許是十八歲給心靈留下的傷痕。命運既是偶然發(fā)生的,也是必然發(fā)生的,就像余華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一次隨遇而安的旅行被精心策劃成一個騙局,四月三日事件看似毫無邏輯卻在命運的引導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落榜的余華在海鹽縣武原鎮(zhèn)衛(wèi)生院當一名牙醫(yī),他在《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中說道:“牙科醫(yī)生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倍幕^對余華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激發(fā)了他想要去文化館工作的決心。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余華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那就是開始嘗試寫作。盡管父親強烈反對他這一舉動,他仍堅持不懈。因此,在余華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他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與對生命的理解融入了創(chuàng)作之中。
二、特殊年代的影響
余華成長在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文革”的影響已經(jīng)滲透到中國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充滿語言暴力和冷漠的社會影響了余華的創(chuàng)作,這些印記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并且直接或間接地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缎值堋分械乃畏财?,他在“文革”時期被批斗,被活生生打死,甚至在死后因為棺材太小,只能敲碎了膝蓋骨才能放進棺材下葬,死后甚至還有一群人在圍觀看熱鬧。在這些殘暴血腥的情景中,冷漠無情的旁觀者展示了“文革”悲慘的面貌。
余華在醫(yī)院成長的經(jīng)歷、高考的失敗和他在特殊時期感受到的語言暴力,深刻地影響了余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專注于塑造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將這種命運書寫放在突出的位置,展現(xiàn)了普通人與命運之間的斗爭與對抗,而這種抗爭又顯得不堪一擊。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似乎都是注定的,就如同余華童年時在醫(yī)院目睹的死亡一樣,人終究會面對死亡,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三、當?shù)孛袼椎挠绊?/p>
余華的故鄉(xiāng)浙江有著豐厚的文化底蘊,浙江作為江南水鄉(xiāng)的核心地帶,也是多產(chǎn)才子佳人的豐饒之地。余華不僅從文人墨客那里汲取了思想的精華,還從當?shù)氐拿耖g傳統(tǒng)和習俗中獲得了深刻的啟示。
在余華的作品中,不論是海鹽的方言、歷史遺址還是小城的名字,都被他巧妙地融入自己的作品中,這足以看出本土特色的文化對余華的深刻影響。而海鹽地區(qū)隸屬于“吳越地域”,而吳越文化有著“海納百川”“鐘靈毓秀”的品質(zhì)。余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孕育成長,自然有著吳越人民聰敏機智的才氣。
海鹽地區(qū)相信命運輪回的民間習俗也深深影響到余華的命運觀的建構。據(jù)歷史記載,海鹽地區(qū)最早出現(xiàn)的文化名人是晉代的文學家干寶,他著有一部名為《搜神記》的志怪小說,內(nèi)容涵蓋了各種鬼怪傳奇的故事。海鹽人民對《搜神記》里描述的各種鬼怪故事也很了解。而小說《第七天》講述了楊飛在死后靈魂重返人間七天的經(jīng)歷,與民間流傳的“頭七”習俗一致。余華生長在這片充滿鬼怪故事的沃土,自然而然地帶著本土元素,這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
四、外國文學的影響
余華研讀過眾多西方作家的經(jīng)典之作,這些作家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在對于死亡主題的描寫中,對余華影響最大的可以說是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在其作品中將死亡描繪為故事的開端或發(fā)展過程,而非僅僅是結局,并且運用死亡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余華在創(chuàng)作中深受川端康成的啟示,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死亡”這一主題。但是,在早期、先鋒階段和轉型之后,他關于死亡主題的表達方式又不盡相同。余華在早期模仿川端康成通過死亡描寫表達人性善的基礎上,先鋒時期直面死亡本身,深入挖掘人性惡的本質(zhì)。在轉型后,余華則是通過對死亡的描寫,有對人性善的歌頌,也有對人性惡的描寫,但是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生存的期望。
川端康成為余華提供了寶貴的文學見解,但這并沒有幫助他塑造出獨特的文學風格。而卡夫卡的出現(xiàn)對余華而言是一次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拯救”,是余華對囿于川端康成的文學經(jīng)驗上的一次解放。余華小說中對殘酷命運的描寫,可能受到了西方文學中夸張荒誕的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ǚ蚩ù蜷_了余華創(chuàng)作的思路,促使余華勇于探究新的寫作方法??ǚ蚩嵏残缘膶懽鞣绞綇氐捉夥帕擞嗳A的想象力,命運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對余華產(chǎn)生巨大的吸引力,于是他更加關注命運。
余華通過卡夫卡的作品領悟到,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面對形式是自由的,不必受固定觀念的束縛,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余華的荒誕式的寫作。在余華的作品《十八歲出遠門》中,他也描述了一個來去自如的“汽車”。和《鄉(xiāng)村醫(yī)生》一樣,《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主人公也為第一人稱“我”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的合理性、事件發(fā)展的邏輯性、傳統(tǒng)的人物性格的典型性等都被余華毫不留情地予以顛覆?,F(xiàn)實與虛幻、真實與荒誕在得到作家的瓦解后又得到了重新組合。而主人公“我”一直想要落腳的那個始終不知在何方、在何處的旅店,又使人想起卡夫卡筆下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
卡夫卡以其自由且嚴謹?shù)膶懽黠L格解放了余華的思維,為他打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使他對荒誕和魔幻的寫作手法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西方文學影響了余華的寫作風格,對他的命運觀描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使得他對于命運的描述遠超現(xiàn)實的殘酷,讓讀者能夠深切感受到他筆下命運的沉重和壓抑。
縱觀余華的創(chuàng)作,命運的主題始終貫穿于他的作品中。余華命運觀的塑造受多種因素的影響,他所表現(xiàn)的命運形式是多樣的,而他卻始終用一種冷靜的態(tài)度來進行命運主題的創(chuàng)作。余華用他那冷靜的筆觸,描繪了命運的多重面貌。作為一個高度關注人的命運的作家,他把自己對于命運的思考全部投射到創(chuàng)作中,表達了對人物命運的關懷。
作者簡介:
趙蕊斯,2001年生,女,湖北隨州人,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2023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