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四十多歲的年紀,不算年輕的面容,用勤勞的雙手與我父親撐起一個家。母親和父親是一個村子的,但是據(jù)我外婆說,她們祖上本來是四川上游的一個小村莊里的,只是由于災荒遷移到了我父親現(xiàn)在的村子。我爺爺是村子里有聲望的人,整個村子都是由貢姓族人組成。一個村莊里一百多戶人家,有八十戶都是姓貢的。而貢這個姓氏的由來也極其富有故事性,聽說是因為我們村子在古代的時候?qū)iT負責種植大米供奉給皇帝,后來皇帝便以貢姓賜給了我們。
外婆姓于,有兄弟五六個吧,我長這么大卻只見過她最小的兄弟,母親告訴我要喊他小老舅。外婆的兄弟們早在遷移到了我父親的村子后,因為太窮而外出打工,遍布全國。母親和父親算是同學吧,因為那時候荒年所有人也只能在一個教室上課。母親還有一個弟弟,也是我的舅舅,早在我母親讀初中時便外出打工了。后來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不是因為愛情,卻也相守了一生。
鄉(xiāng)下人總是會有重男輕女的思想,而我們家尤其是如此。母親前后生下了我們姐妹四個,卻無一子。那時候奶奶似乎把惡婆婆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自我出生分家以后,從不會踏進我們家院子半步。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我們撫養(yǎng)長大。
大約我八歲時,正在讀三年級。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即將迎來國慶節(jié)假期,我很興奮。父親騎著最新買的摩托車,在校門口等著我,我們很快便回到了小村莊。母親看到我回來,表情有些凝重,對父親說我外婆看著不太好了。
自我記事以來,外婆就常年躺在床上,吃著大把的藥,大抵是糖尿病的緣故,家里很少會買糖。母親將我們的東西都收拾了,一起去了外婆家。看著似乎有些消瘦的外婆,我有點陌生和恐懼,她的手早已經(jīng)不像正常人,每一根青筋都爆起,一層看著枯黃的皮包裹著骨頭,看起來很是嚇人。我躲在母親身后不肯出來,外婆就那樣看著我母親,氣喘吁吁,似乎要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招招手。我母親看出了我的害怕,將我交給了父親,自己慢慢彎下身坐在了外婆身邊,將被子整理一下,把外婆抱在了懷里。外婆就那樣直直地盯著母親,喘息聲越來越大。
我外公在門外的臺階上坐著,往日里看著樂呵呵的人如今也變得頹廢,只是不停地抽著煙桿,時不時在臺階上磕一下,又繼續(xù)抽,似乎要把所有的不甘和哀怨全部吐出來。外婆一直不肯咽氣,吊著最后一口氣一直等了三天。我們一家人都知道,外婆是在等舅舅回來。外婆情況不太好的時候,我母親就給舅舅去了電話,舅舅也從山東買了最早的火車想要回來,只是那時候的交通實在不便,而我外婆最終也沒有等到我舅舅。
舅舅回來以后和母親大吵了一架,他認為是母親不愿意把外婆送去醫(yī)院,才導致外婆病重。母親只是哭紅了眼,不與他爭辯。我那時還小,也不懂為啥母親不送外婆去醫(yī)院。后來父親告訴我,當時母親確實打算將外婆送到醫(yī)院去的,只是村子里有聲望的老年人都來看過,說已經(jīng)不成了,如果去了醫(yī)院,村子的規(guī)矩是不允許死在外頭的人回來的。外婆最大的心愿就是葬在村里,外公便也同意不去醫(yī)院了。
其實我們?nèi)サ漠斕煜挛?,外婆便已?jīng)不能說話甚至也不能動了,外公說外婆估計是要走了,母親本來打算當晚留下來照顧外婆的。只是我那時還小,又受了驚嚇,做噩夢后竟然發(fā)燒了,母親沒辦法只能帶我回家。后來,母親總是后悔沒有在最后一刻陪在外婆身邊。
一大早,父親就去了外婆家,放了一串響炮。這是村子里的規(guī)矩,人死了要放一串炮告知給大家,免得有人不清楚去打擾了亡者的安寧。之后父親又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白布,讓我們都戴在頭上,稱之為戴孝,父親和母親還全身裹著麻布,也就是披麻戴孝。
母親電話通知了外婆所有的親戚,父親負責準備東西請客,并且準備最重要的事情,找人抬棺材。墓穴是早就看好的,農(nóng)村人一旦過了六十歲就開始為自己看好墓穴,準備好棺材,身體不好的老人更是早早就看好了自己想要的墓穴。外婆也是這樣的。外婆已經(jīng)換上了母親準備好的新衣服,放在了側(cè)屋里的棺材里。擺好了祭品和麻油燈等一系列東西后,母親就讓我和姐妹們跪在地上。
父親準備好禮品后,便來到了早就聯(lián)系好的鄰居家,先跪下哭一會兒,然后主家就會扶起來,主家把禮品接過去就代表同意了幫忙抬棺材。一般都會選擇去家里有青壯年的人家。這是一個很有規(guī)矩的事情,雙方都很重視。原本這件事情應該是舅舅要做的事,但因他無法按時趕回來,所以我父親便代替他做了。找好抬棺材的人之后,我父親又找了我們村里專門替人算日子的人,選了一個下葬的黃道吉日,最終定下三天后。母親將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以后,便一動不動地跪在了外婆面前。父親請人安排了席面,當天下午就有人來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搭起了帳篷。
母親在親戚們的勸說下,停下了傷心,將來的客人招呼起來。外公還是如往常一般坐在大門口上磕他的煙桿,也不愿意說話。我二外公作為村里的書記,算是極其有聲望的人了。由他來負責安排一切席面上的事情,例如席位、飯菜等。舅舅終于趕了回來,只是不說話,黑著臉,也不愿意理我母親。父親告訴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抬棺材的人,需要先去踩點,把墓穴打掃一下,把路線也確定一下,還有就是需要我舅舅去請最終坐席的客人。
母親必須在外婆面前守著,每來一個客人都要磕一個頭,并且要哭出聲來,客人要勸阻我母親不要再傷心了。那時候的我還不太懂,之前覺得有幾分有趣。于是學著我母親的樣子,跪在她身后,時不時地抹一抹并不存在的眼淚。直到外婆下葬的那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外婆似乎永遠離我而去,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開始大聲地哭了起來,我姐姐將我拉在懷里,眼淚也在不停地掉。將棺材放進了做好的花轎里,一群人抬著,父親和舅舅在最前面,母親拉著我們跟在后頭。走了過半的路程以后,在一個山窩窩里,父親他們將花轎放下,把棺材抬了出來,把花轎燒了。之后繼續(xù)抬著棺材走,到了地方把棺材放進早就挖好的坑里,然后埋了。
突然母親像發(fā)瘋了似的跑了上去,似乎要攔住不讓下葬。大家趕忙拉住母親,母親又急又哭,大聲地喊著什么,被我奶奶拉住后,跪在地上一直磕頭。也許是打擊太大了,母親竟然暈了過去,最后被我父親背了回去。
由于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去送葬,其他人則坐在棚子里喝喝茶、聊聊天。大約在太陽剛落山的時候,我母親醒來了,只是呆愣愣地坐著,姐姐拿了飯菜遞給母親,她才回過神來開始吃飯。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大姐姐將小妹抱在懷里,我被二姐姐拉著,我們就這樣看著母親。家里來了很多人,是我這么多年來見過最多的人,大部分都不認識。他們也進來了,一邊勸我母親不要傷心,一邊又說我們姐妹的好話。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那時候其實是不想活了的,她想隨著我外婆去了,但是最終看著我們太小不忍心。我很慶幸母親沒有放棄我們,不然對于我們這個家庭又是沉重的打擊。那時的我不能理解母親的悲痛,現(xiàn)在卻有些許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