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被東風喚醒的是杏花,房前屋后、田野山林,升起團團云霞,告訴我:春來了。
我曾一度對那些黑黢黢、生硬孤傲的枝條失了信心,覺得它們在寒秋嚴冬的摧殘后,已然偃旗息鼓,一蹶不振,永遠沉睡在了季節(jié)深處,不再榮發(fā)。那些杏樹,與柿樹、槐樹、楊樹、柳樹等諸多落葉喬木混在一起,尋它不著,漸漸被遺忘于枯黃的山野。
那天,我驀然瞅見公園有一叢樹林泛起了微紅,是杏林??磥?,它們并未隱去,只是靜靜地在春天等我。我欣喜地撩起一枝,殷紅的花萼釀出粉色的花骨朵兒,也似欣喜地與我對視,老友般問候:“別來無恙?!?/p>
新英遍舊叢,一年一會。杏枝熬過三冬嚴寒,密密麻麻地鼓起無數花苞,開出嬌嫩的花朵。杏花是柔弱的,可又是堅強的。那力量,便是生命。
之所以鐘情于杏花,與我的童年經歷有關。我的家鄉(xiāng)河北阜平,山野遍布杏樹,杏花將開未開時,挑花骨朵兒密集的折上一枝,插在水瓶中,擱于書桌,巴望著一夜醒來,見到圓鼓鼓的花蕾嬌羞地吐出絲絲花蕊,聞到彌散的縷縷清香。
稍得閑,我便“掛”在樹上。如一朵杏花,在枝頭歡喜;如一只蜜蜂,在花間流連。似一縷春風,隨落花舞蹈;似一滴春雨,與花瓣共美。棲于樹杈,讀一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再朗讀一句“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興致正濃,搖動花枝,落英繽紛,花香流溢,我兀自在花中歡笑,這可惹急了路過的大爺:“哎呀,我的活寶,還想不想吃杏子了呀!”我一吐舌頭,哧溜滑下樹來,跑得沒了蹤影。
過后我還真有些懊惱,朵朵杏花開過,便是顆顆杏果呀!為了讓我吃到個大甜蜜的杏子,母親在院里栽了一棵品種上好的杏樹。每當杏花滿枝的時節(jié),我都感覺一朵花就是一顆杏,于是極力護著,生怕被風、被蜂、被熊孩子破壞一朵。
后來,我離家求學、工作,家鄉(xiāng)的杏花便只開在了記憶里。好在定居的小城也是山城,踏春時,走不遠,便可逢著數片杏花林,微風吹過,便會邂逅一場杏花微雨。
看到公園里的杏花,我一沖動,驅車回鄉(xiāng)踏上久違的尋花之路。一路上,但見一樹樹粉艷艷的杏花,已喜興地開在河畔、地頭、山岡、坳谷,既安安靜靜,又熱熱鬧鬧。在杏花點綴的鄉(xiāng)間道路穿行,心不由地隨花飛揚,神游其間。
忽而想起,兩百多年前的三月,乾隆帝路經阜平的“古御道”西去五臺山進香時,也曾邂逅一片爛漫明麗的杏花,為他的行程平添了情趣。有御筆《杏花圖》為證:絳云一枝,疏疏朗朗;勾寫點染,盡顯風韻。更有御詩為證:“去時寒蕊始含苞,回看新英綻樹梢”“隴首連林葩吐榮,澹煙微雨過清明”“今春雨露真滋潤,請看于梅可大差”。特別是詩記中言“阜平道中適見杏花”,令我頗感自得。我也曾穿行古御道,看過兩側紅云般的杏花,我所看到的杏花圖或許與乾隆帝看過的別無二致吧?
忽而想起,我任教過的馬蘭村,曾是晉察冀日報社社長鄧拓帶領“紅色報人”在槍林彈雨中駐扎辦報的村莊。1943年4月,鄧拓站在馬蘭村鐵貫山下的一塊巨石上拍下一張照片。照片中,鄧拓身穿軍裝,打著綁腿,腳踏巨石,拄著木棍,面帶笑容,英姿颯爽,更吸引我的是鄧拓左右各有一株花滿枝頭、落英點點的杏樹,似從黑白灰色中透出灼灼紅粉,展現著血火崢嶸中的詩意浪漫。
終于到達家鄉(xiāng),杏花的幽香漸漸濃郁,恍然回到童年。杏花依舊,可曾經與我一起攀樹折枝的小伙伴哪去了?怕是已遠隔山水,相忘于江湖。喊我不要折花的大爺哪去了?杏花樹下的那座墳塋,便是他的安息之地。杏花開得雖熱烈,村莊卻靜得讓我心碎,頗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杏花依舊笑春風”的況味。
母親見到我,滿是驚訝與欣喜,我們仰頭站在院子里那棵杏樹下看花。杏花揚著笑臉回應母親和我,不知它們看著逐年蒼老的母親和已過中年的我,是喜樂,還是傷懷?偶有花瓣落上白發(fā),母親不覺,我也不摘,就那樣落了一瓣又一瓣。夕陽的余暉灑來,母親與杏樹,繁花與老院,構成一幅韻味悠遠的剪影,我在心中名之“歲月”。
新英遍舊叢,多么美好。我愿靜守在四季輪轉的源頭,等一樹杏花,等一場重逢或邂逅,等一個花開忘憂、歲月靜好的春天。
張金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著有散文隨筆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其中,《多年離家已成客》榮獲保定市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