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虎追我。
我使勁跑,跑過一條小河,爬上一座高山,山上的野花開得絢爛奪目,美麗的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沒時間看美景,我聽到身后老虎的喘氣聲。情急中,我往山下的深淵縱身一躍。醒了。
門外傳來母親叫我起床的聲音。我全身大汗淋漓,摸了摸枕下,濕漉漉的。夢境是假的,心靈的奔跑是真的。
母親問,“落梅做噩夢了?”
“要去外地讀書,有點緊張?!蔽艺f,眼珠上的紅血絲映在鏡子里。
上車我就睡著了。醒來時,母親遞給我一瓶礦泉水。父親說,“我們快到洛西縣了,前面鎮(zhèn)上有家飯店味道不錯。”
當?shù)卣谛薷咚俟?,我們行駛在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上,路面是土路,車輪在前進中揚起濃密的灰霧,掏鼻孔時,紙巾上沾滿灰塵。
路難走,風(fēng)景卻很美。路邊有郁郁蔥蔥的樹林。公路上有野兔在蹦蹦跳跳,看到車子開過來,野兔也不害怕,絲毫沒有怯意,陪我們奔跑了兩個山彎后,“呼”一下竄進樹叢,沒了影。
朵落河里。有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玩耍,一個個玩得不亦樂乎。公路順著朵落河向前蜿蜒,最有趣的是有些路面直接就從朵落河的河床上經(jīng)過,車行河中,水淺而清,父親換擋加速時,有水花隨著輪胎滾動濺進車來。
傍晚,我們到了洛西縣。今年,我要轉(zhuǎn)學(xué)到洛西縣一中就讀初三。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們來到學(xué)校。山鄉(xiāng)清晨的空氣很好,深嗅兩口,空氣中新鮮的山風(fēng)沁入肺腑,夾雜著松樹、泥土、花朵的味道,讓人神清氣爽。
我們參觀了校園。學(xué)校不大,共有六幢樓房,以花園為中心建蓋。前面兩幢教學(xué)樓。左邊那幢是辦公樓兼實驗室。右邊那幢,一樓是教師食堂和學(xué)生食堂,二樓和三樓是教師宿舍。后面兩幢是學(xué)生宿舍,一號樓是男生宿舍,二號樓是女生宿舍。
“你好?!痹谒奚崂锸帐靶欣顣r,肩膀被別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到一個穿白色棉布睡衣的女孩。她個子高,皮膚白皙,一雙瞳孔烏黑透亮。
“你好,”我用洛西話回她。小時候,阿婆總是教我說溫軟的洛西話。洛西話夾雜著彝語的成分,聽起來很溫和。阿婆說: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一聽到洛西話,就覺得親切。洛西縣是阿婆的故鄉(xiāng)。一講洛西話,我就開始想念家里的阿婆。
“我剛從四川轉(zhuǎn)來。我爸來這里做建筑工程?!薄澳憬惺裁疵郑俊薄皠⒙涿??!薄拔医嘘愽?,我媽說我出生那年家鄉(xiāng)水災(zāi),希望我以后的人生,少雨霧,多陽光?!?/p>
陳霏霏,我喜歡這個性格爽朗的女孩。
“你的洛西話講得真好?!标愽w慕我會講洛西話。
第一周,我總是失眠,白天又感到頭昏眼花。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數(shù)綿羊的時候,睡在我上鋪的陳霏霏伸下頭來,“劉落梅,我也睡不著,我們?nèi)セ▓@走走?”“好啊?!蔽乙卉S而起。
晴朗的山鄉(xiāng)之夜,月光皎潔,空氣里飄蕩著新鮮的泥土氣息,讓人神清氣爽。陳霏霏說,空氣里有生命的氣息,這樣的環(huán)境,適合修身養(yǎng)性。陳霏霏腦袋里常有稀奇古怪的想法。
“走,回去睡覺,明早還有體育課?!标愽f。提議正好,我恰好困意襲來。
第二天早上,因為睡眠不足,我沒有參加體育課上的三千米長跑。
“劉落梅,你為什么不參加長跑?”體育老師問。
“報告,她生理期身體不舒服?!标愽f。陳霏霏快言快語。她俏皮地對我擠擠眼睛,“落梅,我們不內(nèi)耗”。我想,在陌生的城市,有一個好朋友,挺好。
我倆經(jīng)常晚上出來花園說話。
“鬼?。 蔽液完愽瑫r站起來大叫,“哪里有鬼?”一個半夜起來上廁所的同學(xué)指著我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半天說不出話?!按篌@小怪?!标愽钢?,“一個大男生,褲子都濕了,成何體統(tǒng)。”你倆看看自己的著裝。男同學(xué)不服氣的抗議。
我們對視了一下,大笑。陳霏霏和我都穿著白色的睡衣,我的睡衣是兩年前買的粉色睡衣,因為喜歡領(lǐng)口、袖口、衣角都鑲著漂亮荷葉邊的款式,穿了兩年,衣服洗得有些發(fā)白。陳霏霏開學(xué)新買的白色睡衣,深夜里遠看,白得駭人。
男同學(xué)同學(xué)的一聲驚叫,打斷了我倆談話的興致。
山鄉(xiāng)的夜晚,異常悶熱。
周末,體育老師興致勃勃地組織了一場籃球賽。學(xué)校大門前有一條公路橫穿而過,籃球場在公路下面,離公路有十米高。球場條件差,不過是一塊稍微平整的空地,上面還沒有鋪上水泥。隊員拍著籃球奔跑的時候,厚厚的灰塵隨風(fēng)飛揚,視線都看不清楚。雖然環(huán)境差,同學(xué)們都很興奮,啦啦隊的加油聲音也異常響亮。
從學(xué)生宿舍到廁所必須經(jīng)過花園。為了避免有人再把我們誤認為鬼,嚇到別人也嚇到自己,當晚陳霏霏我倆把夜談地點轉(zhuǎn)移到了籃球場。
星期天晚上,我倆上了一會兒晚自習(xí)后就偷跑出來。到了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上,我們各自抓了一堆干松毛躺了下去,只是靜靜地躺著,彼此都沒有說話的興致。偶爾有蚊子嗡嗡的叫聲打破了寂靜。
陳霏霏專心地數(shù)星星。我看螢火蟲飛舞。想起兒時關(guān)于螢火蟲的兒歌,覺得童年已無比遙遠,長大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本學(xué)期同桌自由組合,同學(xué)們自己舉手。”周一開班會時,班主任宣布。
班主任五十歲,教書認真負責,是個好老師。
陳霏霏原來坐在我前面一桌,她一邊把東西搬到我這張書桌上,一邊對我同桌說:“來,換換,我和劉落梅做同桌?!?/p>
我們宿舍在女生宿舍樓的二樓。宿舍里有四張上下床,一共住著八個同學(xué)。陳霏霏我倆的床在窗戶邊上,窗戶正對著一大片墳山,大大小小的墳?zāi)股y布滿這片山包,有些墳?zāi)挂蚵裨釙r間太久,隨著地殼運動而下陷,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個小土堆,我倆躺在床上往外看,能看到那些東一個西一個的小土堆。
當夜,我沒有放窗簾,月光從窗戶射進來,宿舍里一片皎潔。窗簾是我的一塊彩色床單,掛上去時,舍友一致反對,我們不需要這么花哨的東西。正準備上床換衣服的陳霏霏大聲爭辯,學(xué)校不讓掛蚊帳,你們又不同意掛窗簾,那我們換衣服時,不是春光外泄了?我告訴你們,我已經(jīng)發(fā)育了!宿舍里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反對意見。
我敲了敲床沿,陳霏霏沒有反應(yīng)。我起床看她,她鼻息均勻,早已進入甜蜜夢鄉(xiāng)。
我鉆回被子,發(fā)現(xiàn)山鄉(xiāng)的夜晚開始有了涼意,把自己嚴嚴實實的包裹好,我也很快睡著。一夜無夢。
住在門口的是一對彝族姐妹,名叫蔡以和蔡可,在公共場所,她倆用我們聽不懂的彝語交談,對我們的抗議一笑而過。彝族姐姐說,“山里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跟外面的世界交流。我們老家有不會說漢話的人?!?/p>
她倆長相差不多,我記不住她們的名字,也分不清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熄燈前,舍友們總會聊天。洛西人把聊天稱為吹牛,“來,我們吹牛?!比绻腥讼蚰惆l(fā)出這樣的邀請,你就曉得她們不再跟你見外。因為她們約你吹牛,意味著已經(jīng)把你當作朋友。
“昨晚誰把我從睡夢中叫醒?”王文君說。
“誰也沒叫你。”我們大笑。
“肯定有人叫我?!彼軞鈶崱?/p>
王文君長得胖,睡眠也好。用她的話說,只要腦袋遇到枕頭就能睡著。她睡覺打鼾的聲音特別響亮。只要她一睡著,我們都被吵得無法入睡。沒辦法,只好輪流叫醒她,趁她醒來的時候,我們趕緊入睡。這是我們宿舍公開的秘密。
母親說,我從小就愛讀書。
上幼兒園時,我就會搬個小竹凳,坐在花園里童聲朗朗地背誦“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卑⑵艔臉巧吓芟聛恚f分感慨:這丫頭,書卷氣。
我從小就不多花時間學(xué)習(xí)文科。在十四中讀書時,我經(jīng)常在文科課堂上看漫畫、寫小說,甚至趴在課桌上睡覺。老師說,劉落梅,你坐到最后一排,不要影響其他要聽課的同學(xué)。
那一刻老師用的是商量的口氣,因為期末考試,我仍然考文科第一名。
坐在我們后桌的是兩個口快心直的彝族男生。同學(xué)做自我介紹時,高個的宋隕先站起來,“同學(xué)們,我脾氣不好,大家別惹我,我發(fā)起脾氣來可不得了?!彼耐乐熳有抡f得更簡短:“我的自我介紹,和宋隕一樣。”
課間休息時,宋隕小聲叫我,“劉落梅,放學(xué)后跟我們?nèi)メ烎~?”
我說,“我不會釣魚?!?/p>
后桌大笑,陳霏霏轉(zhuǎn)回頭去,“你們會釣魚?你們的魚竿在哪里?”“在宿舍?!薄澳銈?nèi)ツ睦镝烎~?”“朵落河?!薄皫c鐘出發(fā)?”“放學(xué)后。”“哪些人?”“就我倆。”“我們跟你們一起去。不見不散?!?/p>
這回輪到兩位男生目瞪口呆。
“真去?”我悄悄問她。
“騙他們?!?/p>
一天,蔡以問我,“劉落梅,這個周末你有事嗎?”我說沒有?!斑@個周末,我哥娶媳婦,約你去我家玩?!彼囊驼Z口音很重,聽起來很特別?!叭硕鄦??”“就約了我們宿舍的。”我說好。阿婆說彝族婚禮極有特色,我一直想去看看。
舍友們很興奮,大嗓門的王文君站在宿舍門口,請同村的同學(xué)幫她轉(zhuǎn)告家人這個周末不回家。她大聲說:“我明天要去舍友家結(jié)婚?!彼脑捯魟偮?,我們都笑開了,肖虹鷺說:“蔡以、蔡可,快喊王文君嫂子!”
“別吵別吵,不就是說錯話嘛?!蓖跷木樇t到脖頸,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這個錯可不小,”肖虹鷺得理不饒人,“潑出去的水說出去的話,看你怎么收回來?!?/p>
這一次,連一向淑女的歐陽婷也哈哈大笑。
“蔡可,你們是不是有訂娃娃親的風(fēng)俗?”王文君問。
“有,蔡以我倆也訂過?!?/p>
“那你們的未婚夫在哪里?”陳霏霏很好奇。
“這?!辈炭捎行┖π?。
“訂娃娃親是怎么回事?”我聽阿婆提起過。
“這是我們彝族人家的傳統(tǒng)習(xí)俗,相處融洽的彝族家庭,當雙方母親懷孕時,就會找個好日子歃血為盟,在神靈面前許愿,將來兩家孩子出生時,要是異性,就讓他(她)結(jié)為夫妻,要是同性,就讓他(她)們結(jié)為兄弟或姐妹?!?/p>
“蔡可,講講你們的‘姑娘房’吧?!?/p>
“彝族女孩成年后,父母會給她蓋一間“姑娘房”,類似于女孩的閨房?!薄澳慵矣袉幔俊薄坝?。”“我們要去姑娘房玩?!鄙嵊褌兏娱_心,有的換衣服,有的趕作業(yè)。
宿舍亂作一團。
蔡可家在大山深處,從學(xué)校背后的山路一直往上走,山不高卻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斑€有多遠?“這是我們在路上問得最多的一句話。
“快了?!泵看味际遣桃韵然卮稹?/p>
“為什么還要走下坡路?”
“要上更高的山,得先下山,”脫離學(xué)校的蔡以像一只找回翅膀的小鳥,快樂輕盈的步伐讓我們在后面追趕得大汗淋漓。
山澗中總能看到清冽的山泉在流淌。蔡可說這些山泉水可以直接飲用。我喝了一口,清涼甘甜,比礦泉水還好喝。
她倆姑娘房里的擺設(shè)截然不同。蔡可房間里擺著十字繡和織了一半的毛衣。陳霏霏把毛衣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試了一下,“你未婚夫個子高吧?你看,我穿都嫌長?!辈炭赡樇t了。
蔡以房間就單調(diào)得多,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房間里竟然有個書柜,擺放著一些書,還有世界名著。蔡以說:“我從小就愛看書。我爹是鐵路工人,每次回來,都會給我買書。”
“我們姑娘房里有很多奧秘,我房間里有傳遞情話的方式,有約會的暗號,你們能看出來嗎?”蔡以問。
“這是什么?”歐陽婷指著蔡以窗前的一撮青松毛問。
我們仔細觀察,只見青松毛呈漩渦排列,中間插跟小棍,斜斜地指向南方,“這是她們留下的聚會地點,”蔡以收了松毛,“這種聯(lián)絡(luò)方法很古老,很神秘,但很準,是從前彝族人民用來占卜十月太陽歷用的?!?/p>
我們很驚訝。古老的智慧是個謎,高深莫測,卻靈活實用。
蔡以家有一個寬敞的農(nóng)家院落,房子依山而建,是彝族傳統(tǒng)的正房、廂房、耳房的建筑。大門用松枝纏繞起來,院子里灑滿了青松毛,院墻邊用翠綠的青松枝捆扎后,做成一排松樹圍墻。
院外山坡上,到處可見盛裝的彝族同胞,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唱山歌。她們唱的內(nèi)容,我一句都聽不懂。陳霏霏說:“這是彝族在‘對調(diào)子’,就是常說的‘唱山歌’。彝語,我們自然聽不懂?!辈桃哉f:“你們有沒有看上哪個帥小伙?在這里,看中的青年男女,悄悄到松林里去說情話,不會被人笑話。”“是嗎?”我們驚呼。
“當然,彝族的風(fēng)俗是,不管哪家辦喜事,有沒有請你,只要你遇到或者你想去參加,都可以前去,主人都會熱情歡迎?!辈桃哉f?!半y怪這么多客人。”大家恍然大悟。
一個身穿羊皮褂的彝家漢子在用漢語唱祝酒歌:太陽與月亮相聚時,跟星星干一杯酒。云朵與雨水相融時,跟彩虹干一杯酒。男女戀人相聚時,跟天地干一杯酒??腿藖淼揭图視r,敬上客人三杯酒。
他雄渾的聲音響徹院子上空。彝家的婚禮,院內(nèi)喜氣洋洋,院外開心熱鬧,像過大年一樣。
新娘娶進家門后,參加婚禮的賓客都會被邀請到新房里去坐坐。當然,這“坐”可不像想象中那樣輕松。剛進門,我就被“鑄了犁頭”,被彝家小伙拉著雙手雙腳在空中蕩秋千。剛站穩(wěn),臉上又被用燒柴的鍋底上那層煙灰抹了“鍋煙子”。陳霏霏一個不小心,被給她臉上抹鍋煙子的彝族小伙子惡作劇地在手上加了層豬油,結(jié)果她的臉顯得又黑又亮,乍看,像畫花了彩妝。
吃飯是彝族婚禮高潮的新開始。飯局上,有人會趁你不防備,突然盛一大勺飯給你,甚至還會加上肉,倒上湯。所以吃飯時最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彝家盛宴,哪少得了酒。這酒不是品,而是飲,豪飲。彝族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民族。當高度的烈酒遇到熱情好客的彝家人,這酒,哪能少喝,這人,哪還不醉。
天色漸晚,吃完晚飯,廚師就開始準備夜宵。熊熊的篝火燃起來,大塊的羊肉煮起來,輕快的三弦彈起來,熱烈的左腳舞跳起來。通宵喝酒、吃肉、對山歌、跳三跺腳是彝家婚禮夜晚的常規(guī)節(jié)目。
這是一場視覺和味覺的盛宴。
后桌遞了張紙條過來:放學(xué)后,我們?nèi)ゲ晒印?/p>
我把紙條扔回去,“不去?!?/p>
他們又傳過來一張紙條:我倆已經(jīng)瞅好果園,李子正熟。
我把紙條傳給陳霏霏,她回我:“田邊桃,路邊果,不摘白不摘?!?/p>
我又把紙條傳給歐陽婷,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寫過來一段回話:落梅,洛西縣是有名的李子之鄉(xiāng),這里的李子成熟早、核小、口感甜,嫩、脆、回味好,值得一偷。
偷?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眨了眨眼睛,那明亮的雙眸,讓我想起一種名叫紅寶石的李子。
走在路上,我問,“果園遠嗎?”“不遠,翻過這座山就看見了?!蔽椅艘豢诶錃?,看見并不意味著到達。洛西縣群山起伏,對面你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座山,也許你走了山路十八彎,仍然沒能到達。阿婆說:山里娃的知識,都是用腳步丈量得來的。直到去蔡可家做客時我才明白,洛西縣的很多村莊都不通公路,他們的運輸靠人背馬馱,大山在他們的背上沉重地向文明邁進?!熬退憬o我們一輛車,也沒公路?!彼齻儫o奈地笑言里,飽含無奈。
“大家加快步伐,以免晚自習(xí)遲到?!?/p>
我急走幾步跟上他們。洛西縣是典型的紅土地,路上到處都是灰窩窩,一腳踩下去,一堆黃灰冒起來,噴得人滿腳滿身都是,根本張不開嘴巴說話。
那天后,我們經(jīng)常去偷李子。不是為了解饞,而是享受偷的過程。擔驚受怕?lián)Q來的小喜悅,是緊張乏味的學(xué)生生活里唯一的歡喜。
一次,爬在果樹上時,我對站在樹下接李子的王文君說:“洛西縣李子好吃,只是偷李子的過程一點都不傳奇,電視劇里偷水果時遭人罵、遇狗追、摔跟頭的情節(jié)都沒出現(xiàn)。”我話還沒說完,只聽到王文君“啊”了一聲,她的大嗓門向來分貝嚇人,轉(zhuǎn)眼她就沒人影了。
樹下,站著一個滿臉皺褶的白胡子爺爺,他和藹地說:“閨女,快下來?!?/p>
完了,被現(xiàn)場抓到了。這是我爬下果樹后首先想到的。
一個老婆婆走進果園,“你別嚇到小孩子?!彼H切地對我說,“孩子,要吃李子盡管來摘就是?!蔽抑x過奶奶,一溜煙跑出果園。
到洛西縣的公路沿著朵落河向前蜿蜒,與洛西縣緊鄰的浦壩縣是有名的泥石流高發(fā)地段,雨季來臨時,朵落河水就開始變渾,紅土地上的黃色腰帶——這是彝語對“朵落”的解釋。
洛西縣一中后面有一條洛西渠流過,是十多年前發(fā)動群眾修的人工渠。洛西渠從山腰中間穿過,聽說修渠時劈巖鑿洞的,費了很多功夫。
這塊空地是陳霏霏迷路時找到的。那天,她約我下午逃課:“我?guī)闳ヒ粋€讀書的樂園,”她告訴我:“絕對是個天堂,你一定會喜歡?!?/p>
洛西渠梗不寬,很多渠梗用土坎堆砌而成,渠外邊是懸崖,往山腳俯視能看到洛西縣公路在向前彎曲延伸。
看著公路我突然有些眩暈,“霏霏拉我?!蔽壹泵啊!霸趺蠢玻俊薄拔矣锌指甙Y?!蔽野戳税刺栄?,鎮(zhèn)靜下來。
陳霏霏果然找到一塊好地方,從洛西縣一中出發(fā),沿洛西渠梗一直往浦壩縣的方向走,我倆走了半小時。渠梗不好走,除了放水的人,很少有人來這里。
四周很安靜,也很空曠。渠邊上有一塊天然突出的大石頭,被人從中間炸開,水溝從中間穿過。在這塊大約4平方米的地方,上有石塊遮擋,下有石塊墊地。石頭是花崗巖,絕對不會掉下來。
洛西渠里的水清冽透明,溝底有綠油油的青苔在肆意生長,隨著水流在溝渠里悠閑的擺動,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
我們干脆脫了鞋襪,赤腳放進渠里,彎腰潑水到渠邊的大石板上,邊潑邊沖洗大石板,水花四濺中,我們玩耍得像兩個幼兒。
“落梅,我們來睡午覺?!标愽嶙h。
“好啊?!蔽野褲矟竦念^發(fā)往腦后摞,在大石板上躺下去。
閉上眼睛之前,我開心的想,這里靜謐清涼沒人打擾,刮風(fēng)下雨都不怕,真是個世外桃源。
回到教室,頭發(fā)還是濕的。后桌不停地追問:“你倆去哪里了?今天李老師點名了?!标愽f:“我們到樂園背書去了,效果奇好?!蔽覀兿嘁曅π?。這是我們心底的秘密天堂,絕不告訴別人。
周末我們都會到“樂園”去,做題、背書,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靜靜地躺著,看看山腳下靜悄悄的洛西縣公路,聽渠水在耳邊淙淙流淌,默契地感受時光和溝水一起流逝,然后,甜甜地入睡。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陳霏霏突然說,“落梅,你轉(zhuǎn)過身去!”我瞪著她,“干嗎?”
“你轉(zhuǎn)過身去,快點?!彼叽?。兩分鐘后,她說好了,你可以轉(zhuǎn)過來了。
我回頭,渠水深處,陳霏霏赤裸著身體,一個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的少女酮體,泡在水里。她笑著朝我潑水,“傻瓜,沒見過美女??!快點下來洗澡?!?/p>
哈哈。我們都大笑。
我們比以前更親近了。不泡澡的時候,我們喜歡把腳放進水溝里,折起衣服當枕頭靠在水邊??磿ち覡幷摃r,四只腳在水里拍打起的水花,把書都打濕了。
“落梅,放假你到哪里過年?”
我站起來眺望公路,“霏霏,你看到公路上那輛貨車嗎?”“看到了。”我在溝邊抓了一塊石頭,筆直地向公路里扔下去?!靶⌒脑覀?!”她話音完時,那塊石頭也墜落到貨車車廂里,落得直接、準確?!蚌繁M頭有我的家,春節(jié)我要回家?!?/p>
在未知的成長長河里,誰的內(nèi)心不曾迷惘。
看書看累,我會大聲朗誦周夢蝶的那首《藍蝴蝶》給陳霏霏聽:我是一只蝴蝶,世界老時,我最后老,世界小時,我最先小。這時候的陳霏霏總是很安靜地看著我,“落梅,你懂的真多?!?/p>
我繼續(xù)給她講混沌學(xué)中著名的“蝴蝶效應(yīng)”,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教授洛倫茲用一種形象的比喻來表達他的這個發(fā)現(xiàn):一只小小的蝴蝶在巴西上空扇動翅膀,可能在一個月后的美國克薩斯州會引起一場風(fēng)暴。
陳霏霏打斷我的話:“落梅,你來這種地方讀書,埋沒人才。”
我告訴她:“我的兒童時期并不快樂,我唯一的伙伴就是書本,它們溫暖了我單調(diào)的幼年生活?!?/p>
陳霏霏低下頭去,水溝里有水花濺起的,濺到嘴巴里,咸咸的味道。
我也把腳伸進水里,泡到皮膚發(fā)白。
“霏霏,和你相比,我不懂的東西太多?!?/p>
“老舍在一本小說里說過,十五歲的人,自然沒有多少主意?!?/p>
“哪本?我想找來讀?!?/p>
“我忘了。”我說,“我喜歡和蝴蝶有關(guān)的東西。”
多年后,我看到書上說,蝴蝶與世界密不可分,人與世界更不可分。我才明白,原來,洛西縣山頭漫山的蝴蝶,已經(jīng)溶為我感情中一份深深的情結(jié),刻骨銘心。
“劉落梅,你母親給你打過電話。”回到學(xué)校,舍友告訴我。
我回撥過去,“落梅,快放假了吧?我們最近挺忙,不來接你了,你自己坐車回來?!蹦赣H匆忙掛了電話,我看看表,下午四點,正是母親工作最忙的時候。
陳霏霏也很開心,“落梅,你要回家了,真好?!?/p>
我正要拿鑰匙開門。母親推開出來:“落梅回來了!”
母親接過我的包,開心地笑著,“落梅長大了,曬黑了、變瘦了、長高了。”
一團雪白的影子竄出來,我本能地往母親身后躲。“笨蛋,閃開,小主人回來了?!蔽夷考毧矗瓉硎且恢话咨目禄?,一只長得圓滾滾的小狗,穿著一件白色的馬甲。
“你叫笨蛋?好可愛的小狗。”我伸出手,“笨蛋,來!抱抱?!北康奥犜挼嘏苓^來,蹭了蹭我的小腿,算是正式接納了我這個陌生人。
泡進浴盆里我深深吸了口氣,我長高了,不過半年時光,這個我離開時泡進去剛好能伸直腿的浴缸已經(jīng)小了。
“落梅,要幫你搓背嗎?”母親敲了敲浴室門,貼心地問。
“不用,我自己來?!蔽揖芙^了。
陳霏霏在“樂園”說:“落梅,你開始發(fā)育了?!?/p>
我走出浴缸站在穿衣鏡前,摸摸胸前冒出來的兩個尖尖的乳房,乳頭很硬,像花園里那只畫眉鳥的嘴喙,會陰上也開始長出稀稀疏疏的陰毛。我看得臉紅,急忙跑回浴缸,把身體泡進溫水里,長久不敢睜開眼睛。
換好衣服,我問母親,“阿婆去別人家做客,回來了嗎?”母親沒回答,問我,“洛西縣一中學(xué)習(xí)環(huán)境怎樣?”
“還行?!?/p>
“學(xué)習(xí)成績怎樣?”
“還行?!?/p>
“坐了這么長時間的車,一定累了,快去睡吧?!蹦赣H眼神游離。
我墊著腳尖,輕輕敲阿婆的房門,房間很安靜,沒有回聲。我走回房間,躺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落梅?!北犻_眼,是母親在喊我。
我還沉浸在美夢里。夢中,阿婆正用溫軟的洛西話教我說話。夢中的我,穿著開襠褲蹣跚走路。笑時,露出新長的兩顆門牙,可愛得連我都喜歡。
笨蛋被我狠狠地摔在床上,它用黑眼珠無辜地看著我,不理解我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
“落梅,別哭了。”母親安慰我。
“阿婆病重為什么不告訴我?阿婆去世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我?”我傷心至極。
“落梅,阿婆走的時候很安詳。是阿婆不讓告訴你的?!蹦赣H低聲解釋。
我把門朝里鎖上,不想再說一句話。
記事本上密密麻麻寫著亂七八糟的心情日記:十天前,阿婆去世了。“落梅是阿婆的寶貝兒,落梅是阿婆的心尖尖,喜也為你,惱也為你,落梅是阿婆的開心果。”阿婆的話,不會再有人念叨。
淚水掉在本子上,浸濕了一大塊,我重重地寫下:世界上最疼愛我那個人,走了。
大年初三早上陳霏霏打電話給我,“落梅,年過得怎樣?洛西縣可熱鬧了。整天有人放鞭炮,井邊全是去搶水的男人,聽說去得越早,來年就越吉祥。洛西縣一中操場上聚集了好多人,舉行各種活動?;@球比賽、跳繩比賽、越野車比賽。
“霏霏,春節(jié)快樂。我要出門了?!蔽覓鞌嚯娫挕?/p>
看著墓碑前阿婆慈祥的遺照,我的眼淚,大顆大顆滑落。
收假那天,我起得很早。出門時母親拉住我,給我手腕上拴了一根金絲紅線。金絲紅線纏繞在我纖細的手腕上,別有韻味,“落梅,這線別取下來?!蹦赣H交代,“好。”我答應(yīng)母親,沒問為什么。
父親送我到車站坐車。路上,他問我:“落梅,除夕夜有沒有吃蔥和蒜?吃蔥聰明,吃蒜有算計?!?/p>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說真的,這個春節(jié)過得混亂,吃過什么我全忘記了。
剛收假,洛西縣一中顯得很混亂。女生宿舍后面的荒山被劈出一塊空地,正在蓋教師宿舍。
“不知什么時候能蓋好?”我趴在宿舍窗臺上問陳霏霏。
“不知道,這個工程不是我爸的?!标愽谡硇欣?。
后桌說,“走,逃課去看熱鬧?!蔽铱戳怂谎郏瑵M腦子鬼點子的他,不知道又耍什么花樣。
“學(xué)校拐角路口那戶人家,聽說今早忽然從山上滾下來一塊兩百多公斤的大石頭,把他家的墻壁沖破了,石頭滾到廚房里,把煮飯的鍋砸得粉碎。夠驚險吧?!彼鋸埖刈隽艘粋€被驚嚇的表情。
事故現(xiàn)場一片狼藉,大石塊沖下來,幸好沒傷到人。
我開始拿著課本死記硬背?!奥涿罚@個假期你變了很多?!痹谖覀兊摹皹穲@”,霏霏奇怪地問。
我感嘆:“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p>
“發(fā)生什么事情?”
“我阿婆去世了。”
“假期沒聽你說。”霏霏愣住了。
晚自習(xí)時,后桌丟了張紙條過來,“劉落梅,你的頭發(fā)為什么這樣亂?”
我沒有帶鏡子的習(xí)慣,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到底有多糟糕。
“我剛睡醒。”我把紙條丟回去。
“難怪,你每個晚自習(xí)頭發(fā)都這么亂。”后桌又把紙條傳回來。
我有些意外,以為自己獨來獨往,只有陳霏霏在意自己,想不到,同學(xué)們也在默默地關(guān)注自己。
學(xué)校發(fā)布新規(guī)定:晚飯后所有同學(xué)都要出去外面背書,值班老師會來查宿舍。
陳霏霏我倆晚飯后相約到公路上讀書,天氣晴朗,路面仍然很灰。
公路上能遇到很多晚讀的同學(xué),有三三兩兩一大群的,有獨自一個人刻苦背書的,也有借復(fù)習(xí)之名談情說愛的。
陳霏霏我倆總是在路上悠閑地走,公路雖然灰卻很平整,走在上面軟軟的一點也不費勁。
“在鋼筋水泥筑就的城市里散步,是找不到這樣感覺的。”陳霏霏說。
“那不能稱為散步,那叫走路?!蔽掖舐暊庌q。
天氣開始變熱,中午學(xué)生宿舍不再有人逗留,同學(xué)們都會到墳堆中間的涼爽地段睡午覺,而且都是去自己常去的墳?zāi)苟雅浴?/p>
晚飯后,讀書的地點也不再是公路。在公路上背書,每駛過一張車子,卷起的黃灰能把路邊的同學(xué)變成灰人,到公路上背書的同學(xué)都嘗過這份苦。
學(xué)校后面有很多松林。同學(xué)們把晚讀地點從公路轉(zhuǎn)到松林里。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們連哪里長著哪棵樹都已經(jīng)記得很清楚。傍晚時分,有時會遇到調(diào)皮的男生裝鬼叫,聽起來就和半夜里貓頭鷹那叫聲一樣凄厲恐怖,在這些影影綽綽的樹影里,突然會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我們有時也會害怕。
后桌經(jīng)常趁陳霏霏我倆不備時從松樹背后竄出來。
剛開始,我倆總被嚇到,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怕了。
松樹林里有一眼泉水,是附近村民的飲用水。他們家用了多年的茶壺都沒長水垢,說明這眼山泉水質(zhì)很好。
“落梅,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毙r候,阿婆常對我說。
山泉水清涼甘甜,村民在泉邊砌了一個小水井。蹲在井邊,清澈的井水能照出自己的模樣。我用手捧了一口泉水喝下去,一股清涼透爽的感覺沁人心脾。
“落梅,下午可以逃課嗎?”周五起床時,陳霏霏問。
我搖了搖頭。陳霏霏沒再說話。
整個下午,都沒看到她的人影,直到晚上睡覺時也沒看到她回來。
“落梅,照顧好自己,舍不得你。”睡夢中,我似乎聽到陳霏霏在跟我說話,不知是做夢,還是現(xiàn)實。
清晨醒來,我習(xí)慣地敲上床的床板,沒有回應(yīng),起床看,上床是空的。我枕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個大紅的十字繡,我開始著急,這兒只有陳霏霏會繡十字繡。我急忙穿上衣服,往陳霏霏老爸的工地上跑。
“請問,陳老板在嗎?看到他女兒沒有?”我攔住一個建筑工人問。
“陳老板老家有急事,他轉(zhuǎn)讓了工程,坐車走了。”工人看了看手表,“車已經(jīng)開了?!?/p>
我轉(zhuǎn)身往車站跑,車站空蕩蕩的。一個來送行的大媽走出來,默默地經(jīng)過我身旁。
“請問,車開走很長時間了嗎?”我問。
“不長,有個乘客來晚了,耽擱了很久。”老人慈祥地說,“還沒出洛西縣大街。”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公路上瘋狂地奔跑,“霏霏,你一定要等我?!蔽以谛牡啄钸?。
跑完洛西縣大街,我看到客車在山對面的公路上行駛的影子,我絕望地蹲下身去。
公路左側(cè),朵落河水在靜靜地流淌。車路上面,我們的世外桃源依然靜靜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我眼睜睜看著客車載著陳霏霏,我最知心的朋友,漸行漸遠。
班長開始在教室的黑板上寫:今天距中考還有xx天。
臨近中考,心里突然開始緊張,我翻了翻母親給我買的《中考考試心理指南》,指南上說:心理壓力會隨著考試時間的來臨而不斷增加,變得非常害怕和恐慌,常常無精打采,或打瞌睡,或悶悶不樂,對考試失去信心,行為反常或者失控。
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習(xí)題、試卷、模擬測試,頭昏腦漲得讓人快要崩潰。
下晚自習(xí)后,我會一個人在熄燈之前,到籃球場邊摞一堆松毛悄悄地躺一會兒,讓腦袋一片空白,放空自己,且聽風(fēng)吟。
班主任拿著他那本皺巴巴的學(xué)生寶典來上了一次主題班課:同學(xué)們,沖刺時間就快來到,只要你們肯下功夫,能正常發(fā)揮,就是對自己負責,無愧于自己。在臨近中考的時候,你們要勇于放棄,不要再往腦子里填充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該舍棄的要果斷甩掉,以課本為準,復(fù)習(xí)最有利于迎接考試的內(nèi)容。要相信:“別人行!我也行!”
“落梅,你昨晚做噩夢嗎?”洗臉時,舍友問我。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自己也不確定。
尚小芬說:“你在夢中一直喊陳霏霏的名字?!?/p>
入睡變得困難,睡夢中總是有越來越多的怪夢。在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夢里,它們撕扯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試著和我交流、溝通。我在半夢半醒中,一次又一次驚醒。
腦袋開始莫名其妙疼痛,疼得讓我抱著腦袋撞墻。
終于,我撥打了母親的電話:“媽,我頭疼得厲害,實在撐不下去了?!?/p>
母親被我的語氣嚇到,她懂得女兒,都是外表堅強內(nèi)心柔弱的韌性女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言放棄。
當天晚上十一點,宿舍門被敲得“砰砰”直響,舍友都被驚醒。有人抱怨,有人憤怒。
“誰呀?”
“落梅?!笔悄赣H的聲音。
我穿著睡衣拉開房門,真的是母親,她疲憊不堪,滿臉擔憂。我一下子愣住了。
這段公路長久失修,泥石流又嚴重,雨季行路非常不易。這一路趕來,母親不知走得多艱辛。
母親帶我到洛西縣醫(yī)院看專家門診。
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醫(yī)生捋著胡子說,“這閨女腎虛,要補腎。”母親懷疑地看他:“學(xué)生考試前有一定的心理緊張現(xiàn)象應(yīng)該很正常,應(yīng)該是精神壓力過大引起神經(jīng)紊亂吧?”
抱著一大包中藥西藥走出醫(yī)院的時候,母親叫住我,“等一下,落梅,把手伸出來。”
“你看,這個好看吧?”母親把一個精致的織錦紅蒜繞在我手腕上,這是阿婆去年五月端午給你織的,她沒織完就去世了,我把它接著織完,給你戴上。
織錦紅蒜和過年離家時母親纏在我手腕上的紅線糾纏在一起,紅線顏色開始變淡,它的紅色每次手腕沾水都會脫一些在我皮膚上,像一道淡淡的血印。
母親帶來一個大西瓜。“落梅,這是我路上買的,那瓜農(nóng)說這是他地里的瓜王。本來要留作瓜種的?!?/p>
我拿了一個小勺,嘗了一小口,“媽,來,你也吃一塊,又沙又甜,真好吃?!蔽胰鰦傻酿ぶ赣H,不舍得她走。
我開始強迫自己按時睡覺,睡不著的時候,也會和舍友講一些開心的往事。以前,這些只和陳霏霏分享的。
我曾經(jīng)到學(xué)校收發(fā)室查找有我名字的信件,可惜,我總是失望,我從沒看到信堆里有來自四川的信件,陳霏霏像一個謎,從我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找不到一絲痕跡,有時,半夜醒來想起她,感覺她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似的。
后來,我的頭痛治愈了。那個比我腦袋大得多的西瓜,最終遭到吃不完被扔進垃圾堆的命運。我還得知,母親那次為了來看我,錯失了一筆利潤可觀的生意。
此時,我剛好站在宿舍院墻邊看到一只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豬,正在用臟兮兮的嘴巴啃著那半個已經(jīng)不新鮮的西瓜。
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氣溫一天天升高,畢業(yè)班的氣氛也緊張起來。
在廁所門口遇到張婷,她問我:“明天學(xué)校照畢業(yè)照了?!?/p>
照完畢業(yè)照,大家有了分離的感覺。我和尚小芬躺在墳?zāi)苟阎虚g睡覺的時候,她說:“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塊無望之地?!彼穆曇袈犉饋砗芷v。
我也很沮喪,無邊的絕望像六月的梅雨,泛濫開去。
每天放學(xué)后,都會有一些同學(xué)被留下來,加強輔導(dǎo)。
名單里有時有我,有時沒有我。輔導(dǎo)方式除了做題和考試,還是做題和考試,全是透支腦力的題海戰(zhàn)術(shù)。
時間一長,師生都很疲憊。有時我會坐在教室角落里,用旁觀者的眼光,看老師疲勞授課,學(xué)生華發(fā)早生。
體育考試前夜,我睡得異常香甜。竟然夢到阿婆,“落梅,加油!”夢中,阿婆依然慈眉善目的哄著牙牙學(xué)語的我,在花園里等待那株山茶絢爛開放。
我在自己開心的笑聲中醒來,睜開眼睛,天色還早,我轉(zhuǎn)了個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體育考試取得好成績給我了考試的動力,雖然,我對考試依然沒底。
考試是一場綜合測驗,總有很多因素在左右,比如復(fù)習(xí)內(nèi)容,臨場發(fā)揮,身體狀況??墒?,從小到大,考試是一場接一場的磨煉,誰也逃避不了。
我依然會在周末時一個人去“樂園”。走到路邊的草地上躺下休息。藍天碧洗入鏡,藍得像能擰出水來。遠山青翠,樹木蔥蘢如蓋。小鳥鳴唱著歡快的歌聲,飛過森林。這樣原生態(tài)的美麗,看著看著,全身充滿活力。
我想,不管是即將面對的考試,還是以后人生中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鳳凰涅槃,從此,都能堅強勇敢地面對。
中考后,后桌提議聚餐:“大家相處了一年,還沒有聚會過,不如今晚自費聚餐?”
“好啊!”歐陽婷第一個熱烈響應(yīng)。
“劉落梅呢?”
“好。”我說。
“劉落梅,你將來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吃飯時,張婷問我,她總是表情淡漠。
她這么漂亮,一定得找個帥哥?!睔W陽婷說。張婷帶來一瓶紅酒。喝了點酒的歐陽婷聲音又大話又多,和平日的淑女形象完全不同?!皠⒙涿废駛€高傲的公主,將來一定會嫁一位丑陋的青蛙王子?!焙笞篱_玩笑說。
我說我有男朋友啦,你們不知道嗎?后桌搖頭,“不會吧?真的嗎?有嗎?”他們很郁悶。終于騙了他們一次。我開心得肚皮都笑疼了,趕緊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你們有陳霏霏的消息嗎?”飯局快結(jié)束時,我問大家。
“你沒有嗎?”
“你都不知道,誰還知道?!?/p>
“我沒和她說過十句話?!?/p>
“她走后沒聯(lián)系過你嗎?”
悲傷的情緒從飯桌上蔓延開來。這么多的同學(xué),竟然找不到一個能說心里話的人。我離開飯桌,很難過。歐陽婷走出來,我看著她,我以為我會流淚,但我只是平靜地對她笑了笑。
“落梅。”歐陽婷拍拍我的肩膀。
我說沒事,只是忽然有些傷感。我回到座位,平靜地喝湯。
年少輕狂時,我們都能很容易地讓自己心如止水。
等歷盡滄海桑田,我們卻又都把人生經(jīng)營得兵荒馬亂。
活著,不過是一場接一場的瞎折騰。
考完試,大家都很輕松。舍友總有說不完的話語。
尚小芬說:“我希望將來能考上醫(yī)學(xué)院,成為一名醫(yī)生。我每天都會精心描畫淡妝,穿上潔凈的白大褂,亭亭玉立地穿梭在整潔的病房里?!?/p>
肖虹鷺說:“我羨慕舞臺上明星的無限風(fēng)光,我將來要讀藝術(shù)學(xué)院,像她們一樣站在聚光燈下?!睔W陽婷說,“肖虹鷺,我們倆的理想是一樣的。不過,我更希望成為一名音樂家,去維也納音樂大廳演唱?!?/p>
“我姐畢業(yè)后,準備籌備婚禮?!辈桃源舐曅?。她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說:“我也一樣?!?/p>
“不是吧?”肖虹鷺夸張地大叫了一聲,“你們都計劃好了?”
蔡可說:“我們都沒考好,各人有各人的道路。”
宿舍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我以后來洛西縣開一家飯店,你們來免費吃飯?!辈炭纱蚱屏思澎o。
我最后一次站在洛西縣一中的紅土地上,學(xué)校環(huán)境和我來時一模一樣。天空湛藍,空氣清新,花園里的鮮花競相開放,有淡淡的花香飄出。
有很多蝴蝶在花叢中飛舞。飛舞的,像飄落的花絮,靜止的,像悄悄綻放的花朵。
母親和班主任進行了短暫的交談。
我們從宿舍拿下行李,告別李老師,上車走了。
“落梅,我們帶你去阿婆的出生地看看。”我看母親,點點頭。
“車子能開進下灑大村嗎?”母親問。下灑村是阿婆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提到這個名字時,母親異常溫柔。
“能。下灑村是洛西縣最大的自然村。村民幾年前修了一條通往村里的公路。只是路面不好。正好練練車技?!备赣H說。
我們下午到達下灑村。一個慈祥的奶奶在村口迎接我們。“回來了?奶奶滿頭銀發(fā),卻長著一口好牙,說話咬字非常清晰。一個少女從奶奶身后擠出來,沖我招手:“我叫美芬。我?guī)闳タ创遄雍竺娴墓艔R?!?/p>
他們做飯時,美芬領(lǐng)著我四處閑逛。屋后青山綠水,院外瓜果飄香,一派溫馨祥和的景象。難怪阿婆身上靈性十足,不隨年齡的增長而沾染塵世的俗氣,是這靈秀的山水哺育出來的女兒。
一個月后,我收到全校第一名的考試成績通知單。多年后,我實現(xiàn)了尚小芬的理想,成了一名穿著白大褂的內(nèi)科醫(yī)生。
一次,我到希望小學(xué)做志愿者。活動結(jié)束后,學(xué)校邀請我和孩子一起玩色彩游戲,游戲規(guī)則是:給你一張白紙,涂抹自己每個年齡的顏色。我沒多想,把十五歲那年涂成黑色。
一個可愛的女孩問我:阿姨,我想象中的十五歲,是燦爛朝霞中的笑容,隨風(fēng)飛揚的裙角,回味甘甜的百事可樂,如草莓般甜美的初戀。顏料盒里有那么多色彩,你為什么要把美麗的年齡涂成黑色?
我看著她甜美的笑臉,不知該怎樣回答。
那天晚上,我又做夢了。夢到自己的青春在記憶里蒙塵。我把它翻出來,擦凈灰塵,放在陽光下晾曬,那顏色依然黑如油墨。原來,舊日時光雖然流逝,但是烙印在那里,抹殺不掉。
“劉落梅,你也沒有陳霏霏的消息嗎?”肖虹鷺這句話,總會在腦海閃現(xiàn),刻骨銘心。
故人遠去,不得消失,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觸碰不得。
我偶然地看到一條洛西縣的新聞。節(jié)目里,那位被采訪的彝族老鄉(xiāng),說一口熟悉的洛西話。我淚流滿面,我十分想念那方山水。
第二天,我填寫了去洛西縣做志愿者的申請書。申請很快得到批準。
再次站在洛西縣的紅土地上,街道、學(xué)校、路人,似曾相識。卻已過去十五年時光。
我很快適應(yīng)了洛西縣的生活。早晨,嗅著清新的山風(fēng),聽小鳥在樹上歡快的鳴唱。走在街上,總能遇到往你口袋里塞自己熬制的麥芽糖塊的老鄉(xiāng)。閑暇時,到附近老鄉(xiāng)家里澆那些綠油油的菜地。
同批志愿者,羨慕我這樣快就適應(yīng)了在洛西的生活。融洽得像回家。
回家,我被這個詞深深打動。
日子過得很快,行程很快就將結(jié)束。一天,我經(jīng)過街角一家飯店時,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骸罢垎?,你是劉落梅嗎?”
我一驚,回頭,一個臉龐黝黑的彝家女子正笑嘻嘻地看著我。長辮子、花襯衣、手腕上掛著一串漂亮的彝族手鏈。
“蔡可!”是曾經(jīng)立志將來要開個飯店的蔡可。我們拉住對方的雙手,像要拉住逝去的所有時光。
十五年,一晃而過,我們都告別了同學(xué)少年,有了各自的新生活。
“落梅,真是你。你更漂亮了,剛才我差點沒認出你?!?/p>
“蔡可,其他同學(xué)呢?你有大家的消息嗎?”我發(fā)出一連串的問候,“你們?nèi)茧x開了這里?!辈炭烧f?!奥逦骺h一中畢業(yè)后,我一直在這里開飯店,有部分同學(xué)的聯(lián)系方式。你等等,我去找?!?/p>
我對著電話號碼,一個一個聯(lián)系同學(xué)們。
“你好,請問宋隕在嗎?”
“請稍等,他剛好散會,我請他接電話?!?/p>
很快,后桌熟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你好,哪位?”
“好發(fā)民族脾氣的宋隕,是我。”
“劉落梅,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蹦切┥詈竦呐f日友誼,一下就把我們拉回到舊日時光。
歐陽婷是宋隕聯(lián)系的。“落梅,我馬上趕來,你一定要等我?!睔W陽婷說。
“好?!?/p>
“記得張婷嗎?”蔡可說。
“記得?!?/p>
“她去韓國學(xué)整形美容回來后,把美容院開得風(fēng)生水起?!?/p>
大部分同學(xué)都聯(lián)系上了。除了陳霏霏,那夜告別后,就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像是一夜之間蒸發(fā)了。那些遠去的歡樂時光,就像一場夢。在彼此的感慨聲中,多少往事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