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火車
2019年12月26日,陽光如詩般灑落。那天,注定成為湖北恩施大山深處來鳳縣的一個永恒的紀念。在這片靜謐的山區(qū),一樁激動人心的大事即將發(fā)生。來鳳要通火車了!消息如春風般迅速傳遍了村落,村民們激動不已,紛紛奔走相告。
我站在山頂,望著那漸漸明亮的天空,心中不禁泛起漣漪。山頭之上,人群已經(jīng)如潮水般涌動。他們或站或坐,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還有些人,正沿著崎嶇的山路,奮力向上攀爬,遠遠望去,他們的身影在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
鄰縣山腰上,一個幽深的隧洞仿佛大地裂開的一道神秘縫隙,靜靜等待著什么。
“來了,來了,火車來了!”不知道誰突然大喊。那隧洞的深處,一條鋼鐵巨龍蜿蜒而出。
火車的轟鳴聲在山谷中回蕩,它帶著希望和夢想,駛?cè)肓酥袊良业谝豢h。
這時,一個白須飄飄的老人高聲說道:“老天開眼了,我們討火車終于把火車給討來了?!?/p>
老人口中的“討火車”,其實是一個深藏于這片巍峨山脈中的寧靜村落,村名便是“討火車”。在土家語中,“車”是河流、溪流,乃至一切流動之水的意思?!坝懟稹眲t是“干涸、枯竭”之意。因此,“討火車”實際上是“干涸的河流”的意思。
在討火車村,確有一條小河在靜靜地流淌,宛如一條絲帶,溫柔地環(huán)繞著整個村莊。小河冬季時會干涸,漲水時節(jié)似乎也不喧囂,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述說著村莊的故事。
如今,真正的火車從討火車村呼嘯而過,打破了山谷的寧靜。然而,對于老人來說,那輛飛馳的火車仿佛是對過往時光的致敬,是他青春歲月的見證者。
很多年前,我作為肩負扶貧使命的駐村干部,踏入了討火車村,開始與這片土地、這些人家深深羈絆的日子。六戶貧困戶,就像六顆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我的心頭,讓我不敢松懈。而那位老人,更是我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土地。夜晚,我有時會借宿在老人的小屋里。四壁雖然斑駁,卻彌漫著家的溫馨。與老人圍坐在火塘旁,我們的話語隨著蔸子火跳躍,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那些家常瑣事,在我們的對話中緩緩流淌,像是討火車村里的那條河,溫暖而悠長。
那時,討火車的年輕人大多在外打工,年富力強的在沿海城市進了工廠;有點技術(shù)的就在街頭找些木工、水泥工活兒;進不了廠的小女孩大嫂大娘,則去當保姆,做飯、洗衣、帶娃,臟活累活什么活都干。什么都做不了的就只有厚著臉皮往人多的地方一鉆,伸手向人討個一元、五角。
老人曾對我說,幾年前他也出去打過工,說是打工,其實他什么都不會,只能伸手向大城市里的人討錢。用他調(diào)侃自己的話說,火車討不來,倒厚著臉皮討來了錢。最少的一天,他討了五元錢,只舍得花一元錢吃了一個饅頭,但喝了十六瓶水。這水不是礦泉水,是用撿來的礦泉水瓶在公廁里接的自來水。盡管很餓,但剩下的錢他終究沒舍得花出去。而他成果最豐富的一天,是在公廁里撿到一個棕色的公文包,打開一看,兩沓紅版的百元大鈔整整齊齊地躺在包里,看得他眼都直了,他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過這么多錢。他四下里看了看,公廁里當時只有他一人,他想馬上拿著錢就走,從此回到討火車。但良心告訴他不能這么做,大山里的人要有大山的骨氣,他一咬牙蹲在公廁大門口等著失主回來,差不多蹲了一個小時,才等來了匆匆而來的失主。那個老板模樣的人為了感激他,從包里掏出了五張百元大鈔硬塞給了他,轉(zhuǎn)身就走了,扔下他呆呆傻傻地杵在原地。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望著手里的鈔票,他突然決定去一趟火車站,去看他生平最想看也最想坐的火車。他坐了公交車到火車站,在那里看了幾個小時的火車進站、出站。他幻想著在有生之年能有錢坐上火車,能親眼看到火車駛?cè)氪笊?,駛?cè)胱约鹤〉挠懟疖嚧濉?/p>
如今,老人的夢想實現(xiàn)了?;疖囌嬲媲星?、咣當咣當?shù)伛傔M了村莊,討火車人在家門口就坐上了火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在外面學到了技術(shù)而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他們在討火車興辦楊梅酒廠、家具廠,產(chǎn)品再也不愁沒有銷路、運輸不便了。精準扶貧、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讓討火車村早已不再是貧困村,像老人那樣外出靠討錢過日子的生活已一去不復(fù)返了。
討火車,追逐那火車的軌跡,或許這片土地將不再是一片干涸的河流,而是被歲月的河流潤澤,煥發(fā)出新的生機。或許,這個地名,早已不再只是簡單的地理標識,它承載著過往的滄桑,更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如同那緩緩駛來的火車,滿載著未知的故事與希望。
革勒車
在來鳳,有一個深藏著土家文化的小鎮(zhèn),它的名字叫革勒車。這個名字源自古老的土家語,蘊含著一種威嚴而又野性的力量,意為“兇猛的河流”。革勒車是來鳳八個鄉(xiāng)鎮(zhèn)中最偏遠的一個,從來鳳縣城出發(fā),經(jīng)過討火車,就到了革勒車。
第一次去革勒車,是師范快畢業(yè)的那一年,學校安排我們?nèi)ジ锢哲噷嵙?。我很是竊喜,其實那時我對革勒車一無所知,但這一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群實習生里,有一個我喜歡的同學,她叫梅,就是革勒車的人。
我和梅是同班同桌。以前上學時,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如今的班主任打破傳統(tǒng),重新分了座位。
梅身材不高,卻瘦得勻稱,模樣清秀。眼睛清澈得像一條能見得到底的小河,小河會說話,對我瞄一眼,我就會在河里淪陷。近水樓臺,她總是往我的口袋里偷偷地塞飯票、菜票,把我養(yǎng)得胖胖的。
去革勒車實習的共有八位同學,五男三女。我不知道是不是班主任想成人之美,讓我可以去梅的家鄉(xiāng)革勒車,有了進一步和梅接觸的機會。
那天,我們乘公交車前往,沿途如畫的風光從車窗外悄然滑過。早就聽說革勒車是來鳳最偏僻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卻也是風景最美、最原生態(tài)的。果然名不虛傳,往車窗外望去,遠處的山峰層巒疊嶂,云霧繚繞其間。近處的田園風光更是迷人,三三兩兩在田園里勞作的大媽大爺,偶爾直起腰來,擦擦汗,微笑著向我們揮揮手。
公交車司機聽說我們是實習老師,二話沒說,拐個彎把我們直接送到了革勒車小學的大門口。
來接我們的是學校的年輕老師,清一色的男性,來了七八個,后來聽說他們都是單身漢,爭著搶著要來接,那司馬昭之心已是全校皆知。我早早地就把梅的行李搶在了手上,讓梅空著手下車。另兩位女生的行李則被兩位身高腿長的男老師給搶了去,其他的男老師只有望行李興嘆,又抹不下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幫幾位男生拖著行李。
我拖著梅的行李,跟著大部隊走,梅自然跟著我走。來到了一位五十來歲、身體健碩的老師面前,我聽到有人叫他校長。
“爸爸。”梅對校長叫道。
爸爸?校長是梅的爸爸?我差點兒驚掉了下巴,也差點兒跟著叫“爸爸”。
“嗯,”校長摸了摸梅的頭說,“來了?”校長的眼睛朝我瞟了一眼,便轉(zhuǎn)過身去招呼其他的實習生了。
那一眼,讓我好生害怕。校長的眼里仿佛有一條兇猛的河。
在革勒車小學外,流淌著一條古老的河流。這條河的源頭深藏在與咸豐縣交界的滴水關(guān)之中,仿佛是大自然的一滴眼淚,悄然滴落,匯聚成生命之源。河水輕輕地穿過革勒車的二龍山,因此在革勒車這一段,它得到了一個美麗的名字——二龍山河。
在河流的旅途中,它迎來了一個重要的交匯點——兩河口。在這里,它融入了寬廣的新峽河。新峽河的中段,一座雄偉的電站拔地而起,攔河大壩如一道堅固的屏障,將新峽河攔腰截斷。河水在此處被馴服,形成了一個寧靜而深邃的水庫。
水庫的尾水就在革勒車小學附近。這里,河水與孩子們的歡笑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和諧而美麗的畫面。每當夕陽西下,余暉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是大自然為這條河流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梅的校長父親,表面上冷峻而不易接近,總是給人一種嚴肅的印象。然而,在這堅硬的外表之下,卻隱藏著一份難以察覺的溫柔。他對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實習生,總是以出人意料的細膩和耐心相待。他的聲音,雖然依舊低沉,卻充滿了關(guān)懷與鼓勵。他每天都會吩咐后廚給我們幾個實習生加餐,說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虧待了我們。有幾次都看見他變戲法般地給食堂“變”出了很多的臘肉、土雞蛋,給我們“打牙祭”,改善伙食。后來梅告訴我,這些臘肉和土雞蛋都是他從大山深處自己家里“偷”出來的。其實梅的媽媽早就發(fā)現(xiàn)了。每次梅的爸爸回家,媽媽就借故去地里干活,讓他正大光明心安理得地“偷”,而且他“偷”到的都是梅的媽媽刻意準備好的、最好的臘肉和最新鮮的雞蛋。
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的體溫持續(xù)升高,仿佛被烈火燒灼。西藥如同無力的安慰劑,我神志不清,口中胡言亂語。
就在這時,校長的身影穿越了二龍山的迷霧,獨自踏上了那崎嶇的小徑。梅的父親知道山間有草藥能治愈我的病痛,于是決定冒險前往。
當?shù)谝豢|晨光灑在山巔時,梅的父親已經(jīng)滿載而歸。他手中的草藥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那是大自然的恩賜,也是他對我的關(guān)愛。他顧不上休息,立刻忙碌起來。他將草藥搗碎成糊狀,輕輕地敷在我的額頭上,清涼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接著,他又將剩下的草藥放入瓦罐中,用文火慢慢煨煮。
隨著時間的推移,瓦罐中散發(fā)出濃郁的草藥香氣。梅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倒出藥汁,一口一口地喂我喝下。那藥汁雖然苦澀,卻帶著一股溫暖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起身活動了。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沉重和疼痛。我望著梅的父親那疲憊而滿足的笑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敬意。
我深深地記住了這里,記住了革勒車河畔的每一道風景,更記住了這里的人。他們的笑容,他們的眼神,都如同這河水一般,平靜而深沉。他們用樸實的言語和勤勞的雙手,描繪出了一幅幅動人的畫卷。
西北車
與討火車這個地名有所不同,“西北車”融合了漢語的深邃與土家語的獨特韻味,構(gòu)成了一個富有象征意味的組合。“西北”是個方位詞,“車”還是河流、溪流的意思,西北車就是西北方向的一條河流。
其實,西北車還有一種解釋,按土家語的說法應(yīng)該是“洗白車”,可不是要把車洗白之意,“洗白”在土家語里是醋的意思,傳說當?shù)厝藧坩劸疲劸频木圃愠缮废嗪玫囊徊糠种谱鞒闪舜?,不好的倒入了河溝里,河水里就有了一股酸醋味、臭味。“洗白車”翻譯過來叫醋河或者臭河,大家都覺得不好聽,所以叫來叫去就干脆把洗白車叫成西北車了。
西北車,這片古老的土地,是我心靈的港灣,也是我生命的起點。村中流淌著一條小河,如同母親的搖籃,輕輕環(huán)抱著這個寧靜的村落。西北車村有著其獨特的血脈紐帶,李、張、楊三大家族,宛若三座磐石,穩(wěn)穩(wěn)地支撐著這片土地,他們的姓氏占據(jù)了村民的九成。
我們張家,便是這三大姓氏之一,世代繁衍于這條河流的中段兩岸。我出生的地方叫無家灣,小時候我還老問爺爺,我們這明明是“張家灣”,為什么要叫“無家灣”呢?
后來爺爺告訴我,我們這叫無家灣,意思是這個地方是荒涼之地,本來就沒有人家,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攺馁F州那邊流浪至此,見這地勢恰似一把太師椅,便定居于此。后來一個風水先生來到這里,繞著村子看了三天三夜,說灣子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而且是青龍蜿蜒、白虎馴俯、朱雀翔舞、玄武垂頭,是居家的絕佳之地。最后還掐指一算,斷言近五十年內(nèi)無家灣一定要出一位大人物,不是當大官就是發(fā)大財。
聽了那風水先生的話,我們?yōu)车暮⒆佣计戳嗣刈x書,而爺爺也似乎認識到他的兒子侄子們是沒希望成為什么大人物了,于是把當大人物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孫子孫女一輩身上。首先是從名字上把我們叫得不同凡響,女孩名都帶“香”,桂香、菊香、梅香、蘭香、金香、銀香,男孩名都叫“林”,松林、森林、樹林、竹林、成林、叢林、茂林,全是林,意思是都要成為國家棟梁之材。我叫竹林,我的哥哥叫松林,其他的“林”都是我的堂兄堂弟。爺爺對所有的“香”和“林”都嚴加管教,隨時拿個牛刷條在房前屋后巡視,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調(diào)皮,那牛刷條可不是吃素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們玩耍時大多選擇在吊腳樓上,站得高、看得遠,還留一個“林”放哨,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我們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放在角落里的書本,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讀起來。這一招雖然管用,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有一次放哨的成林擅自離開崗位,加入了我們玩彈珠子的游戲,我們被從天而降的爺爺逮了個正著,揚起那牛刷條就要“吃”我們的肉,我們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轉(zhuǎn)身就跑,沿著吊腳樓的柱子“哧溜哧溜”一下子就滑到了樓下,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氣得爺爺只能望“林”興嘆,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哥哥松林比我們要大上八九歲,考取了師范學校,第一個從無家灣昂首走了出去。那時候他就是我們的偶像,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因為他不僅一手字寫得工整、乒乓球打得漂亮,還會下象棋、圍棋,會吹口琴,會拉我們見都沒見過的二胡、手風琴。我們都以為,風水先生說的那個大人物應(yīng)該就是他了。
可他師范畢業(yè)后也就當了一個普通的老師,雖然最終還是當了校長,但總感覺離風水先生說的大人物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爺爺沒看到我們?nèi)魏我粋€“香”或“林”當上大人物,就帶著他的夢離開了我們,和他一起離開我們的,還有那根一直想“吃”我們的肉卻一直沒“吃”到肉的牛刷條。
為了繼承爺爺?shù)倪z志,我把要當大人物的夢偷偷地接了過來,我也考上了師范,畢業(yè)后教了四年書,然后去縣政府當了幾年秘書,再后來就一直在行政部門做副職,也不算什么大人物。
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相信風水先生的話了。我的那些“香姐姐”“香妹妹”們都陸續(xù)地嫁出了無家灣。那些“林哥哥”“林弟弟”們連個師范都沒考上,他們干脆就去城市“森林”里打工,他們發(fā)沒發(fā)財我不得而知,但他們每年過年都是開著小車回鄉(xiāng)的。他們有錢了,慢慢地就在城里買了商品房或修了私房,把伯伯叔叔們都接進了城,無家灣的老家逐漸成了空巢。后來,他們過年也不回鄉(xiāng)了,就在城里的酒店包上兩三桌,吆喝上所有的“林”及“林”的上一輩、下一代們,聚聚餐、聊聊天、說一說西北車村的變遷,扯一扯無家灣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趣事。
歲月如刀,無聲無息間在那座老屋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它曾見證過無數(shù)的歡聲笑語,也曾承受過無數(shù)的風雨侵襲。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漸漸離去,只留下它孤獨地守望著這片土地。
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老屋再也無法承受歲月的重壓,在一陣猛烈的震動中轟然倒下,化作一堆廢墟。
無家灣成了真正的無家灣。無家灣的那把“太師椅”依舊像一把太師椅,大人物還是沒有見到,但從無家灣嫁出去的“香”們、走出來的“林”們似乎都明白了一個道理:路,還是要靠自己去走,只要腳踏實地去走好每一步,那就一定會走出一條大路來。
西北車的那條小河依舊嘩嘩流著,沿河的那條路,如今已是一條寬敞的水泥路,真正的車可以在西北車自由地飛馳。
車大坪
討火車、革勒車、西北車,“車”都在后面,而車大坪的“車”卻在前面。
車大坪還是土家語的村名,是來鳳縣翔鳳鎮(zhèn)的一個村?!败嚧蟆蓖良艺Z叫“車嘎”,是“缺水”的意思。因為該村雖地處一塊平地,卻缺水,便以缺水得名。
我的大姐桂香便是從西北車嫁到車大坪的。大姐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比我大十八歲,我在家排行老五,最小,大姐一直叫我“佬佬”,“佬佬”在土家語里也就是“弟弟”的意思。
西北車在山里,車大坪在山外,這山里山外其實就只隔一座大山,翻過那個叫雀兒垅的埡口,從山里的“車”就到了山外的“車”了。
姐夫是個木匠,走村串戶地給人修房子、打嫁奩,他還是個掌脈師,在山里山外可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M良胰司幼〉牡跄_樓都是清一色的木房子,下腳、起扇、上梁,那可都是技術(shù)活,尤其是上梁特別講究。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梁”上不正那可不吉利。所以安裝在吊腳樓屋頂最高的那一根“梁”至關(guān)重要,上梁儀式一是要挑個好日子,二是要請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掌脈師主持,三是要吟唱一些吉言的順口溜。房主則需燒香、叩拜、放鞭炮,以示虔誠。
樹林家修房子請的掌脈師就是姐夫。上梁的那一天,整個無家灣的“香”們、“林”們幾乎一個不落地光臨了現(xiàn)場,都想一睹掌脈師姐夫上梁的風采。姐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到了立好的一排扇的最高處,騎馬式穩(wěn)當當?shù)刈?,手里端著一撮箕苞谷粑粑,正居高臨下地指揮他的徒弟們、來幫忙的叔伯們,要把一根中間裹了紅布的房梁用紅綢子拉上堂屋的正中央最高處,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排扇最中間的柱子頂上,就算上梁成功了。只聽他大喝一聲“起”,那根梁就在大伙的齊心協(xié)力下開始上升。他穩(wěn)坐當空,嘴里高聲念著什么“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黃道降吉祥。福星高照生光彩,金玉滿堂百事昌。手拿粑粑拋向東,主家砌屋當富翁;老人撿吃得長壽,后生撿吃做英雄”。姐夫一邊流暢地念著“上梁詞”,一邊把苞谷粑粑拋向看熱鬧的人群。“香”們、“林”們就一窩蜂似地伸著手去空中接、去地上搶,唯有大姐站在原地不動,她人不動,但姐夫拋下的粑粑總會準確地落到大姐的身旁,而大姐撿到的粑粑又總會流轉(zhuǎn)到我們的手中。
姐夫就是在給樹林家修房子的時候愛上大姐的,他們應(yīng)該屬于自由戀愛,但大家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后來姐夫去找父親說要娶大姐時,大家才知道他們談戀愛了,老實巴交的父親自然對有一手好木匠手藝的姐夫十分滿意,可沒想到爺爺卻死活不同意,說隔得太遠,要翻山越嶺的,那叫車大坪的鬼地方還缺水。直到姐夫請來了西北車最負盛名、能把樹上的麻雀哄下樹的楊媒婆,把姐夫一通天花亂墜地亂吹,加上一向溫順聽話的大姐這回非姐夫不嫁的那股倔強勁,終于讓爺爺這個“麻雀”下了樹,松了口,勉強點了頭。于是第二天,姐夫便把他做木匠活的工具都帶來了,親自動手給大姐打起了嫁奩。當然,這些嫁奩最終都抬到了他車大坪的家里。
大姐出嫁的時候,全家人都哭,那時候我才十歲,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聽我的“幺婆婆”(奶奶)說,這叫哭嫁,是先人們留下的習俗,不哭就不吉利,不哭就不孝順。
等哭嫁的人都哭完了,來接親的人把大姐的嫁奩晃悠悠地抬著就走,一個滿嘴胡子的大個子把我背了起來,隨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一路顛簸著翻過雀兒垅,從西北車一直背到了車大坪。
就這樣我隨大姐到了車大坪。那地方其他都好,玩的地方也很平坦,沒有溝溝坎坎的,缺點就是缺水,早上的洗臉水要拿來喂豬,洗菜的水要保留著晚上洗腳,洗澡那就更是一件奢侈的事了。在大姐家的幾天,姐夫百般討好地給我買了好多的“娃娃書”(連環(huán)畫),讓我一直舍不得回西北車。
但終究還是回到了西北車,因為快樂的暑假要結(jié)束了,我必須得回到西北車上學了。加之姐夫和大姐要“回門”,又把我從車大坪背到了西北車。
于是我又盼著放寒假,放寒假了我就可以去大姐家了??蓻]等到放寒假,老師卻給我一個人放了假。我的腳踝處被一個叫三毛仔的小孩用小石子“射”了一個洞,流了好多血,短時間是不能走路了,老師讓我回家養(yǎng)一段時間傷。不知道大姐是怎么知道的,第二天從車大坪趕來,到學校把三毛仔一把就揪出了教室,如果不是校長阻攔得及時,那小屁孩可能要被大姐的大巴掌打得哭爹喊媽了。
大姐把我背了起來,翻過雀兒垅,一口氣背到了車大坪。趴在大姐的背上,雖然腳很疼,我卻高興得又唱又哼的,全然沒有顧及大姐全身已被汗水浸透。
大姐每天都背著我去車大坪的衛(wèi)生室給我的腳消炎、上藥,背來背去的十多天里,大姐的背脊成了我唯一的港灣。往返的里程應(yīng)該不下一百公里吧,但大姐卻沒有叫一聲累,沒有叫一個苦字。她也從來不吝嗇本來就稀缺的水,每天都是用最干凈的水給我洗臉、洗腳。
車大坪,一個缺水的地方。可我,在車大坪,卻從不缺水,更不缺愛。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
張竹林
苗族,湖北來鳳人,教過書,從過政。湖北省寫作學會理事、番茄小說網(wǎng)簽約作家、來鳳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來鳳文藝》常務(wù)副主編。作品散見于《星星》《大江文藝》《長江文藝》《湖南文學》《三峽文學》《恩施日報》《甘孜日報》《荊州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