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由誰接班

一、一家子都是主任

深山出俊鳥，小城有奇人。

在這個不大不小不洋不窮不富不美不丑不熱不冷的黃土高坡小縣城，名人奇事真不少，但眼下最頂尖的人物是牛大寶，沒有之一。

牛大寶屬牛，今年整整七十八歲了。當初進公安局時，他嫌大寶這個名字太土太俗不文雅，想改。父親說：“你媽生你時，夢見一大堆元寶從窗子滾進咱屋里，才把你叫大寶，不能改?！?/p>

牛大寶在同樂縣公安局整整工作了四十二年，其中除過當通訊員、當派出所民警、當看守所民警的十二年，其余三十年都是“主任”官銜不離身，有“信訪辦公室主任”“愛民活動辦公室主任”“爭先創(chuàng)優(yōu)辦公室主任”“紀律作風(fēng)大整頓辦公室主任”“從優(yōu)待警辦公室主任”……最后在局“政工辦公室主任”任上退休。

這么多主任官銜，只有最后一個是實打?qū)嵉恼?guī)職務(wù)，其他都是臨時機構(gòu)掛名虛銜。但是不管實的虛的，都是紅頭文件任命、大會宣布的，誰敢不笑著尊稱牛主任？幾任局長政委都恭維他是“寶貴財富老領(lǐng)導(dǎo)”。小縣城，還有比牛大寶更牛更體面的人物嗎？

牛大寶雖然牛，但其貌不揚，形象不佳，臉黑瘦，眼瞇細，嘴唇厚，耳朵小，一頭白發(fā)稀疏得像冬天荒野里隨風(fēng)搖曳的毛毛草。都快八十了，卻身板硬朗，腰不彎，腿不疼，走路快如風(fēng)，一般小伙子攆不上。最大的優(yōu)點是主意正、腦子清、口才極好，開言動話要條理有條理，要力度有力度，要分量有分量，要生動有生動。外人評價他一顆好腦袋、一張好利嘴，莫怪當了幾十年主任。

牛大寶牛，其家也牛。全家共八口人，除了一個上幼兒園的孫子，一個正在吃奶的孫女，剩下六個全是主任，名單如下：老伴兒馬秀花退休前是城關(guān)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醫(yī)術(shù)高明，接生無數(shù)，余熱尚在，不論到哪兒，人們?nèi)宰鸱Q她馬主任；兒子牛剛年過半百，在縣農(nóng)業(yè)銀行辦公室當主任，簽個字、批個條，都是小事，也算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兒媳劉小梅，在縣城管局辦公室當副主任，小商小販亂擺攤，市場衛(wèi)生臟亂差，都歸她管，臉沉一下，聲高一下，也有人打哆嗦；女兒牛麗最是了得，縣政府辦公室最硬的一支筆，縣老爺器重，不久前剛提拔了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前程似錦，據(jù)說已經(jīng)進了副縣級的培養(yǎng)名單，不愁沒人巴結(jié)；最不行的是牛麗之夫王勇，在縣高中學(xué)生食堂當主任，手下管著幾十個炊事員、采買員、服務(wù)員，民以食為天，關(guān)系著上千學(xué)生娃娃的生命健康。但“火頭軍”的名聲畢竟聽起來不光鮮不響亮，他已經(jīng)考慮另尋高就了。

滿屋主任固然風(fēng)光，但常帶來尷尬，因此有不少演繹的故事：

其一，家里來客要找牛主任。牛家人問，你找哪個牛主任？來客往往張口結(jié)舌回答不出，這就需要描述男女、老少、長相、個頭、胖瘦、衣著、職業(yè)等等情況，費時費事費力，起碼要耗十幾分鐘。后來只好把全家福照片放得大大的，掛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由來客看照片辨認，才能解決這個大難題。

其二，最逗人的是牛大寶的孫子。牛剛的寶貝兒子牛云才三歲多，就滿腦子官本位思想，朝爺爺、爸爸嚷嚷：“你們都是主任，我也要當主任。”牛大寶繃著臉教育孫子：“當主任要德才兼?zhèn)?，清正廉潔，還要為人民服務(wù)，等你長大了再爭取吧?！迸Ｔ凭统厣弦粷L，蹬著腿哇哇哭，爺爺沒法子，就笑著封孫子當衛(wèi)生間主任，事情才算了結(jié)。

其三，主任多了也能嚇人。有個鄉(xiāng)下老婦人牽著一只奶山羊進城，這羊特別沒眼色，碰上幾個戴大蓋帽、穿制服的城管，也不知道肅靜回避忍一忍，偏偏尾巴一撅，拉下了一串黑明油亮的羊屎蛋。幾個城管兇眉兇眼要老婦人把羊屎蛋一顆一顆撿起來，撿干凈，還要罰款兩百元。老婦人答應(yīng)撿羊屎蛋，但沒錢交罰款，城管們便要牽羊，還把老婦人推倒在地。這時候牛大寶恰好經(jīng)過，怒喝一聲：“混蛋，住手！”接著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們幾個戴大蓋帽的壯漢子小伙子合伙欺負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誰給你們的膽量？羞不羞？臉紅不紅？這老太太要是你們的奶奶，你們也敢無法無天打人罰款嗎？”

城管一看，是赫赫有名的牛主任，嚇得猖狂氣焰一下子沒有了。牛大寶又教訓(xùn)道：“現(xiàn)在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給老太太賠禮道歉，送到醫(yī)院檢查看病，自己把羊屎蛋撿干凈，我可以不找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二是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局長打電話，叫單位來這里領(lǐng)人，以后你們要是受處分、丟飯碗，你們也別找我說情，我不管?！背枪軅凕c頭哈腰，周圍響起一片掌聲、喝彩聲，老婦人哭泣著要給牛大寶下跪磕頭，他連忙攙扶住了。

同樂縣城老牛家，滿屋主任美名揚。因此，牛大寶對這個名聲很愛惜、很自豪、很在意，隔三岔五，總要明里暗里軟硬兼施，給他家一屋子主任敲敲警鐘，上一上政治課：“你們都耳朵支起來，給我聽著，咱一屋子主任，都是些什么級別的官兒？科級、副科級，比芝麻粒兒還小，可在老百姓眼里咱大得不得了，權(quán)威得不得了。代表著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哩，左鄰右舍、一巷兩院、滿城百姓都盯著呢，看咱給誰掌權(quán)哩、給誰服務(wù)哩，給誰排憂解難、撐腰扶膽、主持公道哩！我再強調(diào)一遍，咱們無論是誰見了老百姓，說話要和氣，不準冷硬橫推，能辦的事要抓緊辦、認真辦，不準擺官架子耍官威，不準‘吃拿卡’，不準看人下菜，不準巴結(jié)有權(quán)的、有錢的、有勢的，不準給黑社會惡勢力當保護傘，不準見官大的奴顏婢膝拍馬逢迎舔尻子……我敢拍腔子給你們說，我活到快八十歲了，干了一輩子公安，當了幾十年主任，清清白白，坦坦蕩蕩，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比如跑官、要官、買官的事……”

但有一次“上政治課”時，兒子牛剛卻提出了質(zhì)疑：“爸，你說你沒有做過跑官要官的事？我咋聽說你政工辦主任退休后，這夕陽紅俱樂部主任是你找局長要的？當了一輩子主任還沒當夠？”

牛大寶臉不紅心不跳，理直氣壯地說：“那能叫跑官要官嗎？我就是有官癮，想當這個主任，怎么啦？”

二、酸甜苦辣“烏紗夢”

牛大寶六十歲從同樂縣公安局政工辦主任職位上退休，緊接著就當上了縣局夕陽紅俱樂部主任，怎么當?shù)?，值得回味。而且一當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的曲曲彎彎、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言難盡。

起初，牛大寶嘴上說官銜漲一級工資再加一萬元，也不想當這個主任。人前人后，話是這樣說的，無官一身輕，幾十年主任不離身，實在夠了、煩了、累了，一分一秒都不想當了?！拔彝诵萘?，沒事了，養(yǎng)養(yǎng)花，釣釣魚，遛遛狗，打打拳，帶上婆娘娃天南海北走一走，美食任我吃，風(fēng)景任我游，及時行樂，享受人生，有啥不好？夕陽紅俱樂部是個啥？說白了就是個群眾組織，所謂主任聽著好聽，那是空的。沒人給你提級別加工資，我圖的啥？一百多個老頭兒老太太，都是些風(fēng)里雨里、泥里水里、血里火里滾出來的功臣，有的負過傷、流過血，有的積勞成疾，有的是破案英雄，有的是愛民模范，有的戴著光榮花上過天安門……我若當了主任，責任重如泰山，把這些老同志服務(wù)不好，良心何忍？我老了，精力實在是不行了，能力也退步了，擔不起，比我能干的同志多的是，饒了我吧，再說我這個人就不是當官的料，也沒有當官的癮，實在不愛當官，從不做烏紗夢……”

牛大寶這話說得太假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心里那桿秤是精準的。局里至今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牛大寶當官的軼事和笑話。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縣公安局在體制里還是科級配置，局長政委也只是科級干部，手下的中層干警屬于股級，而在當今的干部序列中，沒有股這一級，最低是副科級，牛大寶那時候貴為政工辦主任，也只能是股長，比一般民警好聽一點兒罷了。后來評授警銜，牛大寶按級別只能授三級警督，肩上兩根杠杠一顆星。牛大寶白發(fā)白眉，滿臉皺紋，人人尊稱牛主任，到頭來只是個三級警督，自覺太寒磣，一賭氣三天沒有穿警服。在家里越想越窩囊憋氣，一個人喝了一瓶悶酒，吐了滿床滿地一河灘，哭得眼淚流成河。

有一回，省上大領(lǐng)導(dǎo)光臨縣公安局，親切慰問民警后要合影。牛大寶一看前排椅子上坐的副科級以上的人都比自己年輕，心里極不平衡，臉紅到脖子根，從后排擠出來扭頭就走。多虧局長死拉活拽把他按在前排最靠邊的一把椅子上才算了結(jié)，但也落下一個大大的笑柄。

牛大寶現(xiàn)在是副科級，那是因為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上邊規(guī)定縣級公安機關(guān)的局長、政委都要異地交流，高配半格到副處級。同時，公安局的股所隊也升半格，變成了副科級的科所隊，牛大寶這才成了副科級主任。牛大寶自嘲地說：“咱是星星跟上月亮沾了光，撿了個便宜?！?/p>

當時的局長叫馬林，三十六歲，長相英俊，精明能干，說話特別入耳動聽，是個儒將型警官。他把牛大寶請到辦公室，好煙好茶招待，軟聲細語說：“老前輩，你比我父親還大一歲，我以后人前叫你牛主任，人后叫你牛大伯，行不行？”

“那可不敢，叫我老牛就行了?！?/p>

“那我沒法給你開口了，還有重大事情求你幫忙呢。”

馬局長說：“牛大伯啊，咱們的老干警工作最近亂得沒法兒說啊，臭事丑事出得不停點兒，我都沒臉給人說。有人沒日沒夜不吃不喝打麻將，從麻將桌上溜下去就沒氣了。有人跳廣場舞，勾搭上女人到賓館去開房，叫自己老婆逮住，鬧得昏天黑地。有人上了電信詐騙的圈套，要買個什么燕窩人參靈芝草，一下子賠進去十八萬元。有人坐公交車嫌姑娘沒讓座，罵人家沒教養(yǎng)沒素質(zhì)，還打了人家一耳光。有人肚子疼要吃腸胃藥，兒女不在跟前，自己老眼昏花錯吃了降壓藥，血壓一下子從一百四降到五十幾，差點兒把老命要了……”

馬局長接著說：“牛大伯呀，這老干部工作可真馬虎不得，和偵查破案、治安防控、隊伍建設(shè)、科技強警工作一樣重要，中央領(lǐng)導(dǎo)做了重要指示，老干部工作做不好，不僅談不上老有所學(xué)、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老有所為，更直接影響公安隊伍的凝聚力、創(chuàng)造力、戰(zhàn)斗力，損害警心士氣、警察形象、警民關(guān)系，真是一點兒都馬虎不得。我們以前對老干部工作不太重視，總感覺公安局的事兒那么多、那么復(fù)雜，哪里有時間管這些婆婆媽媽、瑣瑣碎碎的煩心事？現(xiàn)在痛下決心要改，要下狠心把這個工作抓起來。牛大伯啊，你得幫我這個忙呀，可不能坐在岸上看笑話?！?/p>

馬局長又說：“牛大伯呀，咱這個老干部活動中心的主任，你是最好最佳最美最合適的人選，你可別再推辭了，這工作，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干好的，我想，起碼得有五心和五勤。五心，就是誠心、熱心、耐心、細心和事業(yè)心；五勤，就是腦勤、手勤、腿勤、筆勤和嘴巴勤。你當了幾十年主任，又培養(yǎng)了一屋子主任，當咱這個主任還不是輕車熟路，穩(wěn)操勝券？當然，局里也不能讓你白辛苦，每月給你津貼補助兩千元，合理開支給你實報實銷，怎么樣？牛大伯，當吧，別再猶豫了！退休了，還能繼續(xù)當主任，是你的榮耀，是你的本事，是你的驕傲，更是你難得的幸福！我敢說，走遍全縣、全市、全省、全國，你牛大伯是頭一個……”

馬局長這一番入情入理、入心入腹的話，竟說得牛大寶眼圈紅了，聲調(diào)也哽咽了。他說：“馬局長，我這人最見不得誰給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一戴就暈乎了，就認不得東西南北了。這主任我干了，多難多累多苦多煩我都干了，可話說在前頭，那兩千塊錢我不要，什么補助津貼我一分都不要，我不能叫人罵我這個老主任見錢眼開，就像黑心的錢串子。另外，你要叫我干，得答應(yīng)我的條件……”

牛大寶一共提出了七個條件：一是，把老干部中心的名字改成夕陽紅俱樂部，這名字好聽、含義深。二是，俱樂部要有固定活動場所，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打游擊，起碼得有兩間房子，一間開會、學(xué)習(xí)、讀書，要配備桌、椅、書架、報架、飲水機，等等，另一間是文化娛樂室，要配備象棋桌、乒乓球桌、電視機，等等，為了不影響機關(guān)辦公，只在假日民警休息時使用。三是，不能搞人走茶涼，中央文件精神及時傳達，局里重大活動和工作，要及時通報，定期征求意見和建議。不能讓老同志變成瞎子、聾子和啞巴，難以發(fā)揮余熱。四是，老同志每年春天或者秋天旅游一次，看看祖國大好河山，費用可公家一半，自己一半。五是，組織老同志每年體檢一次，無病預(yù)防，有病早治。六是，春節(jié)、中秋節(jié)等節(jié)日慰問，老同志和在職民警要一視同仁，不能厚此薄彼，兩套標準。七是，老同志有重病重傷，局領(lǐng)導(dǎo)一定要親自登門慰問，不幸逝世，局領(lǐng)導(dǎo)必須親自登門吊唁，參加悼念儀式，不能寒了民警的心。

馬局長靜靜聽完，高興地說：“牛大伯，你這七個條件提得好，以后若還有其他想法，可以繼續(xù)完善?，F(xiàn)在就看你牛主任的了！”

三、心酸的春節(jié)慰問

牛大寶上任的第一把火，竟然燒向了局領(lǐng)導(dǎo)。

春節(jié)前夕，各級領(lǐng)導(dǎo)、各個部門最忙碌的工作莫過于形形色色的慰問，例如慰問英烈家屬、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貧困戶、老黨員、傷病員、單位關(guān)系戶，等等。至于企事業(yè)單位的一般員工，都是統(tǒng)一發(fā)放慰問品，不會上門去慰問。

同樂縣公安局對春節(jié)慰問也做了具體安排部署，慰問品按照上級紅頭文件規(guī)定金額購買，絕不超額濫發(fā)，慰問品發(fā)放數(shù)量、品種、品牌要求領(lǐng)導(dǎo)和民警一模一樣，絕不特殊。

慰問品由各科所隊統(tǒng)一從局后勤部門領(lǐng)取，局領(lǐng)導(dǎo)的慰問品由后勤人員送到辦公室。不搞專門登門慰問，嚴禁各科所隊巧立名目、亂找理由，變相給局領(lǐng)導(dǎo)送慰問品、塞紅包。會上，王政委說：“廉潔春節(jié)從我做起?！瘪R局長說：“希望大家別碰高壓線，碰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p>

至于如何慰問離退休民警，在牛大寶的建議下做了改革。往年都是現(xiàn)任局領(lǐng)導(dǎo)分頭登門慰問離退休前擔任局級領(lǐng)導(dǎo)的老同志，其他老同志只發(fā)慰問品，不搞登門慰問。今年則改成所有局領(lǐng)導(dǎo)分工包干，逐家逐戶逐人登門慰問，不能漏掉一個老同志。馬局長說：“老同志干了一輩子公安，勞苦功高，不能分三六九等，讓大家寒心傷心?！?/p>

誰知道，開始慰問的第一天，令人寒心傷心的事情就發(fā)生了。年逾古稀的老民警劉江海在家里眼巴巴從清早等到天黑，也沒等來慰問他的常務(wù)副局長高洪才。

劉江海退休前是看守所民警。在那四堵大墻里默默奉獻了三十九年，沒當過先進，沒立過功，沒升過官，副主任科員也沒評上，授警銜時只授了個三級警督。更慘的是老伴因病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兒，下崗后靠給人打零工擦玻璃洗馬桶維持生活。

劉江海沒有在縣城幸福路公安大院居住，而是和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里。房間不到五十平方米，擠得轉(zhuǎn)不開身。頭一天晚上接到牛大寶的電話，說高洪才局長明天要來登門慰問他，興奮激動得一夜睡不著覺，喃喃自語：“組織沒有忘了我……”第二天天還沒亮劉江海就起來打掃衛(wèi)生，把地拖得油光水亮，把桌椅板凳擦洗得一塵不染，把茶壺茶碗刷了三遍，捏上平時自己舍不得喝的好茶葉，還打開抽屜找出一盒大中華煙，連打火機都擺在茶幾上了。他喊起女兒，吩咐到街上采買蘋果酥梨蜜棗葡萄柿餅圣女果，好好招待貴客。一切干完了，劉江海想了想，又找出一身沒穿過的新警服，用香皂把頭、臉、手洗了，把白胡子刮干凈，把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再穿好警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坐在床邊等慰問。他想，我再老，也是人民警察，不能倒牌子，不能壞形象……

原先說的早九點左右高洪才副局長到劉江海家慰問，可都過中午十二點了，還沒個人影兒，劉江海不知道到小區(qū)門口看了多少遍，實在心焦，就給牛大寶打電話。牛大寶火氣沖天地說：“我也正等呢，正尋呢，可能是在哪兒叫貓尿灌迷糊了?！?/p>

牛大寶東找西找，在同樂大酒店包房里找到了高洪才，原來縣上管政法口的李姓副縣長喜添孫子，今天過滿月。高洪才原計劃到這兒行個紅包大禮就走，也就十幾分鐘，耽擱不了慰問劉江海。誰知李縣長一再挽留，盛情難卻，高洪才心說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上司，喝上兩杯就走，誤不了慰問的事。誰知一喝就剎不住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迷迷糊糊。

牛大寶把高洪才拉到包間外沒人處，拉下臉問：“你是領(lǐng)導(dǎo)，我沒法說你，你看看咋辦？”高洪才舌頭不靈，嘿嘿一笑：“咋辦？屁大個事，你代表我去慰問解釋一下，就說縣領(lǐng)導(dǎo)找我，有重要的事脫不了身，改日我再專門去慰問他。”

“我嘴笨，不會撒謊，你去解釋。”

“牛主任，你少給我瞪眼睛，我也是從大局從工作考慮，和李縣長關(guān)系搞僵了，給公安局穿小鞋怎么辦？撥款遲三慢五怎么辦？你說說是李縣長的情面重要，還是劉江海的慰問重要？這個輕重，你牛主任都掂不來嗎？”

牛大寶聽不下去了，滿腔怒火瞬間爆發(fā)：“高大局長，我沒想到你堂堂一個公安局大領(lǐng)導(dǎo)能說出這種沒原則、沒素質(zhì)、沒水平的混賬話，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個快八十歲的老民警，主任當?shù)筋^了，不想也不能升官發(fā)財，所以也不怕得罪你。我問你，會議上定下的是你代表局黨委去慰問老同志，你為啥不執(zhí)行？我就不信，你不喝這個滿月酒，李縣長就會給公安局穿小鞋、扣經(jīng)費？你巴結(jié)上級領(lǐng)導(dǎo)，還冠冕堂皇找借口。劉江海是個多么忠誠多么老實多么勤懇的好民警，一輩子沒立過功、沒受過獎、沒升過官，可他無怨無悔埋頭苦干，沒給共產(chǎn)黨、沒給人民警察抹過一點兒黑。高局長就不能屈尊到他家去，給他送送溫暖，聽他拉拉家常，問他有啥困難，祝他身體健康、生活幸福？高局長呀，你的心咋這么硬、這么冷、這么狠？對自己的同志沒有一點兒感情！好，你不去，我去……”

牛大寶趕到劉江海家，劉江海淚濕衣襟，哭得抬不起頭，他女兒說他爸叫犯罪分子扎了一刀也沒流眼淚，可這一回哭得傷心，誰都勸不住。

牛大寶給馬局長詳細匯報了這件事，他不怕高副局長說他打小報告。馬局長沒搭理高洪才，而是叫上王政委、牛大寶，自己掏腰包另外買了慰問品，連夜上門慰問了劉江海。惹得這個民警老漢又哭了，民警紛紛議論，局長這招比把高副局長罵一頓打一頓還厲害。

四、哭笑故事會

牛大寶真有本事，竟然把夕陽紅俱樂部的學(xué)習(xí)會，開成了生動活潑、有哭有笑的警察故事會。

學(xué)習(xí)會是夕陽紅俱樂部的固定活動之一，牛大寶當了一輩子主任，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特強，干工作目標明確、重點突出、措施有力、成效顯著，才兩年工夫，同樂縣公安局夕陽紅俱樂部就成了市上、縣上老干部工作的一面先進紅旗。他為俱樂部制定的八項任務(wù)是：第一，搞好政治學(xué)習(xí)，永不迷失方向；第二，積極宣傳公安，講好民警故事；第三，密切聯(lián)系群眾，加深警民關(guān)系；第四，認真調(diào)查研究，當好參謀助手；第五，積極監(jiān)督民警，防止違法違紀；第六，開展文體娛樂，營造文明警營；第七，大力化解矛盾，構(gòu)建和諧家庭；第八，創(chuàng)新老干部工作，爭創(chuàng)一流業(yè)績。

每月九號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是俱樂部的固定學(xué)習(xí)日，風(fēng)雨不避，雷打不動。今天，牛大寶主持學(xué)習(xí)，念了兩個紅頭文件、讀了一段報紙社論后，他笑著說：“咱今天改革一下，剩下的時間圍繞反腐倡廉、公安隊伍建設(shè)講故事，避免枯燥單調(diào)，講啥都行，暢所欲言，誰先開頭一炮？”

有個外號“二怪”的老民警扮個鬼臉，首先開了炮，說：“有個老漢吆驢行走，一不留神，驢竄到菜地里逮住黃瓜韭菜西紅柿亂吃亂啃，老漢一鞭子甩過去，高喉嚨大嗓子就罵開了：‘挨千刀的你當你是鄉(xiāng)長局長呀，想吃啥就吃啥，想咋吃就咋吃，想到哪兒吃就到哪兒吃，也不怕吃壞黨風(fēng)吃傷胃，吃得單位沒經(jīng)費，吃得群眾戳脊背，吃倒江山吃死人。我一鞭子把你抽到東洋大海去，叫魚鱉海怪吃了，看你還胡吃不胡吃？’

“有民警路過，就問老漢：‘你罵誰呢？罵得恁難聽?！?/p>

“‘我罵驢呢。’

“‘驢又沒惹你，你罵它做啥？’

“‘罵它？我還想殺它呢，吃它的肉，喝它的血，驢日的！’

“民警板下臉，正兒八經(jīng)地訓(xùn)老漢：‘驢，你也不能亂罵，它用公款大吃大喝，你可以到紀委監(jiān)委舉報它，你亂罵，侮辱驢格，尋釁滋事，危害社會治安大局穩(wěn)定，嚴重的，要依法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哈哈哈……嘿嘿嘿……會議室里一陣哄笑。

“別笑，‘二怪’這個故事太老套，聽我給咱說個精彩的、過癮的！”一個干瘦禿頂、人稱“劉公道”的老民警慢慢開了腔。

劉公道說：“一個衣冠楚楚有些身份的中年男人，正在宴會上吃飯，忽然內(nèi)急，趕快提著褲子去了衛(wèi)生間，事畢要擦屁股，左掏右摸沒帶衛(wèi)生紙，這可咋辦？總不能用廢紙簍里人家擦過的紙來擦，總不能叫雅間里的領(lǐng)導(dǎo)貴賓來給自己送紙，總不能解下自己的高級大領(lǐng)帶來擦……情急之下，男人就敲隔板，隔壁問啥事，他說忘了帶紙，問隔壁有沒有，能不能給扯一點兒。隔壁說：‘我也沒帶紙，正著急呢?！姑雇噶?，男人直捶自己的腦袋，這一捶就靈光一閃：有困難找警察，何不打110，讓警察給自己送衛(wèi)生紙？說打就打，可男人在衛(wèi)生間等了一個多鐘頭，包間里的領(lǐng)導(dǎo)、貴賓估計早都走完了，也沒有民警給他送來衛(wèi)生紙。事后，男人告到了糾風(fēng)辦，糾風(fēng)辦主任哭笑不得，對他說：‘下回你老婆例假來了，沒帶衛(wèi)生巾，你也打110，看他們民警冷漠不冷漠，作為不作為？’”

這個故事也引起了笑聲，但卻明顯是苦笑，笑得很尷尬，于是滿臉滑稽、人稱淘氣鬼的老民警杜有才清了清嗓子，開口了：“剛才的故事沒意思，我說一個保證叫大家笑得肚子疼。”

杜有才說：“有父子兩個民警，父親退休后和老伴兒、兒媳住在鄉(xiāng)下，兒子在縣公安局刑警隊當偵查員。有一天兒子回家休假，父親就氣咻咻地給兒子告了一狀：‘你媳婦不像話，不尊重老人，老和婆婆鬧矛盾，你也不好好批評教育一下?！瘍鹤訂栒α?，父親就擺了幾條罪狀：一是過日子不知道節(jié)約，洗個褲頭襪子能用三大盆水，剩菜剩飯本來第二頓還能吃，眼都不眨就倒了；二是太愛打扮，清早梳頭刷牙擦臉畫眉抹香水就得半天，連院子也顧不得掃；三是在巷子里亂吹牛，夸她男人破案有多神，看一眼就知道誰是大壞蛋，罪犯鉆到地縫里也能摳出來，還說鄉(xiāng)親們在公安局有啥難事，找她沒問題，她男人一句話就能把事擺平。婆婆就教育她幾句，她能一蹦三尺高，和婆婆大吵大鬧……兒子關(guān)起門質(zhì)問媳婦，媳婦概不承認，還說她根本沒有在巷子里亂吹牛，而是有人在巷子里造謠罵公安，說警察一個一個都是錢串子，不給塞錢不出警，不給好處不辦案，她氣不過，作為公安家屬，她不能裝聾作啞，聽之任之，就和這些人擺事實、講道理，宣傳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警察人民愛，怎么到了公公婆婆嘴里，變成了炫耀特權(quán)、亂吹牛？自己冤死了。

“兒子夾在中間，兩頭受氣，不知道怎么勸解、怎么開導(dǎo)，想了半天只好對父親這樣說：‘爸呀，咱們都是人民警察，千萬要管好自己身邊人，你有婆娘，我有婆娘，今后咱們各把各的婆娘管好，不要出事，不要鬧矛盾，比啥都好，行不行？’

“父親臉上掛不住，狠狠地罵了一句：‘我婆娘你叫啥？沒有我婆娘能有你，能有你婆娘？滾你娘的……’”

杜有才的故事讓大家前仰后合，大笑不止，果然有人肚子疼。等大家笑夠了，牛大寶咳嗽一聲，嚴肅地說：“現(xiàn)在，我給大家講一個叫人心情沉重、笑不出來的故事?！?/p>

牛大寶說：“老民警雷玉民今年七十二，比我小六歲。我在局里當信訪辦主任的時候，他是我手下，真是個難得的好同志，群眾稱呼他‘笑面佛’，為啥呢？信訪人一進門，不論尊卑貴賤，穿皮鞋的、穿草鞋的，他都笑臉相迎，先敬上一杯熱茶，然后請你坐下，別慌，別拘束，別緊張，慢慢談事。談話時，他認真聽，認真記，不停詢問。筆錄做完，讓你仔細閱讀，簽字按手印。走時還要堅持把你送出門，叮囑你慢慢走，注意交通安全，服務(wù)周到極了。查案更是不馬虎，有兩家人為五寸界墻打架，傷了四個人，打了五年官司，還要進京告御狀。雷玉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酷暑寒冬，翻溝越嶺，往返五十里，跑了十六趟，走訪知情人六十余人，終于結(jié)案。兩家仇人息訴罷訪，共贈金字大匾一幅，上寫：‘一笑泯恩仇，警民情義深’。同樂縣公安信訪工作實現(xiàn)無錯案、無積案，被評為全省先進單位，雷玉民同志被評為全省公安信訪先進個人，榮立個人三等功，接替我擔任信訪辦主任?！?/p>

牛大寶說：“大家知道雷玉民的腿是怎么斷的？黑社會小頭目強奸賣甘蔗的小姑娘，致其懷孕，卻硬說談戀愛，自愿的。姑娘上訪，雷玉民主持正義，小頭目報復(fù)殺人，駕車把他的右腿撞斷了。我前天去看他，他戴了十三年的假肢壞了，把大腿根磨得血肉模糊，沒法走路，要換新的，可他四千多元的退休金，要孝養(yǎng)父母丈母娘，要供孫子上學(xué)，哪里來的錢？聽說他家兩個多月都沒割肉吃，老婆在市場撿菜葉，在垃圾桶里找衣服襪子穿，我的心都快碎了。這么好的老同志、老戰(zhàn)友，咱們不能叫他恓惶下去。換假肢，醫(yī)保不能報銷，咱給他買，再給他買一輛電動輪椅，讓他出行更方便。錢嘛，大概兩萬元，我出五千，大家也捐助些，寬裕的多出點兒，緊張的少出點兒，心意到了就行?！?/p>

最后老同志們共捐款兩萬八，連鎖反應(yīng)，全局民警共捐款五萬六。牛大寶說：“打斷骨頭連著筋，有困難要靠弟兄們。”

五、八角亭下《竇娥冤》

幸福路公安大院中心的小花園里，蓋著一座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八角亭下常有老哥老姐們唱歌跳舞、下棋打牌、彈琴聊天……煞是快樂。唱得最多的歌就是《最美不過夕陽紅》：

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多少情愛化作一片夕陽紅……

唱罷，大家亮開嗓子吼秦腔。同樂縣公安局夕陽紅俱樂部里人才不少，有書畫高手，有攝影名家，有剪紙能人，有烹飪大師，有魔術(shù)雜技奇人……各顯神通，各找其樂，其中最紅火、最讓人喜愛的還是秦腔，敲鑼打鼓、拉琴吹笛、牽馬抬轎、生旦凈丑，應(yīng)有盡有，也有幾個名角兒，其中最紅的就是林桂英，最拿手的就是《竇娥冤》。

《竇娥冤》是關(guān)漢卿老先生的悲劇名作，近千年長演不衰，中國幾十個劇種都演這本戲。故事是渣男張驢兒貪圖竇娥美貌，欲霸占為妻，在羊肚湯里下毒，準備毒死竇娥的婆婆，不料卻意外毒死了自己的老娘。張驢兒惡人先告狀，又塞給州官紋銀八百兩。州官便當堂動起大刑，逼迫竇娥的婆婆承認殺人。竇娥見婆婆在大堂血流滿地，疼痛難忍，心如刀割，便說人是自己殺的，與婆婆無干。州官判竇娥死罪，行刑那天，天公震怒，炎夏六月，天降鵝毛，大雪將竇娥的清白尸首掩蓋，竇娥的滿腔熱血飛濺丈二白綾之上，沒有半點兒墜落塵埃。隨后本州三年大旱，寸草不生，莊稼絕收，死人無數(shù)。千古奇冤，貪官之惡，莫過于此。

今天林桂英演唱的是殺場一折，竇娥和婆婆抱頭痛哭，生離死別，互訴如海冤屈。林桂英捶胸頓足，唱得肝腸寸斷，淚如雨下，把不少人都看哭了。

林桂英今年六十六歲了，退休前是刑警大隊偵查員。巾幗不讓須眉，破案有能力、有眼力、有魄力，一般男的都比不上她。讓人稱奇的是，她天生一副好相貌、好身段、好嗓子，無師自通，唱秦腔戲有模有樣，縣里搞秦腔大賽還拿過獎，縣劇團曾經(jīng)挖過她，說：“在公安局當警察，真把你可惜了，埋沒了，沒日沒夜，風(fēng)里雨里，破案抓人，能掙幾個銅板？到我們劇團來，保證把你培養(yǎng)成名角兒，有名有利，業(yè)余還能走個穴、唱堂會，一兩本戲千兒八百就到手了，賺錢就像印錢呢?！绷止鹩⑿πφf：“我愛唱戲，更愛破案，我把自己嫁給了公安局，離不開了。”

本來八角亭下唱戲不穿戲衣，不畫臉譜，伴著音樂站著唱就可以了?？闪止鹩⑷霊蛱?，竟然和婆婆撲通撲通都跪下了，抱頭痛哭，肝腸寸斷：

我一見老婆婆將心疼爛，從此后要相見，除非夢間。婆婆呀婆婆，再不能每日里噓寒問安，再不能每日里侍奉三餐，再不能聽婆婆慈言教管，再不能為婆婆去把藥煎，再不能替婆婆梳頭洗臉，再不能給婆婆補納衣衫，再不能給婆婆燒炕取暖，再不能勸婆婆把心放寬，再不能陪婆婆踏青游玩，再不能攙婆婆去把戲看，再不能和婆婆同把佛念，再不能為婆婆生女生男。婆婆呀婆婆，貪官殺人不眨眼，老虎吃人更兇殘，從此后，你莫把媳婦思念，權(quán)當我未來陽世人間……

看戲者，包括路過圍觀的年輕人，都心酸落淚了。林桂英唱完后竟腿軟得站不起來，牛大寶走上前去，把林桂英攙了起來，笑道：“林妹妹，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你把戲唱絕了?！?/p>

牛大寶知道，林桂英之所以如此入戲，是因為心里刻著一個不是案子的案子。新世紀初的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報案，仁義村一個叫棗花的五十多歲的農(nóng)婦落入自家院里的水窖淹死了，他殺自殺說不清，刑警隊迅即出警，林桂英也去了現(xiàn)場勘查。走訪調(diào)查之后研究案情，大部分人認為是他殺，理由有四：一是死者家境寬裕，兒子在南方打工，經(jīng)常有錢寄回家里，還有果園，每年能賣六七萬元，有謀財害命的可能。二是和兒媳小娥矛盾尖銳，原因是發(fā)現(xiàn)兒媳有外遇，據(jù)說還碰到過兩人擁抱親嘴，曾威脅要告訴兒子。三是婆婆死后，兒媳神情慌張，舉止失常，不叫報案，一個勁兒地催著埋人。四是一般人自殺，都是腳腿先下去，而這位婆婆撈上來，頭臉眼嘴全被淤泥糊滿，是頭先下去的，明顯是被人顛倒推下去的。因此，此案無疑系他殺，兒媳小娥是最大的嫌疑人。

林桂英不認可上述說法。她說：“咱破案關(guān)乎公正執(zhí)法，關(guān)乎人的生死，不是兒戲，憑的是過硬證據(jù)，不能想當然搞推理，我覺得還要深入調(diào)查。比如兒媳小娥的外遇問題，我問了十五個人，就有十三個說她作風(fēng)正派，沒發(fā)現(xiàn)和誰有勾搭。婆婆死了，兒媳神態(tài)慌張失常，不奇怪，人之常情。我查了，是她報的案，沒有催著埋人的事。還有墜入水窖，是頭先下還是腳腿先下的問題，世上還有倒騎驢的故事呢，你咋樣解釋？個人的自由嘛。這案子還要仔細調(diào)查，做出科學(xué)鑒定，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p>

小娥提供了一個情況，她婆婆出事前兩天去過縣醫(yī)院，回來后神色慘然，偷偷流淚。她再三追問，婆婆什么也不說。

林桂英馬上去縣醫(yī)院查，在電腦里查出婆婆的病歷和診斷報告，原來這婆婆得了胰腺癌，已經(jīng)是晚期。醫(yī)生說：“這婆婆硬不住院，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她活夠了，堅決不能害娃娃……”

真相大白，這個善良的婆婆為了不害娃娃自殺了！

葬禮上，兒媳小娥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她一邊哭婆婆大慈大愛，自己未及盡孝，一邊哭她遇到了好民警，洗清了她的冤屈，沒有演出《竇娥冤》。

八角亭下秦腔戲照常演出，但大多是情與法、權(quán)與法斗爭的古典戲：《鍘美案》《三滴血》《十五貫》，等等。牛大寶自豪地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世上再無竇娥冤?！?/p>

六、工資卡風(fēng)波

一大早，牛大寶吃過早點，換上球鞋和運動衣，剛要出門去晨練，史英武就來了，眼泡紅腫，一臉委屈，看樣子好像哭過。史英武今年六十九歲了，生得方臉黑紅，五大三粗，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整個形象猶如他的名字“英武”。退休前在全縣最偏遠的龍門派出所當了多年所長。上世紀八十年代，公安機關(guān)特別窮，被形容為睡覺沒窩、吃飯沒鍋、摩托沒油、辦案沒銅。史英武帶著三個民警艱苦奮斗，住在生產(chǎn)隊廢棄的牲口飼養(yǎng)室里，用舊報紙牛皮紙糊工作用的檔案資料袋，騎著破自行車，走村串戶，自己墊錢辦案，出省解救被拐賣婦女兒童……把轄區(qū)治理得發(fā)案少、秩序好、鄉(xiāng)親安居樂業(yè)，群眾說，派出所民警真像當年的老八路。龍門派出所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派出所，榮立集體一等功，史英武兩次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蛇@么優(yōu)秀出色的一個老同志，遭遇了什么傷心禍事，竟成了現(xiàn)在這般可憐光景？

牛大寶連忙把史英武讓到沙發(fā)上，遞煙、倒茶，還要削蘋果，誰知他竟然哭出了聲：“沒法活了，工資卡沒了?！?/p>

牛大寶大為震驚，一迭聲問：“工資卡呢？咋丟了？叫人偷了搶了？你快說呀?！?/p>

史英武擦把淚，長嘆一聲：“家丑不可外揚，我給你說也不怕丟人了，工資卡叫兒子騙走了，沒收了?！?/p>

史英武說他現(xiàn)在工資卡上的退休金是每月五千一，一個人也夠花了。老伴兒仙逝已經(jīng)六年，他覺得太孤單，有個頭疼腦熱連個倒水取藥的人也沒有，漫漫長夜連個說話解悶兒的人也沒有，活得沒意思，就想再找一個。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接觸了一段時間，他覺得這個女人善良、忠厚、勤快，善解人意，做得一手家常好飯菜，挺合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蓛鹤觾合眻詻Q不同意，又吵又鬧，話說得特別難聽，什么人老了，有吃有喝有錢花就行了，要女人干啥？沒女人就活不成了？什么人活臉樹活皮，人老了不要只圖自己舒服快活，要給娃們留臉面，什么老了老了，還要給他們找個后媽，還不是為了將來能分家產(chǎn)？還有些更難聽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就不說了。

史英武說兒子兒媳為阻止他續(xù)弦，想了許多辦法，先是要戶口本，怕他到民政局去登記，他沒給。再是要這個公安大院房子的房產(chǎn)證，他也沒給。三個月前說孫子要上什么數(shù)理化精英補習(xí)班，上一節(jié)課三百元，能不能借些錢周轉(zhuǎn)一下。孫子學(xué)習(xí)，天大的事，當爺爺?shù)哪芰邌莶唤o嗎？誰知就肉包子打狗回不來了，他前后攆著要了無數(shù)次，到路上堵過，到辦公室找過，到兒子家里哭過，就差跪下來叫爺磕頭了。可兒子面冷若霜、心硬似鐵，就只有一句話，“你啥時想通了，不娶后老婆了，工資卡才能給你?！边@幾個月沒工資卡，錢取不成，他連一袋面、一桶油、一斤菜都買不成?！斑@不是逼著我死嗎？我咋養(yǎng)了這么一個狼心狗肺的兒子！”

史英武說完后哭泣不止，淚把前胸都流濕了一大片。牛大寶勸不住，眼圈一紅，長嘆一聲。一個曾叱咤風(fēng)云、英武威風(fēng)的優(yōu)秀人民警察，竟叫自己的兒子活活整住了，連一個普通公民最基本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多么悲傷、不可思議的事情！

其實，工資卡叫兒子拿走了，拿身份證去銀行補一張就行，但牛大寶覺得，得在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他咬著牙說：“我去找你那個混賬兒子，我就不信煮不爛那狗頭。”

史英武的兒子叫史小明，現(xiàn)任同樂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西裝革履，溫文爾雅，一副儒雅可親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形象。面對牛大寶，史小明是和父親截然不同的說辭。他說：“牛主任，我絕沒有也永遠不會干涉我父親的婚姻自由，這是違法的。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他，戀愛結(jié)婚是大事，不是兒戲，要慎重，要嚴肅，要選準對象?？伤伊艘粋€什么樣的人？穿黃馬甲掃街道的清潔工。我不是看不起勞動人民，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清潔工是城市的美容師，也是為人民服務(wù)，是為和諧社會、美麗中國做貢獻，應(yīng)該受到全社會男女老少的尊重?？墒窃捳f回來，婚姻還是要講條件的，要講般配的。我好賴是宣傳部副部長，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公務(wù)員、領(lǐng)導(dǎo)干部，我父親好賴當過派出所所長，國家級榮譽獲得者，多么體面、多么榮耀的人物。突然家里進來一個整天跟垃圾打交道的‘黃馬甲’，你說大家該怎么笑話我們？羞都要羞死了?！?/p>

史小明還說：“至于工資卡，我是拿了，至今沒有還給他，這是事實。這叫什么？叫釜底抽薪，動真來硬，不這樣，他不會覺悟，不會懸崖勒馬、改弦易張。工資卡上的錢我不會取，也不會花一分一文，你放心。只要他早晨宣布和‘黃馬甲’一刀兩斷，再不來往，我晚上就親自還給他。這件事誰來說都不行，書記縣長都不行，這是我絕不動搖的態(tài)度。牛主任，你老人家辛苦了，回吧，我還要開會呢?！?/p>

第一次和史小明交鋒，牛大寶就這樣敗下陣來，氣個半死。

牛大寶不死心，又找史小明談了三次，史小明都是油鹽不進，態(tài)度強硬，牛大寶氣得發(fā)瘋了。

第五次在史小明辦公室，牛大寶憤怒地掀了桌子，把一個玻璃杯子都震得掉落在地上，摔碎了。他直接指著對方的鼻尖罵：“史小明，你算個什么東西？你人五人六、紅口白牙地宣傳教育別人要遵紀守法、尊老愛幼、建設(shè)文明和諧社會，你自己做的什么丑事爛球事？你爸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娶個后老婆礙你什么事了？你懂不懂法？‘黃馬甲’怎么了？憑自己勞動下苦掙錢就下賤了？她把城市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你走在街道上，心里不舒坦？你還是個當官的，號稱人民公仆，思想這么骯臟，我都替你臉紅。你扣押你爸的工資卡，斷了他的活路，想把他餓死困死折磨死，這是什么行為？這是殺人，不折不扣的犯罪，完全可以追究你史部長的刑事責任。現(xiàn)在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立馬交出工資卡，給你爸賠禮道歉，保證不干涉你爸的婚姻自由！”

宣傳部辦公室的爭吵驚動了縣委書記。書記聽罷原委，親口指示：史小明立即歸還工資卡給其父，賠禮道歉。

史小明歸還工資卡的時候，狠狠地瞪了牛大寶一眼，鼻子里哼了兩聲，滿臉的不服氣。

史英武拿到工資卡，長久地撫摸著，眼圈又紅了，淚珠慢慢地滲出來，也不知道他心里翻江倒海想的是什么……

七、不嫁人的小警花

幸福路公安大院的趣事奇事怪事多得很，就像外面這五顏六色、光怪陸離、萬花筒一般的大千世界。

這不，光棍增多，姑娘愁嫁，又成了令人頭疼的大難題。位卑未敢忘憂國，這個難題竟然成了夕陽紅俱樂部每月一次學(xué)習(xí)會的焦點、熱點話題。白發(fā)蒼蒼、皺紋滿臉的老民警各抒己見，慷慨陳詞，爭論得唾沫飛濺，臉紅脖粗，就差動手動腳打架了。有的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光棍比驢多，一個村都有幾十個，跛子、瞎子、傻子婆娘都有男人爭著要。有的說，想娶媳婦，要買房買車，要買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huán)，要在豪華大酒店擺宴席，最少要花一百多萬元，黑水汗流、尻子撅起、掙死掙活也掙不到這么多錢。有的說，現(xiàn)在公園里有相親大會，街道上有婚姻介紹所，電視報紙上有征婚廣告，可結(jié)婚的還是沒有離婚的多，愁死人了。有的說，政府把生育都放開了，二胎三胎隨便生，不罰款了，不結(jié)扎了，可偏偏沒人生了，沒娃娃，幼兒園、托兒所、學(xué)校都要倒閉了。有的說不婚不育，人口負增長，像日本韓國一樣，將來地沒人種，班沒人上，機器沒人開，打仗沒人沒兵，國家民族咋繁榮咋興旺？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公安大院的情況也不樂觀，四棟大樓二百多戶人家，有三十歲以上的男光棍十六個，沒結(jié)婚的姑娘十八個，更有一位貌美如花的警花李霞，二十八歲，警校畢業(yè)，生得相貌端莊、身材高大，現(xiàn)為縣公安局巡警大隊隊員。走在街上，站在路旁，警服裝備披掛整齊，威風(fēng)凜凜，英氣逼人，嚇死盜賊，羨煞百姓，絕對是能上畫報、能拍電視的女中人尖兒。從警六年來，思想好、工作好、武功好、槍法好，樣樣都好，就是一樣不好，不談男朋友，其父其母屢勸不聽，束手無策。

李霞的父親叫李慧民，六十歲，剛退休，曾任派出所教導(dǎo)員，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為老百姓辦事不惜力、不怕苦、不畏難。轄區(qū)流傳著許多他愛民為民的故事，為救群眾的一只母羊，他跳過五尺深的大糞坑；為給高考學(xué)生辦一張臨時身份證，他半夜騎車翻過兩條溝；為送大出血產(chǎn)婦去醫(yī)院，他抬擔架夜行十五里路；為找一把罪證小鑰匙，他用小鐵篩篩完了一座垃圾山……可現(xiàn)在，這位視百姓如父母、愛人民如親人的鐵漢子，卻為自己親愛的女兒發(fā)愁煎熬，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呀！

牛大寶找到李慧民家里，對愁腸百結(jié)的兩口子說：“心放寬，活人叫尿憋不死，總會有辦法的?！?/p>

“有啥辦法？她是個人，還是個民警，我總不能把她綁著，用刀子逼著叫她相親去，罵不得打不得，我說一句，她比我理由還多，我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p>

牛大寶笑笑：“叫我老伴兒去，興許能治了霞霞的病。”

牛大寶老伴兒馬秀花、前城關(guān)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欣然出馬了。馬秀花問小美人：“給奶奶說實話，為啥不想嫁人？”

李霞倒痛快，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奶奶呀，我說出來你可不敢說我狂妄，不知道天高地厚。有道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警監(jiān)的警察不是好警察。我當不了總警監(jiān)，在縣上、市上、省上當個破案如神的福爾摩斯，當個老百姓心中的清官包拯，當個威震一方、壞人聞風(fēng)喪膽的公安局長總可以吧？我追求夢想、追求事業(yè)、追求獨立、追求自由、追求完美、追求人生的輝煌境界總沒錯吧？可一結(jié)婚，麻煩事、頭疼事就來了，要夫唱婦隨，處理好夫妻關(guān)系，要處處小心，不能得罪公公婆婆。要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要操心門戶禮節(jié)的事兒。生了娃，還要操心奶粉尿不濕，簡直能把人煩死累死苦死，哪有時間看書學(xué)習(xí)上進和發(fā)展？我現(xiàn)在無牽無掛無拖累，多自由，多瀟灑，這才叫幸福，享受人生！”

李霞一大篇宏論，馬秀花沒法回答。她已經(jīng)近八十歲了，思想古舊，思維遲鈍，姑娘那新潮時髦的現(xiàn)代詞語，夢想呀獨立呀自我享受呀，她如同聽天書一樣不懂，更無從反駁，這就是所謂的代溝?？伤轻t(yī)生，是把成千上萬個生命迎接到人世間的著名婦產(chǎn)科主任，對生命的理解還是獨特的、深刻的、真實的，她最能認清病癥、對癥下藥。于是她單刀直入、直戳要害：“霞娃，你文化高，新潮現(xiàn)代，奶奶說不過你。奶奶只問，你不嫁人不生娃，老了怎么辦？”

李霞不假思索說：“雇保姆進養(yǎng)老院?！?/p>

馬秀華說：“那好，我給你講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金某，女，七十二歲，大學(xué)退休，教授，沒結(jié)過婚，無兒無女，月退休金九千余元，患腦梗、高血壓、糖尿病，臥床三年，生活不能自理，尤其是大小便，雇保姆伺候，每月六千元。保姆嫌金教授大小便頻繁，嫌臟嫌臭，嫌要不時清洗衣物被褥，便想了許多辦法：一是控制飲食、餓其腸胃，每日只供水一小杯，喂飯半小碗；二是用紙尿褲，每日不管大小便幾次，只換紙尿褲一次；三是用藥，凡是能減少大小便的西藥、中成藥都喂給她吃。在保姆‘無微不至’的優(yōu)質(zhì)服務(wù)下，金教授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一日午夜，金教授大便內(nèi)急，呼喚保姆服務(wù)，甚至掙扎著要用腳蹬，但保姆硬是裝睡。直到天明，保姆才發(fā)現(xiàn)金教授氣息全無，魂歸地府?？蓱z一個學(xué)識淵博、桃李滿天下的教授，竟死在一個保姆手里。第二個故事，單某，男，九十三歲，離休，抗美援朝扛過槍，當過國營單位的黨委書記，月養(yǎng)老金一萬二，患有肺氣腫、胃潰瘍、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還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妻子早逝，沒續(xù)弦，無子女，僅有侄子侄女，但因財產(chǎn)房屋糾紛，已經(jīng)斷親多年不來往了，住全市最高檔、最豪華的天堂敬老院已經(jīng)六年。單書記宦海沉浮，精神受到過刺激，每到夜晚便哭鬧不休，亂摔東西，甚至滾落床下，頭破血流。服務(wù)員便采取強硬措施，把手腳綁在床欄桿上，不給吃飯喝水，用臟洗腳布塞嘴，打催眠的鎮(zhèn)靜針，甚至拳打腳踢扇耳光。終于，在一個凄冷的大雪天，他被折磨死了，因無兒無女無親人，也沒人替他出頭伸冤，最后還是網(wǎng)絡(luò)曝光，事情才處理了?！?/p>

李霞靜靜聽完故事，秀眉緊皺，呼吸急促，半天沒說話。

馬秀花輕輕嘆口氣，拉著李霞的手，疼愛地摩挲著說：“霞娃，不管你承不承認，他們的悲劇和沒有親人兒女有很大關(guān)系。滿世界的人性里都是把利害、人情、背景擺在第一位，就如這醫(yī)院里的病人，醫(yī)生、護士、護工知道你有兒女、有親人、有靠山，服務(wù)不好，照顧不周，醫(yī)療效果不佳，就有人追究他的責任，尋他的事，他就不敢馬虎。反之，他知道你沒兒女沒靠山，把你冷落了，馬虎了，虐待了，沒人管，沒人追究他責任，那他就膽大了，就敢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真到了那一步，哪怕你是英雄好漢、總統(tǒng)、皇上，都是干哭沒眼淚?！?/p>

馬秀花看李霞聽進去了，接著說：“人到世上，誰都不想受苦受難，都想追求幸福，男歡女愛，兒孫繞膝，生活無憂，晚景歡樂，就是最實際、最靠譜的幸福。霞娃，你找個如意郎君，破案執(zhí)勤回來，有人笑著夸你英雄能干；你忙于工作，誤了吃飯，有人給你下一碗雞蛋香油龍須面；你胳膊腿兒酸了，僵硬了，有人給你揉給你按摩；將來有了小寶寶，有人哄著抱著笑著叫娃喊你媽，這難道不是叫人羨慕不夠的幸福嗎？”

李霞陷入了沉思。

沒隔幾個月，有人發(fā)現(xiàn)在燦爛的晚霞里，李霞挽著一個帥氣英俊的小伙的胳膊，在小河邊漫步。

八、擦玻璃的警嫂

年關(guān)將近，公安大院的路上、大門口、墻拐角、花園里，老頭兒老太太一堆一堆圍著，罵物價罵市場，罵菜販子黑心，罵超市坑老百姓，嚷嚷著這個年沒法兒過了。也是，西紅柿原來一塊二一斤，現(xiàn)在漲到三塊六；大蔥原來五塊錢能買一捆兒，現(xiàn)在只能買一根；芝麻燒餅，原來一塊五一個，現(xiàn)在兩塊五還沒有原來的大；理發(fā)從十塊錢漲到十五塊錢，還不刮胡子；到街上修個電飯鍋、電餅鐺、電熱水壺，師傅就敢?guī)资砂俚匾?，還不如買個新的。裝個一百二百元進超市，不見買啥東西就花光了。

小縣城物價貴，但工資特別低。就拿民警來說，在一線城市，退休金大多數(shù)八九千上萬元，但在同樂縣，退休的老局長都快九十歲了，才拿六千多一點兒，普通警察就是三四千元，這就苦了警嫂們。當家才知柴米貴，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要交水電費，要買天然氣，要供娃娃上學(xué)，要孝敬父母，要應(yīng)付門戶禮節(jié)，要在年節(jié)改善一下生活，于是公安大院今年又冒出一個新行業(yè)：家庭保潔。此地風(fēng)俗，過了臘八，家家戶戶都要徹底打掃衛(wèi)生，消除晦氣，喜迎春節(jié)，家庭保潔就是三五個女人自由組合，上門給人擦玻璃、洗門窗、拖地板，完工后根據(jù)門窗數(shù)量大小、難易程度算工錢。一般情況下，五六十平方米的小單元房收取二百元，三室兩廳兩衛(wèi)以上的大房型收取五百元，如此甚好?，F(xiàn)在年輕人太忙了，有的上班忙到年三十才能放假，有的在外地打工不回來，有的開店擺攤要擺到年初一才打烊。老漢老太太擦玻璃搞衛(wèi)生，免不了要上高爬低，搬東挪西，累得腰酸背疼還是小事，倘若碰了摔了，頭破血流筋斷骨折，那就不是幾百元的事情了。所以有人提供擦玻璃服務(wù)太好了，這些女人辛苦上十天半月都能掙上四五千元，能油油水水過個好肥年，皆大歡喜。

往年兒女們要雇人擦玻璃，牛大寶特別抵觸，瞪著眼睛發(fā)脾氣：“你們做了多大的官兒，不就是個爛主任嘛，就把毛主席老人家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延安作風(fēng)忘記了，現(xiàn)在懶得怕動彈，連過年打掃衛(wèi)生這點兒小事也要掏錢雇人，這跟地主老財有啥區(qū)別？跟貪官污吏有啥兩樣？你們官再做得大一點兒，是不是上廁所還要雇人給解褲帶擦尻子？”

今年牛大寶不知怎么想通了，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主動給兒女們說：“今年咱也雇人擦玻璃吧，人到世上要把錢看淡些，咱能力有限，能幫一個是一個。”

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牛大寶利用夕陽紅俱樂部辦公室主任身份，做起了組織工作，凡家里有下崗失業(yè)的，有病人殘疾人的，有生活困難欠人外債的，有娃娃交不起學(xué)費的，有老人臥床不起的，他都一一上門撮合組織，竟然成立了八個保潔小組。他還號召這些女人不但要把公安大院的活兒承包了，還要打出去，把業(yè)務(wù)擴展到社會上去，創(chuàng)出牌子。他甚至“鞭策”這些警嫂們：“都給我把你們公安家屬的架子放下來，靠勞動掙錢養(yǎng)家，是光榮，是爭氣?！?/p>

臘月二十一，牛大寶家里來了四個做保潔的警嫂，堂堂主任像招待貴客一樣，擺上酥梨、紅棗、柿餅、瓜子以及精致的糖果，把茶壺涮干凈，捏上龍井好茶葉。按行規(guī)，主家是不用給這些雇工管飯的，但快到中午，牛大寶親自上街，給四個女人每人買了兩個焦黃香脆的老潼關(guān)肉夾饃，還讓老婆馬秀花下廚給每人做了一碗飄著香油蔥花的荷包蛋。四個警嫂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說：“牛主任，你看得起咱這些下苦的，真是少有的好官?！?/p>

牛大寶哈哈一笑說：“還有啥拍馬屁的肉麻話趕快說，別藏著，我愛聽?！?/p>

樂極生悲，一個手腳笨拙的警嫂擦家具時，一不小心把古董架上的一尊彌勒佛給打碎了。這彌勒佛大概有七八寸高，白瓷的，袒胸露乳，大肚子滾圓突出，手捻佛珠，笑容可掬，非?？蓯邸Ｆ鋪須v是二十年前牛大寶擔任政工辦主任期間，到山西五臺山參加一個什么經(jīng)驗交流會，會議間隙逛地攤掏三百塊錢買的，回來后就放在了古董架上。老婆馬秀花問他：“你個當警察的，還迷信呀？”

牛大寶答：“彌勒佛心胸寬廣，笑口常開，笑世間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我也得向他學(xué)習(xí)呀?！?/p>

可現(xiàn)在，牛大寶心愛的、能給他心理安慰的彌勒佛變成了碎片。

闖禍的警嫂嚇白了臉，魂都快沒了，鼻涕眼淚橫流，作著揖說：“牛主任，都怪我。想把佛爺擦干凈，手沒抓牢，掉在地上了。佛爺多少錢我賠，工錢我一分也不要?！逼渌┮部嘀?，七嘴八舌一個勁兒賠不是：“牛主任，佛爺多少錢你從我們的工錢里扣吧。你是比佛爺還要好的好官清官，我們對不起你呀。”“牛主任，佛爺碎了，我們另給你買一個行不行？另買一個比這大的，比這精致好看的，花多少錢我們都愿意。”

牛大寶自始至終含笑不語，后來走進臥室，拉開抽屜，取出錢夾，每個警嫂發(fā)了二百大洋。警嫂們不要，說談好的工錢五百，打碎的佛爺沒賠，你再多給錢，我們堅決不能要。牛大寶說：“你們和我不能比，我工資高，一屋子主任都是掙錢的?；ú煌辏懒诉€能把錢帶到陰司去？拿著吧，過年你們能多割幾斤肉，多買幾條魚，也是我老頭子的一點兒心意。記住，誰今后再提賠彌勒佛的事兒，就是看不起我牛主任，就是打我牛主任的臉?？旎厝グ桑銈兠盍艘惶?，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還要繼續(xù)戰(zhàn)斗?！?/p>

聽說，警嫂們后來一提這件事兒就流眼淚，就說老百姓有牛主任這樣的好官、好警察、好黨員，是天大的幸?！?/p>

九、手機的愛與恨

黎明剛睜開眼，牛大寶的手機就收到一條微信：“老了才知道，知足是高人，心寬是圣人，有錢只是一般人，健康才是有福人。每天問個好，都是知心人。早上好！”每日早晚能接到幾十條“早上好”“夜晚安”的問候，總是好事，總是幸福。

手機真是迄今為止人類最偉大、最實惠、最貼心的大發(fā)明。過去，牛大寶對手機的要求只是能打電話、接電話、看時間、看天氣預(yù)報就行了，用了多年老年機?，F(xiàn)在這個高級的華為智能機還是女兒牛麗嫌老爸出門拿個紅殼兒的老年機太土氣、太掉價，不符合他老警察、老主任的身份，硬給老爸花大價錢買的。這玩意兒真不賴，能接打電話，能收發(fā)信息，能看新聞，能玩抖音，能照相，能付款，能錄音，能導(dǎo)航，能照鏡子，能當手電筒……要是這玩意兒能當媳婦用，滿世界的光棍小伙子也不用嫌彩禮太貴了。

開始，牛大寶不會用智能手機，連電話都打不出去，信息也不會編寫，氣得常捶腦袋罵自己笨。但他是不服輸、愛鉆研的人，再難的案子都能破，再狡猾的罪犯都能征服，一個爛手機還能把人難??？

他下苦功摸索鉆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安大院的手機專家了。從前牛大寶一見手機就心煩，一見玩手機的人就生氣！看看吧，公交車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低頭看手機。騎電驢子照樣看手機，也不怕跟人碰了。開個會，這響那響，都在埋頭玩手機，也不聽領(lǐng)導(dǎo)重要講話。女婿到丈人家拜年，一進門就窩進沙發(fā)里玩手機，飯菜端上桌也不動，真沒家教。公安大院里有個婆娘炒菜偷空偏頭看手機，油燒著了，燃起大火，差點兒毀了家。有個老民警只顧玩手機，把到幼兒園接孫子忘了，娃險些被壞人拐走，叫兒媳婦罵得狗血噴頭。

可現(xiàn)在牛大寶一睜開眼就迷手機，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新媳婦離不開女婿娃，也就不好意思批評別人了。

牛大寶看手機跟別人大不一樣，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部傾注在手機里，看見人民領(lǐng)袖走進農(nóng)民家，掀鍋蓋、摸被窩、噓寒問暖，他會眼圈發(fā)紅、心里暖、鼻子酸；看見各級官員挽起袖子、拿起鋤頭和農(nóng)民一起勞動，他忍不住就會笑笑，伸出大拇指；看見貪官污吏垂頭喪氣被押上莊嚴法庭，他會咬牙切齒狠狠罵幾聲；看見太空飛船衛(wèi)星直上九重霄，他會拍手鼓掌不停；看見五星紅旗在奧運賽場冉冉升起，他也會含著熱淚唱國歌……尤其是看見人民警察出生入死，積勞成疾，大忠大孝，英勇犧牲時，哀樂陣陣，淚如雨下，十里長街送英雄，他也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立正向烈士敬禮。

馬秀花罵：“死老頭子，癡得就像得了神經(jīng)病?！?/p>

有一天，牛大寶正看手機，突然發(fā)怒，狠狠地把手機摔在床上，罵：“狗日的，啥東西，不看了！”

馬秀花忙問：“看把你鼻子都氣歪了，咋了？”馬秀花撿起手機翻看，畫面酸臭，一個妖艷女子舉著紙牌站在路邊，上寫：“親嘴十元，摟抱三十元，摸奶五十元，其他面議。”一男子走來，按程序做了一遍，嫌不過癮，又如法再做了兩遍，共二百七十元。男子掏錢塞到女的手里，說：“交個朋友，八百元，不用找了。”然后快步跑了。女的低頭一看，是冥國銀行，紙幣面額不小，八千萬元。女的哭了一聲，就昏倒了。

還有一幕更騷，男女相擁，坐在公園長椅上，很是親熱。男的說：“美女，今日相親，我對你相當滿意?！?/p>

女的說：“滿意就好，你占了大便宜，我懷孕了。”

“那怎么行？野的不是我的種?！?/p>

“一結(jié)婚你就能既當老公又當爸，偷著樂吧?！?/p>

男的急了：“我替別人把這雜種養(yǎng)大了，他要找他親爸怎么辦？那我不是白辛苦了？”

女的嘻嘻一笑說：“那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這娃的親爸，我還不知道是誰呢?！?/p>

男的罵了一句，落荒而逃。

牛大寶一把從馬秀花手中奪下手機，又狠狠扔回床上，罵：“啥玩意兒，惡心不？”

現(xiàn)在牛大寶對手機又愛又恨，恨的成分特別大。他甚至認為，手機這東西就跟扮成天仙的魔鬼一樣，或者跟包了一層蜜糖香油的毒藥一樣，害人不留情，殺人不眨眼。什么直播抖音、朋友圈、微信，看一看、搖一搖、網(wǎng)購……造謠傳謠助長色情，造假售假，詐騙錢財，毀人三觀，誤人子弟，擾亂治安，破壞穩(wěn)定。學(xué)生娃娃迷上它，厭倦讀書，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年輕男女迷上它，吃老啃老，不思進取，不孝父母，無異于行尸走肉；花季少女迷上它，貪圖享受，不知廉恥，把賣笑賣淫當光榮；公仆官員迷上它，初心喪失貪污腐敗，不如一堆臭狗屎；古稀老人迷上它，為老不尊，晚節(jié)不保，能葬送一世英名……

就在牛大寶恨手機、罵手機的時候，公安大院又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痛心疾首的事情。出入境管理大隊的退休老民警黃三陽見多識廣，處事謹慎，竟也上了詐騙分子的當。有一天，其女黃佳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微信客服，聲稱她有一個保險即將開始收費。黃佳疑其詐騙，未理會，但接下來又有反詐中心來電，強調(diào)她剛接到的是詐騙電話，叮囑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并說黃佳確實有個即將到期的保險，他們會聯(lián)系真正的微信客服幫其辦理業(yè)務(wù)。黃佳請教父親，父親也相信了“國家反詐中心”。于是，父女倆按照指點開啟了通話界面中的屏幕共享，把自己的短信、微信、銀行支付密碼、手機驗證碼等等重要信息通通給了對方。半小時后，黃佳的銀行賬戶被劃走了四十多萬元，是其準備結(jié)婚買房的錢，全家人都氣昏了。

為此，牛大寶專門召集夕陽紅俱樂部老同志開了一次會議，專題討論研究手機問題、電信詐騙問題，強調(diào)手機要趨利避害，正確使用；強調(diào)網(wǎng)絡(luò)不是法外之地，要遵守國家法律法規(guī)；強調(diào)要不斷提高反詐意識，不與陌生人共享屏幕，不添加陌生好友，不泄露個人身份信息、銀行賬戶驗證碼、各類密碼；不要輕信售后，客服電話要通過官方平臺核實……再不能發(fā)生手機悲劇了。

可是手機悲劇偏偏也在牛大寶身上發(fā)生了。早晨他老人家蹲馬桶看手機，看得時間太長，把腳蹲麻了，起來系褲帶時眼一花，哎喲一聲跌倒了。

十、幸福由誰接班

牛大寶小腿骨折，胯骨骨裂，肌肉韌帶拉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只能躺在床上了。但吉人天相，好人好報，緊跟著手機悲劇，牛大寶的幸福也來了，幸福得令人心醉。

首先親人們盡心盡力表現(xiàn)，把牛大寶伺候得如皇上。老伴馬秀花把傷腿抱在懷里，一天按摩三次，生怕肌肉萎縮；兒子牛剛從俄羅斯郵購純天然蜂蜜，說這能潤肺生津，促進細胞生長；兒媳劉小梅給老公公洗腳、剪指甲，細心得像繡花；女兒牛麗給老爸洗褲頭、背心、襯衣，嫌洗衣機洗不干凈，用手搓；女婿王勇給老丈人接尿、擦屁股，連眉頭也不皺。牛大寶想，要不是跌這一跤，只怕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因禍得福?。?/p>

其次，公安局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一個不落地來探視慰問他，那話都說得叫人心暖鼻酸。局長說：“牛主任，你這官兒當?shù)贸錾?，當?shù)闷?，咱們的老干部工作在全國都掛上了號，前方將士沖鋒陷陣，后方花園失火，你說這公安工作還能怎么搞？所以你勞苦功高，應(yīng)該帶一個磨盤大的金獎?wù)?。”政委說：“牛主任，《人民公安報》《中國老年報》都要來采訪你，你把你的事、你的感受都要好好說一說，你真給人民警察增光添彩了，祝賀你。”就連因“春節(jié)慰問”得罪過的高副局長也感動地說：“牛主任，你都八十高齡了，還有這么好的口碑，這么高的威望，這是金山銀山都買不來的，我們要向你老人家虛心學(xué)習(xí)呢?！?/p>

牛大寶想，都說人老失敬，人走茶涼，要不是當了主任，為大家干了些事兒，只怕是花錢也請不來領(lǐng)導(dǎo)慰問你，這不是幸福是什么？

最后，老戰(zhàn)友、老同事、老鄉(xiāng)親、老警嫂、年輕人、小娃們都一波一波排著隊來探視慰問他。房間擠不下，排到過道上，熱淚擦不干，暖心話語說不完。“牛老哥，你好好活，活到一百歲兩百歲，不準走在我們前面?！薄芭Ｖ魅?，咱倆下鄉(xiāng)辦案時，睡在一個炕上，吃在一個鍋里，滾在一個壕里，我還沒和你待夠呢?！薄芭４蟛际悄憬逃煤?，我兄弟浪子回頭金不換，不賭了，不偷了，不騙了，如今富得流油了。”“牛爺爺，你幫我爸治好了病，我作文寫的就是你，得了第一名，老師獎給我英雄鋼筆。”

牛大寶想，我干了一輩子警察，當了幾十年主任，做了該做的事，說了該說的話，何德何能，何功之有？大家都把我看得如此高尚，如此貴重，敬我愛我，盼我長壽，這是人世間最大最好最該贊美的幸福，我就是骨頭成灰肉成泥，也要無比珍惜這幸福！

來探視慰問的人都不空手，牛奶、雞蛋、水果、糕點、蜂蜜、鮮花堆成了山。擱在以往，牛大寶一件也不會收，可這一回，他全都收下了。隨后，他吩咐把慰問品都送到幸福敬老院，叫老兄弟姐妹們都嘗嘗鮮，解解饞。

在床上接受探視慰問的間隙里，牛大寶常常思考，什么是幸福？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對幸福的回答和理解永遠都不相同：餓了有饃吃是幸福，冷了有衣穿是幸福，嫁個好男人是幸福，娶個美貌賢惠老婆是幸福，莊稼多收兩三斗是幸福，娃考上名牌大學(xué)是幸福，運動員拿了金牌是幸福，攻克科學(xué)難題是幸?！@問題再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扯不清。

因此幸福只是一種感受和體驗，一種心靈的滿足和愉悅。人盼幸福樹望春，每個人都有追求人生幸福的權(quán)利。

可腐敗分子的幸福是什么呢？他們貪婪無厭，撈到了高官厚祿、金錢美女、豪宅名車、珠寶鉆石，卻無時無刻不在惶惶不可終日的驚恐之中。西方一位著名醫(yī)學(xué)專家曾對八百六十三名官員進行跟蹤調(diào)查和對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清廉官員得病和死亡的比例是百分之十六，而貪腐官員則是百分之六十四，相差了四倍。貪腐官員中癌癥占百分之五十三，心腦血管病占百分之十七；清廉官員心境平和，處事坦然，機體處于均衡狀態(tài)，血流量和神經(jīng)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常處于最佳狀態(tài)，免疫力不斷增強，疾病減少，利于長壽。貪腐官員心理負擔過重，財不到手，想得到，想得發(fā)瘋，一旦得手，又想要更多，惡性循環(huán)，貪欲得逞，又時刻處于提心吊膽之中，害怕舉報揭發(fā)，害怕輿論曝光，害怕紀委請去喝茶喝咖啡，害怕進留置室，甚至害怕坐在主席臺上被突然帶走……驚恐萬分，焦急悲觀，長夜難眠，如此折磨，傷身損精，神經(jīng)緊張，免疫力下降，細胞凋亡，機體加速衰老，得大病惡疾的幾率特別高，想健康長壽無異于水中撈月。這如果就是幸福，那太殘酷、太荒唐，太讓人不寒而栗、欲哭無淚了！

牛大寶時常愛嘮叨這么兩句話，“肚里沒冷病，不怕吃冰棍兒”，“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慶幸自己這一生雖然有缺點有遺憾，事沒干好，官沒當大，但活得干凈，沒有污點，沒有干叫老百姓臭罵的丑事惡事，沒給共產(chǎn)黨、人民警察臉上抹黑，這就行了，夠幸福了。他是黨員，是民警，也大小是個主任，但也是肉體凡胎，有七情六欲，食人間煙火，也愛聽贊美話、奉承話、表揚話：“牛主任，你是個好人、好警察、好黨員、好主任，我們雙手擁護你。”“牛大哥，你當主任是我們的福氣，像你這樣的好同志確實不多了?！薄芭２?，我看你這幾天又瘦了，為大家操心太多了，太忙了?！薄芭Ｊ迨?，你閑了多練練太極拳，強身健體，活他個壽比南山不老松！”“牛爺爺，你買面、買油、買菜要上樓，喊我一聲，我給你扛上去。”

每當聽到這些暖心話，牛大寶雖然嘴上謙虛，說：“不客氣，我給大家操點兒心辦點兒事是應(yīng)該的，因為我是主任嘛?！钡睦飬s是甜滋滋暖洋洋的，像有雞翎子輕輕掃過。幸福啊，這才叫真正的幸福。牛大寶想幸福想得心醉入迷，想得心花怒放，真想打開一瓶香氣四溢的名貴西鳳酒，痛痛快快喝一杯，又想跑到院子里八角亭叫上老哥老姐們美美地唱上一陣兒秦腔戲，還想像電視里演的一樣跑到山頂或者大海邊，張開雙臂大聲喊：“我還想再活五百年！”

熱浪過去，冷靜下來，牛大寶又在思考一個更為重大的問題：我不可能再活五百年，幸福由誰來接班？

病床上，牛大寶一連用手機約來幾個認為合適的人，誠懇地要求他們接自己的班，把夕陽紅俱樂部的主任當下去，他們有的說自己能力欠缺，有的說自己家庭負擔重，沒有應(yīng)承，只有兩個答應(yīng)考慮考慮再答復(fù)。

截至目前，主任人選還沒定下來。

責任編輯張璟瑜